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笑道:“正是。”

李素叹了口气,这就说得通了,难怪去年老丈人手头不便,只能先期付一部分买店铺的钱款,而黄守福也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了,这店铺在黄守福眼里分明已是烫手的山芋,赶紧扔出去才是正经,卖给崔丰,等于是半送给他,而卖给许敬山,虽然也是欠付,但欠的钱迟早总收得回来的,正常人都知道该做什么选择了。

李泰接着道:“后来崔丰发现店铺已被转卖他人后,不由大怒,私下里找过黄守福,二人不知怎么谈的,最后不欢而散,从此以后,崔丰便暗中恨上了黄守福,连带的,连你老丈人也被他恨上了,除了想办法报复黄守福外,他也暗中查了一下你丈人,一查才知道他与你的翁婿关系,你与太子素来不合已是人尽皆知之事,汉王与太子又过从甚亲密,所谓‘同仇敌忾’,作为汉王府的家奴,崔丰既想把店铺夺为己有,又想顺手收拾一下你老丈人,好在汉王面前立功…”

看着李素一脸无奈苦笑的表情,李泰笑道:“后面的事,子正兄想必也知道了,黄守福莫名其妙喝了你丈人家的茶,当夜暴毙,崔丰马上叫了一位暗中投靠了太子的刑部侍郎亲自拿人,仇人死了,你丈人也下狱了,店铺空了,在汉王面前也立功了,好个一石三鸟之计,只是这姓崔的是个蠢货,他眼里只有汉王和太子,以为天下人皆可招惹,但他没想到这次招惹了你…”

“听说事发后崔丰喜滋滋跑回王府邀功,汉王当时吓呆了,二话不说叫人把他吊起来狠抽了一顿,然后赶紧备车马进了东宫,与太子商议许久后,回到王府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崔丰杀了灭口…直到后来,子正兄为救丈人把水搅浑,原本毫无证据毫无破绽的一桩案子,而你却从那位刑部侍郎下手,甚至不惜反过来栽赃陷害,连太子和汉王都没想到你居然会出这一招,事情闹大了,刑部侍郎韩由下狱,此案上达天听,大理寺卿孙伏伽亲审,太子和汉王也急了,他们察觉到若再不收手,很有可能引火烧身,原本他们想派人杀韩由灭口,但孙伏伽似乎也察觉到韩由在此案中举足轻重,派了重兵保护他,旁人无法接近,后来太子只好退而求次,控制了韩由的家眷,并派人传话进监牢,不准韩由乱说话…”

李素脸色有些难看,沉默许久,长叹道:“没想到如此大案,如此奇冤,竟是一个蠢物无意中所为,太子和汉王只不过在后面收拾烂摊子罢了…”

李泰笑道:“没错,他们也是被崔丰所牵累,谁也料不到一个蠢货干出的事情,竟连累了这么多人,太子和汉王怕是将他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然而二人既然出手收拾了烂摊子,就不得不一路做下去,越出手越错,越错越要掩盖,最后错得越多,此案上达天听,陛下严旨追查,太子从去年到如今,父皇本就处处冷落无视,若真被孙伏伽查出点什么,恐怕东宫之位就真的…哈哈!”

李素也笑了两声,接着笑容忽敛,一脸狐疑地看着李泰。

“殿下对此事知之甚详,几乎连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你是怎么查到的?或者说…此事幕后真凶其实根本就是你?”

李泰闻言浑身肥肉忽然一抖,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李素甚至亲眼看到他脸上身上漾出一圈圈的肉波。

“李素,长安城里皆云你是个混账,从来不说人话,本王一直将信将疑,今日看来,你何止不说人话,简直声声皆是犬吠!你若再诬本王,信不信我与你血溅五步!”李泰一脸悲愤,咬牙切齿地道。

第六百四十三章 庶子直谏

李素斜眼看着李泰。

什么叫“从来不说人话”?偶尔不说人话好不好?大部分时候还是很真诚的。

若不是抽王爷可能会有麻烦,李素真想一巴掌甩过去,让这个大胖子清醒清醒。

所以说,主要是大家不太熟,人为什么都渴望交朋友?就是因为交到朋友后能够尽情释放心中的恶魔,想抽的时候一巴掌甩过去,不必假模假样的客气。

“殿下恕罪,臣向来小心谨慎,有些话不能不说在前面,若无法解惑,心中终究有个疙瘩,殿下与我的合作难免会互相猜疑,所以趁着合作之前,咱们把所有的疑问都解决,合作起来彼此心无芥蒂,殿下觉得呢?”

李泰闻言脸色稍缓,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在长安多年,又是皇子身份,偌大的长安城里怎么可能没有耳目?有些人自以为做事天知地知,却也瞒不过我。”

李素恍然。

没错,李世民生的十几个皇子,除了李治外,基本没有好东西,都不是简单角色,尤其是李承乾李泰这些有希望夺嫡的皇子,更是不简单,麾下不仅笼络了一大批幕僚谋士和中层将领,想必也各有各的情报网络,跟他们的情报网络相比,王直那点势力委实不够看了。

想追查一桩长安东市发生的凶杀案,对这些皇子来说实在是杀鸡用牛刀了。

李泰很有诚意,很懂得“欲取先予”的道理,为了与李素达成合作,李泰竹筒倒豆子把他所知道的全说了,很痛快很干脆。

不得不说,李素对他的举动很有好感,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么愉悦,彼此不需要太多废话,首先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再想想自己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两相利弊权衡之下,合作或是不合作,很容易抉择。

然而,直到此刻,李素还是对李泰所说的一切持保留态度。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而且并不傻,不可能别人说什么自己就全信了。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运气好的话,一辈子庸碌无为到老,运气不好的话,活到一半就会稀里糊涂被人种进土里。

李泰不知道此刻李素心中所思,该说的都说完后,李泰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幕后主使也锁定,剩下的,便是李素的选择了。

是选择忍气吞声揭过此事,还是狠狠报复回去,全在李素的一念之间。

李泰比李素更焦急,若论仇恨,他与太子的仇恨深得多,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明眼人都知道,李承乾和李泰无论谁继承皇位,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干掉对方,当年的仇恨,未来的现实,他们都绝不容许对方活下去给自己添麻烦。

所以李泰拉李素合作的心情,比李素本人要急切得多,除掉李承乾,他李泰就是独一无二的皇位继承人,李世民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

大殿很安静,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李泰肥脸上堆满了笑,神情不慌不忙,可眼里却不时闪过一丝焦躁之色。

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许多年了,这一次,他一定要把握住!

李素面无表情,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很干净,白里透红,泛出健康的光泽,指甲修剪得很短,每一个毛细孔都是那么的洁白晶莹,像上天精心打造的杰作。

不知等了多久,李素忽然抬起头,朝他一笑。

“殿下,今日恕我无法给你答复,先小人后君子,殿下今日所说的一切,我需要验证过后才能决定,毕竟咱们要干的…是一桩大事,足以震惊朝堂,撼动天下的大事!”

李泰涵养不错,闻言也不失望,反倒露出赞赏之色。

“子正兄行事果然小心谨慎,难怪年少便已名动天下,确有不凡之处,此事本该徐徐图之,我不急,等你证实之后,泰再与兄开怀一醉,如何?”

李素笑着起身,行礼:“素敢不从命。”

东宫。

李承乾最近的日子过得很不好。

所谓“太子”,其地位应该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可李承乾并未觉得自己的地位有多高,尤其是经过去年刺杀李道正之事后,李世民忽然就对他寒心了。

做下如此恶劣的事,李世民把他抽个半死也不过分,可令他忐忑的是,父皇居然一个字都没说,不打也不骂,甚至连面都不愿见。

随后宫里传出重赏李泰的消息,不仅增加了李泰的仪仗规模,而且还允李泰弘文馆讲学。

这个信号太明显,太强烈了,李承乾打从心底里感到惶恐,害怕。

从出生到现在,李承乾的命运已注定,不是尊崇之极,便是命丧黄泉,没有第三条路走,太子若能顺利当到李世民驾崩,他继承皇位自然是天经地义,若太子之位被废黜,换了李泰当太子,李承乾的命必然保不住了,李泰即位后不会容许他这个仇人活下去的,什么君臣义,什么兄弟情,在敏感的皇位归属问题上,全是可笑至极的幻象。

半年未见过父皇了,每次在殿外求见,过不了多久,宦官便扔出冷冷的一句话:“陛下贵体欠安,着太子殿下回东宫读书向学,不可懈怠。”

半年来,李承乾每天的心情都在煎熬中度过,父皇的冷漠,兄弟的咄咄相逼,朝堂和民间越来越不利的传言,李承乾几乎快崩溃了。

年初,大唐四道雪灾,数十万难民涌向长安,李承乾当时心中暗喜,历朝历代的规矩,国有大灾,太子须代天子巡幸安抚万民,一来代表皇室收抚民心,二来无形中竖立太子的威望,为将来登基打下良好的声望基础。

可是令李承乾绝望的是,长安城外数十万难民聚集,父皇和三省六部忙疯了,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连接几道圣旨,着令其代朝廷出面安抚难民,可是,李世民却偏偏没想到他这个太子,大家一团忙乱心急如焚时,李承乾却仍在东宫内终日幽闭,不知年岁。

受此打击之后,李承乾心态也渐渐变化了,朝着更暴戾更残虐的方向扭曲,终日纵情声色歌舞,饮酒作乐,兴起时甚至虐杀宫人以娱己,心中有种不计后果放纵的快感,典型的自暴自弃。

可惜的是,东宫并非他李承乾的后花园,除了侍侯他的宫人宦官之外,东宫还有许多属官,少詹事,左右庶子,教授师傅等等,他们的存在,令李承乾不得不稍敛放纵。

今日李承乾又醉了。

从开春到现在,李承乾基本每日都大醉一场,太子殿下就算喝酒,也喝得非常有格调,酒宴必有各色美女歌舞助兴,左拥右抱欢谑声色,直到最后醉到一头栽倒,这一日便算过去了。

此刻的李承乾已喝得有点多了。

身着素色长衫,面若冠玉的称心眉头轻蹙,幽幽地注视着他,见李承乾已摇摇晃晃,称心终于忍不住劝道:“殿下今日已尽兴了,不如罢宴歇息可否?”

李承乾醉眼通红,闻言哈哈一笑,长臂一伸,便将称心搂进怀里,笑道:“吾为一国储君,当纵横天下,万邦望尘拜服,世间诸事,孰不可为,弗不可为!为何如今…孤欲多饮几盏酒亦不可得?称心,你向来心思灵慧,你来教孤,此…为何故?”

称心被他搂在怀里,神情却不见以往的娇羞,反而愈发忧虑。

“殿下,奴请殿下奋起,不可自甘沉沦呀,纵使天下人弃了殿下,可殿下不可自弃,您若自弃,还有谁能挽回如今的劣局?”

称心说着,杏眼忽然泛起了泪花,垂下头轻声啜泣起来。

李承乾沉默,忽然叹了口气:“名利,权势,这些东西岂是奋起便可得乎?称心,孤走错了一步,这一步…错得太远了,回不来了,父皇和朝臣亦弃我了,没人能挽回,谁都不能…”

称心急道:“终归有希望的,殿下莫忘了,您是嫡长子,是皇位的不二之选,陛下不可能真的弃你而取魏王泰,当年玄武门时…有了那件事,陛下不可能轻易废长立幼,而招天下人离心,如今陛下对您的冷落,只不过想打磨您的性子而已,只要殿下言行端正,陛下终有重新接纳您的那一天…”

李承乾怔忪片刻,接着大笑:“父皇不会废长立幼?称心,你太小看我的父皇了,他这一生,什么事情干不出来?连亲生手足都可下手残杀…”

“殿下慎言!”称心大惊,急忙打断了他的话,一只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李承乾一惊,随即马上小心地环顾左右四周,然后松了一口气。

东宫,不是李承乾的东宫,而是李世民的东宫,在这东宫里,不知藏着父皇多少耳目眼线,刚才这番话若被别人听到,那后果简直…

垂头感激地看了称心一眼,李承乾动情地道:“称心,还是你最好,这世上唯你一人真正牵挂我,真正为我着想,我能得你,实是毕生之幸…”

称心扭过头,轻声道:“奴只望殿下不再自弃,纵死亦无憾。”

李承乾紧紧抱住他,失神般呢喃道:“称心,称心,孤只剩你一人了,天下不负我者,亦只有你一人了…”

称心缩在他怀里,白玉般无暇的脸上,两行哀怨愧疚的泪水顺腮而下…

殿内宫灯摇曳,一阵微风伴随着脚步声吹拂而入。

紧紧抱在一起的二人犹不自觉,却听一道炸雷般的暴喝声平空传来。

“媚言惑上的妖孽,老夫今日必杀之!”

李承乾和称心大惊,仿佛被惊醒了春梦,二人直起身,却见东宫少詹事,太子左庶子张玄素一脸怒色,手中拎着一根儿臂粗的木棒,急步朝二人冲来。

“张卿且慢!何故大怒?”李承乾惊道。

张玄素扬起木棒遥指称心,怒道:“殿下沉迷男色,不思向学进取,每日只知纵酒声色,太子乃国之储君,如今竟堕落至斯,臣若不诛杀这妖孽,他日臣必将被陛下与国人唾骂万世!殿下且让开,待臣诛杀此獠后再与殿下谢罪!”

说完张玄素狠狠一棒朝称心头上挥落。

李承乾和称心惊惶避开,三人围着矮桌转起了圈,张玄素的木棒不时挥舞,追赶中难免失了准头,连李承乾都挨了好几下。

“张玄素,你好大胆子!君前失仪,可知罪否!”挨过几下后,李承乾也怒了。

张玄素仰天哈哈大笑:“待殿下他年登得大宝后再说‘君前失仪’的话,如今殿下东宫之位岌岌可危犹不自知,反而终日沉迷酒色,自甘堕落,殿下这般模样,全是你身边那媚上的妖孽所致!臣身为东宫左庶子,罪不可恕,今日便结果了这妖孽,明日在陛下面前一头撞死谢罪便是!”

见张玄素一脸悲愤决绝之色,李承乾不由惊惶万分:“张卿且住!孤知错了还不行么?孤愿振作,孤愿奋起,张卿莫再与称心计较了!”

你追我赶半天,张玄素约莫也累了,手执木棒杵在地上,大口喘息不已。

三人喘了半天,张玄素缓过劲来,指着称心道:“殿下若真心振作,先把这邪媚妖孽逐出东宫,所有豢养的歌伎舞伎也逐出东宫,从此潜心读书,苦学帝王之术,臣愿倾毕生之力助殿下改邪归正,否则,殿下这等模样,臣也不知该如何办了,只能向陛下面禀,请辞东宫左庶子一职。”

一听说要将称心和歌舞伎都逐出东宫,李承乾脸上顿时露出反感之色。

越堕落,越快乐,久已疏懒沉沦的李承乾,心态跟以往已完全不同了,更何况他与称心这几年情谊越来越深,让他把称心逐出东宫,他怎么舍得?

见李承乾脸上生硬的表情,张玄素的心也沉入了谷底,凄然叹了口气,泣道:“殿下…竟欲为了这个妖孽而弃天下,臣夫复何言!”

第六百四十四章 暗中查证

张玄素的来头不小。

能被李世民任为东宫属臣的人,资历绝不简单。

东宫是社稷之本,辅佐太子的工作相当于农民插秧,收成是好是坏,全看开春插秧的工作细不细致,所以东宫属臣的人选非常重要,他们与太子朝夕相处,对太子的性格的潜移默化有着最直接的影响,所谓“近墨者黑”,如果李世民派个二流子去当东宫属臣,若干年后,大唐就多了一个二流子储君,而且是超级二流子,破坏性非常大。

张玄素原本不是李世民这边的人,隋朝末年,天下大乱,张玄素原本以隋臣自居,好不容易等到隋炀帝死了,张玄素没了忠心的对象,于是只好选择站队,然而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了,站队站错了地方,不小心投到了窦建德的麾下,还没有风光两年,窦建德被李渊灭了,于是张玄素只好继续站队,终于归顺了大唐。

李家父子还是很赏识他的,因为张玄素确实是治世之才,事实上张玄素归顺大唐后也很争气,没让李世民失望,李世民刚登基,张玄素便疏陈国事,进谏了许多有用的治国之策,李世民表示很满意。

当然,张玄素的脾气火暴也是朝野尽知,贞观四年的时候,李世民打算修洛阳宫,当时张玄素干了一件和李素同样的事,那就是上疏谏止,奏疏中的语气甚至都跟李素的《阿房宫赋》大同小异。

“阿房成,秦人散,章华就,楚众离。及乾阳毕功,隋人解体。”

话说得很文雅,但意思却很粗暴,大意就是,你要修宫殿你尽管修,修完就亡国,前面那么多反面教材摆在那里,你瞎啊。

李世民的反应也和当初看到《阿房宫赋》一样,不负众望的勃然大怒,当场拍案而起,指着张玄素说,你不怕我把你剁了吗?张玄素泪流满面说,来啊,互相伤害啊…

于是李世民决定伤害他,正要下旨把他剁了时,大唐著名搅屎棍魏徵跳出来了,谏道:“陛下,不能剁!”

于是李世民决定不剁他了,很随和的皇帝。当然,可能主要是害怕魏徵那种碰瓷式的无休止的纠缠。

经此一役,张玄素出名了,成了贞观朝里仅次于魏徵的忠直谏臣,和魏徵的爱好一样,大家都喜欢挑战李世民的底线,喜欢看到到底忍到什么时候才会把自己剁了,撩妹撩汉算得什么?撩终极大BOSS才是人生中无可比拟的爽点。

后来,李世民终于受不了了,终极BOSS也是有尊严的,忍魏徵这一根搅屎棍已经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了,两根的话,朝堂该臭成啥样。

于是李世民把张玄素踢去了东宫,任为太子右庶子兼少詹事,后来又加封他为银青光禄大夫,实可谓荣宠之极。

李世民扔给他的唯一一件差事,就是好生教导太子,使之谦逊有礼,恭良向学,可惜,李承乾这个副本比李世民这个BOSS还难刷,张玄素努力了很多年,仍不可遏止地看着李承乾越来越自甘堕落。

一切的反常皆事出有因,张玄素这半年也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了,今晚看着李承乾抱着称心在东宫内谋醉,一副自暴自弃不知悔改的样子,张玄素终于受不了了,这才有了执棒追杀称心的一幕。

当然,所谓“追杀”,也只是做个样子,最基本的君臣礼仪张玄素还是不敢忘的,打杀称心或许不敢,但把称心打出屎来却毫无压力,今晚张玄素铁了心要唤醒李承乾,行霹雳手段亦是另一种形式的劝谏。

但是,李承乾当真了。

杀气太逼真,李承乾不能不信,这个时候他很确定张玄素是真对称心起了杀念。

称心吓得花容失色,瑟缩躲在李承乾身后,李承乾这时也终于像个男人似的,勇敢地护着称心的周全。

看着二人患难相依情比金坚的模样,张玄素索然叹了口气。

这太子…无药可救矣!

身为东宫属臣,坊间朝堂的传闻他知道得最清楚,李家父子之间如今冷漠疏离到何等地步,他也最清楚,越是清楚,便越感到忧心如焚,他察觉到危机迫在眉睫,这个时候如果太子拼命补救,修补父子情分,或许事尚可为,若像现在这般破罐子破摔,陛下心中的易储之念恐怕愈发强烈,待最后对太子彻底失望寒心,易储之心已定,那时太子无论多么努力的亡羊补牢都无济于事了,另一任的储君人选十有八九是魏王泰,若将来魏王泰登基,李承乾这个曾经的废太子还有活路吗?

然而,眼前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已完全不在乎太子之位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失去太子之位后的下场将会多么可怕?

盯着神情惶然的李承乾,张玄素长长叹了口气。

“殿下乃社稷之本,你若自弃,天下臣民怎能不弃?你的父皇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圣君明君,他为你创下了如此伟大的基业,殿下若不自珍自爱,有何颜面继承这偌大的江山?”

李承乾经过刚才的慌乱后,这时也冷静下来了,越冷静越觉得刚才被侮辱了,盯着张玄素的眼神已多了几分凶光。

“敢问张卿,我这个太子还能当多久?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张玄素语滞。

这个问题除了李世民,谁也无法回答。

李承乾冷笑:“今日不知明日事,今日或许酒醉拥色,明日安知不会钢刀加颈,张卿之谏,我纵纳之,于事何益?”

张玄素忽然怒了,大声道:“那也不能失行丧德!殿下终日沉迷酒色,无故杖毙宫人,不仅荒淫,而且残虐,此非人君之道也!殿下,从明日起,臣将会监督殿下的一言一行,但有言行失当之处,臣必将直谏!”

顿了顿,张玄素深深看了李承乾一眼,沉声道:“殿下,危机已迫在眉睫,若继续沉沦下去,你失去的不仅仅是东宫之位,你我君臣多年,臣现在要保你的命!保你的命,你明白吗!快醒醒吧!”

再恶狠狠瞪了称心一眼,张玄素拂袖离去。

大殿内,李承乾和称心仍抱在一起,看着张玄素的背影消失在廊外,李承乾目光复杂,脸色难看。

良久,称心轻声道:“殿下,张玄素虽说言语刺耳,可奴看得出,他对殿下一片忠心,他说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奴求殿下纳谏。”

李承乾重重哼了一声:“纳谏?纳这个无君无父之人的谏?称心,你昏头了吗?刚才他在东宫驾前失仪,手执凶器放肆无礼,这等逆臣,孤有朝一日非杀了他不可!”

称心被李承乾这番毁三观的话惊呆了,愣愣看着他许久,一颗心却仿佛沉入了冰窖中。

太平村。

李素和王直蹲在河边,一人一根钓竿,呆呆地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河水。

“大夏天的,把我约到这里钓鱼,王直啊,你越活越回去了…”李素盯着河水,轻轻叹息道。

王直挠挠头:“你平日不是喜欢钓鱼吗?”

李素淡淡道:“首先,我钓鱼是选在秋冬,而不是这种热死人的天气,看看我的脸,这是一张多么白净无暇的脸啊,被太阳一晒,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

“会出汗…”

“你猪脑子啊,会晒黑啊!”李素狠狠瞪了他一眼:“晒黑了你赔钱不?其次,我钓鱼一般是东阳在旁边陪我,知道你陪我和她陪我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王直懂了:“她长得比我迎人。”

“何止迎人,简直云泥之别,她是云,你是泥,浮在云层里和裹在一堆烂泥里,你觉得哪一种更令人愉悦?”

王直愁眉苦脸道:“要不…咱们回去?”

李素又叹了口气:“一件事本来就错了,还半途而废,简直是错上加错,还回什么?我已经被晒黑了,继续钓吧。”

王直咧嘴呵呵一笑,说起了正事。

“你说过要查证魏王的话,我这几日叫人在长安城里查过了,汉王府确实曾经有一个名叫崔丰的管事,此人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听说有几次还闹出了人命,都跟他有关,雍州刺史都传唤过他几次,后来不是证据不足被放出去了,就是不敢招惹汉王,只好不了了之…”

李素皱眉:“果然有此人?一个王府管事竟横到如此地步,整个长安城都没人敢治他?”

“说真的,没人敢治,主要是他后面的靠山太硬了,汉王可是高祖皇帝陛下之子,与当今皇帝是异母兄弟,当今陛下若不吱声,谁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治他?所以崔丰仗着汉王的势,这些年确实干了不少禽兽不如的事,还偏偏过得很滋润。”

李素嗯了一声,道:“这个崔丰跟黄守福之间,果真因店铺而生了仇怨吗?”

王直点头:“这一点我也证实了,确有仇怨,听说去年二人有过争吵,后来崔丰差点动了刀子,而黄守福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被崔丰逼到那份上了,情愿把店铺卖给你丈人也不愿送给崔丰,二人的仇怨自从你丈人买下店铺后便彻底打了死结,再也无法化开了…”

第六百四十五章 扳倒东宫

其实早在离开魏王府之前,李素便大抵清楚,李泰所说的八九不离十了。

皇子有皇子的傲气,尤其是李泰,书读得最多,更是傲气得鼻孔朝天,他不会说这种一戳就穿的谎言来降低自己的格调。

王直亲口证实后,李素心里更有数了。

魏王没说假话,那么,此案的幕后主使多半跟汉王脱不了干系了。

王直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接着道:“说到黄守福莫名中毒而亡,此事确实发生得蹊跷,刚开始时黄家的家眷一口咬定,当日黄守福除了喝茶,没进任何水食,后来莫名其妙翻了供,改口说是喝了参汤,而且刑部仵作就那么恰到好处的发现参汤里面有相冲相克的药渣,此事反来转去,是黑是白全在黄家的家眷一张嘴里,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丈人出狱以后,我对黄家的那些家眷十分怀疑,于是派了手下接近黄家的下人,下人什么都不敢说,但可以肯定一点,黄家自从黄守福死后,气氛很压抑很低迷,那些妇孺老人孩子们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主人们不出家门半步,下人还常能听到内院有哭泣声,哭的却不是死去的黄守福,似乎…对某人或某事非常畏惧。”

李素点点头:“多半是被人挟持了,这桩案子里,家眷们的证词很重要,如果有人在背后以性命相威胁,那些家眷只能乖乖照办,这也就是此案逆天反转的关键所在了,一切全在幕后之人的掌握中,他要一个怎样的结果,便会有怎样的结果。”

王直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后来那个汉王府的崔丰,我派人左打听右打听,案发后便没人再见过他了,若魏王所言不虚,崔丰怕是果然被汉王下令灭口了…”

长长舒一口气,王直道:“总之,我打听到的消息,与魏王所言大致相同,我想,魏王应该没有骗你。”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确定此案的源头是崔丰和黄守福的私人恩怨,汉王和太子刚开始并不知情?”

王直道:“开始的原因确实是因为那家店铺,崔黄二人的争执从去年便开始了,你丈人只是运气不好,误打误撞牵扯进了他们的恩怨,崔丰原本对黄守福已起了杀念,把罪名栽到你丈人头上是因为他知道你和太子有仇怨,此举为了向汉王邀功,所以从黄守福丧命到你丈人下狱,皆是崔丰个人所为,汉王和太子应该不知情,直到后来崔丰在汉王面前邀功时,汉王才知惹上你了,可是错已铸成,难以挽回,汉王和太子商议过后决定将错就错,于是后来长安城里针对你和你丈人的流言,以及朝堂传出来的种种不利的风声,这些恐怕就是太子的手笔了,太子如今虽然被陛下冷淡,可是太子阵营里的朝臣仍不少,许多朝臣都愿意为太子摇旗呐喊的。”

李素点头。

好了,一桩没头没脑的案子,经过一层层抽丝剥茧后,整个真相终于渐渐浮出水面,并且被证实。

汉王,太子。

不论事情的起源与他们有没有关系,李素已将他们锁定为敌人。

对敌人不能心软,自己原谅他们也不会得到他们的感恩,反而会认为是畏惧,所以,相比圣母式的原谅,李素更愿意一刀子捅过去。

以直报怨,才是男儿本色。

李素眼中闪过一道莫测的光芒,喃喃道:“他的下场…也该是今年了,我没有改变什么,只不过帮忙推了一把而已…”

目光回到静静流淌的河面上,钓竿的浮标在不停颤动沉浮,有鱼儿咬钩了。

李素熟练地一扯钓竿,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穿在钩上,身躯急速地扭动挣扎。

将鱼钩从鱼嘴上取下,李素看了看它,随即手一扬,将鱼儿扔回水里。

王直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李素笑道:“太小,让它再长肥一点,待到秋天再下钩,相信它还会咬上来的。”

王直呆呆地点头,总感觉这句话有点深奥,却不明白他到底有何意指。

“现在真相水落石出,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报复回去,给太子一个教训?”王直问道。

李素古怪地一笑:“教训?可不止是教训了,总不能让那位太子殿下养成习惯,觉得我是个软柿子,什么时候想捏就来捏几下,柿子也是有尊严的…”

王直苦恼地道:“你说话能更直白点吗?你知道的,我…数钱数到一百以上就必须请人帮我数了。”

李素叹了口气,道:“好,我就直白点说,打蛇不死,反受其噬,这个道理你明白吧?所以,如果蛇咬了你一口,你该怎么办?”

“找大夫…”

李素翻了个白眼:“错,先弄死它,再找大夫。”

王直恍然:“明白了,蛇就是太子,所以你想弄死…”

话没说完,王直两眼徒然睁圆,倒吸了口凉气,神情变得极度震惊,指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想弄死…太子?”

李素眨眨眼,好奇地朝他的下三路打量过去。

王直赶紧捂裆:“你看啥?”

李素同情地道:“吓到你那颗脆弱的小心肝儿了?紧张吗?害怕吗?吓尿了吗?”

王直脸色有些苍白,紧张地四下环顾以后,压低了声音道:“你疯了?你有那个本事弄死太子吗?人家可是储君,就算陛下最近冷落他,毕竟也是陛下的亲儿子,更何况,太子在朝中不知多少党羽,而你只认识那些从不参与政事的老将军,你弄死他能有多大把握?”

悚然一惊,王直失声道:“莫非你想刺杀他?”

李素笑叹道:“说你脑子不灵醒吧,偏偏想象力很丰富,我活得如此安逸自在,没事刺杀他,我找死么?所谓‘弄死’,不一定非要把他种进土里,其实只要把他从太子的位置上推下去,他基本就跟死人差不多了,放心,肯定活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王直额头冒汗,眼皮直跳,死死盯着李素半晌,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于是…王直更害怕了。

这几年陪着李素确实干过一些无法无天的事,王直的胆子也越练越肥了,可是,扳倒太子这么刺激的事,他还是觉得很害怕,李素没猜错,此刻他确实有一股深深的尿意…

“李素,你可想清楚了,这可不止是掉脑袋的事,若然事败,可是要诛灭九族的,你要动的人可是太子呀!更何况,你怎么动他?论钱财论权势论亲疏,他哪样不比你强,正应了你当初说过的一个文雅的词儿,什么螳螂的手臂要拦个什么东西,啪叽被碾得稀碎…”

李素苦笑叹气:“那个词儿叫‘螳臂当车’…王直啊,你说你在长安东市每日闲着也是闲着,为何不多读点书呢?再说,你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真的好吗?我哪点像‘螳臂’了?”

王直苦着脸道:“要不,你现在回家睡一觉,睡醒了约莫就清醒了,你如今不大不小也是县侯,且不论我的手下,就说如今的酒坊,香水作坊,还有你家老爹和婆姨,还有上百口子部曲,都指着你一人吃饭呢,你一个决定会影响很多人一辈子的,凡事还是三思而行吧…”

李素摇头:“话既已出口,我自然已经思之再思了,不论从我和太子的恩怨来说,或是为我和李家日后的兴衰荣辱,以及这么多指着我吃饭的人,扳倒太子已是一件势在必行的事了,这个念头几年前我便有了,只是那时火候和时机都不成熟,如今看来,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王直叹气:“你真想好了?”

李素笑看着他:“你若觉得害怕,可以不参与此事,收拾钱财细软先离开长安,过一阵待此事尘埃落定你再回来,如何?”

王直一呆,接着脸孔迅速涨红了:“你当我怂了?当我是孬种?我王家兄弟的命都是你救的,你要办这么大的事,身边正缺人帮衬,你觉得我会不讲义气跑掉?”

李素垂头,看着河水流淌,淡淡地道:“我也不瞒你,此事火候虽已足够,但是,仍有不小的风险,正如你所说,若然事败,是诛九族的大罪,王直,你我兄弟不说假话,你心中若有一丝一毫的不愿或胆怯,你就必须离开长安,暂时避开…”

王直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道:“我怕个屁!我和兄长这条命早在打松州时就该埋在那里了,如今多活一天都是赚到的,咱们兄弟一起干过多少大事?从收复松州到死守西州,从帮你装神弄鬼到培植长安城里的势力,哪一件事不是在鬼门关前晃荡?再加上这一件又何妨!”

李素欣慰地笑了,站起身使劲拍了拍他的肩:“我没看错你,你是条汉子,这一次,我们兄弟齐心,再干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王直也哈哈大笑,笑声苍劲豪迈,声震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