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愈发尴尬了,干咳了两声,正色道:“小子确是忧心西域,虽说如今侯大将军奉陛下旨令,正率大军横扫西域,西域三十六小国若单论,任何一国都不是我大唐的对手,怕就怕侯大将军灭了高昌之后,西域诸国兔死狐悲,联合起来对抗我大唐王师,更何况西域的西面还有大食,波斯,南面有吐蕃,这些皆是强国,若王师扫荡过甚,引得这几个强国不满,继而襄助西域诸国出兵,西域终会成为一团乱局,不好收拾了。”
程咬金冷笑:“屁大个娃子,守了一回城真当自己是绝世宿将了?这种事轮得着你操心,你以为陛下和满朝文武都是吃干饭的?这都估摸不到,咱大唐早该改朝换代了。”
李素眼角抽了抽。
话呢,是好话,用客气的语言翻译过来无非是“贤侄勿忧,陛下和朝中王公必有决断”等等,这话到了程咬金嘴里说出来,令李素分分钟想掀桌子再公然洗劫程家后拂袖而去…
“侯君集奉旨荡靖西域,一来是因西域诸国犯我西州,二来为了掌控丝绸之路,正是师出有名,至于侯君集灭哪国,打到何等地步,打到什么地方为止,出征之前陛下和朝臣们早已商议裁定,西域三十六国不可能全部灭掉,纵能为,亦不可为,对大唐之外的胡人,陛下早有定策,贞观八年,陛下曾作了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曰‘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这一句,算是陛下对邻国和胡人的态度吧…打,终究不如和。”
李素细细品位这句诗,顿有所悟。
这便是李世民的民族政策,便是天可汗的胸襟。
打还是要打的,为了立威,为了教训,也为了掌控丝绸之路,但是打只能轻打,不可能真的将整个西域荡平,那时固然扩增了版图,但西域之外,还有更强大的敌人,没了西域诸国这片缓冲,大唐将来面对大食,波斯,天竺这些大国时,或许会更吃力,以贞观年的国力来说,大唐支撑不起一场大战。
程咬金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拍了几下胡须上残留的酒渍,笑道:“你回长安之前,不知有多少拨西域小国的使节跪在太极宫门前求见圣颜,陛下皆一一召见,严厉训斥之后又温言安抚,恩威并济之下,西域诸国使节已代国主向陛下朝觐,正式拜大唐为宗主,西域这盘棋下到今日,算是尘埃落定了,侯君集的大军只消再灭掉龟兹,便已是立了威,建好安西都护府后,不日便要班师还朝,小娃子,你以为陛下为何对你封赏如此之重?莫看你只是守了一座小小的城,守住这座城的意义却委实不小…”
眯着眼瞟了一下李素,程咬金缓缓道:“说起侯君集,老夫倒想问问,听说当初侯君集邀你一同出兵高昌,与你共享灭国之功,顺带你也能亲手复仇,小娃子,你为何拒绝了?”
李素茫然道:“为何拒绝?这…小子的职责是守西州,陛下没说让小子与侯大将军共灭高昌啊,难道小子做错了?”
程咬金仔细打量李素的神情,然后点点头,叹道:“你小子,也算是有傻福的人,错有错着啊,幸好你当初没跟侯君集凑这热闹,不然你回长安可不会那么风光的又是晋爵又是赐金了…”
“啊?”李素大吃一惊:“程伯伯何处此言?”
程咬金眯着眼嘿嘿的笑,表情说不出是轻蔑还是幸灾乐祸。
“侯君集啊,呵呵,惹了大祸了…”
李素神情愈发震惊。
灭敌国是旷世大功,怎会惹大祸?侯君集明明是奉旨灭国啊。
程咬金喝了一口酒,笑道:“灭高昌国,确是大功,老实说,陛下钦点侯君集为行军大总管时,老夫还有些嫉妒,朝堂上着实打了几次滚,撒了一回泼,闹到陛下大怒,下令将老夫赶出太极宫,老夫这才罢休…”
李素:“…”
这等臭不要脸的话说起来脸不红气不喘是肿么个境界?
“只不过,侯君集驭下不严,或者说,这家伙被功利迷了心,见高昌国已灭,王室宗亲皆被活擒,后面的事,侯君集便没了顾忌,四万大军杀入高昌都城,接连十日在城中杀人,放火,掳掠,甚至糟蹋妇孺,侯君集不但视而不见,还派亲卫将高昌王宫的财物洗掠一空,纳入他自己的腰包…”
程咬金看着李素,悠悠道:“娃子,知道何谓‘破城’么?‘破’这个字,是有讲究的,按理说,大军攻城,敌人拒不投降,双方攻守厮杀,我方伤亡了士卒,如此,攻入城池后,大将军一般会默许麾下将士屠城作为报复,屠几日,抢几日,放火烧几日,都有讲究的,但是有个前提,那就是敌人拒不投降,不投降便杀,这是大唐出征的规矩,然而高昌国,在侯君集兵临城下的第二天便开了城门投降的,却没想到侯君集仍默许了破城抢掠烧杀,这就坏了规矩了,杀降,自古以来被喻为不吉,而且失了仁义之道,坏了名声…”
“大军烧杀十日,兵荒马乱中,高昌国都城跑了一个王室宗亲,是已故国主麴文泰的弟弟,这位崇信佛法的宗亲趁乱逃出高昌,一路历经艰险,上月赶到长安城,跪在太极宫前号啕大哭,留下一道控罪血书后,一头撞向石柱,死在太极宫门外,陛下闻奏大惊,仔细看了血书后勃然大怒,长安城侦骑四出,打探高昌灭国始末,那位宗亲死在长安城,城中那么多邻国使节的眼睛都在盯着陛下,想看看陛下到底如何处置此事,侯君集这次纵然立了大功,回到长安后怕是讨不了好,这个祸,闯大了。”
李素震惊片刻后,嘴角渐渐露出苦笑。
果然,历史的车轮就像那啥啥,将一切碾得粉碎,车轮下该倒霉的终究会倒霉。
“侯大将军回到长安后,陛下会如何处置他?”
程咬金冷笑道:“功劳封赏别想了,入狱怕是免不了的,屠城就是屠城了,说破大天去,终归是没道理的,陛下这些年苦心经营,对邻国又是打又是拉,恩威并济这些年,终于博了个‘天可汗’的尊号,如今侯君集一人胡作非为,将陛下多年的名声毁于一旦,你说陛下想不想一刀剁了侯君集这个老杀才?”
李素点头,不由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当初没答应侯君集一同灭高昌,因为…自己太懒了,懒得动弹,免了一桩麻烦。
懒人有懒福,做人懒一点,偶尔还是能收获到一些意料不到的好处。
程咬金叹道:“幸好当初你没跟侯君集一同出征高昌,否则你在西州拿命拼出的功劳怕是要打个折扣了,你纵然不是大将,总归参与了此事,难说陛下会不会把你牵累进去,你立的那些功劳,总归要被扣个七七八八了,娃子你命好,避开了这场祸事。”
前堂内,二人沉默了一阵,程咬金展颜一笑,道:“说这些琐事做甚?来,娃子,与老夫满饮此杯,算是为你接风了!”
“啊?又满饮?”李素苦着脸,被赐了自尽般壮烈地…小啜了一口,辣得龇牙咧嘴,赶紧搁下酒盏正襟危坐。
“好,说说看,刚才进屋你贼眼珠子瞟了半天,看上俺家哪个物件了?”
李素呆了一下,接着大喜,这是要发啊!于是急忙抬手在前堂里指来指去:“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那个…”
程咬金捋着乱糟糟的胡须点头,神情不变:“贼眼珠子倒真是毒辣,俺家值钱的几样物事都被你挑拣干净了…”
“程伯伯把这些送小子?”李素抑着惊喜小心翼翼地问道。
“谁说送你了?老夫只是考究一下你的眼光而已,俺老程家的规矩向来只进不出,你莫非不知?”
第四百六十六章 满载而归
“自家人”的说法显然是有底线的,谈感情可以,谈钱就伤感情了,自家的好东西绝没有往外送的道理,哪怕送自家人也不行,这点也能看出程咬金和牛进达的不同,牛进达是个厚道人,而程咬金,显然跟李素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
老实说,程家大门照壁上应该雕个貔貅才符合这家人的气质,招财进宝,只进不出,谁敢说半句劫富济贫,立马上斧子剁了。
程家酒宴的后半段,大家聊完了感情,该聊些正经事了。
李素很穷,李家也很穷,说是堂堂县侯,家里却只剩了十几贯钱苦苦度日,放眼大唐的权贵,没见过这么穷的侯爷。
幸好这位侯爷名下还有一点产业,不至于真被逼到穷途末路上,否则李素也不可能悠哉坐在程家前堂里,此刻应该出现某座不知名的荒山古道边,领着刚收的百名老兵干那剪径劫掠的无本买卖了。
不幸的是,李素名下的买卖找的合伙人不对,至少眼前这位合伙人的态度很有问题。
“程伯伯,小子离家三年了,不知咱们的五步倒卖得如何?”李素小心而委婉地提起此事。
“五步倒?呵呵,小子你怕是不知道,如今酿五步倒的作坊已扩充了数倍有余,俺程家的酒肆已铺满关中了,每月数千斤的产出,竟也供不应求,外地商贾在俺家作坊前排成了长队,老夫每隔俩月便去作坊那里看一眼,看看那些商贾满载一车车的银钱排着队,啧!太爽利了!”程咬金捋须哈哈大笑,两眼冒出的金光跟李素看见钱时的德行一样一样的。
李素大喜,急忙道:“如此甚好,小子恭贺程伯伯日进斗金,当然,小子也日进斗金…”说着李素换上一脸惴惴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小子是日进斗金吧?五步倒所得纯利确有小子的一份吧?”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在西州时,李素敲诈龟兹商人那焉,竹杠敲得梆梆响,要钱还是要命的山大王嘴脸,富得流油的那焉一直被压榨到身无分文,李素才意犹未尽的放他离开。
如今换了个地方,换了个对象,李素的心情也不一样了,此时此刻他最害怕的,是程咬金黑吃黑,把他那份利润独吞了,别怀疑,这事老流氓真干得出来,活到他这把年纪,脸皮已成了爱要不要的东西了,看中什么直接巧取豪夺,独吞合伙人的红利对他来说实在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举动,相比之下,李素的脸皮太薄了,程咬金这样的人生境界,李素大概要再活二十年才能修炼出来。
程咬金斜睨着他,鼻孔哼了哼,笑道:“今日洗劫完牛家,进了俺家贼眼珠子转悠得没停过,说来也是侯爷了,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也不容易,家里缺钱了吧?”
李素:“…”
要不是打不过他,早一记大嘴巴扇上去了,不要脸的事你干得比我少吗?大家明明是同一类别同一属性,没这么当面揭人短的。
幸好程咬金虽然混账,基本的商业道德底线还是有的,独吞合伙人红利的事大抵干不出来,当然,也不否认因为合伙人是李素,若换了个老实巴交长着一脸“快来欺负我呀”的生瓜怂蛋子,老流氓说不定就真出手独吞了,不仅独吞,说不定连酿酒秘方都得被他掏个干净。
“三年了,红利呢,确实赚了不少,这三年你没在家,所以红利一直存在老夫这里,原打算便分给你的…”看着李素忐忑的表情,程咬金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放心,老夫再混账,也不至于占你一个晚辈后生的便宜,这点脸面还是要的,小子你这一脸被盗匪围住的表情很欠抽,看在今日为你接风的份上,老夫暂且饶你一次,下次再在老夫面前摆出这副怂样,定抽得连你爹都不认识。”
李素大喜,急忙躬身应是。可算解决一个大麻烦了,老流氓还算天良未泯,犹存一丝人性,此刻再看他的模样,觉得分外闪亮伟岸…
“程伯伯,不知这三年累积的红利,小子能分多少?”李素喜滋滋地道。
程咬金挠挠头,道:“这种破事老夫哪里清楚?回去问问你婶娘,大抵三四万贯吧,毕竟每年还要从红利里扣除一部分,将烈酒买卖铺开到关中各州府,买卖扩充也需要钱的,老夫便没打招呼,直接从你红利里扣掉了。”
李素笑道:“买卖做得越大,投入也越大,这点规矩小子还是懂的,这三年小子远在西域,多谢程伯伯独力支撑了。”
程咬金笑道:“看你家中不宽裕,今日走时便从俺家支应一笔钱走吧,贼眼珠子莫再瞄俺家里的物件了,敢偷走老夫追到太平村也要抽死你再说,老牛是个厚道人,俺老程可没那么厚道。”
李素讪笑不已。
心情大好啊,有了这三万贯,家里总算能支撑下去了。
见李素高兴忘形的样子,程咬金仿佛看不下去,存心给他添堵似的,慢悠悠地补充道:“三年了,没见你小子登门,逢年过节的,也不见你的孝敬,老夫伤心啊…”
“啊?这…”李素脸上的笑容顿敛,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老流氓又要出幺蛾子!
“年轻人,总该要懂点礼数吧?每逢年节的,不登门不孝敬,眼里还有没有长辈?回长安后你难道内心里没觉着愧疚,觉得无地自容?”程咬金不急不徐地埋坑。
李素:“…”
说实话,真没觉得。
满长安就数这位最没个长辈样子,发自内心的无法愧疚,每次踏进程家大门都有种杨子荣打入匪巢见座山雕的错觉。
“程伯伯的意思是…”李素小心翼翼地问道。
程咬金不慌不忙瞥他一眼,悠悠道:“人不来呢,老夫也就原谅你了,毕竟这三年你远在千里之外,不过呢,每年年节孝敬,老夫便代你收了,不多不少正好扣你五千贯,情当每年过年,上元,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等你都给了老夫孝敬了,嗯,不拖不欠,银货两讫…”
“…”
额头青筋暴跳是肿么回事?
李素只觉得有股凌厉的杀意在胸腔里翻滚,沸腾,想抽死这个老不要脸的。
深深吸了几口气,李素不停提醒自己,要冷静,要睿智,要淡定,毕竟这里不是自己的主场,再说…他也打不过这个流氓。
实在很憋屈啊,年节给长辈孝敬是应该的,是晚辈的礼数,虽说长辈没个长辈样子,干出主动索礼扣费这么不要脸的事,晚辈胸襟宽广,不与他计较便罢了,可是…清明和中元也给你送礼,是不是太过分了点?老流氓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烧给你好不好?
…
闪闪发光的银饼装了好几车,银饼全是东市库所铸,价值两万五千贯,原本该有三万贯了,李素命不好,银饼没装车就被某程姓老恶霸打劫了五千贯。
有了这笔钱,李家的经济危机总算缓解了,李素心情终于好了一些,如果没被人打劫的话,此刻的心情想必如同窜天猴一样飞起。
三年了,李家的产业仍旧维持现状,除了烈酒买卖,长安城里还有印书坊,以及与长孙家合伙的香水买卖,几样加起来,李家穷不了。
李素决定明日再进城拜访长孙无忌,三年的香水利润也该结算一下了,拜访时多买点礼物去,只盼望长孙无忌是读书人,脸皮能够稍微薄一点,不会恬着老脸欺负晚辈,莫名其妙又扣下什么孝敬费。
这个年代的人,终归都是有廉耻的…吧?不会都像程老流氓一样…吧?
李素的心情有些惴惴,程家一行后,李素的三观显然受到不小的打击,令他对人性失去了希望。
…
银饼送进自家库房,李素亲自给库房上了一把又一把锁,如意钥匙拔出来,塞进许明珠的手里。
“这是咱家的家底,夫人好生保管,要像程伯伯…不对,像貔貅一样,只进不出。”李素郑重其事的嘱咐道。
许明珠呆了片刻,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钥匙,然后死死攥在手心里,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接受了炸碉堡任务似的,非常严肃地点头。
“夫君放心,咱家只进不出!”
“遇到向咱家借钱的货色,二话不说,乱棍打出去。”
“是,乱棍打出去。”
“遇到给咱家送礼的贵客,定要待若上宾,使其宾至如归,教人流连忘返,送了一次情不自禁还想送第二次。”
“是,宾至如归!”
李素满意地笑了,娶妇贤良淑德,实是人生幸事,越抠门的婆姨越淑德。
“对了,我没钱了,刚才忘记给自己拿钱,夫人把库房打开,为夫取两个银饼出来…”
许明珠攥紧了钥匙,两手背到身后使劲摇头:“…不给,夫君说过,只进不出。”
“莫闹!快给我。”李素脸黑了。
“不给,咱家只进不出…”
第四百六十七章 官赐土地
八月,最火热的季节。
关中平原像一座火炉,炙烤着万千生灵,毒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直射大地,连树上的蝉儿都仿佛被晒蔫了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嘶鸣。
李家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阳光从茂密树荫里执拗地透洒出星星点点,不规则地铺在树荫的空隙间。
李素穿着自己改良过的齐膝犊鼻裤,五分长短,腰间松松垮垮系了一根带子,上身精赤,光着脚,躺在竹躺椅上阖目养神。
身后的丫鬟给他不停地打着扇,右手边的矮桌上摆满了各种零食,还有一碗晶莹剔透的冰块,离开长安的那年,李素便叫人在自家挖了冰窖,将冬天里纯净的冰雪成块地敲击切割,送进冰窖里,到了夏天终于享福了,每隔半刻便拈起冰块扔进嘴里,一阵噶嘣脆响后,满腹透心凉爽。
仍旧很热,睡个午觉都不踏实,躺下没多久,背后便冒了一层汗,湿湿的,黏黏的,很不舒服,李素这种有洁癖的人绝对无法忍受。
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李素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关中这天热得邪性,好像孙大圣踢翻了太上老君的丹炉,里面的炉砖使用了过期的军事地图,不小心落在长安了。
抬头看看从树荫缝隙里透下的阳光,哪怕只有星星点点,李素仍被刺得眼睛生疼。
今天已洗了五次澡了,现在又出了汗,怕是又要跳进澡盆里冲洗一番,饶是李素如此爱干净讲卫生,也情不自禁觉得自己是不是干净得太过分了一点,洗得快脱皮了。
薛管家匆匆从门外走进来,先给李素行了一礼,笑道:“侯爷,有喜事,官上来人了…”
李素热得有点烦躁,没好气道:“大热的天谁吃饱了没事到处晃?官上谁来了?”
“户部度支司,一位姓吴的郎中…”
李素挠挠头:“姓吴的郎中?咋这么耳熟呢?他来做甚?”
薛管家喜滋滋地道:“说是给侯爷丈量土地,还有,从汉水那边迁来了五百户人家,往后他们就是咱家的庄户了。”
李素愣了愣,道:“五百户庄户?”
薛管家看着他道:“前些日陛下给您的封赏旨意,您难道忘了?实食邑五百户呀,‘实食邑’,就是朝廷实打实的送您五百庄户。”
李素恍然,这几天忙着算家里的钱财,倒真忘了李世民还给自己赐了地和庄户。
想着想着,李素烦躁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
实食邑啊,可不是以前当县子时虚头巴脑的“食邑”了,前面多了个“实”字,性质完全不一样,从此这五百庄户就是李家的人了,当地官府对李家的田地也要划出来单独造册,因为李家的地已经算是朝廷的封地,每年田地所产不必向朝廷上缴分文,全便宜自己了。
“哈哈,好事,喜事!吴郎中人呢?”李素拽着薛管家道。
薛管家笑着指了指门外,道:“门外等着侯爷召见呢,今时不同往日,咱家可是堂堂县侯府,区区一个郎中,可不是想进来就能进来的,侯爷是何等权贵人物,哪能说见就见?终归等侯爷心情爽利了,想见他时,他才能进门…”
薛管家面带傲色,胸膛挺得直直的,眉宇间露出几分小人得志的意气,罗里啰嗦一大通,全是抬高身价的马屁。
李素大手一挥:“请他进来,快,送人又送地,可不敢让人家久等,要客气点。”
薛管家得了吩咐,急忙踮着脚往门外走,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打量了李素一眼,为难地指了指他。
“侯爷,您这光着身子待客,是不是,呃,是不是有点…那啥。”
李素垂头,发现自己还精赤着上身,露出洁白如玉的胸膛,没什么胸肌,胳膊上也没有虬结隆起的腱子肉,这等形象见客,着实很污。
“傻愣着做甚?还不赶紧侍侯侯爷更衣!”薛管家瞪圆了眼睛,朝李素身后打扇的丫鬟吼道,丫鬟吓得一激灵,忙不迭取过一件青色绢丝圆领长衫,正待服侍他穿上,却听身后一道雍容平静的声音道:“你退下,我来服侍夫君更衣。”
李素回头,见许明珠穿着一身湖绿色的宫裙款款盈盈走来,乌黑的发鬓边斜插着两支长长的金步摇,随着步履有节奏地摆动。
许明珠接过丫鬟手里的长衫,细心地给李素穿上,一边穿一边轻声埋怨。
“夫君是陛下封的侯爷,正经的大唐权贵,放眼整个长安城,哪个权贵似夫君这般打着赤膊,毫无威仪的?妾身听说如今朝里的御史可管得宽,若夫君这模样传出去被御史知道了,一道奏疏递进宫里,参您一本,不大不小也是桩罪过,平日夫君多提神些,也能省了这点麻烦…”
李素笑着点头应了。
许明珠美眸左右一瞟,见四下无人,声音愈发放轻了。
“夫君,官上给咱家丈量土地,夫君万万留些心眼,咱家要良田,可莫教人坑了,量一些劣田给咱家可不成,夫君记住了,咱家要好地,不要劣田,夫君把薛管家一同带去丈量,薛管家知道田地优劣的,夫君只管问他,若官上不依,夫君哪怕不要地也万莫将就了事,田地可是留给子孙后代的,开不得玩笑。”
李素笑道:“夫人放心,我又不傻,倒要看看谁敢欺负我这个侯爷,敢敷衍了事,先抽了再说。”
说话间,院外传来脚步声,许明珠是妇道人家,自是知道规矩,急忙快步走进内院回避了。
李素穿戴整齐,眯着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绯色官服,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朝他走来。
走到面前五步距离时,官员忽然躬身施礼,道:“下官户部度支司郎中吴扶风,拜见李县侯。”
声音很熟,而且…不知是不是幻觉,李素总觉得这道声音透着几许心虚和颤抖。
“哈哈,吴郎中当面,本侯有礼…咦?好面熟啊…”李素愕然。
吴扶风抬起头,朝李素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呵呵…”
啪!
李素猛地一拍大腿:“哎呀!这不是吴郎中吗?真是冤家路窄…”
话音刚落,吴扶风脸色大变,刷的一下全白了,以异常熟稔的动作双手护住头部,双膝一软,蹲在地上一副准备挨揍的标准姿势。
李素急忙改口:“不好意思,说错话了,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还是不对,呵呵,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吴郎中,久违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丈量赐地
是熟人,熟得不要不要的。
“熟人”不代表交情,认识对方的脸也算熟人,当然,拳头揍过这张脸,也算熟人。
吴郎中恰巧属于这种熟人。
人与人之间总有着某种奇妙的缘分,有的属于良缘,有的属于孽缘,李素与吴郎中的缘分便属于孽缘,说“不打不相识”都算抬举他们了,李素与吴郎中是打完以后就打完了,大家都没兴趣再相识。一定要形容二人的关系的话,差不多算是“揍”与“被揍”的关系。
当初李素还是火器局监正的时候,度支司不肯痛快拨付银钱,于是李素领了程处默等一帮纨绔子弟打上门去,眼前这位吴郎中着实挨了李素一通狠揍,最后的结局算是两败俱伤,吴郎中以一张肿成猪头的肥脸为代价,换李素在大理寺监牢里蹲了好几天,大家谁都没占便宜。
认真说起来,李素与这位吴郎中算是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眼红的是吴扶风,此刻的吴扶风眼睛红得跟兔宝宝似的,看着李素的眼神活像杨白劳见了黄世仁。
“侯爷,李侯爷,当年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李侯爷,看在下官幡然悔悟的份上,还请侯爷饶下官一回…可好?”吴郎中眨巴着小眼睛,露出哀怜的目光。
“好啊,当然好。”李素笑眯眯地拍了拍吴扶风的肩,手掌落在肩头,吓得吴扶风一激灵,差点又做出双手护头的羞耻动作,确定李素没有揍他的意思后,这才稍稍放松了心情。
“当年那点破事,我早已忘了,本侯虽说不如陛下如大海般的胸襟,至少也像一块小池塘,哪里会记这么多年的仇,吴郎中太小看我了。”
吴扶风惊魂方定,然后…开始计算小池塘的面积有多大,顺便再算算自己的心理阴影面积…
李素确实不记仇,这跟当年恩怨的结果有关,毕竟是他把人家揍得哭爹喊娘奄奄一息,差点没要了人家的命,揍成那样,该记仇的是吴扶风。
吴扶风也不敢记仇。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被李素揍过之后,吴扶风养好了伤,刻意打听了一下李素的来历,这一打听,顿时吓得后背冒了白毛汗,那时他才知道,被他刻意刁难拿捏的火器局,领头的监正原来正是被皇帝陛下极尽荣宠的少年臣子,跟长安城各路国公名将交好,尤其在陛下面前极有分量,这种人哪怕想学螃蟹在长安大街上横着走,相信也没人敢拦他,而他这个小小的度支司郎中,居然敢刁难拿捏这位当朝红人,这何止是作死,简直是花样作大死。
事实上吴扶风被揍之后,陛下的处理结果也能看出自己当初多么愚蠢,他这个受害人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月,朝廷也没见派个人下来慰问安抚,而那个对他残暴凌虐的凶手被关进了大理寺,悠哉乐哉蹲了几天牢就被陛下放了出来,什么事都没有,情当没发生过,没过多久便官复原职,继续当他的火器局监正去了。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吴郎中终于发现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三年多过去,吴扶风仍是度支司郎中,几次有升调的机会也莫名其妙错过了,今日受户部上官所遣,亲自登门为新晋侯爷丈量赐田,遣送庄户,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门了。
幸运的是,李素很和气,笑容也很真诚,从表面上看,似乎真的不计较当年的恩怨了,——想想也是应该,当年他吴扶风才是受害者好不好?要计较也该是他计较才对,可是,今日此刻面对笑如春风的李侯爷,心中这股子莫名其妙的惊惧怯懦是肿么回事?
“朝廷赐田的事吴郎中也管?”李素好奇地看着他。
吴扶风使劲挤出个笑脸,道:“度支司隶属户部,举凡朝廷一应支出封赏等事,皆由度支司处置。”
李素点头:“行,这次便麻烦吴郎中大方一点,莫像当年对火器局那样,大家闹得不愉快了。”
吴扶风浑身一凛,急忙道:“当年全是误会,是下官的错,还望侯爷莫与下官计较了。”
李素笑道:“好,走吧,去村子周围看看,请吴郎中给我划几块良田出来,这可是惠及子孙后代的事,马虎不得。”
吴扶风行礼道:“下官自当倾力而为,断不会委屈侯爷。”
这就对了,大家相处其乐融融,你快乐就是我快乐,多和谐的画面。
…
给李家丈量土地不是小事,工作量非常浩大,因为圣旨里赐给李素的土地不是小数。
吴扶风不是独自来的,他还带来了度支司的几位小吏和二十多个差役,门口停着的马背上一捆又一捆的细绳,和一堆看起来很复杂的木制框架,正是丈量土地所需要的工具,显然吴扶风这次来的很有诚意,真是为了办事而来。
李素见状愈发满意了,抛开当年的恩怨不论,吴扶风这家伙认真办起事来还是很严谨的,当年那一顿揍…
还是该揍,不揍不长记性,欠钱挨揍跟杀人偿命一样,从古至今都是天经地义的规矩。
吴扶风带上小吏和差役,李素则带上薛管家和几名下人,众人出了侯府大门,神情悠闲地朝村头的田野走去。
太平村说大不大,村里百十户人家,时前由于前隋战乱,民间人口锐减,直到如今贞观年间,大唐的人口也不多,所以朝中出台各种政策鼓励民间生育,因为人少便代表着生产力低下,明明有广袤肥沃的良田,却无人耕种。
太平村也是如此,人口不多,荒地却不少,而且很多荒地都很肥沃,却因劳动力不多,只能眼睁睁看它们年复一年荒芜下去。
李家原本有四百来亩地,名下的庄户也有近百人,当初买的都是肥沃的良田,位于村东头,恰好跟东阳的封地交界,吴郎中此番前来丈量土地,按李素的要求,也将朝廷赐下来的土地重点放在村子东面,与原来的土地接壤。
这里是一片平原,土壤质地很不错,中间夹杂着几座不高不矮的丘陵小山,地是荒地,山是荒山,山上稀稀疏疏长着一小片不成林的杂树,地里不时窜出几只瘦弱的田鼠,山上也不时跑下来几只锦尾野鸡和狐狸,站在原野中间,顶着头顶炎炎的日头,却无端感到一股悲凉萧瑟的气息。
丈量的事自然由下面的小吏差役去做,吴扶风的心思一直放在李素身上,小眼睛每隔一会儿便情不自禁瞟一下李素的表情,生怕得罪这位喜怒无常的小恶霸。
见李素忽然皱起眉,吴扶风心头一紧,急忙陪笑:“侯爷对这块地不满意?不打紧,换个地方重新量一下便是,太平村隶属泾阳县,下官来之前曾调阅了泾阳县的籍地案宗,村里人少地多,很多良田都荒废了,侯爷对这块地不满意,咱们换一个地方便是。”
李素摇摇头,朝身后的薛管家瞥了一眼。
薛管家会意,上前蹲在地里,双手插入干涸的土壤中,挖起一大团干土,用手指掰碎了仔细端详,然后凑到鼻子前闻了几下,李素看得眼角直抽抽,有必要搞得跟毒枭验货似的吗?瘆人。
“好地!”薛管家点点头,随手扔掉干土,拍了拍手,神情很满意:“算是良田了,待到秋冬时多下几场雨,明年开春后土里肥得流油,种啥长啥。”
李素点点头,抬起手臂一划拉:“这一块地多大?”
吴郎中手搭凉棚认真眺望片刻,道:“没量出实数,以下官看来,约莫五百来亩吧…”
李素指着广袤平原里十来座小山包,道:“这些山也给我了,不过不能记在册里,你也知道,山上不长粮食,只能种点树,十几二十年的不见模样,给我我当然要了,但记在户册里我就亏大了,吴郎中你说呢?”
吴扶风毫不犹豫地点头:“成,都划给侯爷了,山包包长在地里,要挪也挪不开,官上便不造册了,全由侯爷处置。”
反正都是荒山,而且是朝廷的山,与吴扶风干系不大,慷朝廷之慨对他来说毫无心理压力。
整个丈量土地的过程很和谐,很融洽,没有任何争论,李素的每一句话基本都是有求必应,令李素心情舒畅,直叹老天瞎眼,所谓“善恶有报”都是屁话,当初不揍吴扶风那一顿,哪来今日这般如饮琼浆的感受?
眯着眼眺望远处的田野,李素指了指前方一块已经种上麦子的良田,道:“那块地上面种了现成的庄稼,要不也直接划给我?”
吴扶风看了一眼,脸色顿时苦下来了。
“侯爷,那…是东阳公主殿下的封地啊,下官,下官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
先不说东阳的身份,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地,人家上面已经种满了庄稼,眼看快秋收了,你大嘴一张就要划过来,没这么欺负人的。
“公主殿下与我交情甚好,划过去她不会说什么的…”李素试图说服他。
吴扶风汗都下来了,今日小心再小心,这位侯爷终于还是出了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