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生了十四个儿子,全部都是亲生,绝无隔壁老王之类的人物在其中打酱油,但可惜的是,这十四个儿子里面除了未成年不懂事的,余者不争气的占绝大多数,唯一能搬上台面的,大抵只有魏王李泰和吴王李恪,还有一个晋王李治,年仅十二岁,已近成年,渐露峥嵘。

除此三子,另外十来位皇子可就真没有一个能拿出手的了,作为一个父亲,李世民常邀群臣饮宴,诸皇子也常参与,可是除了这三位皇子外,很少有哪位皇子站在宴席当中能令李世民带着父亲的骄傲为大臣们介绍说“这是朕的某皇子,他做过什么令朕得意,足堪炫耀的事”。

在这个年代,“纨绔”这个词不算是贬义词,但也算不得褒义,皇子们将这个词的词性发挥到了极致,他们每天做的便是在宫学里打瞌睡,不读书时便带着无数家将禁卫出城游猎,或是青楼买醉邀欢,偶尔心气不顺了还欺压一下良善,李世民生的儿子大部分都是这种货色。

齐王李祐便是这群儿子中的代表人物。

看着李祐踉跄跑出甘露殿的背影,李世民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占据心头。

游猎,买醉,笙歌,狎妓,没有上进心等等,李世民素来不喜儿子们做这些,于是时时劝学,将天下有名望的道德大儒都请来教育自己的儿子,每月甚至从繁忙的朝务中抽出时间与皇子们维系父子感情,考究皇子公主们的学问…

做了这么多,为何自己的这些儿子还是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心思一个比一个歹毒冷酷?

李世民想不通,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作为一个父亲,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才能把儿子们往正道上扭转。

至于李祐谋夺李素的活字印刷术,尤令李世民面上难堪。

儿子的阴暗心思就不说了,李世民一生睿智,活得比谁都明白,自己这些儿子们为了谋取皇位而玩弄的花样和心思,他冷眼旁观看得清清楚楚,有些花样老成稳重,有些却幼稚得可笑。

只是身为皇子贵胄,竟效盗匪行径,将臣子的家产强夺过来,这一点却令李世民格外愤怒。

今日召见李素时,这小子说话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李世民初时还觉得这是李素磨练了性子后,变得成熟稳重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李素在他面前的表现其实并非敬畏,而是疏避,他眼里的皇帝已跟“盗匪他爹”这个字眼划上了等号,说话四平八稳不是因为敬畏皇权,而是如同良善百姓路遇强梁的心情一样,怕…再被抢劫?

想到这里,李世民胸腔中的怒气便愈发翻腾,也不知是气儿子不争气,还是气李素对他的混账态度。

“常涂…”

“老奴在。”

李世民闭眼沉思片刻,然后睁开眼,缓缓地道:“传旨,齐王李祐月内离开长安,回齐州封地,闭门潜心向学,另…原吴王府长史权万纪调任齐王府,仍任长史,专司教导齐王学问处世之道,严厉告诫权万纪不可懈怠,务必悉心教导齐王,若有偏颇妄纵,朕必问罪。”

齐王李祐匆忙跑出了甘露殿。

此刻的他很恐惧,脑海里还浮现着父皇发怒时的模样,那是真正的天威压顶,仿佛一道道来自九天的雷霆狠狠劈在他身上,明明是温暖如春的大殿,他却如同掉进了冰窟,整个人被冻得动都不敢动。

直到现在已跑出了甘露殿,快走到太极宫门了,他还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额头的汗水一直没停过,父皇附在他耳边语气冷森的那句“尔欲代朕收天下士子之心乎”,那句质问带着冰冷的杀机,此刻回想起来仍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战,仿佛刚才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似的,毫无疑问,父皇的这句话将成为他此生最恐怖的梦魇。

现在的他,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印书啊,或许普通人能干,但作为皇子,绝对是犯忌讳的事,因为他姓李,是父皇的亲儿子,是有可能名正言顺当皇帝的备选人物,所以他更不能干,因为在父皇心里,这个皇位并不属于他,或者说,未来这几十年里,这个皇位根本不属于任何人,太子都不配!大唐的皇帝,只能是他李世民,除非他死去,或是快要死去,他才会真正考虑谁才有资格继承这个位置。

而他李祐,根本不在父皇的考虑之中,想都没想过,哪怕当今太子被废黜,换个人上来当太子,嫡庶之分也好,长幼之序也好,论才能和品性也好,论朝堂和民间的风评也好,或是朝臣中支持自己的阵营势力也好…不管怎么论,轮来轮去也轮不到他。

一个绝对没有任何希望继承皇位的皇子,忽然伸出手想接过天下印书之事,此举无异司马昭之心,而且是大明大亮把自己的野心赤裸裸地暴露在父皇面前,洋洋得意,任其评判。

所以父皇评判了,评判的结果是狠狠的一记耳光顺带一脚,李祐的脸上和小腹此刻仍有些痛,深深的恐惧和惶然已占据了整个身心,这一巴掌也彻底将李祐打醒了。

是的,他没有任何希望继承皇位,尤其是今日将自己的野心暴露在父皇面前后,更是断绝了他对皇位的最后一丝觊觎念头,从此只能做一个安享太平富贵的王爷,在未来朝堂无数大风大浪里小心翼翼的躲避,站队,攀附,甚至阿谀…

李祐走得很慢,心中无数念头和情绪一一闪过,然后停下脚步,回首望着太极宫起伏层叠的宫殿楼宇,李祐忽然蹲下身双手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

是为了从今日起不得不选择另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还是追悔过早把野心暴露在父皇面前,到底为什么而哭,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李祐蹲在地上哭了很久,便听到耳畔传来一道很熟悉的声音。

“这不是五皇弟么?皇弟何事伤怀哭泣?”

李祐抬头,发现太子李承乾正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李承乾最近很乖,比宝宝还乖,中秋节那天醉酒差点杖杀东宫左右庶子,事发后李世民大怒,群臣激愤,一夜之间李承乾成了众矢之的,被无数人口诛笔伐,李世民甚至动了易储的念头,一度将长孙无忌,房玄龄,李靖等人召入宫中,垂问储君之事,闹到这个地步,事情不可谓不严重。

所以李承乾老实安分了,作秀也好,图表现也好,人前人后摆出痛改前非的模样,不但将东宫豢养的突厥人尽数驱离,将东宫的歌舞伎遣散,而且每日读书愈见勤奋上进,魏徵和孔颖达给李承乾授完课后,李承乾还跑去太极宫觐见父皇,主动说起今日读书的体会心得,并在父皇面前谦逊地求教治国治军的学问。

不得不说,李承乾的危机公关做得很不错,不排除背后有高人指点,总之,经过这一段日子的痛改前非,李世民和朝臣们的满腔怒火已渐渐熄灭,有些离开太子阵营的朝臣也悄无声息地回归了阵营中,一切恢复了当初的原样。

今日魏徵给李承乾授完课后,李承乾照例入太极宫向父皇谈论读书心得,刚走进太极宫,便看到五皇弟李祐蹲在地上痛哭,李承乾这才停步问了一句。

李祐哭声一顿,抬头见来人竟是李承乾,不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李世民生的十四个皇子,这些皇子在父皇面前的表现足以羡煞世上所有的父母,真正是兄友弟恭,一片和睦友好,然而,这仅只是在父皇面前而已。

私底下的场合,皇子之间并不和睦,或者说,各自有仇。

想想也是,那么多皇子对皇位有觊觎之念,皇子那么多,皇位只有一个,可以想象日后父皇殡天,为了这个皇位不知会打得怎样的尸山血海,有了一个共同的,大家都要争抢的利益摆在面前,皇子之间怎么可能和睦得起来?

李祐和李承乾的关系也是如此,或者说,但凡对太子之位有点想法的皇子,都视李承乾为眼中钉。

今日这根钉子跑出来一脸和气关怀地问李祐,李祐怎么看怎么别扭,就像看到一只黄鼠狼登门拜访一只鸡,关心地问这只鸡最近身体怎样,心情可好,有没有肥硕…

“哼!”

这是李祐的回答,非常傲骄。

李承乾也不介意,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长兄式的微笑…最近飙演技装乖宝宝可能太入戏了,李承乾发现自己的脾气都好了许多。

兄弟二人并没有沉默多久,随即从甘露殿方向匆匆走来一名脸生的宦官,附在李承乾耳边悄悄嘀咕了一阵,李承乾露出恍然之色,然后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原来皇弟因李素而受了父皇的责骂,难怪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暗藏祸胎

太子不愧是太子,见过大风大浪的,他本人也浪了很多年。

简单一句话,毫无挑唆离间的意思,仅这一句话便把战火引到了李素身上。

李承乾与李素已经很久没再见过了,三年多前李素调任西州,回到长安后李素礼貌拜见了长安城的各路朝臣长辈,皇子,甚至连火器局的几位老工匠李素都亲自登门拜访问候,做人做事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李素唯独没拜会过太子李承乾。

开玩笑,大家根本是仇人好不好,说到交情,二人的交情属于那种一见面恨不得大嘴巴子互扇,巴不得对方忽然发生吃饭噎死,睡觉猝死,骑马摔死等各种意外,半夜睡不着在院子里闲逛时都会忍不住祭起法坛,焚香祷告请求上天早点收了这妖孽。

一辈子能有这么一个时刻记挂自己的人,实在很令人感动。

李承乾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气量并不大,李素得罪过他,他能记一辈子。只是李素在西州立了大功,风头正盛,而李承乾频犯错误,太子地位几乎不保,忙着演戏装乖宝宝,也不方便出手收拾李素。

直到今日此刻,宦官告诉他甘露殿发生的事情后,李承乾忽然觉得踩李素的机会来了。

没有任何理由,仇恨就是仇恨,随着时间的流逝,有的人能将仇恨慢慢放下,忘却,而有的人,却仍无法释怀,李承乾和李素全都属于后者。

“不得不说,皇弟实在太冤了,啧啧,竟被一介农户出身的小子坑害了一回…”李承乾啧啧有声地摇头,典型的煽风点火嘴脸。

李祐没吱声,抬眼瞥了他一下,眼里戒备之色浓重。

“你少阴阳怪气,此事乃父皇训我,与李素何干?我知你与李素有仇,想借刀杀人么?当我傻?”

不得不说,李祐虽然不够聪明,但也不是白痴,李承乾这番挑拨意味明显的话,令他警惕了起来。

李承乾笑容不变,叹道:“你我虽多年不合,毕竟是亲兄弟,李素是你什么人,你竟为他说话?自己中了别人的计,还护着人家,蠢笨得无药可救,罢了,孤与你无话可说,就此别过。”

说完李承乾拂袖便走。

这一招还是很管用的,而且千百年来都很管用,大到国事外交,小到讨价还价,一旦使出欲擒故纵这一招,很大的几率能令对方马上转变态度,有时候甚至连对方的底牌都会被逼出来,不信的话注意观察,生活中常有这样的对话。

“五十不卖。八十!”“八十!你抢钱啊,算了算了,我走”“哎,回来回来,你再加点儿,五十真的太坑了,进货价都不够…”

见李承乾走得坚决,又说什么自己中了别人的计,李祐毕竟年岁不大,马上改变了态度,决定…再加一点就卖了?

“太子殿下且慢!”李祐叫住了他。

李承乾回头,一脸不耐:“何事?”

傲骄的态度顿时击垮了李祐心里最后一丝狐疑。

“弟中了别人的计是何说法,还请殿下不吝赐教。”李祐很礼貌地躬身。

李承乾冷笑:“最可悲的就是你这种人,中了暗箭还不知道身上哪里痛,教我怎么说?我说的你信么?”

李祐眉梢一挑,便待发怒,二人本就不合,他忍着嫌恶折节求教,却换来一句冷言嘲讽,怎能不怒?

只是李承乾的答案太诱人,李祐犹豫了一下,终于理智战胜了冲动,摆出了低姿态。

“是,弟愚钝,还请皇兄指点,皇兄所言,弟深信不疑。”

李承乾摆足了姿态,这才缓缓道:“事情一开始你就做错了,抢人家的活字印刷术,李素的东西是那么容易抢的么?长安城里多少皇子公主,多少野心勃勃之辈?多少千年世家门阀,李素有一件这么好的东西,这些年来为何别人不抢,便等着你来抢?别人都眼瞎了,看不出此物之妙用乎?”

很有说服力的开场白,而且太有道理,李祐竟无言反驳,只能羞惭点头。

“你开口要,李素马上便给,秘方图纸给得痛快利落,花费了心思做出来的东西,送出去毫不心疼毫不犹豫,你难道没觉得有问题?皇弟莫怪皇兄说话直爽,你何德何能让别人如此痛快的把东西交给你?因为怕你?李素可不是怕事的人,当年在长安西市,李素出手便将东宫属官废掉,那时他何曾怕过我?连我这个太子他都不怕,人家凭什么怕你?”

李祐露出“胜读十年书”的表情,李承乾表示很满意。

“再往深处想,你拿到李素的图纸秘方才几天?此事应是做得隐秘,为何父皇突然知道了?还把你叫去责骂了一番…看皇弟脸带红肿,怕是还被父皇打过吧?”

李祐终于听出味道了:“皇兄的意思是说,李素前脚送了秘方,后脚就在父皇面前告了我一状?”

李承乾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

“告没告状我可不知道,不过皇弟自可去印证,打听一下今日父皇宣你进宫之前,有没有单独见过李素,若是见过…呵呵,这事我可不好说了。”

李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良久,忽然咬牙,冷笑。

“好,这次是本王栽了,好得很!”

说完李祐朝李承乾匆匆一拱手:“多谢皇兄指点迷津,弟铭感五内。”

看着李祐愤怒离去的背影,李承乾眼中露出了兴奋的笑意。

“你不傻,就是笨了点…”李承乾喃喃地道。

冬天来了,李家开始大扫除。

年轻的家主有洁癖,对侯府的下人来说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凡家主所在所经之地,眼里见不得一点灰尘,东西不但要干净,摆放也要整齐对称,左边摆放几样,右边必须一样多,两者保持对称的形状。

而李家的大扫除,基本上每隔一天便要进行一次,干净得令人发指。

侯府的下人辛苦,倒也没什么不满,毕竟没人反对太干净的环境,再说,家主除了这点小毛病外,做人还是很大方的,经常有赏赐发下,几文到几十文赏钱不等,日子久了,李家的下人们几乎个个都成了大唐的中产阶级。

唯独老爹李道正很不满意。

相比儿子的干净,老爹未免逊色许多,简直太不干净了,卫生习惯很差,所以每次踏进内院,看到一尘不染的屋子,一件件油光可鉴的摆设,李道正便露出很嫌弃的模样,狠狠朝地上吐一口浓痰,转身就走。

李素…忍了。

自己老爹,打不得骂不得,他能怎么办?

这天下午,下人刚刚打扫完家里,李家来了客人,说是客人,其实是熟人。

“贤弟在吗?”

程处默一脚跨进了李家的大门,左顾右盼,不见李素迎出来,奇怪地挠挠头,喃喃道:“这懒鬼向来不肯出门,怎不见人呢?哈——啐!”

李素急步从内院迎出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程处默脱口而出的那口浓痰。

“啊,杀才住手!…住嘴!…你给我舔回去!”李素炸毛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侯爷灭佛(上)

个人卫生是件见仁见智的事,有的在乎这个,有的不在乎。

周定周礼,汉定汉礼,千年以来各种圣人定下各种礼,有的说“成仁”,有的说“取义”,还有的索性无为,爱干嘛干嘛,别打扰我飞升…

可是,没有一位圣人说过要注意个人卫生,不要随地吐痰…这实在是浩瀚百家学说里的大BUG。

李素气坏了,想抄刀把程处默杀了,罪名是随地吐痰,或者一脚把这家伙踹出去,李家不欢迎他。

若不是打不过程处默,李素早这么干了。

“你…又来做什么?”李素的语气很无奈,眼睛看都不看他,只盯着院子正中的那口痰,表情纠结极了。

程处默不高兴了:“咋说话呢?难怪我爹常骂你没礼数,连个待客之道都不懂…哎,看我,看我!眼睛盯地上啥意思?”

李素没理他,仍盯着地上。

程处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明白了。

“你这爱干净的毛病实在是…不就是吐了口痰么,屁大个事。”程处默不满地嘀咕,顺手抄过一把铲子,把自己刚吐的痰铲起。

“扔哪儿?”

李素指了指旁边围墙,围墙外是隔壁史家的院子。

程处默挥铲,低喝一声:“走你!”

那口痰顿时飞入史家院子,消逝无踪。随着那口痰的消失,李素纠结的表情神奇般的恢复了平静,眼中隐隐露出喜悦,舒坦之意,非常的治愈。

“好了,说正事…”李素此刻的心情不错,终于拿正眼看程处默,气定神闲地道:“又被你爹揍了?来我家求抱抱?”

“真不会说话,说得好像我经常挨揍似的…”程处默咧嘴,表情有点尴尬。

“尴尬啥?谁家还没一个喜欢揍人的爹呀。”李素为他解围,当然,说的也是实话,至少李道正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当年对李素说揍就揍,直到如今儿子成了侯爷,李道正这才有了点顾忌,不再揍他了。

程处默的命运比李素还惨,虽然被封了个“轻军都尉”的虚衔,但在自己的国公老爹面前,这个衔号简直是个笑话,所以该挨揍的时候从不含糊,招招到肉。

程处默今日来李家的目的当然不是闲逛,事实上他是来催债的。

前些日子被会昌寺的和尚欺负过一回,然后他和一帮纨绔欺负回去了,算是恩怨抵消,结果回到家里挨了一顿毒打,这笔账自然又算到和尚头上,于是又有了新的恩怨,实可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此缠绵纠结的缘分,如果会昌寺的和尚是妹纸的话,这会儿程处默该把她们娶回家修成正果了。

要报复回去,回家后还不能挨揍,不然这辈子跟和尚没完了,程处默是个粗人,坑人的法子想不出,于是索性一拍屁股把难题扔给李素。

所以今日程处默出现在李家,因为黄历上写着今日宜讨债…

“你上辈子一定也是个和尚,非常虔诚的那种。”李素没好气地瞥着程处默。

“为啥?”程处默愕然。

“因为你上辈子在佛前不知磕了多少头,烧了多少香,念了多少经,才求得菩萨让你今生认识我这么一个义薄云天的朋友,安排你今生与我相遇相识,我才会出手帮你坑和尚,这是缘分啊…”

程处默两眼发直,李素的神逻辑绕得他脑子有点乱。

李素现在的脑子也有点乱。

在这个人人信仰佛与道的年代里,自己居然助纣为虐帮着程处默坑和尚,若被人发现,后果不是一般的严重,大抵跟提出日心说的那位姓哥的家伙一样,被绑在柱子上当成异端活活烧死吧。

程处默的表情很期待,眼巴巴地看着李素,而且信心十足的样子,仿佛对李素坑人的实力非常自信。

这种自信的态度令李素牙痒痒,忽然间发觉程咬金有事没事揍他一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有时候只看着他的脸就忍不住有抽他的冲动,毫无理由。

“坑和尚嘛,有点犯险…你想略施薄惩便罢手,还是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

程处默顿时惊喜莫名:“好兄弟,早知你是坑人的行家,眨眼就有两个法子了,俺老城这双招子果然雪亮得很,没看错人。”

李素脸颊抽搐了一下,硬生生忍住把这家伙踹出去的冲动,试着让自己心境平和,不那么暴躁。

“略施薄惩怎么说?狠狠教训又怎么说?”

李素想了想,道:“略施薄惩嘛,让和尚们受点小小的惊吓,比如做几个小点的爆杆扔进寺庙里,狠狠教训就比较严重一点了,和尚们大概会受点皮肉之苦…”

“教训!狠狠教训!”程处默攥紧了拳头,不假思索地做了选择,咬牙切齿,狰狞的表情令李素实在不得不怀疑当初程处默是不是真的受过被和尚开光的屈辱…

“行,这事我来办,不过也要你的配合。”

坑害和尚的性质,跟在刀尖上跳舞差不多,不小心栽了的话,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交代过去的。

直到和程处默出发前往会昌寺的路上,李素还在深刻反省自己是不是被程处默下了蛊,所以不然不会应下这么一桩不理智的作死的事。

程处默的兴致却很高,有种大仇即将得报的畅快,一路上兴奋得不行。

不仅是程处默,后面一干纨绔的表情都很兴奋,显然上次火烧寺门后,这些人回家都被老爹狠狠抽过,不然不会露出这种变态的笑容。

纨绔人群里,最兴奋的莫过于房家老二房遗爱,别人兴奋还只是笑,房老二的脸直接扭曲了,像变态杀人犯动手前尿颤般的激动。

李素骑在马上,被众纨绔簇拥着,李素总觉得不踏实,不时回头刻意看了几眼房遗爱的表情。

很奇怪啊,这家伙跟高阳公主成亲恐怕都没这么兴奋过吧?怎么想都觉得里面有古怪。

会昌寺位于长安城外西南隅二十里左右,既然名为“寺”,自然是和尚庙。

说起会昌寺还是有来历的,会昌寺之名跟一位历史名人有关,是一位历史上有名的女人,汉武帝的卫皇后卫子夫,名将卫青的姐姐,当时卫皇后扶持太子刘据,后来刘据遭巫蛊之祸,卫皇后调动车马卫队诛杀江充,被武帝废黜,卫皇后自杀,葬于长安城外桐柏亭,汉宣帝即位后,将卫皇后改葬于长安城西南,并建了一座园林,名曰“思后园”,即后来的会昌寺。(作者注:关于会昌寺的说法,史书难有定论,另一说为长安金城坊西北隅,本是隋海陵王贺若谊的宅第,此处取其一。)

李素和众纨绔骑马走了一个时辰,来到城外会昌寺山脚下,见寺庙建于山腰,自腰而上,白雾萦绕,仙气缥缈,景色美不胜收,众人下马后欣赏了一阵,这才纷纷聚作一堆,开始准备荼毒这片美景。

迎着众纨绔期待的目光,李素颇不自在,总觉得自己此刻成了反派角色,而且是反派中的首领人物,派小妖巡山的大妖王那种性质。

干咳两声,李素神情严肃地道:“首先说好,事情若败露,我不认账,你们先推个背锅的出来,若不答应也行,我现在转身就走。”

“答应!”众纨绔异口同声。

李素的脸色越发苦涩,真希望他们异口同声不答应啊,这样自己可以捂着耳朵一路跑远,矫情一点的话,还可以一边跑一边“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就这样跑出大家的视线…

第五百二十四章 侯爷灭佛(下)

招惹和尚这种事,两辈子都没干过,李素感觉有点手生。

人已到了山脚下,纨绔们围在他身边,房家的,段家的,程家的,还有尉迟家的黑傻大个子…

伤脑筋啊,这种情况下,临阵退缩都没办法,跟脸皮无关,关键的问题是跑不掉。

“集思广益啊,你们说,弄个什么动静出来才最解恨?”李素试图让古代人享受一下何谓民主自由。

“放火烧山!一人一把刀,趁乱冲进去见人就砍!”房老二第一个发言,表情扭曲狰狞,边说边兴奋得哆嗦,很丧心病狂的变态模样。

“嘶…”众纨绔齐吸凉气,同时望向房老二。

李素若有深意地瞥他一眼。

嗯,这里面恐怕有事。

“好主意!”李素表态赞同,房老二见李素表态,不由愈发兴奋。

“真的吗?大家一起杀进去好不好?”

“好!”李素朝程处默努了努下巴,道:“给房公子发把刀,既然是他先提议的,自然由他第一个冲进去,我们在寺门外为房公子掠阵助威如何?”

“李兄斯言甚善!”众纨绔再次异口同声赞同,表情都是非常统一的没节操。

房老二直接蔫了,叹了口气道:“我听李兄的…”

李素这才道:“好,既然听我的,就必须从一而终,程兄,烦请你叫人弄十几套道袍来,道士穿的那种。”

“打和尚弄道袍做甚?”程处默不解地道。

李素叹道:“因为从古至今,有胆子打和尚的,只有道士了。”

程处默和众纨绔沉默片刻,接着露出恍然之色,随即换上一片崇拜的表情。

“然后,找个人在附近农庄里请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农家汉子,记住,一定要身强力壮,满脸横肉直哆嗦的那种。让他们换上道袍,先在寺门放火,再冲进去,见和尚就揍,只要不出人命,怎样揍都没关系,你们在会昌寺露过脸,会被和尚认出来,我没关系,可以带他们进去,若发生意外,我还可以临机专断决定去留,最后我再问一句,此事闹大了,背黑锅的人选有没有?”

程处默一拍胸脯道:“我来!只要出了这口恶气,再被我爹揍一顿也认了!”

话音落,引来众人纷纷赞颂其无私作死的奉献精神。

“好,战事布置完毕,诸兄各自备战!”李素下达了最终的作战命令,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一个时辰后,十余名大汉笔直站在李素面前,身后堆着十几件道袍。

大汉是程家的部曲从附近农庄雇来的,道袍是从附近另一座山头的道观里搜罗而来的,纨绔们只要认真做起事来,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而且能量很大。

李素叹着气,默默穿上了道袍,他本来不想带这个头,只是一群大汉冲进寺庙打砸抢,若没人带头的话,情况无法控制,真伤了人命就不好收拾了,李素带队进寺庙就是为了指挥他们进退,把握住这件事的尺度。

大汉们也很痛快的换上了道袍,而且很有敬业精神的各自将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将发髻往上挽成道髻,再披上道袍,众人摇身一变,从满脸横肉的农户汉子变成了满脸横肉的恶道士。

叮嘱了大汉们一切行动听指挥后,李素大手一挥,下达了进攻命令,而纨绔们则跑到寺门外的树林里躲了起来,面带红光兴奋地注视着李素大杀四方。

“冲!”李素一马当先朝寺门杀去,后面十余名恶道士紧紧跟随。

行动很迅速,程家部曲从农庄挑这些汉子约莫还是费了点心思的,里面甚至可能有卸甲归田的府兵,大家根本没有多余的废话,李素一下令,众人便一声不吭地朝会昌寺冲去。

领着大汉们冲到寺门前时,李素忽然停顿了一下,脑海里闪现房家老二那诡异莫名的兴奋笑容,可是还没等他决定进退,一名大汉从他身后冒出来,猛地一脚踹开了寺门,瞋目暴喝:“无量天尊,秃驴受死!”

这一声喊,终于将事件引爆,李素再也无法遏止。

寺门内,几名小沙弥拎着扫帚不急不忙的打扫着庭院内的枯叶,正中的大雄宝殿内传来阵阵诵经梵唱。

众人踹破寺门,发出巨大的声响,扫地的沙弥们愣住了,李素也愣了一下,短暂的犹豫过后,李素指了指大雄宝殿,道:“无量那个天尊!冲进去,里面秃驴多,见一个揍一个!”

大汉们轰然应了,气势汹汹如风卷残云,朝大雄宝殿冲杀而去。

李素则倚在被踹得奄奄一息的破败寺门边,凝目注视着里面的动静,若情势不妙超出掌控,自己也方便拔腿便溜,反正黑锅由程处默背了。

对会昌寺的和尚们来说,今日绝非黄道吉日,至少黄历上应该写了“今日不宜念经,更不宜聚堆念经”。

寺门被踹开时,和尚们正在大雄宝殿开法坛听高僧讲经,殿内烟气萦绕,三丈高的如来金身在氤氲的烟雾里金光闪闪,一名四十多岁的高僧身披袈裟,端坐正中,宝相庄严,翻着经卷逐字讲解佛经要义,底下数十位和尚神情痴迷,如聆仙籁。

美好而庄严的一幕突然被人破坏,殿外传来一阵震天的喊杀声,和尚们纷纷回首,见一群穿着道袍的大汉朝殿内冲来,说是穿了道袍,但一个个神情狰狞,满脸横肉,如同盗匪进村,和尚们顿时吓呆了。

“尔等何方凶徒,可知此地是什么…”一位大和尚挺身而出,话还没说完,被便大汉一拳放倒。

大殿内彻底乱了套,大汉们如虎入羊群,大杀四方,果然如李素所叮嘱的见一个揍一个,浑然不顾法坛上被惊呆的高僧脸色铁青,浑身直颤。

李素倚在寺门边,听着大殿内和尚们传来的阵阵惨叫声,心虚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