手中长戟一挥,半丈内划出一圈暗红色的光影,李道正喝道:“我知你们欲拿我人头邀功交令,大丈夫欲取功名,当豁命以赴,李某大好头颅在此,过来拿!”

校尉和麾下将士停滞片刻,定定注视着不远处豪气干云的李道正,哪怕作为敌人的他们,此刻眼中不禁也闪过一抹尊敬崇仰之色。

世间蝇营者众,再无这般男儿丈夫。

以寡御众,气力已竭,李道正等人皆知身陷绝境,打算从容战死时,左边的小丛林里忽然传来一道怒吼声。

“李叔,我来了!”

李道正愕然转头,却见王桩一身湿透从丛林中钻出来,神情非常狼狈,大口喘着粗气,肩上还扛着一柄锋利雪亮的陌刀,他的身后,王桩的妻子周氏也握着一柄小巧的横刀,同样喘着粗气,跟在丈夫身后亦步亦趋。

李道正一呆,接着急得跺脚:“瓜怂,你来作甚?快滚!”

王桩咧嘴憨厚一笑:“我与李素情如兄弟,李素困守城中出不来,我代他陪李叔赴死。”

周氏站在身后,看着丈夫的背影,咬了咬牙,道:“我陪夫君赴死!”

长安城,四方馆。

冲天大火比任何嘶喊吼叫都管用,随着四方馆火势越来越大,小半个长安城的百姓都惊动了,而王直手下放完火后那一声“太子谋反”,也落入了无数人的耳中。

救火的武侯和坊官们自然也听到了,大家反应呆滞,彼此互视几眼,连四方馆的大火都顾不得了,聚在一起商议片刻后,大家一致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太子谋反”这四个字太严重了,不知道便罢了,如若听说了而不报,将来上面怪罪下来,自己可就牵扯进谋反案了,这可不是流放几千里的事,全家都要掉脑袋的。

“快,开坊门,穿崇义坊,开化坊,沿途向各坊坊官报信,让他们关死坊门,不放任何人出入,出开化坊后绕到太极宫含光门,向守门的羽林禁军禀报,最后到朱雀大街,那里住着老将军们,程大将军,牛大将军,随便谁,砸门禀报此事,快!”坊官气急败坏地下令。

“四方馆怎么办?”手下讷讷问道。

坊官扭头看了一眼,道:“都烧成这样了,救了何用?让它们烧干净吧,眼下太子谋反的事最重要,办得利落的话,说不准我们都能升一级官呢…”

说着坊官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手下闻言连连点头,坊官一挥手,武侯和皂役们纷纷跟着坊官离开了四方馆,门外只剩了一群拿着盆桶自发救火的高素质大唐百姓。

四方馆内,四面屋子大火冲天,院子里却倾盆大雨,闻报后的禄东赞呆呆坐在院子中,只觉得心都凉透了。

唐国人…太现实了,居然真的把他扔在火堆里不管,化外蛮夷…也是有人权的啊!

救火的救火,看热闹的看热闹,大家各自忙个不停的时候,长安城东面延兴门方向忽然传出一声巨响,接着也是大火冲天而起,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与四方馆的大火互为交映。

紧接着,邻坊传来喊杀声,还有无数百姓拍打坊门和绝望的哭嚎声。

从东市往西,听到动静的长安官员百姓全乱了,再想到刚才四方馆外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大喊着“太子谋反”这句话,所有不当回事的百姓这时才信了,于是各自惊惶四散,纷纷逃回家中,有的紧闭家门,有的忙着藏匿财物,还有的则携妻拖儿出了门,朝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逃窜而去。

坊内坊外,有一句话的音量终于渐渐变大,最后全城皆闻。

“太子谋反,叛军已入城!”

第六百八十四章 百密一疏

长安延兴城门。

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率六千精兵入城,大军进城后长驱直入,过青龙寺,攻新昌坊,首先将新昌坊的坊门砸碎,守坊的坊官和武侯早就逃命去了,而守城的各卫大军仍未反应过来,所以李安俨所部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非常轻松地通过了新昌坊,接着便是宣平坊,永宁坊,可谓一马平川,异常通畅。

直到过了永宁坊,李安俨麾下的将士们神情越来越兴奋,他们没想到打入长安城竟如此简单容易,从入城到进入长安城中心腹地,眼看离朱雀大街不远了,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任何守军,此刻天降大雨,守军无踪影,一切都仿佛是老天爷在刻意相助,助他们今夜改天换地的壮举。或许,谋朝篡位就是这么简单。

相比麾下将士的兴奋,身为主将的李安俨心情却没那么好。进城到现在没有遇到守军,对主将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长安城十六卫守军,抛开不统兵的四卫,剩下的十二卫人马加起来足有十多万,这么多人马守卫一座城,守军可以说遍布城中各地,可李安俨率军入城后却不见守军一兵一卒,这就很不正常了,不正常便代表着不可控,代表着危险。

本来就是一次很仓促的谋反,筹备策划的时间并不长,唯一能倚仗的便是出其不意的突袭,然而入城后却是这般安静顺利得无比诡异的景象,委实令李安俨忐忑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禀将军,安仁坊方向不知何故燃起大火,请将军示下。”一名部将抱拳禀道。

李安俨心一沉,从马背上挺直了腰,眯着眼眺望过去,只见安仁坊方向果然大火漫天,通红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

“安仁坊…是民居?”李安俨问道。

“大部分是民居,但四方馆也在安仁坊内…”

李安俨心情愈发沉重。

平日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起火都不关他的事,但今日此刻正是谋大事之时,城中无故起火,实在令李安俨惊疑不定。

这场恰好出现在谋事之时的大火,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意有所指?或者说…太子走漏了风声,事已失密?

李安俨犹豫片刻,终于咬了咬牙,从带兵离开左屯卫大营开始,便意味着他已公然反了大唐君臣,不管这场大火是什么来历,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军已进城,太子殿下和他都没有退路了。

“传令将士们急行军,快速穿过永宁坊,直赴朱雀大街,迅速封死太极宫朱雀门,含光门与城内街口,狙击增援太极宫的禁军,只消苦战两个时辰,太子殿下大事可定矣!”

东宫,偏殿。

太子左率卫右郎将常迎望已全面接管了东宫防务,代价是千条人命。

东宫本是太子的东宫,太子李承乾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余者包括宦官,宫女和禁军在内,都是为服侍和保护太子而存在的,一旦主人不再相信服侍和保护自己的人,那么换掉这些人也非常容易。

常迎望率军控制了东宫大门后,李承乾出现在门内西侧小校场上,以太子的名义下令所有东宫的宦官宫女和禁军聚集于校场,然后常迎望领军将校场包围,对仍处于懵然状态中的宦官和禁军们举起了刀剑。

接下来的结果很简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常迎望顺利掌控了东宫,原本的东宫禁军一个都跑不掉,或归顺或屠杀,只有两条路可走。

清理过后,常迎望整军,准备朝太极宫进发。

李承乾对他赋予重望,常迎望和麾下数千将士今晚将扮演当年玄武门之变时李世民直属军队的重要角色,而左屯卫的李安俨则率军狙击援军,给常迎望留下充足的时间进攻太极宫,活捉或杀掉李世民,只要李世民被控制住,无论死还是活,李承乾都能名正言顺的踏着满地鲜血登基称帝。

时至今夜,李承乾终于撕开了多年温文恭谦的假面具,用最真实的面孔直视他的父皇和天下臣民。

野心,权欲,最真实的东西往往是最丑陋的。

整装已毕,常迎望朝李承乾行礼,李承乾静静看着他,谁都无法知道此刻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殿下且在东宫安坐,臣必不辱使命,至迟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臣请殿下入主太极宫!”常迎望沉声道。

李承乾脸色有点白,不知是不是被这场深秋的骤雨冻着了,闻言露出一丝笑意,道:“常将军辛苦,若然事成,常将军当记首功,可授国公之位,荫万世子孙。”

常迎望大喜,急忙行礼道谢,随即迟疑片刻,道:“殿下,若臣率军入宫后拿住了陛下,当如何处置?”

李承乾微微变色,沉吟半晌,道:“若拿住父皇,当以礼相待,勿使受辱。当年玄武门之变后,父皇对太上皇也是执礼甚恭,不曾半点慢待,殿外陈以兵威,殿内恭聆受教,终令太上皇不得不交出皇位,皇位交替和风细雨,也算诸多丑行里的一桩佳话,我等当效之。”

常迎望面现难色,道:“陛下多年为帝,性烈如火,宁折不弯,倘若不肯屈服,臣又不能对陛下无礼,这…”

李承乾脸上闪过一丝怨毒,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大势既去,岂能不识时务?所谓‘纲常’,先是君臣,其次才是父子,我欲效他夺皇位后仍敬太上皇,可他…也应效太上皇顺时势而禅位才好,若然不从,他能无礼,我便不能无礼么?”

常迎望一惊,随即马上抬头,却见李承乾满脸杀机,常迎望急忙垂头,他听懂李承乾的意思了,然而心中却浮起几许怪异,儿子谋反,却大义凛然说什么“纲常”,这话怎么听都觉得一股子讽刺和好笑。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若大军攻入深宫,拿住了陛下,臣当相机行事。”常迎望恭敬地道。

李承乾点点头,正打算再叮嘱几句,忽然庭外一片嘈杂纷乱,常迎望大怒,便待喝问,门外却匆匆跑来一名披甲部将。

“太子殿下,常将军,安仁坊方向起火了!”

李承乾一惊,急忙和常迎望飞快跑出殿门,站在大殿门廊下眺望,却见安仁坊方向果然大火冲天,火光照亮了半边天,连这倾盆大雨都无法将它浇灭。

李承乾和常迎望二人惊愕万分,二人互视一眼,心情却越来越沉重。李承乾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太子,从小到大没受过苦,也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见安仁坊火起,李承乾的脸色刷地一片苍白,死死盯着远处通红的火势,失神地喃喃道:“是巧合吗?我欲举事,安仁坊便失火,怎会如此巧?”

常迎望显然比他理智得多,闻言断然摇头:“不可能是巧合,其中必有蹊跷,殿下,不管这把火是谁放的,不管放火的人知道了什么,现在这把火烧起来,咱们的大事恐怕已有泄露之虞…”

李承乾大惊,脸色更白了,焦急地道:“如何是好?常将军可有应对之策?”

常迎望神情冷静,却叹了口气,缓缓道:“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延后举事,马上撤出人马,无论东宫,左率卫还是左屯卫,都恢复往常模样…”

李承乾失魂落魄地道:“撤回?如何撤得回?此时此刻,只怕李安俨已率军进城了,东宫里面…咱们也杀了不少禁军和宦官,此事不可能瞒得住父皇,箭已离弦,咱们如何收得回来?”

看着李承乾惊惶焦急的模样,常迎望脑中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其实做一件事情能不能成功,有时候连过程都不必看,只看做这件事的人的神态气度,气定神闲者不一定能成事,但惊慌失措者一定成不了事,看李承乾此刻的模样,常迎望便觉得今夜举事恐怕凶多吉少了。

然而,他别无选择,因为他已上了这条船,手里刚沾满了东宫禁军的鲜血,诚如李承乾所说,箭已离弦,由不得自己了,只能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

“殿下,如今每走一步,后面都是万丈悬崖,咱们退无可退了。既如此,臣以为不论事泄与否,咱们只管率军攻入太极宫,以迅雷之势拿住陛下,外面多少敌军已不重要,咱们挟天子以令诸侯,乱宫闱而不乱天下,事可成矣。”

前景描绘得很迷人,李承乾闻言终于稍微冷静下来,迟疑地道:“若事已失密,父皇暗中在宫闱埋伏禁军…常将军,你麾下只有不到三千人,若中了父皇埋伏,可就万事皆休了。”

常迎望摇头:“臣以为,就算陛下知道咱们举事的消息,恐怕也是今晚下半夜的事,否则依陛下的性子,只会消弭事端于未启,绝不会眼睁睁看咱们动刀兵伤长安军民性命,所以咱们举事固然仓促,但陛下得知消息也仓促,长安城里十二卫,仓促之下能调动的兵马绝不足三卫,太极宫中仅有羽林禁卫和右武卫值守,加起来不过两万余人,臣率军入太极宫后,遣一支偏师从承天门直入,用以佯攻,吸引宫中守军的兵力,臣再领主力绕永安门直奔甘露殿,如此,咱们或有几分胜算,殿下意下如何?”

李承乾想了想,点头道:“便依将军所言,一切仰仗将军了。”

长安东市。

李素坐在王直居所的窗前,怔怔看着窗外的雨打芭蕉。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绪不宁,好像掉了东西似的,从今晚入城后便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种感觉如影随形,一直到此刻,已经是后半夜了,听外面的喧嚣叫闹,还有那片照亮了半边天的大火,这些都是李素亲自在幕后谋划的。

李素是个很细心的人,他很少犯错,尤其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更不容许自己犯半点错误,一丝丝的小细节都务求完美。

从谋划这件事到今日入城,李素坐在窗前把所有的细节默默地重新捋了一遍,捋得非常仔细,甚至包括自己跟魏王李泰和侯君集等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左思右想,还是没觉得自己在哪个地方有所疏漏,一切都在按自己的计划循序渐进地推动,不出意料的话,此刻太子的叛军应该已由延兴门入城了,而东宫此时恐怕也是杀得尸山血海,李家皇室仿佛被诅咒的宿命今夜将再一次重现,当年弑兄杀弟,今夜父子相残…

雨下得愈急了,李素的眉头也越皱越深。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何自己莫名其妙感到不安?

李素揉了揉鼻子,现在他待的屋子是王直的卧房,不得不说,王直虽然是他的手足兄弟,彼此可以把命交给对方,但李素对王直的卫生习惯实在是不敢苟同,屋子里味道怪怪的,不知哪里藏着多日未洗的衣裳,或是…他在屋子里挖了个茅坑?

幸好王直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否则李素可能会向李世民学习,也来个弑兄杀弟什么的,因为这弟弟太不讲卫生。

又坐了一阵,李素实在受不了了,索性起身走出了屋子,独自一人站在屋外的廊柱下赏雨,宁愿自己在外面冻得跟鹌鹑似的,也不愿再回那间臭哄哄的屋子遭罪。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素笑了,他知道王直回来了,而且不出意料的话,带来的应该是好消息,听长安城的动静就知道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回来的人果然是王直,李素看着被雨淋得湿透的他,笑着招招手:“先回屋子换身干爽的衣裳再说,淋了雨小心风寒。”

王直脸色有点不对,闻言摇摇头:“先不忙换衣裳,李素,外面的事情我得先跟你说说。”

李素笑道:“叛军入城了,正朝太极宫行进,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造反,但你烧了那把火,他们的行迹怕是暴露了,守城的十二卫或许已开始增援太极宫,对不?”

王直点头,又摇头:“原本便是你谋划的,而且确如你所说,放了那把火后叛军急了,正匆匆朝朱雀门赶去…这些且先不说,李素,我要说的是一桩私事,很急。”

见王直神情凝重,李素不觉悬起了心:“什么私事?”

王直盯着他,道:“你离家进城时,可将李叔和你婆姨安置妥当了?”

李素一惊,沉声道:“啥意思?说清楚。”

王直叹了口气,道:“刚才我带着手下兄弟去放火,放完火便听说叛军进了城,我和兄弟们急忙朝延兴门跑,想看看能不能浑水摸点鱼,给叛军弄点小麻烦,谁知到了延兴门恰好碰到咱们同村的杨家老三,就是住村北头坡地的那个杨家,他是特意进城来找你的…”

李素皱眉:“杨家老三是怎么进的城?”

“混进来的,李安俨的左屯卫精锐夺了延兴门,叛军进城后百姓们吓坏了,都往城外跑,叛军的目的很明确,他们冲着太极宫去的,对百姓倒是没怎么冒犯,所以叛军进城后把城门敞开了一阵,任由百姓出城避祸,杨家老三就是趁城门最乱的那一阵混进来的…”

李素道:“他特意进城找我何事?”

王直叹道:“事前你将家小安置了,当时我和兄长还觉得你多虑,没想到果然有贼人杀到太平村了,直奔你家而去,幸好李叔和你婆姨躲出去了,否则不知是怎样的下场,然而…我们都没想到的是,贼人竟不依不饶顺着你家人躲藏的方向追杀而去了…”

李素一呆,接着神色大变,一张俊脸瞬间变得惨白。

李素从来不敢太高看人性,所以尽管这年代有“祸不及家小”的规矩,可他还是把老爹和许明珠转到另一个安全的地方,防的就是人性里最丑恶的那一面,可是李素终究还是高看了人性,人性是没有底线的,为了达到目的能干出任何事,有时候甚至什么理由都不用,只凭一己喜怒而杀人,李承乾就是这种人。

“贼人追出去多久了?”李素忽然拽住王直的胳膊大声问道。

“约莫快两个时辰了,杨老三借了村里一匹快马赶来城里,就是知会此事,贼人在你家扑了空后便逮了一户村民刑问,村民熬不过刑,只好招了…”

没等王直说完,李素扭头便走,边走边道:“叫我家部曲全部集结!快!”

王直快步跟上:“城里该安排的你都安排好了,太子谋反你不适合出面,我在城里也无事可做,我跟你一起走吧,再叫上我的手下兄弟…”

李素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小跑,王直的唠叨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中只有无尽的悔恨和自责,自己一个小小的疏忽大意,竟置老爹和许明珠于死地,若有个三长两短,后果将是何其痛心。

第六百八十五章 如此盛世

长安城。

叛军李安俨所部已推进至朱雀大街南端。

推进过程很顺利,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基本属于一路欢唱“奔跑吧兄弟”高歌猛进,原本以为的浴血苦战甚至十死无生全都没发生,叛军将士们越走越兴奋,仿佛看见高官厚禄在向他们遥遥招手。

唯独主将李安俨脸色越来越凝重,太反常了,这根本不应该是长安守军的表现,进城以后根本没遇到大编队的守军抵抗,只有一些零星的数十人一火的小编队在街口巷尾抵抗,这种诡异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朱雀大街南端。

李安俨越想越觉得恐惧,心中满满的忐忑不安,甚至有种下令全军撤退的冲动。若是以前正常的军事行动,主将遇到这种明显有阴谋的阵仗时,下令撤退绝对是明智的,这是保全兵力,避免战败最稳妥的方法,如同三国演义里司马懿面对诸葛亮的一座空城时果断撤军一样,无论是不是敌人的阴谋,主帅首先要对自己的部将和士卒的生命负责,他才是一个合格的主帅。

可是今晚不行,李安俨明知前面有个大坑也只能选择一头栽进去。

因为他和部将已无退路,一旦退出长安城,外面不知多少万大军等着围剿他们,退就是死。如果继续往前,或许能杀出一线生机。

李安俨是个很执着的人,可以说他毕生以反李世民为己任。在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李安俨便是当时的太子李建成的东宫属官,玄武门之变,李建成被李世民亲手射杀,后来李世民的兵马攻打东宫,当时仍是东宫属官的李安俨临危不惧,拼命死守东宫,争夺东宫的战况之惨烈,丝毫不逊玄武门内的血流成河,哪怕在知道太子李建成已被射杀的消息后,李安俨仍死战不退。

鼎定大局的李世民得知东宫之战李安俨拼死抵抗,感念李安俨对李建成的一片忠心,不仅没有治罪,将他招降后反而任他为中郎将。

别人眼里看来,这是皇恩浩荡,帝王胸襟似海,但李安俨却从来不觉得这是皇恩,他一直对李世民怀恨在心,他认为忠臣和烈女一样,一生不事二主,所以这些年李安俨一直在寻找机会,一个能将李世民推下去的机会。

终于,机会来了,亲儿子要造老爹的反,李家皇族的报应。李安俨抓住了这个机会,李承乾与他密谋造反之事,他几乎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从策划到收买再到出兵进城,他表现得非常积极,弄死李世民似乎已成了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

长安城今晚兵荒马乱,百姓们躲在家中不敢出来,大街上几乎全是府兵,一路从延兴门赶赴朱雀大街,只听得民居内大人叫,孩子哭,无数火把沿街蜿蜒,一条条长龙朝太极宫方向聚拢。

兵马已至朱雀街口,李安俨冷冷注视着这条住满了文臣武将和权贵的大街,嘴角隐含冷笑。

不必进屋搜查都知道,这些权贵们必然早早躲了起来,李安俨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权贵身上,他很清楚今晚的目标是李世民,只要拿住了他,这些权贵也不得不向李承乾俯首称臣。

“来人,去侯大将军府上看看,转告大将军,请他莫忘了与太子殿下的约定。”李安俨骑在马上下令。

长兴坊的一条暗巷里,正发生着一场惨烈的厮杀。

今夜的长安城,类似的巷战很多,基本都是以一火为单位的小规模厮杀,从延兴门至朱雀大街,横穿而过需要经过五个坊,每个坊都遇到了这样的零星战斗,叛军遇到的敌人很杂,有的隶属右武卫,有的隶属龙武军,甚至还有一些坊官武侯自发组织起来的编队。

当然,对叛军来说,这些抵抗力量实在太弱小了,大军结阵后一个冲刺,对方便成了被碾压的存在。

眼前这条暗巷的战斗也是如此。

大约四十来人的府兵小队被堵在巷子内,两头皆是叛军,显然一个不察被叛军包了饺子,成了“瓮中捉鳖”的那只鳖,地上躺满了尸首,小队活着的人只剩了二十人左右,伤亡近半。

为首的一名火长身负重伤,要命的一道伤口在腹部,此刻正汩汩地往外流血,火长一手捂着腹部不让肠子和内脏流出体外,另一手执拗地举着横刀,两眼通红地瞪着巷口的叛军头领。

叛军头领显然是个高级将领,三十多岁年纪,面相平凡无奇,肤色黝黑,双目冰冷地看着生命一点一点流逝的火长。

“杨仲龙,杨将军!才三十多岁你已是左屯卫都尉,正四品武官,陛下待你不薄,为何犯上作乱,为何对昔日袍泽痛下杀手?”火长悲愤吼道。

杨仲龙眼中闪过一抹迟疑,随即硬起心肠道:“李将军亦待我不薄,‘忠’或‘义’,你教教我如何选?”

火长冷笑:“说得冠冕堂皇,什么‘忠’,什么‘义’,你要的只是富贵荣华而已!我和兄弟们今晚认栽,但你以为凭你们区区数千人便能改朝换代么?要不要我告诉你,长安城里有多少守军?”

杨仲龙摇摇头:“你不必说什么时与势,这些我不懂,我只知奉军令行事。”

“杨将军,此时迷途而返,你与全家老小尚有一线生机,待到王师剿平叛乱,你和麾下兄弟可就没好下场了!杨将军,请你三思!”

杨仲龙眼中闪过一抹迷茫,仰头望向天空,天空飘着雨,每一滴雨水落到额头和脸上都觉得冰寒刺骨。

和大多数叛军一样,其实杨仲龙参与这次谋反是稀里糊涂的,真正心存反意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这些极少数或蒙骗或裹挟,于是大多数人便稀里糊涂的跟着干了,杨仲龙就是如此。

可是,已经站好了队,回头还来得及么?

杨仲龙叹了口气,苦涩地道:“世间最痛者,莫过于向袍泽举屠刀,这位兄弟,杨某也是不得已,黄泉路上你莫恨我,说不定我很快会跟着你去了。”

火长惨然一笑,他知道自己和兄弟们的生机已绝了。

高高扬起卷了刃的横刀,火长便打算最后一次生死相搏,忽然巷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无数堵在巷口的叛军士卒欣喜叫道:“侯大将军来了!侯大将军来了!”

杨仲龙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喜悦,急忙转身走出巷口,却见雨夜下,侯君集领着几个随从慢慢走来。

侯君集穿着一身灰色长衫,腰间系了一条玉带,发髻一丝不苟挽得很整齐,一丝乱发都不见,脚上传着木屐,雪白的足衣上溅了一些泥点。

如此兵荒马乱的长安城,处处烽烟处处杀戮的街巷,侯君集却一身便装,一脸云淡风轻,仿若闲庭信步,颇具几分魏晋名士之风范,一路听着惨叫和杀戮,踏着满地的鲜血,从烽烟赤地缓行而来,与周围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反差,像一位不沾风尘的谪仙施施然漫步于人间,俯视人间的丑恶。

杨仲龙呆愣片刻,急忙上前行礼。

“末将杨仲龙,拜见侯大将军。”

侯君集目光闪动,含笑道:“杨仲龙,我记得你,昔年我任右武卫大将军时,你是我麾下一名果毅都尉,后来我调职,听说你也调去了左屯卫,约莫四五年未见你了。”

杨仲龙露出受宠若惊之色,道:“多年不见,不曾想大将军还记得我这不争气的部将。”

侯君集大笑道:“当然记得,昔年苍原一战,你是第一个冲进敌阵的,那一战你连斩突厥部落首领十一颗首级,是为斯役首功,你的名字还是我亲自填进请功簿的。”

杨仲龙笑道:“末将不争气,除了那一战,这些年委实乏善可陈,给大将军丢脸了。”

侯君集微微一笑:“大丈夫活得坦荡本分便是,功劳这东西多靠机缘,大唐征伐天下,日后立功的机会很多,不要急。”

杨仲龙脸色微变,这句话的意思似乎另有所指,却说得太含蓄,他一时竟没太咀嚼出味来,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试探道:“听李将军说,大将军也投到太子殿下这一方了,不知确否?”

侯君集笑容一敛,忽然沉下脸道:“我刚说过的话,你转眼便忘,难怪这些年你还只是个都尉。”

杨仲龙一呆,神情惶恐道:“请大将军训示。”

侯君集冷冷道:“我说过,大丈夫活得坦荡本分便是,这句话,你一辈子都要记在心里!”

杨仲龙愕然,吃吃地道:“不知大将军的意思…”

侯君集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也是我多年的旧部了,你的为人品性我很清楚,我且问你,这些年你投身军伍,可曾遇到有功而不升赏的不公之事?”

杨仲龙摇头:“没有。”

“家中父母妻儿可曾被权贵恶霸欺负?可曾被官府凌辱?”

“没有。”

“可曾听过今上昏聩残暴不仁的风评?”

杨仲龙终于听出味道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

侯君集叹了口气:“赏功公正,安居乐业,君圣臣贤,此为盛世之象,你有大好前程,家中父母妻儿和乐融融,天下歌舞升平,日子越过越好,今日盛世之始可谓百年不遇,君臣为国,百姓为家,都好好的过着自己的日子,杨仲龙,如此盛世,你为何要反它?”

杨仲龙脸色大变,呆呆地看着侯君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侯君集盯着他的脸,缓缓地道:“盛世若轰然倒地,君上昏聩,民不聊生,你纵得高官厚禄,封王列公,却能安享几年太平?到头来只不过是史官笔下一个叛臣逆贼,受后人千古唾骂,杨仲龙,你且问问自己,造这个反,果真值得么?”

杨仲龙面色渐渐发白,冷汗一滴滴顺额而下。

侯君集的语声很低,却句句诛心,杨仲龙本就对谋反心存犹疑,此刻被侯君集几句话一点拨,顿时觉得头顶云开雾散,一念通达。

“大将军,末将…末将今晚已手染袍泽之血,罪无可赦,我…”杨仲龙面色苦涩地道。

侯君集朝身后瞥了一眼,轻声道:“这些人,都是你的麾下将士?可信否?”

杨仲龙点头:“今夜出营,末将本就不大情愿,上面约莫也信不过我,没让我领兵,身边的这些人都是我的亲卫和心腹部将,信得过的。”

侯君集叹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走,随我去一个地方。不管怎么说,你和你父母妻小的性命能保住。”

杨仲龙本是侯君集多年前的旧部,对侯君集颇为信服,闻言毫不犹豫地道:“是,末将听大将军安排。”

身后的部将士卒们也纷纷跟在杨仲龙身后,众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暗巷。

暗巷内,看着迷途而返的杨仲龙越走越远,那名被围攻的火长垂头看看死伤一地的袍泽兄弟,又看了看渐行渐远的杨仲龙,仇恨,悲愤和欣慰在心中反复交织,火长无力地扔下横刀,面朝战死的袍泽跪下,抬头看着绵绵不休的雨丝,忽然厉声嘶吼起来,吼声渐渐低沉,最后化作撕心裂肺般的嚎啕痛哭。

每一个人的命运轨迹总是随机缘而变化的,杨仲龙若没有恰好遇见侯君集,他的命运将会如何?没人知道这个答案,能知道的都是已经或正在发生的,遇见了,命运便变化了。

出长兴坊往南,穿“永乐”“靖安”等坊,侯君集刻意带着杨仲龙一众人绕开了战场的中心,一路且行且避,躲躲藏藏,围着长安城绕了个大圈,杨仲龙越走越奇怪,直到最后侯君集停下脚步,杨仲龙凝目望去,接着大惊失色。

“这…这是太极宫西门?安福门?”

安福门是太极宫的侧门,位于长安城西,原本专为运皇宫粮食和水而出入,今夜李安俨领兵入城,主攻的却是皇宫南面正门朱雀门和含光门,叛军总共只有几千人,李安俨无法顾全,更不能分兵消弱兵力,所以此刻安福门前一片寂静,一个人影都没有,守门的禁军和宦官因城内谋反而进了宫,宫门紧闭,四野无人。

侯君集回头看了杨仲龙一眼,淡淡地道:“所有人把兵刃全扔了。”

杨仲龙和众人依言而行。

然后侯君集领着众人朝宫门走了数十丈,快到宫门城墙下时,侯君集忽然一撩衣衫下摆,双膝跪在满是雨水的青砖地上,面朝宫墙扬声道:“罪臣侯君集,向陛下请罪。”

第六百八十六章 君臣释怨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更没人拿住侯君集参与谋反的证据,然而就在叛军发动之后,当太子李承乾对侯君集寄予厚望之时,侯君集果断地出现在太极宫安福门外,面朝宫门跪地请罪。

跟着他一起来的杨仲龙吓到了,身后一众部将也吓到了,呆呆看着侯君集跪地垂头的背影,杨仲龙惊愕半晌,他终于明白侯君集为什么说要保他一命了,现在他所做的,正是为了保命。

是的,叛军已发动,胜负未分之前,在皇宫前跪地请罪,于情于理陛下都不会杀他。

迟疑片刻,杨仲龙想明白了,于是二话不说也跟在侯君集身后跪了下来,垂首伏地请罪。

身后的部将自然也没人反对,纷纷跪地,数十人哗啦跪了一地。

静谧空旷的宫门外,只闻寒风呼啸,大雨倾泄,数十人跪在漆黑的风雨中,仿若一叶叶摇曳在怒海里的扁舟,听凭天威决定生死。

不知过了多久,宫门城头上遥遥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仿若天音垂问,在静谧的广场上悠悠回荡。

“奴婢传陛下问话,陈国公侯君集,尔是否仍对朕心存恨意?”

侯君集一惊,接着伏地大声道:“当初有恨,如今无恨。”

城头尖细的声音沉默片刻,忽然道:“甚善,陛下有旨,传陈国公侯君集甘露殿觐见,余者自缚,听候发落。”

侯君集等人伏地谢恩,然后宫门开启了一线,侯君集独自起身走入宫门,杨仲龙等人仍跪伏于地,很快有禁军武士从宫门出来,用绳索将众人绑了。

直到此时,杨仲龙等人才深深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