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武才人刚来掖庭,恰逢刘管事责罚奴婢,幸得武才人仗义执言,为奴婢争了一线生机,说来是奴婢对不住武才人,都怨我连累了您…”

武氏噗嗤笑了,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咱们都沦落到冷宫给贵人倒恭桶浆洗衣裳了,还一口一声‘武才人’,摆什么臭排场呢。我比你大两岁,说过无数次让你叫我一声姐姐,你非说什么身份有别…”

幽幽叹了口气,武氏的笑容添了几许苦涩:“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身份,连尊严都消磨得干干净净啦,都是行尸走肉罢了,终日受苦受罚,为的只是一口吃食,还有一线活下去的希望而已…”

杏儿垂头,眸中蓄满了泪水,哽咽道:“可是,奴婢还是想活下去呀,武才人,您也要活下去…”

武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若有朝一日,我能脱此牢笼,扶摇而上,定要废去掖庭冷宫,夷平贼人三族,以报还我今日种种苦楚委屈。”

杏儿嗫嚅几下,讷讷道:“若,若是…不能脱此牢笼呢?”

武氏笑得满不在乎,淡淡道:“那便下落黄泉,再投个好胎,今日恩怨,来生再了便是。”

声落,殿外第三声梆子敲响,所有宫女和犯妇都出去老老实实列好了队,偌大的殿内只剩武氏和杏儿孤零零地站着。

很快,殿外传来阴恻恻的冷笑声,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

“梆子三声而人未至,两位好大的架子,武才人,奴婢这便亲自来请您了,您…且请移个玉驾,出来可好?”

杏儿闻言脸色大变,瘦弱的身子吓得瑟瑟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流下。

武氏却神情不变,见杏儿吓得这般模样,不由心生怜惜,伸手将杏儿一拽,拉到自己身后,还不忘回头瞪她一眼:“真没出息,一个摇尾乞巧的奴婢而已,也就是个只能在掖庭里逞逞威风的小角色,你怕个甚?”

声音平平淡淡,却仿佛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在空荡荡的大殿内萦绕盘旋。

殿外的刘管事自然也听到了,闻言勃然大怒:“好个不知死活的贱婢,落翅凤凰不如鸡,你当自己还是当年陛下身边风光一时的武才人么?今时不同往日,姓武的贱婢,你的好日子已过去很久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危急时刻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逆境,或因时,或因运,有些人咬咬牙硬挺过去,有些人没挺过去或是放弃了坚持,于是一生平庸终老。

武氏不一样,此时此刻的她,遇到的不是逆境,而是绝境。

被发配掖庭三个月了,第一天便因杏儿而与刘管事结怨。

刘管事是什么人?

他当然只是个管事,隶属内侍省,每天的职责便是负着手以高傲的姿态在掖庭里游荡,督促宫女和犯妇们劳作,谁若偷懒便一鞭子抽下去,谁若犯了错,是死是活要看他的心情。

这个职位并没有油水,被发配到掖庭的这些女人们自然没有油水让他捞,可是他很享受这种感觉,这种可以掌控别人生死的感觉,因为在掖庭这块地面上,他刘管事就是一号人物,掖庭里面的每个女人想要活下去,或者说,想要活得更好一点,每天的吃食里面多半块烤饼,那么,她们就必须要讨好他,巴结他,对他惟命是从,若是反过来得罪了他,顶撞了他,那么,这个女人能在掖庭里活下去的日子就不多了,生命可以开始倒计时了。

很不幸,武氏被发配到掖庭来的第一天便得罪了刘管事,因为杏儿。

说来也算武氏运气好,因为她在被发配以前,曾是陛下身边随侍的女人,不但被封才人,而且深受帝宠,在没入掖庭以前,武氏在太极宫内可谓风生水起,当红一时,像刘管事这样的角色见了她只能垂头行礼,武氏根本连瞟都不会瞟他一眼,想弄死他只需伸个小手指便足够。

这样的女子突然间被打入掖庭,实在有些不正常,刘管事也不是蠢笨之人,于是多留了个心眼,哪怕开始被武氏顶撞,刘管事也没吱声,因为他担心武氏或许有被重新召回陛下身边的那一天,若然得罪了她,刘管事的下场不妙,这也是武氏刚入掖庭第一天便得罪了刘管事,而她仍活得好好的原因所在。

然而随着时光推移,内侍省一直没传来陛下召回武氏的消息,宫里的宦官都是极擅察言观色且眼光无比毒辣势利的家伙,武氏迟迟没有被召回的迹象,渐渐地,刘管事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强硬冷酷了,直到如今,武氏被打入掖庭已过三月,刘管事更是心中笃定,这个姓武的女子怕是一生翻不了身了,于是,当初被她顶撞的旧恨涌上心头,刘管事已打定了主意,三日内结果了这贱婢的性命,也好给掖庭其他几个尚有桀骜之心的犯妇们立个威。

说到忌惮,刘管事自然还是有忌惮的,因为这个姓武的女子不但曾经是才人,她也是开国功臣之后,应国公武士彟之次女,若论宦官如今的权势,在太极宫的下属面前倒是可以作威作福,但随意处置一个开国功勋之后,他也没那胆子。

不幸的是,武氏这位功勋之后似乎不那么被重视,刘管事早对她心存杀意,于是数月前刻意打听了一下,才知这位武才人的国公父亲武士彟早已死了,国公爵位由长子武元庆继承,而武元庆与武氏虽为兄妹,实为同父异母,武氏的生母杨氏是武士彟续弦之妻,武士彟死后,武元庆兄弟对杨氏甚薄,多有失礼,甚至将杨氏母女赶出家门。

这样的结果令刘管事心中大定,他知道,自己如果杀了武氏不但不会被武家追责,反而武元庆还会暗中感谢他。

今日此时,见武氏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刘管事不由怒从心头起,一直以来强自压抑的怨毒此刻全数涌上心头。

蹬蹬蹬快走几步,刘管事冲进殿内,大手一扬,一根乌黑的鞭子便抓在手里,朝武氏狠狠抽去。

啪的一声,武氏略嫌腊黄的俏脸多了一道血色的鞭痕,像一只完美的花瓶忽然多了一丝狰狞的裂纹,令人触目惊心。

武氏身后的杏儿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尖叫。

“贱婢大胆!你以为你还是当初被陛下宠爱的才人么?你是犯妇,犯妇懂吗?在掖庭这块地面上,我一个小小的管事便能决定你的生死!”刘管事尖声怒道。

武氏的脸颊微微抽搐,只觉得火辣辣的痛,可并未露出痛苦的神情,反而有种被凌虐后的解脱快意,于是,武氏笑了,带着血痕的笑靥,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生来若不为人之上,纵死何妨?”武氏昂起高傲的头颅,冷漠而轻蔑地看着刘管事:“唯一可惜的是,我竟死于你这种人之手,实在是对我一生的侮辱,死亦不得安宁。”

刘管事勃然大怒,扬手又一记鞭子,乌黑的长鞭带着呼啸的破空之声,武氏的脖颈又多了一道血痕。

“你死以后,我会将你扔到乱葬岗,尸身受野狗群兽啃噬,教你下世亦不得投胎。”刘管事咬着牙怨毒地道。

武氏仍在笑,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一具皮囊而已,如何处置,刘管事请便…”

武氏笑声忽顿,美眸中忽然射出阴冷的杀意,缓缓地道:“你最好马上杀了我,我若不死,此生必有得志之日,那时,我必夷尔三族!”

刘管事也是满脸杀机,狞笑道:“贱婢,我果真不能再留你这个祸害了!”

二人针锋相对,杀意盈殿。

良久,刘管事忽然扬声大喝:“来人,把这贱婢投井里去!”

身后两人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武氏的双臂,把她朝殿外押去。

刘管事露出的笑意带着几分虚伪的惋惜之意,摇头悠然叹道:“犯妇武氏,于掖庭打水劳作时不慎滑倒落井,真是红颜命薄,闻者犹怜呀…”

武氏脾气甚刚烈,竟如男子般仰天哈哈长笑两声,也不挣扎,大步朝殿外走去。

殿外,一道娇小的人影忽然堵住了门外的阳光。

“早听说掖庭暗无天日,今日看来,果真如此,刘子戌,大白天的公然害人性命,你的胆子大得没边儿啦…”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殿内所有人一呆,刘管事大惊,嘶声道:“谁在外面?”

娇小的人影跨过门槛,一步步走进殿内,背后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直到来人走到刘管事面前,刘管事仔细辨认了片刻,接着浑身一凛,脸上强挤出笑容。

“原来是绿柳姑娘…您不是服侍东阳公主殿下么?怎会屈尊来这脏乱之地,污了您的玉足…”

绿柳今年已十八岁了,这几年一直服侍东阳,东阳出家后她也不离不弃,原本东阳欲将她许配一户好人家,可绿柳哭着跪求,发誓陪伴东阳一生一世,且立心甚坚,东阳勉强不得,只好暂时仍留她在身边。

这位在李素面前怯怯唯唯的小宫女,在旁人面前,特别是在太极宫的宦官宫女面前可是完全两个样子,因为东阳的公主身份,再加上诸皇子皇女中,东阳是唯一一个出家为道的公主,李世民近年也不止一次对身边亲近的宫人提起对东阳的愧疚,故而东阳公主的名声这两年在太极宫甚为响亮,绿柳作为公主殿下的贴身宫女,名声和威望自然也随着水涨船高,一些内侍省的监正和少府监见了她都不得不陪起笑脸,而绿柳小小年纪,也特别享受这种被人仰视的滋味,每次小脸总会抬得高高的,深得用鼻孔瞪人之精髓。

可惜的是,东阳常居太平村的道观里,这两年甚少入宫,绿柳满腹出人头地的畅快感久久不得宣泄,快把小丫头憋坏了,这次终于被东阳遣来太极宫办事,过一过被人仰视的瘾头,于是小脸愈发得意得不可一世。

刘管事现在的表情便让绿柳很满意,惶恐,畏惧,惊讶,还有一丝发自骨子里的谦卑恭顺。

“本姑娘在不在公主身边服侍,你刘子戌管得着么?或者说,你这几年在掖庭发号施令惯了,还想把手伸出掖庭之外,管束一下本姑娘了?”绿柳傲然俯视刘管事,小脸的表情满满的小人得志。

刘管事急忙陪笑:“公主殿下身边的人,奴婢哪里敢管,绿柳姑娘言重了。”

绿柳鼻孔发出高傲的轻哼,像只孔雀般踱到刘管事身前,道:“我来给掖庭一位熟人送点东西,送完我就走,你这破地方留我我还不乐意待呢。”

刘管事笑道:“原来绿柳姑娘在掖庭里有熟人,此人是谁,姑娘尽管明说,虽然奴婢职命所在,不敢放出掖庭,但让她在掖庭里过些轻省日子倒是很容易的。”

绿柳露出古怪的微笑,淡淡道:“你哪只狗耳朵听到说是我的熟人了?那位熟人可不是本姑娘的熟人,我还没那福气高攀,听清楚了,她是东阳公主殿下的旧识,当年在宫里时,此人曾与公主殿下有过数面之缘,彼此甚为相投,公主殿下说,再过几日我清闲了,还要来掖庭看她呢…”

刘管事呆怔片刻,心中似有一丝不妙的预感划过,吃吃地道:“公主殿下的旧识,不知…不知是我掖庭里的哪一位?”

绿柳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朝不远处的武氏努了努小嘴,道:“喏,就是那位呀,刚才打水差点落入井里的那位…”

第五百一十四章 柳暗花明

刘管事浑身瘫软,只觉头顶晴天霹雳,本来就甚为白净的脸瞬间苍白如纸,失了血色,脸颊汗如雨下。

武氏也是一脸愕然,呆呆地看着绿柳,脑海里飞快搜寻对绿柳和东阳公主的印象,依稀记得今年上元之时,诸皇子公主入宫向父皇朝贺,数十位身穿华服的皇子公主里面,唯独东阳公主一身麻布粗裳的道袍,独自在人群中沉默,显得尤为瞩目,武氏当时还是非常得宠的才人,随侍李世民身边,一时好奇朝那位颇富传奇色彩的东阳公主多看了两眼,东阳公主当时似有所觉,也朝她看过来,二人目光相遇,彼此友好地微笑点头示意。

从那一面以后,武氏再没见过东阳公主,一直到她被发配掖庭。

当时目光相遇,彼此含笑招呼,这…难道算旧识?东阳公主是不是…太缺朋友了?

见众人神情各异,绿柳满意地笑了,迎着刘管事惊惧的目光,绿柳走到武氏面前,微微蹲身一礼,道:“婢女见过武才人,今年上元之夜,公主殿下与武才人一别,不觉已近一年,公主殿下对武才人甚为想念,得知武才人无故发配掖庭,公主殿下颇为武才人不平,来日寻着合适的机会,殿下自会在陛下面前为武才人分说求恳,请武才人暂屈掖庭住些日子,来日必有机缘。”

武氏惊愕呆怔:“…”

绿柳说完抬起头,朝武氏悄悄眨了眨眼。

武氏当初能在内宫万千佳丽的残酷厮杀中脱颖而出,为人处世的本事自然也是不俗的,见到绿柳使的眼色后,武氏直起身子,很配合地点头:“多谢绿柳姑娘传话,回去请转告公主殿下,妾身在掖庭好得很,请殿下勿念,搅扰了殿下清修悟道,实是妾身的罪过了。”

绿柳笑道:“这次婢女来掖庭,奉公主殿下令,还给武才人带了些吃穿物事,武才人放心食用,用完后婢女再送进来便是。”

武氏不卑不亢地点头:“绿柳姑娘费心了。”

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绿柳一挥手,后面跟着几位公主府侍卫,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东西,有外表光可鉴人的食盒,有颜色五彩缤纷质料考究华贵的衣裙,还有一些被褥玉枕铜盆之类的生活用品。

绿柳瞥了脸色已有些发绿的刘管事一眼,笑道:“公主殿下还托婢女相问,武才人如今在掖庭可住得习惯,掖庭风急雨骤,武才人可有受风雨凌虐之苦?有公主殿下撑腰,武才人直言无妨。”

刘管事脸色愈发惨白,汗水如豆,刚才目光里阴冷的杀机此刻已化作满目乞怜,惊惶万状。

武才人看懂了他目光里的意思,轻蔑地一笑,然后朝绿柳摇摇头:“不曾受过风雨凌虐。”

绿柳点点头,斜瞥了刘管事一眼,小胸脯一挺,大声道:“日后若谁敢给武才人委屈,武才人只管与婢女明说,婢女每隔十日便来掖庭探望武才人,若真有那不开眼的混账东西,不消公主殿下吩咐,婢女在这太极宫里多少也有几分薄面,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刘管事浑身大汗淋漓,结结巴巴垂头行礼,身子面朝绿柳和武氏二人,也不知行礼的对象是谁。

“不敢,奴婢不敢让武才人委屈,请绿柳姑娘和武才人放心。”

刘管事被人搀扶着走出了殿门,不扶不行,他已吓尿了,迈步都没了力气。

回想起这些日子他对武氏各种恶劣的态度,还有今日只差一步便将她扔进井里的命令,刘管事只觉裤裆里凉飕飕的,一股绝望的情绪油然而生。

完了,有公主殿下给他撑腰,他一个小小的管事敢拿武氏怎样?公主殿下还要为武氏在陛下面前求情,若武氏将来重新风光起来…

“此生若有得志之日,那时,必夷尔三族!”

这句满带杀意和怨毒的话突然在他脑海中炸响,像一道来自九天的神雷。

刘管事浑身一颤,腿脚愈发软绵绵,最后脚下一踉跄,重重栽倒在地。

殿内少了这个恶人,连空气都似乎新鲜了许多,只剩下武氏,绿柳和杏儿三人时,武氏这才朝绿柳盈盈一拜,道:“待罪犯妇武氏多谢绿柳姑娘相救之恩。”

绿柳急忙避到一边,咯咯笑道:“武才人莫客气,婢女可担当不起。”

武氏犹豫了一下,道:“刚才绿柳姑娘说…是奉了东阳公主殿下之命而来,犯妇敢问一句,果真如此么?”

绿柳很认真地点头:“刚才有些话是故意吓那刘子戌的,但是,婢女确是奉了公主殿下之命而来,这一点没有作假。”

武氏愈发不解:“犯妇与公主殿下之间…”

绿柳笑道:“这是您和殿下两位贵人的事,按说婢女不敢多嘴的,只是冤有头,债有主,恩义亦当有个来龙去脉,殿下已吩咐过,这番恩义她也不能领,因为…她也是受人所托。”

“连公主殿下也是受人所托?”武氏愈发愕然,随即惨然苦笑:“谁会在这凉薄之时,救一个沦入掖庭永世无法翻身的犯妇?绿柳姑娘,您可把妾身弄糊涂了。”

绿柳神秘一笑,道:“日后有缘,武才人定知究竟,此时便坦然相受又何妨?好了,天色不早,婢女也该回去复命了,武才人且安心在掖庭住下,量刘子戌那狗才从此以后不敢再欺凌武才人了,婢女刚才说的话算数,每隔十日来看望武才人一回,这也是公主殿下的吩咐,嗯…其实是公主殿下背后那个人的吩咐。”

说完绿柳朝武氏行了一礼,飘然出殿。

武氏定定看着绿柳娇小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武氏回头,见杏儿正一脸欢喜地看着她,武氏展颜一笑,眼里的余光却看见了公主府侍卫刚才送来的那堆物事上,武氏皱了皱眉,移步上前,打开其中一个食盒,一阵清香飘出,却是时下颇为流行的大户人家点心,黄金酥。

武氏拈起一块黄金酥,放在手心仔细打量,看不出任何异状,也闻不到任何异味,武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俏丽的脸庞闪过一丝阴沉,转过头时却已满脸带笑,朝一旁欢喜不胜的杏儿招招手。

杏儿蹦蹦跳跳跑到武氏身旁,拍手笑道:“太好了,奴婢说过,武才人一定会有脱出牢笼的一日,武才人,您果然遇到了贵人,奴婢真为您高兴…”

武氏笑了笑,忽然道:“杏儿,来到掖庭你一直吃不饱,这些吃食你喜欢吗?”

杏儿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后露出不好意思的羞然笑容,点了点头,赶紧把头垂下去。

武氏将手心里的那块黄金酥递到她面前,笑道:“你我是患难姐妹,还分什么彼此?来,把这块点心吃了,这可是公主府送来的金贵东西,很好吃的呢。”

杏儿见武氏表情真诚,便再也顾不得仪态,二话不说将那块黄金酥抢了过去,张开小嘴一口咬下。

武氏一直盯着杏儿的脸,不肯错过一丝不对劲之处,见杏儿吃相难看,还非常细心地为她拂去嘴角的点心残渣,眼里露出无比慈爱宠溺之色,像一位母亲看着自己贪吃的孩子。

杏儿太难吃到一顿饱饭了,好不容易能吃饱一回,于是在武氏面前不顾形象狼吞虎咽,武氏也不介意,一边看着她吃,一边与她闲聊家常,一块黄金酥很快入了杏儿的肚子,武氏仍不慌不忙与杏儿聊着天。

殿外已围了一大群人,有掖庭的各路管事,也有一些好奇心重的宫女犯妇,显然刚才绿柳来掖庭救下武氏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掖庭,大家纷纷艳羡地盯着武氏,人群里不时有窃窃的议论声,都说武才人真是命格奇佳,沦落到掖庭了都能遇到贵人,看来这位才人脱离掖庭,再次风光的日子不远了。

而掖庭的那些管事则表情各异,看着武氏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忌惮,此刻他们眼里的武氏,已不再是那个失了帝宠的落魄才人了,失了帝宠又怎样?人家面子大,与公主殿下交好,仅凭这层关系,掖庭已没人能动得了她了,从此以后她将是掖庭内一个独特的存在,直到她离开掖庭的那一天为止。

对殿外无数各异的目光,和无数窃窃议论声,武氏充耳不闻,她的眼睛只紧紧盯在杏儿脸上,认真而细致地观察着杏儿脸色的任何一丝变化。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杏儿仍然活蹦乱跳,不见一丝不对劲之处,脸色也没有异常,因为刚吃饱的缘故,反而比平常多了几分健康的红润之色。

武氏放心了,此刻她已确定,绿柳送来的食物里面没有下毒,人家对她并无恶意。

看着天真单纯的杏儿像只麻雀般开心地叽叽喳喳,浑然不觉自己刚才被人利用,经历了怎样的惊险,武氏忽然伸手将她搂在自己怀里,轻轻抚摩着她的头顶,脸上的愧疚之色一闪而过。

“杏儿,杏儿,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亲妹妹,从此生死不弃,我对天发誓!”武氏语气坚定地道。

第五百一十五章 鸡血魔王

太平村,道观。

东阳的道观在太平村成了一个颇为怪异的存在,因为它本来是在公主府的基础上改建而成,而且改建的地方并不多,工部官员和工匠们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公主府的原貌,仅只在门口添了一对香炉,拆下了公主府的牌匾,前殿稍作修缮,作为诵经清修的三清大殿,供奉三清道祖,穿过大殿再往里走,便属于东阳的私人场所,当初公主府的寝宫,明湖,水榭,凉亭等等,都与当年一般无二。

相比目前大唐境内的所有道观来说,东阳的道观俨然非常另类独特,而且…不伦不类。

时已深秋,眼看便要冬至了,距离道观外的小树林里,万物已然萧瑟枯黄,一棵棵光秃秃的树木不规则地伫立在寒风中,北风吹过枝桠,发出凄厉如鬼嚎般的呼啸声。

李素和东阳手牵着手,并肩在林中穿行,悠闲地漫步。

天气有些冷了,二人却觉得很温暖,大家身上都披着狐皮大氅,将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只有脸和一双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看不出你的贴身小宫女真会办事,此事办得漂亮,但也惊险万分,若晚了半步,那位武才人怕是…”李素摇摇头。

东阳瞥了他一眼,道:“你对那姓武的才人如此上心,到底为了什么?”

李素正色道:“从西州回到长安的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道君现出法身,他告诉我,若干年后,我命中注定有一次大劫,需要一位贵人相助方能安然度厄,这位贵人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

东阳:“…”

“别那么严肃,开个玩笑,道君说,这位贵人是位奇女子,有尊贵无比的命格,有广袤无垠的胸襟,胳膊上能立人,胸脯上能跑马,我猜了很久,道君的意思应该是说这位奇女子是个平胸…”

东阳:“…”

“反正,这位姓武的才人与我命中注定此生有缘法,今日我种善因,他年再收善果,无论佛家还是道家,也都讲究‘缘法’和‘因果’的,我出手相助武才人,哪怕没有结果,也能求个心安。”

东阳叹了口气:“满嘴胡说八道,偏偏又带了几分辩驳不得的歪理,李素,你这张嘴如果能正经一点该多好,我都不知道该信你哪一句了。”

“我说的话句句都正经,包括道君爷爷托梦那一段…”

东阳深深看了他一眼,展颜笑道:“便当你说的是真的吧,那位武才人,我会吩咐绿柳好生照拂,听绿柳回来说,那位沦入掖庭的女子在即将被人害死前仍誓不低头,气节可嘉,倒也称得上‘奇女子’三字,纵然不是因为你,这位奇女子我也愿意与她结识一下的。”

李素笑道:“与她结识一番也好,对你没坏处,只是…”

犹豫沉吟片刻,李素缓缓地道:“只是你记住,与人来往,凡事未可全抛一片心,特别是对那位武才人,这一生,她有她的机缘,你也有你的机缘,你们的交集不能太大,交情这东西,其实也讲究个火候,应当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

东阳笑着推了他一下,嗔道:“又与我讲这些大道理,老夫子似的,别忘了你与我同岁,你懂的道理,难道我不懂么?”

李素喃喃叹道:“千年老鬼跟你讲人生道理,多么难得的机会,居然不珍惜,愚蠢的人类啊…”

东阳斜瞥着他,道:“父皇封你为尚书省都事,你从大理寺出来这些日子,去尚书省应差了没?”

李素摇头:“最近本都事心情不大爽利,国事哪有私事重要,待我先把私事解决了再说吧。”

“这话根本就大逆不道,父皇若听到,非把你再踹进大理寺反省半年不可,你整天在太平村里四处游荡,晒太阳,吃烤肉,当我不知么?你还能有甚私事?”

说起这个,李素不由自主苦了脸,幽幽叹道:“我的私事很严重,有人逼我想个法子坑和尚,更要命的是,我到今天还没想出法子,眼看催债的要上门了…”

正说着话,却听林子外石破天惊一声大吼。

“子正贤弟在哪里?快快出来,俺老程来找你了,躲进林子里你也跑不掉,哇哈哈哈哈…”

李素脸色一变,随即苦笑道:“催债的果然上门了…”

东阳有些慌乱地道:“怎么办?我和你在一起…”

李素斜睨着她:“怕啥?我们在一起见不得人吗?”

东阳不说话,只是瞪着他。

李素叹了口气,喃喃道:“没错,还真是见不得人…”

人家已堵在林子外,躲是躲不过去了,二人只好放开牵着的手,一前一后走出了林子。

林子外,程处默来回踱着方步,听见身后响动马上回过身来,李素顿时大吃一惊。

相比前日被吊打的凄惨模样,此刻的程处默可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脸上两块淤青,眼圈发黑,额头还有些青肿,看起来像被一群彪形大汉群殴过一般。

“程兄,两日不见,怎地这般模样了?”李素关心地道。

程处默幽幽叹了口气,又朝东阳看了一眼。

东阳俏脸一红,不自觉地躲在李素身后。

李素有些尴尬地解释道:“那啥,大唐最近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我与东阳公主正在林子里商议给陛下上疏,看看下一个该打哪个倒霉的邻国…”

这一解释…还不如不解释,东阳羞得不行,狠狠掐了他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程处默又叹了口气,道:“我以前不知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蠢,现在大概知道了…你和东阳公主那点事,整个长安城的人都清楚,拿什么商议国事来糊弄我,你家国事是钻林子里商议出来的?我虽不如你灵醒,但也不至于蠢得那么过分吧,你这借口我感觉被侮辱了…”

李素干笑许诺:“这次有点仓促,下次一定想个高明的借口糊弄你,保管教程兄不会感觉被侮辱…话说,两日不见,程兄又添新伤,你在长安城里到底有多少仇家?或者…又被程伯伯揍了?”

程处默斜睨了他一眼,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前日你给我爹送的那个什么…炒茶,那玩意到底是怎么制成的?里面放药了吗?”

李素微惊:“程伯伯喝出毛病了?不可能啊,那炒茶是我亲手晾晒,亲手炒制,中间并无第二人插手,怎么可能出毛病?”

程处默脸颊抽搐了两下,道:“我也不知到底算不算毛病,我爹昨夜临睡前说嘴里没味,突然想起你送的茶叶,于是冲泡了一大碗喝下去,然后…他就睡不着了,院子里耍了整整一个时辰的乱劈风斧法,仍觉得精神百倍…”

李素:“…”

似乎忘了叮嘱程咬金一件很重要的事,睡前不要喝茶,特别是不要喝浓茶,这玩意跟鸡血的效果一样一样的…

“然后呢?”李素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程处默脸颊又抽搐了几下,神情浮上几许哀色,幽幽地道:“…然后,我爹就把我叫醒了,二话不说把我吊起来揍了一顿啊!毫无缘由毫无预兆啊!”

李素愈发奇怪:“为啥啊?揍人总有理由吧?”

“我爹说他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

第五百一十六章 长安乱战

都说投胎是门技术活,奋斗得再成功也不如投个好胎,出生落地该有的就都有了,权势,钱财,人脉资源等等,爹娘准备得妥妥当当就等你去继承。

如此说来,大唐权贵家的孩子们显然都是投胎这门技术里的资深熟练工,技术都挺不错,比如程处默。

但是,投了好胎并不意味着一生顺心顺意,吃嘛嘛香了,权贵家的孩子也有烦恼,也有麻烦,比如太子李承乾,他时刻担心自己被废黜,魏王李泰时刻梦想着一脚把李承乾踹下去,吴王齐王则剑走偏锋,迂回而进,还有房家老二,他的烦恼大抵跟他老爹相同,都娶了个不省油的女人。

至于程处默,他的烦恼大概跟老爹的素质有关。

程家的教育方式颇奇葩,从老到小都不太习惯讲道理,拳头大才是硬道理。程咬金治家教子的方法可谓简单粗暴,于是程处默倒霉了。

阴天里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过当儿子的睡得好好的,被睡不着的老爹半夜叫醒后痛揍一顿,闲到如此极品的老爹,实在是古今罕见。

李素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程处默了,老子揍儿子属于家务事,而且是天经地义的家务事,李世民都插不了手的。

程处默盘腿坐在林子边的草地上,神情有点忧伤,目光呆呆地望着缓缓流淌的泾河,似乎在伤怀自己当儿子当成了孙子的悲伤岁月,顺便憧憬…诗和远方?

李素有点内疚,程处默的这顿揍似乎与自己的炒茶有直接关系,谁都没想到半夜打了鸡血的程咬金嗨得如此过分,若是让老流氓嗑点魏晋时期最流行的五石散,还不得嗨到飞起啊。

尽管内疚,李素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一番,从程处默忧伤的语气里,李素终于了解了大概。

总的来说,李素不大不小闯了个祸。

程咬金临睡前喝了浓茶,精神亢奋睡不着,院子里耍了一个时辰的斧子,发现自己尚有余勇可贾,于是奋将余勇揍儿孙,把程处默叫醒揍了一顿,大约揍了小半个时辰,把儿子揍得哭爹喊娘之后,程咬金发现…精神还是很不错,于是下令打开家门,拎着斧子冲出去了…

要命的是,李素那天送茶叶不仅仅只送了程家,还有牛家,李绩家,李靖家,段家,长孙家,房家…等等,这些权贵有的睡得比较早,但不巧的是,那晚有的也和程咬金一样临睡前喝了茶,将军们喝茶的风格跟平日喝酒吃肉一样,走的是豪放路线,一大把茶叶扔进海碗里,滚烫的沸水一冲泡,趁热灌几大口,生生打几个激灵,结果好了,提神醒脑,阳火旺盛,正在满院子转圈发泄精力时,程咬金这老匹夫恰好拎着斧子出门,在朱雀大街上沿路将各家权贵的大门轮着个的砸过去,不仅砸门,还叫板骂街,旧年的恩怨一桩桩翻出来,叫嚣着要算账,要单挑…

喝了浓茶辗转难眠的老将军们正愁没事干,程咬金的破锣嗓子从大门外传来,将军们当即仰天长笑,厉声下令部曲取我战马长枪,某与程老匹夫大战三百回合云云…

那一晚,整条朱雀大街都热闹了,程咬金那晚变成了惹祸精,朱雀大街上一共敲了二十三家权贵的门,打开门应战的老将共计十一家,有些文臣非常识时务地当了缩头乌龟,任凭程咬金把家门砸得哐哐响,死也不出来,而且很没节操地叫下人从后门溜出去…报官。

至于出门应战的武将,包括李绩,牛进达,张亮,段志玄等等,十一位武将大马金刀,浑身披挂跳窜出来,站在朱雀大街中央二话不说开打。

首先大家还是很讲规矩的,互相单挑切磋,各自捉对挑了个对手,你来我往颇具西方骑士精神,后来,又是程咬金坏了规矩,觉得单挑不爽利,于是开始群殴,于是李绩牛进达张亮一伙,程咬金段志玄尉迟恭一伙,战事顿时升级,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混乱不堪。

此战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不仅惊动了城内巡夜的武侯和坊官,连太极宫都被惊动了,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李世民被宦官壮着胆子叫醒,听闻朱雀大街有黑恶势力团伙打群架,而且武侯坊官们不敢管,李世民顿时龙颜大怒,当即便下令羽林禁卫出宫,将这伙破坏大唐都城安定团结的黑恶势力全数拿下,先扔进大理寺让他们清醒清醒再作定论。

程处默用忧伤的语气侃侃而谈,李素越听脸越黑,神情不由惶恐起来。

这事…似乎已不再是某个老流氓半夜睡不着这么简单,分明搞大了啊,而且跟自己有直接干系,跑都跑不了。

“程兄…莫,莫闹!你开玩笑的吧?”李素挤出笑容道。

程处默斜瞥他一眼,道:“这是昨晚的事,今早朝会之前,我爹和李叔叔,段叔叔,尉迟伯伯他们都还在大理寺关着呢,陛下辰时朝会,已下旨将我爹和几位叔伯从大理寺里提出去,令他们入宫觐见了,呵呵,我开玩笑?我顶着满脸青肿浑身新伤,大老远跑来太平村跟你开玩笑?”

李素呆怔片刻,顿觉冤枉莫名:“可是,我只是给各位叔伯送了点茶叶啊…”

程处默淡定点头:“对,没错,陛下问你时,你也这样推得干干净净…全推给我爹,让他在大理寺里多蹲几天,容我喘口气多养几天伤…再揍,怕是顶不住了。”

“陛,陛下问我?”李素脸色越发难看。

程处默奇怪地看着他:“出了这么大的事,皆因你那茶叶而起,陛下怎么可能不召见你?在宫里巡守的羽林右郎将段老二今早从宫里递出了消息,据说今日的朝会很热闹,昨晚被我爹砸门的几位文臣今早发威了,不知参了我爹和几位叔伯多少本,还说此事定要追查到底,嗯,所谓‘追查到底’,自然要从源头查起,这个源头么…不就是你弄出来的茶叶么?你说陛下会不会召见你?等着吧,估计不差的话,再过一会儿,宫里传旨的人就该到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召入宫中

李素发现自己无意间闯了个祸。

这个祸貌似闯得真不小,按程处默的说法,因为自己送出去的茶叶,把长安城整条朱雀大街都闹得不消停,折腾了一夜,连李世民和羽林禁卫都惊动了。

可是,把整个事件从头到尾再捋一遍,李素又觉得分外冤枉。

都是千古留名的名臣名将啊,当初从史书上读到他们每个人的事迹时,都是那么的闪亮鲜明,每个人都有一段只可仰视追慕的传奇人生啊,闪耀千古的大唐盛世,就是从这帮人开始的啊…你们喝点茶就闹成这样,至于么?说好的人生寂寞如雪的高冷形象呢?

“程兄,你觉得…陛下会不会治我的罪?”李素脸色分外难看,艰难地问道。

程处默摇摇头:“说不好,此事可大可小,其实我爹和那些叔伯们私下经常切磋较艺,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作为武将,本就应该保留争强好胜的锐气,陛下也乐见其成,所以对我爹他们的较斗,陛下通常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