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叫他出去给我买宵夜。”李素淡淡扔下一句便回房了。

“…你骗我!子正兄快说,快说!”小屁孩一路追进了屋内。

“哎,殿下,身上还有值钱的物事没?我继续给你说三国演义如何?嗯,写欠条也行…”

“好啊好啊好啊…”李治立马将正事抛到九霄云外,非常开心地点头应道。

按理说,李绩是长辈,也是领兵多年斗争经验丰富的老狐狸,他既然来了晋阳,晋阳之乱该由他来处置更妥当。

可李绩的态度很奇怪,他只负责统领两万并州兵马,对晋阳的事从来不插嘴,哪怕被李素吊胃口憋得不行了的李治主动跑去请益求教,也被他哼哼哈哈地敷衍过去,一副我只是来打酱油的作派,气得李治每次悻悻而归,第二天又贱兮兮地跑去继续求教。

碰钉子的次数多了,李治自己不觉得,冷眼旁观的李素却看明白了。

他看出来李绩并不打算参与此事,或者说,他应该秘密领了什么旨意,任由李素和李治二人折腾,他却三缄其口,不发一语,李素相信,就算自己和李治面前有个大坑,李绩也会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头栽进去,他顶多站在坑外保驾护航,不让别人埋土,会不会幸灾乐祸的笑则要看他的人品了。

李素看懂了,所以也没有自讨没趣去求教什么,每天和李绩同住在县衙内,聊天的内容基本都是吃吃喝喝还有天气,绝口不提正事。

不得不说,跟李绩聊天的感觉很不错,李绩读过的书不少,至少比李素多,李素提起任何话题他都能非常完美地接过来,然后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搞得李素很没面子,后来李素不得不拿出后世的一些新奇话题,比如自由落体,比如圆周率,比如大唐之外有个到处都是野人土著的新大陆,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等等,这才换来李绩的目瞪口呆,一脸老蠢老萌的表情,令李素很有成就感。

“说话又是晌午了…”县衙庭院里的李绩打了个呵欠,一脸百无聊赖地瞥了李素一眼,哼哼道:“小娃子胡说八道了一上午,什么新大陆,什么咱们站在大圆球上,老夫情当听了故事,现在故事听完了,又到了吃饭的光景,下午怎么说?咱们继续坐这里胡说八道?”

李素笑道:“伯伯您若愿意听,小子这里还有一肚子的胡说八道等着您,您信也好,不信也好,就当打发时间了。”

李绩哈哈一笑:“好个小混账,把老夫当孩子哄了?说说正事,晋阳这么个光景,你到底怎么打算的,老夫这两万兵马驻扎城外,每天人吃马嚼的,可不是小数目,军中司粮官昨日来报,营中粮草只够大军十日所用,你和晋王殿下耗得起,老夫可耗不起了。”

李素眨眼:“小子一筹莫展,这不正等着李伯伯赐教吗?”

李绩怒道:“滚远!滑不溜手的小混账,等老夫抽你呢?老夫只负责领军驰援平乱,余者一概不理,你若有章程赶紧动起来,若没有章程可别怪老夫心狠,明日便拔营回并州了。”

李素收起了笑容,叹了口气道:“李伯伯,小子其实也在等,您领军多年,慧眼如炬,想必也看出来了,晋阳如今的情势不妙,幕后之人与朝廷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小子这几日想尽办法打破这个平衡,无奈破除不了,所以小子在等,等对方先把平衡打破,并州兵马可不能走,您这一走,晋阳的情势只能是敌进我退了…”

李绩嗤地一声,道:“平衡那么容易打破,陛下也不会把你遣来晋阳了,单纯杀乱民谁不会?大军到处,令旗一挥,挡我铁蹄者死,最难的便是眼下敌暗我明,杀又杀不得的景况,所以陛下和三省宰相才合计把你派来处置,这事派德高望重的老臣来不合适,容易激起对方警觉,闹起更大的民乱,长安城年轻一辈里,数来数去也就你最精滑,谁都占不了你的便宜,太子得罪你你都敢指使游侠儿东宫门前杀人报复,杀了人以后还能堵得太子不敢声张,面子里子赚得足足的,晋阳这事挑你来干没错,朝廷肯定吃不了亏…”

李素吓得冷汗直冒:“李伯伯您别乱说,什么东宫杀人,小子完全不懂…”

李绩冷笑:“敢做不敢当吗?还真是油滑到家了,你干的那点事,长安城这些叔叔伯伯们谁心里不清楚?当我们都瞎吗?来了晋阳反倒蔫了,一肚子坏水哪里去了?你到底在谋算什么?”

李素飞快眨眼,嗯,东宫杀人什么的,真的听不懂,但晋阳的事可以说说。

“李伯伯耐心再等等,两日内必有分晓,眼下这等情势,幕后那个见不得人的人也该出手了,他一出手,平衡必破,晋阳乱局可解矣。”

李绩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点头:“老夫本打算提醒你的,但你既然胸有成竹,老夫也就不说什么了,且看你如何拨正乱局吧,并州两万兵马随时可为你驱使。”

“小子多谢李伯伯。”

“别谢老夫,老夫也是奉旨而为,况且…”李绩说着仔细端详了他一番,道:“况且,老夫见你的模样挺投缘的,说不出原因,就拿你当了亲子侄对待,你的事,老夫不会慢待。”

二人正说着话,县衙门外忽然踉跄跑进来一个人,此人却是李家的部曲老兵,满头冒汗神色慌张,脸色有些发白,见了李素二人顾不得行礼,急声道:“禀侯爷,大事不好了!咱们从晋州带来的五千石粮食被人放了火,此刻火势大起,无法扑灭,侯爷快去城外看看吧?”

李素和李绩同时愣住,紧接着,李素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扭头看着李绩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李伯伯,对方果然先动手了,晋阳乱局可破矣!”

第六百零九章 鸿门烤宴

大火冲天,城外囤粮的平地上一片忙乱,禁卫们气急败坏扑着火,夹杂着不少百姓无助的哭喊,浓浓的黑烟直冲云上,晴朗的天空渐渐被一片黑雾笼罩。

李素李治等人匆匆赶到城外,看着眼前这一幕乱象,神情却各异。

李治急坏了,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不停地跺着脚,身边仅有了几名侍卫都被他一脚脚地踹出去,命他们取水灭火,观察半晌,见那火势愈发不可遏止,李治嘴一瘪,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咱们从晋州带来的粮草…若被烧了,晋阳百姓的民心可就全乱了!怎么办!”

李素抿着唇一言不发,只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大火,神情却不怎么焦急。

“重兵把守的囤粮重地,居然说烧便烧了,呵呵,有点意思…”李素喃喃自语。

“子正兄,这分明是有人纵火,欲乱晋阳民心,他们…连城外这区区一万人也不愿放过,存心断了他们的活路!”李治嘶声泣道。

“好了好了,哭什么哭,多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哭,能像个大丈夫一样硬气点么?”李素不满地道。

“可是,这些粮草…”

“粮草已经烧起来了,哭有何用?啧!”李素嫌弃地一撇嘴,扭头望向远处人仰马翻的救火现场。

摇摇头,李素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太心急了,你若再忍个两三日动手,或许我还真着急了,可你偏偏选在今日,这个破绽可是你自己露出来的,怪不得我了…”

“嗯?子正兄,你在说甚?”

“没什么…哎呀,肚子饿了,想吃烧烤吗?我请客。”李素朝他眨眼。

李治愣住。

着火了啊!粮草没了啊!晋阳眼看就要大乱了啊!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惦记着吃烧烤?

“子正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这把火难道…”后知后觉的李治终于露出了狐疑之色。

“胡说!难不成这把火是我放的?”李素正色道:“我只是想吃烧烤而已,很单纯的一件事,你想那么复杂做甚?”

李治盯着他的脸,半晌后,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展颜笑道:“好啊好啊,我要烤麂子肉,外焦里嫩哦…”

扔下城外正在救火的无数军民,李素居然真的领着李治回了城,居然也真的命人取过烧烤用具和麂子肉,真的开始弄起了烧烤,实在是没心没肺的说话算话。

当然,烧烤之前,李素还是下了一道很平淡的命令。

“请孙县令过来,就说晋王殿下和我有请,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

孙县令来得很快,一脸慌张焦急,脸上被烟熏得半红半黑,一片污浊,两眼瞪得通红,似乎刚刚哭过,进了县衙庭院,看见李素二人后,孙辅仁扑通一声跪倒,大哭道:“下官监管不力,百姓的救命粮草被贼人烧毁,下官死罪,愿自刎于前,向百姓谢罪!”

李素抢前一步扶起了他,温声道:“孙县令辛苦,此事怪不得你,粮草是晋王殿下的禁卫所监管,寻常人等无法接近,孙县令也接近不了,今日粮食被烧是禁卫的责任,怎能怪得了你?快快起来,喝口水,咱们商议一下对策。”

孙辅仁跺了跺脚,急道:“这个时候还商议什么对策,先救火要紧,能救回多少算多少,不然晋阳可就真乱了!”

“不急不急,事情要从源头查起,源头堵不住,救回再多的粮草终究还是会被贼人毁了,孙县令你说呢?”李素笑着拉回了孙辅仁。

“源头?”孙辅仁愣神的片刻,已被李素拉了回来,木然呆滞地跪坐在草席上。

鲜红白嫩的麂子肉是前两天禁卫们上山猎来的,虽说晋阳闹灾,可下面的人怎么也不敢慢待了李治三人,所以每顿饭里总也能见着一些荤腥,李素二人自从出了长安,可真没过什么苦日子,典型的朱门酒肉臭,包括此刻。

李素挥退院内的所有禁卫,只留下方老五和王桩站在身后侍卫。

烧烤由李素亲自主厨,李素的口味向来精致且刁钻,除了精心教出来的自家厨子,别的地方的饭菜鲜少能入他口而不被挑剔。麂子肉被切割成极薄的一片片,然后被穿在一根根竹签上,面前架着一个小铜盆,盆内炭火烧得正旺,盆口正中横着两根铁条,竹签摆在铁条正中,被火一烤很快滋滋冒油,瞬息间可见鲜红的肉条渐渐烤成了金黄的焦色,并散发着阵阵肉香。

李治不知是不是被传染了李素的没心没肺,此刻居然也对城外粮草被烧一事毫不关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瞪着冒油的肉条,喉头不时咕噜一声,吞一口口水,眼中馋色毕露。

孙辅仁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魂不守舍地扭头看看天空不断窜起的黑烟,又回过头瞥着李素二人,神情欲言又止,眼中露出一丝愠色,显然对李素二人一反常态的淡定和漠然感到很不满,又碍于二人的身份,一时不敢发作罢了。

李素的眼睛也只盯着肉条,看着肉条滋滋冒油,李素不慌不忙地三根手指拈起一些磨细了的盐粒和茴香,均匀地撒在肉条上,对孙辅仁焦急和不满的神情视而不见,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没有眼前这几串肉条重要。

良久,李素眼睛仍盯着肉条,却打破了沉默,淡淡地道:“有句话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话粗听很有道理,可细细一琢磨,又觉得未免失之偏颇,众所周知,烹小鲜当然要用慢火熬炖,讲究的是个火候,还有一个耐性,两者都做到了,小鲜就算烹成了,跟治国的道理一样,只不过呀,治大国不能总是烹小鲜一样不温不火,该用猛火时还得用猛火,这就跟大夫看病的道理是一样的,有的病人适合用温文之药慢慢养息,有的急症却必须马上用猛药止住,否则必有性命之虞,其实咱们现在的烤肉也是这样,火太小了,肉条半生不熟,吃了闹肚子,火太大了,肉条马上就焦糊,可就吃不得了…”

李治满头雾水,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啰嗦这一大堆话有什么目的。

孙辅仁也是一脸迷茫状,朝李素拱了拱手,道:“侯爷高论,下官受教良多,只是城外火势…”

“城外的火势别管,咱们只说烤肉的火势…”李素总算抬起了头,朝孙辅仁咧嘴一笑:“虽然都是火势,但此火非同彼火,孙县令,咱们好好聊天,别歪了楼啊。”

孙辅仁叹了口气,情知今日这位李侯爷是要没心没肺到底了,只好颓然垂头道:“愿听侯爷教诲。”

“这就对了,聊天嘛,你来我往的,话题总要说到一起才能愉快的聊下去嘛,不然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大家聊的不是同一件事,换个脾气急的坐你面前,孙县令,你这会子怕是已经挨揍了。”李素淡淡笑着,手里的动作却不停,飞快翻弄着竹签肉条。

孙辅仁苦笑,没吱声。

李素淡淡道:“嗯,刚才关于烤肉的话题呢,说得差不多了,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咱们换个话题吧,孙县令,你上任晋阳县令多久了?”

孙辅仁一愣,想了想,道:“三年有余。”

“三年了,也算是造福一方了,上任这么久,想必父母婆姨和孩子都随过来了吧?天伦之乐可是难得呀。”

“是,前年已将父母和夫人孩子带来了晋阳,就住在县衙后院,今年闹了灾,下官每日忙碌,顾不上家小,便派人将父母孩子送回了家乡,身边只留了夫人。”

李素点头:“倒也可怜,说是当官了,家小还是难免颠沛之苦,世人都说当官的享福,不坐到这个位置,焉知其中不为外人道的苦楚?孙县令之苦衷,我感同身受呀。”

孙辅仁叹了口气,转过身朝长安方向遥遥拱手,道:“忠孝难两全,既然当了官,当为陛下效死命,家小便无法再顾了。”

“说得好!”李素笑着赞了一声,随即递过两串肉条,道:“肉烤好了,尝尝我的手艺,当官我或许不如你勤奋扎实,可厨艺我却当仁不让,快,趁热吃,麂子肉是野味,凉了可就有腥膻味了…”

李治在旁边早就等得不行了,这时也顾不得王爷的面子,朝李素一伸手:“还有我,还有我!”

李素瞪了他一眼,叹道:“殿下,你好歹也顾及一下皇子的仪态好不好?”

轻轻的责备,李素还是递过两串肉条,李治不客气地取过,张嘴就塞,顺便还抽冷子白了李素一眼。

眨着眼,看着慢吞吞吃相文雅的孙辅仁,李素充满期待地笑道:“孙县令,味道如何?比别人烤的肉好吃多了吧?”

孙辅仁这时哪里有什么心情尝野味,闻言胡乱点点头,并挤出一抹难看的笑。

“你快乐就是我快乐,孙县令,能吃到泾阳县侯亲手烤的肉,不谦虚的说,你真是三生有幸,长安城里多少国公郡公都喜欢我家的饭菜,连陛下都派御厨来我家学艺呢,我李家的饭菜可是长安闻名的…”

孙辅仁敷衍地赞了几句,食不知味地嚼着肉,眼神却渐渐有了一丝说不出的变化。

李素又取过几串新鲜的肉条,放在架子上翻烤,嘴里淡淡地道:“我大唐武德年间便恢复了前隋的科考,取天下寒士而仕之,不知孙县令可曾参加过我大唐的科考?”

孙辅仁脸颊微微一抽,放下了手中的肉条,垂头沉默片刻,语气顿时变得有些低沉。

“下官是荐举而入仕,不曾科考过。”

李素淡淡地道:“哦,不曾科考过,嗯,很正常,大唐说是有了科考,但如今门阀世家遍地,门阀之中名士才子众多,由世家门阀荐举而仕,也算是正途…只是孙县令,本侯有点好奇,听说你本是齐州人,荐举你的是哪一家门阀呢?”

孙辅仁眼皮一跳,道:“是齐州陈家所荐举。”

“齐州陈家?呵呵,这个家族似乎不是太出名呀,早年隋朝时陈家有人当过两任刺史吧?除此再无人才所出,能在晋阳龙兴之地当这一县父母,怕不是小小陈家能办到的事…”

李素手中不停翻动着肉条,眼睛也盯着它们,可目光却多了一抹寒意,仿佛忽然拔出鞘的利剑,森森的冷芒连火红的炭火都掩饰不住。

“孙县令,陈家的背后,是否还有世家门阀?这个门阀的根基是否就在晋阳附近?比如…太原王氏?”

含笑的眸子抬起来,李素笑吟吟地看着孙辅仁,却见孙辅仁脸色惨白,豆大的冷汗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落,眼中一片震惊和绝望之色。

“…孙县令,刚才我说过,麂子肉要趁热吃,凉了可就坏了味,别愣着了,快吃呀。”李素眨着眼好心提醒道,语气很轻很温柔,仿佛怕吓坏了他似的。

第六百一十章 水落石出

李素和孙辅仁没有动作,一旁大吃特吃的李治却呆住了,手里长长的竹签肉条啪地掉落在地,震惊地睁大了两眼,呆滞地看着李素和孙辅仁。

李素含笑不语,孙辅仁脸色苍白,只看着二人的样子,李治便明白了一切。

“孙县令,你竟…竟然是…”李治颤巍巍地指着他,神情一片惶然无措。

小小的年纪,今日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人心世情的险恶。

锵!

李素身后的方老五和王桩愣了片刻,同时拔刀出鞘,冰冷的刀锋一左一右架在孙辅仁的脖子上。

“好个恶贼,差点叫你瞒骗过去!”王桩忍不住出声怒道,想到李素这些天常与孙辅仁见面商议平乱之事,若孙辅仁心怀杀念,早做准备,李素和那位晋王殿下不知死了多少次,想到这里,王桩和方老五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心中后怕不已。

乐融融的烤肉宴,瞬间变得紧张凝重,剑拔弩张。

李素仍带着微笑,朝王桩和方老五摆摆手,笑道:“别那么紧张,对孙县令客气点,他是读书人,就算玩弄名堂,也断然不会亲自出手行刺我和晋王的,把刀放下,给孙县令一点体面…”

方老五和王桩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大意,二人一左一右拽住孙辅仁的胳膊,然后从上到下开始搜身,确定孙辅仁身上没带凶器后,这才收刀入鞘,退后一步,眼睛仍满是戒备地盯着他,随时保持着挺身护驾的姿势。

自刚才被李素一语道破身份后,孙辅仁的脸色便白得厉害,听到李素的话后,终于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躬身一礼道:“多谢李侯爷,为我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这次的自称不再是“下官”,而是“我”了。

李素摇摇头,道:“不必谢我,就算是这些日子你为灾民前后忙碌奔波的答谢吧,哪怕…你都是装出来的,毕竟也做了一些实事。”

孙辅仁惨然一笑:“不错,齐州陈家背后,还依附着更庞大的门阀世家,而我,就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

李素长长一叹,整个人不知为何忽然泄了气似的,刚才展露的逼人锋芒不复再见。

从烤肉开始,李素外表看似懒散惫怠,实则心中却紧紧绷着一根弦,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因为他自己清楚,从粮草被烧的那一刻起,便是摊牌之时,对方抢先动手,看似乱了民心,但从反面来说,何尝不是自露了马脚?所以烧粮之后,李素没着急指挥救火,反而第一时间进了县衙,招孙辅仁过来烤肉,用意也在此,相比之下,挖出隐藏在晋阳的毒瘤,将幕后的势力连根拔起,这件事远比救火重要得多。

此刻听到孙辅仁终于亲口承认,李素整个人顿时感到一阵恍惚,说是松了一口气也好,或是胜利之后的疲惫也好,忽然之间,满是战意的情绪竟一泄而去,剩下的却是一股浓浓的虚脱和释然。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耶?”李素闭上眼喃喃道。

孙辅仁垂头,神情痛苦地道:“我本是齐州寒门之子,自幼聪颖好学,熟读圣贤经义,那时满腔报国之心,只想为大唐社稷鞠躬尽瘁,不求闻达于庙堂,只求为天子守牧尺寸之地,造福一方百姓,直到学有所成,欲赴长安科考时,才发现世事人情非我所料…”

“科考这个东西…”孙辅仁无奈一笑,道:“科考是寒门学子的唯一出路,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只不过,科考在那些世家门阀眼里却是不共戴天之宿敌,因为科考取寒士而仕之,绕过了世家门阀荐举这条必经之路,从此寒门士子不必再往门阀投卷,便可直接以锦绣文章而入仕,入仕之后的寒门士子自然也不可能成为哪家门阀世家的党羽势力,而是直接忠心于皇室天家的能臣干吏,对门阀来说,科考便是天家削弱他们势力的一柄利剑,所以他们痛恨科考,同时也千方百计阻拦寒门士子参加科考…”

“贞观九年,我自问学有所成,便欲拜别父母,前往长安应试,然而齐州陈家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便派人出来阻拦,我刚出齐州城不到三十里,便被陈家快马追回,同时追回的,还有齐州城近二十名同样准备去参加科考的士子,把我们半逼半请地带回了齐州城后,陈家的家主召见了我们,言称我等学子不必科考,陈家可为我们向朝廷举荐,当然,言下之意我们后来才知道,既然是陈家举荐,将来为官后自然便成为了陈家势力党羽,尽心以陈家的利益为己任…”

孙辅仁笑得愈发惨然:“…那时的我年轻不通世事,而且名利心甚重,一心想着当官,犹豫之后便答应了陈家荐举,过了半年,我果然当了官,先是河东代州辖下一个小县的县令,后来因为我为官尚算勤恳,上任后一年内开荒种粮,大兴水利,鼓励婚育,任内两年,县中人口增加了四千多人,此事被监察御史上疏奏彰,还被当年的吏部记入考评,然后,莫名其妙的,贞观十二年,我便被任为晋阳县令…”

“晋阳啊,高祖皇帝龙兴之地,素有大唐第三大都之美誉,说是大县,其实已经算是一个州郡了,我糊里糊涂的当上了晋阳县令后,陈家派人来找到了我,告诉我这是他们背后运作的结果,而且吩咐我必须时刻注意晋阳地面上所有士族望门的举动,并且暗中培植羽翼,伺机而动…”

李素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忽然插言道:“何谓‘伺机而动’?”

孙辅仁苦笑:“‘伺机’,自然是等待机会,当时我也不知道要等待什么机会,直到去年年末,大雪不停,陈家终于又找到了我,那时我才明白,这场大雪,便是他们苦苦等了三年的机会。从年末开始,陈家便派了不少生人进入晋阳,这些人很快消散于晋阳的各村各乡,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可我没法制止,不但不能制止,还要做他们的帮凶,因为从我当官的那一天起,我的身上已烙上了陈家的印记,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那么多的陌生人忽然进入晋阳县,自然引起了各村里正的警觉,许多里正都向县衙禀报了此事,而我,则假装不放在心上,将此事强自按压下来,任由陈家派去的人在晋阳翻云覆雨,最后的结果…我便不多说了,想必你们已看得很清楚了。”

孙辅仁说完了,虽然尽量说得简单,可也说了小半个时辰。

说完后,孙辅仁神色黯然垂头不语,而李治仍一脸震惊,一双眼睛不停地在孙辅仁和李素的脸上来回打转。

李素神色很平静,答案本是他亲自揭开的,孙辅仁说的这些只不过验证了他的推测,所以他没有什么意外吃惊的地方。

县衙庭院内,莫名其妙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道:“陈家的背后,果真是太原王氏?”

这个问题很重要,它关系到朝廷举起的屠刀将劈向哪个方向。

可惜的是,李素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孙辅仁苦笑摇头:“我虽是一个县令,却也只是陈家手里的一颗棋子,李侯爷,你觉得他们会让一颗棋子知道太多内幕吗?早在代州时,我便有过猜测,陈家只不过是齐州一个小门阀,既非关陇名门,亦非七宗五姓,在朝堂的势力可以说非常薄弱,自隋以来,陈家的直系也只不过当过几任刺史而已,这么一个小小的门阀,竟敢在龙兴之地翻云覆雨,煽动民乱,若说这些皆是陈家一家所为,打死我也不信,我很清楚,陈家必然依附着一个更庞大的势力,这个势力,才是晋阳之乱的祸首和源头,对那家门阀世家来说,陈家也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只是,我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李素的手不易察觉地轻轻颤了一下,满含笑意的脸上渐渐露出苦涩之色。

好了,谜底解开了,更大的麻烦来了。

世家门阀啊,照孙辅仁的说法,这家门阀的势力居然大到如此地步,看来不是关陇名门,便是举世皆知的七宗五姓之一,无论哪一家门阀都不是轻易能动的,哪怕是贵为天子的李世民,对这些门阀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然而晋阳之乱追查到最后,抽丝剥茧的结果竟直端端地指向这些千年门阀,怎么办?带兵上门把这家门阀灭了?

真这么干的话,估计李世民很高兴,而且巴不得有这么个傻子出头,事情闹大了,只消把李素往刑场一拉,一刀砍下脑袋,对门阀有了交代,又剪除了一个心头之患,至于说到牺牲,李素相信在李世民眼里,剪除祸患比他的性命重要得多,两相取舍之下,死一个李素根本就是一笔非常划算的生意。

第六百一十一章 门阀恩怨

大唐的统治阶级很复杂,名义上是李氏皇族掌控江山社稷,实际上,民间门阀世家的势力很大,大到令李世民都不得不忌惮,这些门阀都有着千年的底蕴,旁支门客无数,经营地方多年,在他们所经营的地盘上有着比皇权更深更大的影响力,几乎可以算是一呼百应,有的地方的百姓甚至眼里只有这些本地的门阀,而不知江山姓李。

门阀世家千年,经营地方无孔不入,一个家族能够千年延续而不衰,自然有它的本事和道理。除了对朝堂和官府输出人才培植党羽不断渗入以外,最主要的还是靠门阀内的人才培养以及对天下有名望的博学大儒的招揽聘请,所以但凡在大唐境内称得起名号的大家族大门阀,别人首先看的是它的文化底蕴,门下的大儒们讲经论史,博古通今,往往一言既出,举世皆闻,常引天下无数士子文人争相追捧,执以尊礼。

这就是门阀的力量,用权势,金钱,名望和文化交织起来的大网,网上的线条纵横交错,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剪除,一旦帝王因其势大而欲除之,则会马上引起所有门阀和天下士子同仇敌忾的剧烈反弹,从而引火烧身。

这就是李世民对门阀深深忌惮却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所在,哪怕大唐的军队横扫四海,战无不胜,哪怕李世民被万邦属国齐尊为“天可汗”,但对国内的门阀世家却仍无可奈何,因为这些门阀不是靠军队能够剿灭得了的,一旦动手则马上失了民心,因为世家门阀的文化势力已然深植人心,大唐皇室能举屠刀杀人,但不可能诛心。

可是,李家与世家门阀的恩怨又是一个躲不开的矛盾,这个矛盾大抵要从关陇集团和中原七宗五姓自魏晋以来的纷争开始说起,解释起来很麻烦,那是一段漫长悠远岁月里的相爱相杀桥段,自魏晋以来,天下的统治权基本都由门阀世家所操纵,连皇帝都不得不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数百年里,关陇集团与七宗五姓时合时争,有了共同的利益则合起伙来搞风搞雨,有了利益分歧则毫不犹豫地抄刀互砍,双方跟疯子似的又是打骂又是相爱,像极了琼瑶剧里的男女主角。

比如推翻前隋一战,李渊自晋阳起兵,当时天下门阀世家欣然景从,一同扛起了起义的大旗,各家出兵出粮,煽动民众百姓共襄盛举,合起伙把前隋杨家王朝推翻了,而且推翻的速度特别快,争夺天下之战只花了一年时间,隋朝便轰然倒塌,由此可见世家门阀的力量多么强大可怕。

正因为如此,立国之后的李家对门阀也产生了深深的忌惮,一心想要剪除却不敢妄动,只敢偷偷摸摸在背后搞点小动作,用侧面迂回的方式压制门阀的势力膨胀,比如武德年间开科考,绕过门阀荐举,直接由皇室取天下寒士而仕之,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压制门阀权势的手段,对七宗五姓等大门阀的评价,李世民曾下过“虽累叶陵迟,犹恃其旧地,好自矜大”,“甚损风俗,有紊礼经,既轻重失宜,理须改革”等评语。

这些话当然不是什么好话,由此亦可看出李世民对门阀并没有什么好感,虽然当年大家一起同过窗扛过枪,虽然李家也是七宗五姓里的一支,但角度决定立场,李家当了皇帝以后,门阀在他眼里自然跟以前不一样了,门阀势大,枝繁叶茂,挡住李家的WIFI信号了…

所以贞观七年,李世民把当时的尚书省仆射房玄龄召来聊了一次天,这次聊天很重要,其内容性质大抵跟百晓生的江湖兵器谱差不多,意思就是,李世民想重新制订一本《氏族制》,将天下的门阀世家重新排名定座次。

房玄龄老奸巨猾,当然看出李世民居心叵测,于是很聪明地把这桩不讨好的差事扔给了高士廉,由高士廉牵头,将朝中的中书侍郎,礼部侍郎,御史大夫等相当于副宰相级别的高官拢了一大堆,众人日夜不休,一个月后,一本重新修订过的《氏族制》终于冒着热气新鲜出炉。

李世民满怀期待打开一看,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阴沉着脸把高士廉叫进了太极宫,关上殿门大骂了一个时辰,期间有没有表达强烈的跟高家已故妇女长辈发生超友谊关系的愿望,不可考,总的来说,李世民对这本新的《氏族制》很不满意,不满意的原因只有一个,它把七宗五姓里的崔家排在门阀世家第一名。

江山都姓李了,世家门阀里却还是姓崔的排第一,你崔家这是要上天啊。作为一手建立大唐帝国,同时弑兄杀弟逼父退位的霸道总裁,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恶气?必须打回重制!

没能领会圣意的高士廉这回终于明白了,原来李世民修《氏族制》是假,存了打压门阀的心思是真,于是高士廉忽然福至心灵,如佛陀悟道一般豁然开朗,连夜修修改改,第二天把崭新的《氏族制》2.0版本捧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一看,终于高兴了,很好,李家排名第一,外戚如长孙家等排名第二,并列的还有新兴贵族如程家,秦家,尉迟家等等,而那些山东门阀世家,如崔家,范家,卢家等等,全部名列第三等,在豪门里属于末等。

这就对了,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嘛。

李世民爽了,但这本新的《氏族制》却令那些千年门阀世家不爽了,没招谁没惹谁的,凭什么我就末等了?还讲不讲理?

可是,江山毕竟姓李,李世民说的话就是理,不仅是氏族制,自李世民登基后,针对山东豪门的打压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力度一年比一年大,从土地到税收,从人才荐举到军队管理,处处刻意削弱世家门阀的影响,有意识地将统治权朝长安城集中,门阀世家敢怒而不敢言,心里憋了口恶气无处发泄,怎么办呢?

你李家能背地里搞小动作,我们门阀世家当然也不客气了,于是各大门阀联合起来,成了大唐民间势力最大的反对党,各家门下的大儒和名士们得了授意,一个个摇身一变,变成了公知,对李家的统治从来没有半句好话,不管朝廷发布什么政令,到了门阀的嘴里便是祸国殃民的恶政,更何况李世民自己不争气,玄武门干过一桩亏心事,这下算是被门阀拿住了把柄,众口铄金往死里黑他,天下一旦出现灾害,便是今上无德,而至天谴云云。

晋阳这次的民乱,大抵便是李家和山东豪门相爱相杀的产物。

恩怨很复杂,有爱也有恨,当年心口的朱砂痣,如今成了恶心人的一抹蚊子血,分手没有吻别,只抄刀互砍,一边砍一边流泪说“来啊,互相伤害啊”…画面非常感人。

可是李素却无法接受,明明是你们大人物的恩怨,自己为何不幸躺枪?你们关上房门互砍就是了啊,为何非要在晋阳搞出这么大的事?而他又是李世民派往晋阳平乱的钦差,此事处理得不好,门阀固然不会放过他,相信李世民也不介意把他砍了祭旗顺便平息众怒。

莫名其妙的,李素发现自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不讨好。

感觉更难受的还有孙辅仁。

孙辅仁比李素更悲愤,因为自从李治一行来到晋阳后,孙辅仁行事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无论言行都是正义凛然且天衣无缝的,他想不通,李素为何莫名其妙的就怀疑到他身上了。

“李侯爷,你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还请侯爷不吝赐教,否则我死亦难瞑目。”孙辅仁语气坚决地道。

李素回过神,暂时压下了满腹的烦躁,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孙县令,你做得太完美了…”

孙辅仁:“…”

完美也有错?

李素接着道:“我这人疑心病重,而且有点霸道,我觉得世上除了我自己,应该再没有第二个完美的人了,谁若表现得太完美便会引起我的怀疑…”

这次不仅是孙辅仁,就连李治都无语了。

“自我和晋王殿下来到晋阳,眼里只看到孙县令忙前忙后,为乡亲四处奔波,该哭的时候哭,该喜的时候喜,仿佛已经完全跟乡亲们融合在一起…”

李治忍不住插嘴道:“这也没错啊,咱们经过晋州的时候,晋州刺史不也是这样的好官吗?”

李素笑道:“这就是疑点之一了,因为晋州刺史是好官,所以他被百姓爱戴,所以晋州出了乱子他能够很快稳住局势,而晋阳却不一样,殿下还记得吗?我们刚到晋阳时,看到百姓的情绪并非愤怒或忧愁,而是麻木不仁,显然百姓们被官府或士族荼毒甚深,否则纵然受了灾也不会露出这种完全没有希望的表情,孙县令,一个真正被百姓爱戴的官,是不会让治下的百姓露出这种表情的,我相信你没有祸害百姓的心思,但你后面的门阀不会这么想,他们要的就是朝廷民心尽丧,说你为虎作伥也好,说你身不由己也好,总之晋阳的百姓这几年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这个,是我怀疑你的第一个理由。”

孙辅仁露出惊讶之色,随即垂头黯然不语。

李素继续侃侃而谈:“第二个理由,晋阳民乱是事实,孙县令这些日子前后奔走,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在我看来都是恰当的,合适的,但是以你为首的官府在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后,局势却越变越乱,官府对治下的控制力低到这等地步,这是很不正常的,孙县令,我和殿下刚到晋阳的那一天,你被村民殴打致伤,想必也是你上演的一出苦肉计,为的是博取我和殿下的信任吧?”

目光一瞥李治,李素含笑道:“殿下,还记得那位值守晋阳宫的老宦官申义吗?”

李治愕然点头。

李素的笑容带着几许寒意:“这位老宦官,怕也是被门阀收买了,与晋阳官府沆瀣一气,暗通款曲,否则晋阳搞得这么乱,身为晋阳宫副监却没有向长安禀报任何消息,这怎么也说不过去,晋阳地面上的毒瘤太多,咱们一个个的挖掉。”

扭头望向方老五,李素冷冷道:“方五叔,马上派人去晋阳宫,拿下值守晋阳宫的所有宦官宫女,特别是那个申义,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辨别忠奸!”

方老五抱拳凛然领命,转身匆匆离去。

垂头丧气的孙辅仁猛然抬头,眼中露出震惊之色。

李素朝他咧嘴一笑,挑了挑眉毛,道:“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看着神色震惊的孙辅仁,李素笑道:“还有第三个怀疑你的理由,孙县令想不想听听?”

孙辅仁渐渐收起了震惊的神情,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素。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的看着我,我还是说了吧。”李素笑了笑,道:“记得前几天我翻阅晋阳县志吗?这一翻就是三天,老实说,我还真没有这么用功看过书,这次来到晋阳算是破例了,县志呢,写得很详细,只不过详细的部分却是在孙县令上任之前,待到孙县令上任后,县志里的内容实可谓乱七八糟,东拉西扯,乱得毫无章法,本地县志可是历任县令必须要完成的公务,当时我就在想,一个为官清正,心怀黎民的好官,为何治下书吏修的县志却一塌糊涂,叫人无法直视?难道这位好官和我一样懒散?”

“更令我奇怪的是,晋阳是中原重镇,诸多门阀本系旁支林立,门阀在本地可谓影响深重,可是县志里关于门阀在本地的举动却完全没有记载,分明是有意避开了,孙县令,欲盖弥彰的火候太过,实在令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真的清白…”

第六百一十二章 祸水东引

李素一直觉得自己性格是完美无缺的,包括疑心病。疑心病太重难免不太容易信任别人,眼里看到的任何一件事,首先不是接受,而是怀疑,认为它相对比较合理了,符合事物发展的逻辑了,再去接受它。

这个毛病至少在晋阳县是有利无害的,就是因为疑心病,李素把晋阳的一盘乱局抽丝剥茧如同外科医生做手术一般,一桩桩地解开,理顺。

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件事,串联起来竟是疑点重重,破绽百出。矛头直指孙辅仁。

晋阳自去年隆冬雪灾有了迹象时便乱象丛生,合理的,不合理的,绝对无法绕开孙辅仁这位县令,没把事情处理好,反而越弄越乱,教李素怎能不怀疑他?

孙辅仁服气了,再无半句争辩置疑,在李素面前深深垂下了头,脸色黯然,阖目不语。

水落石出,李素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一团乱麻解开了,更大的麻烦还在等着他。

幕后之人是千年门阀世家,这是无可争议的了,然而,不论是哪家门阀,李素都无法轻易动手,干系太大了,一个掌握了本地的名望,权势,文化和舆论的庞然大物,李素一个小小的县侯,纵有皇命加身,可他能拿这个庞然大物怎样?

孙辅仁被王桩带下去了,一县父母官,今日被关进了自己辖县的大牢,等待朝廷发落。

“太原王氏?真是他们吗?”李治的神情很凝重,抬头看着李素,阳光很刺眼,李治眯起了眼睛,只看到他的背后一层金黄色的光晕,表情却隐在光晕里无法捉摸。

“殿下觉得是他们吗?”李素淡淡问道。

李治摇头:“我不敢信,子正兄,你知道吗?我高祖皇帝晋阳起兵时,第一个响应的便是太原王氏,换句话说,当初我父皇若未得到太原王氏的支持,也断不会劝高祖皇帝起兵,正因为有了王氏,而且当时高祖皇帝是太原留守,掌管太原重兵,两相联合,高祖皇帝才能领兵席卷天下,灭了隋朝,父皇对天下七宗五姓颇有忌惮,但唯独对陇西李氏和太原王氏不曾防备,因为陇西李氏本就是我们李家,而王氏则有从龙之功,若说事隔二十余年后,王氏竟对朝廷有了反心,无论如何我也不敢相信…”

李素点头:“是这道理,王氏造反的动机并不大,大唐立国后,天家一直未曾亏待王氏,我们刚才一直陷入了一个误区,晋阳地处太原,并不一定就是太原本地门阀干的坏事,也存在有人祸水东移嫁祸的可能,证据指向太明显,反而也是一个疑点…”

李治两眼一亮:“所以,你也不信是王氏,对吗?”

李素笑道:“我没这么说,没拿到证据以前,谁都有可能,太原王氏目前也摆脱不了嫌疑,只是以常理推测,王氏的嫌疑并不是那么大而已,嫌疑不大,但,还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