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乡民扛着农具,纷纷走出田陌,一天的田间劳作结束,大家都在朝一个名叫“家”的地方走去,且行且笑。
一幕幕景象那么的熟悉,连路上遇到的面孔都熟得可以脱口叫出名字。
乡路上李素和后面的百名骑营老兵终于引起了乡民们的注意,这支队伍太特别了,能在太平村弄出如此阵仗的,除了那位曾经的公主殿下,如今的道姑以外,便只有李家了。
见骑队为首之人赫然竟是李素,乡民们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站在乡道边看着李素。
李素忍着心中的激动,翻身下了马,走到乡民们面前,朝一位老农笑道:“七伯伯,不认识我了?”
满脸皱皮的老农一激灵,失声道:“啊呀!是李家的娃!…不对,封县侯了咧!李县侯回来了!快回家,你爹在家等急了!快回!”
李素笑着朝乡民们招呼了一声,然后再上马。
七伯伯跟在马后不住地摇头念叨:“娃子你也太狠心了,这一走便是三年多,你爹守在家里苦啊,虽说是为国征战,也…不说了,快回家去!”
李素笑应了一声,打马朝家中飞奔而去,身后的许明珠和骑营老兵急忙策马跟上。
百骑在狭窄的乡道上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气势如虹贯日,令乡民们纷纷侧目。
七伯伯看着李素等人的背影叹道:“才几年光景,李家真就起来了,咱太平村一百多年,终于也出了一位侯爷,风水好啊!”
…
一路疾驰,没过多久,李素等人便到了家门口。
家仍是家,与当初离开时一般模样,没见多大的变化,唯独干净了许多,门廊的柱子油光清亮,显然今日被家仆们刻意擦拭过。
看来李素回长安并且被晋爵县侯的消息早已传回了太平村,为了迎接家主,家里刻意搞了一次卫生大扫除。只是门楣上仍挂着县子府的牌匾,显然今早骤闻晋爵的消息,家里还来不及制匾更换。
隆隆的马蹄声还在乡道上回荡,薛管家和一众家仆丫鬟已蜂拥而出,站在门外空地上神情激动地翘首而望。
待到李素下马,薛管家一个箭步冲上前,老泪纵横地拽着李素的手泣不成声。
“少郎君总算回来咧,三年多不见消息,总算回来咧…”
李素眼眶发红,强笑道:“薛叔,多年不见还是老模样,倒是有些发福了,这几年我不在家,薛叔照顾我爹辛苦了。”
薛管家摇头泣道:“不辛苦,老爷在里面等你,快去,这几年老爷见谁都摆笑脸,夜里却时常偷偷哭,别人不清楚,老汉我却是知道的,你是李家唯一的香火,可不敢出甚事啊。”
李素点点头,门前一众下人丫鬟纷纷朝他行礼。
转过身,见许明珠躲在骑营老兵的人群里,有些畏缩地朝里看,李素笑了,朝她招招手,许明珠咬着下唇,怯怯地走上前。
李素牵住她的手,笑道:“回到自己家了,你怕什么?”
许明珠忧虑地道:“夫君也是知道的,当初夫君赴任西州,妾身…妾身担心夫君,只给阿翁留了封书信便悄悄离家了,这几年妾身一直担着心事呢,阿翁…不会生妾身的气吧?”
“夫人照顾夫君,天经地义的事,爹怎会责怪你?你想多了,走,随我一同进门拜见爹。”
二人手牵着手,跨过尺高的门槛,踏入前院内。
院里那株老银杏树仍如当年般郁郁葱葱,银杏树下,身形已微微佝偻的李道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山岳般岿然,见李素和许明珠走进前院,李道正身躯微微一震。
李素眼眶顿时红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久蓄而未落,二人加快脚步走到李道正身前,双膝一软,同时朝他跪拜下去。
“爹,孩儿不孝,今日终还,这几年爹受苦了。”
许明珠泣道:“阿翁恕明珠不孝,这三年未曾侍奉榻前尽孝道,明珠给阿翁赔礼了。”
李道正老脸也布满了泪水,抖索着伸出手,将二人扶了起来。
“回来就好,平安就好,不怪你们,为国征战是正道,侍奉丈夫也是正道,家里有管家有下人,我能受什么苦?倒是你们…这三年,你们受苦了,看,以前多水灵白净的俩娃子,如今人瘦了,也黑了,真不知你们在外面受了多少苦楚…”
泪痕未干,李素却笑着摇头道:“我们没受苦,真的。孩儿在西州当官呢,当官怎会苦…”
李道正叹道:“莫诳老子,西州早有军报传回长安,王家老二都跟我说咧,西州守得苦啊,几千守军对几万,杀得城里城外尸山血海,只剩了几百人,最后还是我大唐胜了,听王家老二说了以后,我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外人来家里道贺,恭喜我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为大唐立了大功,我把他们一个个轰出了门…世人只见我儿立了多大的功劳,杀了多少敌人,为国鼎定了多大的疆土,可是…有谁问过我儿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在鬼门关前来回蹚了几次,这几年饿了吃的什么,冷了穿的什么,受了委屈哭没哭过…”
李道正哽咽得说不下去,使劲抹了把泪,叹道:“不说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为国征战也算尽了本分,一次两次,够够的咧,以后陛下再召你出征,老子去太极宫撞柱子死给他看!走,都进屋,洗一洗风尘,吃顿家里的饱饭。”
说完李道正当先走进前堂,李素静静看着老爹的背影,曾经挺拔笔直的身躯,如今竟佝偻得像个迟暮的老人,离家仅仅三年啊,这三年里,他心中的苦楚,有没有人问过?
夫妻二人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李道正的胳膊,李道正挣了几下,瞪着通红的眼,倔强地道:“干啥?我还没到老得走不动的光景,不需要你们扶!”
李素愈发心酸,强笑道:“好,不扶,爹您正当壮年,身子骨比孩儿都强,当然不需要扶。”
李道正脚下一顿,叹道:“素儿啊,你当了多大的官,封了多高的爵,爹心里并不看重,爹要看到你一辈子平安活到老,你啊,少年心性,当初若少显摆点本事,多忍一忍是非,也不至于落到差点丧命西州的下场…咱们住的地方是太平村,为啥叫‘太平村’?先人们就是要告诉后辈处世的道理,人活一世,‘太平’二字,比‘富贵’重要。”
…
风尘仆仆回到家,李素与许明珠终于吃到了熟悉的家里的饭菜,饭后撑得不行,打着饱嗝儿在前院里散步消食,然后命人搬了几张摇椅置于前庭,再叫了一壶酒,与老爹坐着聊了一阵,将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一丝不漏地跟李道正说了一遍,李道正听到血战西州处时,已然是心惊肉跳,然后连连叹息,再看李素时,已是一脸后怕和庆幸。
睡在自己熟悉的卧房里,李素总算睡了三年来最踏实的一觉,一觉睡到快中午才起,打着呵欠伸懒腰时,早早等候在外的丫鬟们赶紧端上水,服侍李素穿好衣裳,李素迷迷糊糊耷拉着眼,木偶般任由丫鬟们在他身上套里衣,圆领长衫,玉带,纱冠等等,穿戴整齐后,又打水给他净面,还将他专用的牙刷洒上细盐,塞进他嘴里进进出出,一直重复这个很流氓的活塞动作…
直到一切做完,李素这才清醒了,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后,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
封建社会士大夫腐朽堕落的生活,终于回来了!
既然自己已是侯爷,家里该扩建了,而且还要买一个乐班和一批歌舞伎回来充充门面,李家清心寡欲的寒酸排场,程处默已不止一次吐槽过了,以后定让这些狐朋狗友嗨起来…
思绪不停发散,然后,李素忽然发现一个很严重的事实现状…貌似自己刚刚损失了几万贯,家里已没钱了。
无比幽怨地叹了口气,接着李素的心情忽然火热起来。
昨日回家时已天黑,来不及去河滩,今日的天气似乎…不错啊。
想到这里,李素急忙走出卧房,朝门外走去,前院里遇到老爹从田里回来,李素匆匆打了声招呼便走了,李道正叫了半天没叫住。
重重叹了口气,李道正刚跨进前堂,前堂屏风后,一道消瘦的丽影轻悄走出来。
李道正一愣:“素儿刚刚出门了,你看见了么?”
许明珠垂睑点头:“看见了。”
李道正忍不住道:“你知道他去见谁吗?”
许明珠沉默片刻,道:“知道。”
“你不生气?”
许明珠摇摇头,强笑道:“不气,我与夫君,还有…她,说来我才是冒然闯入的人,怎会气她呢?夫君心里有我,便够了,夫君心里也有她,可见她定然有令夫君欢喜的地方,其实…我也很想见见她呢。”
第四百六十章 故地重逢
相思,整整三年了。
李素走在去河滩的路上,心里忍不住苦笑,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那么轻盈如风,比以往多了几分沉重。
以前心里满满被占据的都是东阳,然而,这三年里与许明珠共同扶持,共同患难,赶不走,骂不走,甚至为了他不惜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挟持玉门关守将出兵,这个傻女人做了这么多,曾经被东阳满满占据的地方,不知不觉为她空出来了一块,然后,她住进了他的心里,从此,李素多了一份牵挂和习惯。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润物无声,如影随行,可是,她住进来了,就是住进来了,赶不走,也不舍得赶。
走在去河滩的路上,李素不停在拷问自己,心里怀着无尽的愧疚,因为他对东阳的情意已经不纯粹,不完整了。
可是,他还是想见她。
于是,脚步尽管迟缓,却仍一步一步朝河滩走去,每一个脚印都深嵌在泥土里,如同他在自己人生里留下的每一个不合时宜的痕迹。
河滩边仍是一片坑洼的碎石平地,李素踏上河滩,顿觉一阵恍惚,有种隔世的沧桑。
河滩边空无一人,东阳没在,李素抬头看了看日头,已是午时后,于是笑了笑,找到了那两块熟悉的平整石块。
两块石头有点特别,比河滩上别的石头更光滑,甚至能倒映出人的影子,显然有人经常拂拭。
李素掏出一块方巾,细致地擦了擦,然后放心地坐下,静静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发呆。
发呆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静静听着河滩边树林里的蝉鸣,聒噪中带着几分宁静,久违的无聊且惬意的生活,李素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回到了正轨,重新恢复了混吃等死的美好日子,于是李素又开始犯困了,脑袋一耷又一耷,和原来的生活轨迹一样,听着蝉鸣,睡个午觉,醒来再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眼皮快要阖上时,李素的身前出现了一双道士穿的十方鞋,鞋子小巧玲珑,脚型精致如弓,里面穿着雪白的足衣,目光顺着鞋子再往上,一身黑白相间的百衲道袍出现在眼前,李素瞳孔一缩,便看见一张布满了泪痕和浓浓思念的脸,那张脸,三年来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熟悉得每一个毛孔都仿佛承载着自己的相思。
“你来晚了,以前都是午时便来的。”李素朝她微笑,眼眶却发红了。
“我…贫道,贫道清早便来了,一直坐在树林里…”东阳抽泣,不甘被冤枉似的争辩着。
李素扭头朝不远处的树林看了一眼,含泪笑道:“你见我来了,为何不出来与我相见?”
东阳垂头,抽泣道:“我…贫道想看看你的背影,一直看着,你离开太久了,我怕出现在我眼前的,仍是一场梦里的虚幻,怕梦会醒,怕是一场空欢喜…”
李素站起身,拉过她的手,东阳似觉不妥,红着脸挣了几下,力气很小,似拒还迎。
李素不顾她的挣扎,霸道地将她搂进怀里,紧紧的,如同拥抱着自己今生最珍贵的珍藏。
“不是梦,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李素深吸着她发鬓熟悉的清香,梦呓般呢喃。
东阳被他搂进怀里后,终于不再挣扎,瘦弱的肩膀抽动了几下,忽然放开了戒律和身份,放声大哭起来。
“你怎如此狠心!一别三年,音讯皆无,你当我是什么?闲暇时的消遣么?”
东阳一边哭一边抡着小拳头,一拳又一拳,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后背上,尽情宣泄着三年来的委屈和愁怨。
李素仍紧紧抱着她,心中无比疼惜,三年了,她比当年更瘦了,拥在怀里仿佛只剩了一把嶙峋的骨架,如一片柔弱无依的柳叶,一阵风便能将她带去天边。
不知在他怀里温存了多久,东阳尽情宣泄完久抑的情绪后,终于稍稍平复下来,发觉自己一个出家人竟和男子保持着如此伤风败俗的姿势,不由万分羞涩,急忙推开他。
“不,不行的,我…贫道,贫道犯戒律了…”东阳红着脸退了一步。
李素嗤地一笑:“行了,别‘贫道’了,满天下的道士道姑,就数你最富裕了,还好意思称贫道,亏不亏心?真正的贫道杀了你的心都有了…”
东阳本来满腹伤怀激动,情绪动荡之时,被李素忽如其来的这一句刺激到了,顿时破了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顺带着鼻孔都吹起了一个大鼻涕泡儿。
李素咦了一声,万分嫌弃地撇嘴。
东阳气急败坏,抡起小拳头使劲捶他,怒道:“三年不见,你这张嘴越来越坏了!”
“女人就是没见识,这叫口才,懂啥!”李素笑着一边躲闪一边争辩。
二人就这样闹成一团,河滩边回荡着阵阵笑声。
一阵打闹过后,原本些许的陌生感顿时消除,仿佛从未分别一般,又回到了当初无忧无虑的情景。
…
笑累了,闹累了,二人再次坐回石块上,背靠着背,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
今日没有沉默,都存了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向对方倾诉。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二人竟异口同声问道。
问完二人一愣,接着又笑开了,东阳嗔道:“我先问的,你先答我。”
李素笑道:“我过得不错,真的,西州那地方虽然贫瘠,但你父皇遣我过去是当官的,再贫瘠的地方,当官的总不会太清苦,每日我便在大营里搭一个凉蓬,叫将士们去城里的胡商那里买点西域的时令瓜果,喝着冰凉的葡萄酿,眯着眼睛晒太阳,不夸张的说,如果身边再多几个碧眼胡姬,那日子简直跟神仙没两样了…”
东阳捶了他一下,嗔道:“莫糟蹋了神仙,哪有中土的神仙搂碧眼胡姬的?也不怕老天降雷劈你。”
李素笑道:“差点忘了,你已在道教入伙了,以后你是神仙那一边的,听不得别人糟践你的同伙…”
胳膊又被狠狠掐了一下,东阳气道:“又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入伙,什么同伙的,当心道君听到了饶不过你。”
螓首轻轻靠在李素的肩上,东阳幽幽道:“你只管诳骗我,在我面前只说好的,不说坏的,西州什么地方,你当我不知么?这几年我每日都盯着西域地图,那上面白茫茫的一片,除了风便是沙,方圆千里孤立无援,我也遣侍卫找过几个胡商,打听西州的风土,那里…根本是不毛之地,吃的喝的用的俱无,刮一阵风便能将半个城池埋了,似你这般娇惯又爱干净的人,真不知你这几年是如何撑过来的…”
东阳说着说着,眼中又流下泪来,哽咽道:“…更别说西州还处在群狼环伺之下,半年前从西州传来的军报,我也看了无数遍,一个字一个字的数着看,守城那一战,是我大唐自立国以来最惨烈的一战,看到军报时,尽管我已知西州大捷,你也平安活着,可是仍然偷着哭了好几天,五千守军,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寥寥数百,当时的你,实不知怎样的凶险,艰难,李素…这几年,真苦了你了,我的心,一直为你疼着,直到今日,直到此刻,直到见了活生生的你,我的心还在疼…”
李素反手举过头顶,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不管怎么说,我活下来了,挺过了这一关,人生又是一片坦途,打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强大。”
东阳点点头,话题却徒然一变。
“听说…你的夫人也跟着你去西州了?而且为了你,还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大事?”
李素点头:“不错,她也是个好姑娘。”
东阳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道:“她到底做了什么,跟我说说。”
李素叹了口气,将许明珠这一路为他付出的点点滴滴娓娓道出,东阳神情先是钦佩,再是惊讶,最后珠泪涟涟,泣不成声。
“你…你明明是个混账,何德何能,竟娶如此贤妻…”说完东阳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狠狠掐了他一下。
李素苦笑道:“夸她我并不反对,但也没必要为了夸她而狠狠踩我一脚吧?怎么说我也是你父皇赞不绝口的少年英杰啊。”
东阳擦了擦泪水,嗔道:“英杰都不知藏哪个山洞里去了,才把你这号英杰放出来招摇过市,祸害人间,老天真瞎眼了!”
幽幽一叹,东阳轻声道:“李素,以后你要好好待你的夫人,她是个好女人,扪心自问,她为你做出的这些事,我都不一定能做得到,老天终究是公平的,拆散了我们的姻缘,却还是补偿了你一段更完美的姻缘,跟她相比,我不如她。”
李素转过身,搂紧了她,叹道:“你不比她差,你也为我舍命付出过,老天待我不薄,赐给我两个完美的女人,今生但能做到不负你和她,已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绵绵的情话,听得东阳面红耳赤,羞得把头埋在他怀里,偷偷的笑,笑靥如春花。
第四百六十一章 长安秘辛
三年,总有许多物是人非的变化。
李素自己也变了,说不出具体变在什么地方,经历了惨烈的战争后,李素外表仍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时常没个正经,但只有他最清楚,自己的心态也不知不觉发生了改变。
东阳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改变,李素自己也隐藏得很好,一个从战场下来,手里还攒着无数条人命的人,站在东阳面前甚至都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戾气,仿佛还是从前那个混吃等死懒得令人发指的灿烂少年,可是,心中终究多了一股子无法言喻的不同寻常的东西,说它是凶性也好,沧桑也好,终归与当年不同了。
说起西州经历,李素刻意轻描淡写,只拣一些有趣的好玩的话题说,对于那几次守城之战的惨烈,反倒是寥寥数语带过。
有情人见了面,东阳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回去继续跪在道君像前,有口无心地念诵经文,或许夜深人静时,会想起李素拥抱他的甜蜜时刻,然后把头蒙在被褥里羞红了脸,三年来平静无波的修行,从李素回长安的那一天起,宣告破功。
修道斩不断凡心,终究不是真正的道门中人。
…
李素也回了家,与东阳只是短暂见一面,来日方长,不争朝夕,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首先必须见一见王家老二王直。
王直是李素在长安城埋下的一步暗棋,这颗棋子事实证明很有用处,关键时刻甚至救了自己的命。三年了,李素与王直未通消息,也不知他发展得怎样。
王直来得很快,李世民昨日命宦官在长安城内众目睽睽之下接连三道圣旨封赏李素,此事已满城皆知,如此风光的封赏,大唐立国以来也无人能及,王直昨日便夹杂在围观的人群里,涨红了脸力竭声嘶地叫好,只是李素没听见,李素进宫后,王直便马上出城回了家,等待李素和大哥回村。
昨夜李素回家后与家人团聚,王直很识相没去打扰,知道今日李素风风火火要去见东阳,王直还是很识相没打扰,一直到李素与东阳告别,满面春风往回走时,王直终于像社会上的不良少年抢劫放学后的小学生似的,在村口的银杏树下堵到他了。
李素很吃惊,呆了半晌才确定堵自己的不是仇家,是兄弟,于是快步上前,兄弟二人使劲拥抱了一下,王直嘿嘿笑了两声,接着整张脸便垮了下来。
“正说要去找你,你便来了,走,找个地方说说话。”李素勾着王直的肩往树林里走。
王直深深打量了李素一番,叹道:“瘦咧,也比以前黑咧,看来你在西州的日子过得很苦啊…”
李素在他面前没隐瞒,苦笑道:“命都差点丢了,黑一点瘦一点算个啥…”
王直眨眨眼:“你咋不问问我大哥为何没和我一起来见你?”
李素嘁了一声,鄙夷地道:“还用问吗?你这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说你‘如丧考妣’吧,未免对你爹娘不敬,剩下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你家老大这会子怕是还躺在床上直叫唤吧?”
王直颇惊讶地道:“你咋知道?”
李素冷笑:“三年前招呼都不打偷偷从家里跑出去,非要跟我建功立业,三年来音讯全无,这种丈夫虽没有‘人人得而诛之’那么严重,至少也该是人人得而抽之,若家里的婆姨是个温婉可人逆来顺受的女子也就罢了,偏偏他的婆姨一身盖世武功,无风也能掀起三尺浪的狠角色,你家老大回去若不挨打,那就没天理了…”
王直大感敬佩,高山仰止的姿态朝他拱了拱手:“兄长所料丝毫不差。”
李素悠悠问道:“你家老大被揍得惨吗?几级伤残了?”
王直挠了挠头,叹道:“昨夜我王家真是鸡飞狗跳…兄长刚一脚跨进门,迎面便见着了家人,我娘还没来得及上前抱头痛哭,兄长便中了我大嫂的暗算,一棍子敲在脑后晕过去了…”
李素脸颊抽搐了几下,虽然没亲眼见此情景,也能深深体会王桩的痛苦,再看王直一脸戚戚焉的表情,二人都觉得自己后脑不太舒服,很有默契地同时抬手摸了摸后脑勺。
“所以,你家老大一直晕到今日?”李素问道。
王直叹道:“若能如此轻易事了,倒是兄长的造化了,三年音讯全无,岂是一记闷棍能交代得过去的?我兄长被揍了大半夜啊,大嫂一边哭一边揍,兄长一边惨叫一边挨揍,那光景,啧!”
王直摇头,露出深深的惊惧之色,叹道:“我家这大嫂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暴躁,兄长这一次惨遭大嫂毒手,怕是要躺个十来天才能下地了…”
李素见王直悸怖的模样,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安慰他,措辞半晌,冷不丁道:“你大哥伤得重吗?”
王直点头:“大小伤约摸十几处,轻则淤青,重则骨裂…”
“单数还是双数?”李素期待地看着他。
“啥?”王直茫然。
“你大哥身上的伤是单数还是双数?”
“这个…何出此问?”
“我昨日与郑小楼打了赌,赌你哥身上的伤是单是双,赌注高达一文钱之巨,郑小楼赌单,我赌双,等下回去你帮忙数数,叫你哥争点气,身上的伤最好是双数,如果不是双数,你就狠狠心,再给你哥来一记猛的…”
王直无语地看着李素,叹道:“我家兄长有你这种朋友,实在是…”
“实在是高山流水,积了八辈子大德,行了,深情厚谊皆在不言中,我懂的…说说你的情况吧,这三年混在长安城,长进了没?”
提起事业,王直立马将他兄长的伤势抛诸脑后,并且一扫方才的颓势,神情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这三年我混得太好了,早已非昔日混迹两市的闲汉,而是真正的风头人物了,不信你去长安打听打听,路上随便问个人,问他知不知道长安王闷棍…”
“等等,王闷棍是谁?”李素适时打断了他。
王直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自豪地道:“当然是我,因我在与长安城里的闲汉拼斗时擅长背后敲闷棍,久之,长安城各路英雄人物送我这个雅号,以示敬意…”
李素:“…你继续说。”
王直继续眉飞色舞:“这三年实可谓长势喜人…”
李素不得不再次打断他:“你在长安城里种菜了?”
“我的意思是说,这三年我手下的闲汉多了许多,长安城里的地盘也扩大了,不止混迹于东西两市,城里一百零八坊,我王闷棍能说上话的地方少说也有六十坊,不仅结交了各路英雄人物,连坊官和巡街的武侯也有不少与我称兄道弟,常有来往…”
李素笑着朝他拱拱手:“原来竟是王闷棍大哥当面,久仰久仰。”
王直撇了撇嘴:“恶心我是吧?这几年靠着你的资助,我才在长安站稳了脚,若是没有你站在我背后,谁知道我王直是哪路货色?”
李素叹道:“可我也没教过你敲别人闷棍,所以,你也别妄自菲薄,你的名声都是靠自己的实力得来的,特别是敲闷棍的名声。”
“那倒也是…”王直很不谦虚地收下了李素的赞美,道:“按你当年的嘱咐,这些年我不但结识坊官武侯,朝中那些国公权贵家的厨子,管家,仆役,很多也有几分交情,如今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消息,包括朝堂里的传闻和风向,我都能打听出一二了,李素,你回长安了,这是好事,但长安城的水太浑浊,日后你免不了会牵扯进一些事情里,我虽然帮不上你太多的忙,但打探消息或是散播流言之类的小事,我自问还是能帮你担待一二的。”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客气话我就不跟你说了,往后要用到你的地方还多着,从今日起,你我的关系还是低调一点,莫再让任何外人知道了,有你在背后支撑着我,我终于不再孤单,日后你兄长要做官做武将的,他和我一样都将是明面上的人物,很多不可为不便为之事,便只能靠你帮忙了。”
王直点头:“放心,当年你安排我进长安城结交各路人物,为的也是今日,我幸不辱命,事情办得多少有几分模样了。”
停顿片刻,王直忽然笑道:“你在长安城里的仇家很少,不过来头太大,这几年我也刻意帮你留意了,如今的太子殿下…呵呵。”
“太子咋了?”
王直笑得有点神秘:“这位太子殿下,越来越不争气啦,几年前还装得有模有样,什么熟读诗书啊,温文有礼啊,垂视民间疾苦啊等等,装了这些年,约莫装得有点不耐烦了,这几年种种劣性都暴露了,朝堂里很多大臣对其行径直摇头,连陛下都被他惹怒了许多次…”
李素好奇地眨眨眼:“他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王直开始掰着手指数落:“年岁越长越胡作非为,尤喜稀奇古怪的物事,去年趁陛下出征薛延陀,太子留长安监国,东宫属官为讨其欢心,竟出动太子右卫率百人抢掠长安东市,长安的胡商遭了殃,但凡形状古怪,用料珍贵的酒器酒鼎,珍禽异兽,还有相貌上等的碧眼胡姬等等,都被抢进东宫,以供太子亵玩…”
“当时朝中的魏徵等人看不过眼,朝会时直诉其过,太子大怒,竟欲杖责魏徵,啧啧,连陛下都不敢轻易责罚的铁骨铮臣,太子却眼都不眨便下了谕令,听说当时魏徵站在太极殿内气得都快晕过去了,幸得长孙无忌当殿阻止,魏徵才免于被罚,这件事闹得很大,陛下得胜还朝之后,魏徵和御史台多位言官上疏,历数太子之过,陛下气得不行,回长安的当日便把太子叫进宫里严厉训斥,并着令登魏徵府上认错…”
“太子表面认错,心中不服,回到东宫后,谓属官曰,朝中诸臣多倚老卖老之辈,他年我若为帝,必尽驱以涤旧朝气象,肆吾所欲。这话不知被谁传了出去,陛下龙颜大怒,又将太子叫进宫里呵斥训诫,没过多久,陛下便特赐魏王泰两扇九翅玉屏仪仗用物,据说九翅玉屏这东西,非帝王和储君不能用,今上赐予魏王,长安满城皆惊,废储立魏的风言越传越盛,朝中接连数月动荡不安…”
王直说了一大通,李素听得很认真,每个字都细细咀嚼琢磨了几遍,然后笑着缓缓道:“这位太子殿下…真是花样作死的急先锋啊,今上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他这当太子的却等得不耐烦了,说来也是,贞观元年被册立太子,这都等了十几年,陛下还是龙精虎猛,他这个太子说是大唐储君,实则时常被训诫呵斥,被人品头论足,太子当得连孙子都不如,也该到了沉不住心气的时候了…”
王直眨眨眼:“这些传闻对你有用么?”
李素笑道:“当然有用,我久离长安,对如今的大唐都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幸好有你在,不然我出门就会闯祸…你再跟我说说,当年使计送入东宫的那位妖艳小受…咳,妖艳男子称心,如今怎样了?可讨得太子欢心?”
王直神情古怪地笑:“那个称心,呵呵,真是天生的媚骨,可惜生错了性别,不过,就算是男子,也足够祸国殃民了,你去西州的第二年,也不知这称心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被太子捧在手心里当成了宝,这几年太子经常召其侍寝…”
王直说着,面带迷茫之色,道:“这事我一直没弄明白,男的跟男的…咋弄?”
“不许歧视,爱情不分年纪,也不分性别的,等你多活一千年就知道,有时候连物种都不是阻碍,正所谓条条大路通长安,水路走不通,还可以走旱路嘛…”李素义正严辞地道:“继续说,称心后来怎样了?”
“称心啊…按你的吩咐,称心这几年一心蛊媚太子,去年六月太子携称心出游,路上太子的马惊了,太子趴在马背上惊恐至极,称心当时倒也灵醒,飞身将太子从惊马上拽下来,勉强也算救了太子一命,自己却被马蹄踏伤,将养了两三个月,从此以后,太子对称心实可谓言无不从,恩宠至极,而称心也不负所望,一门心思开始撺掇太子干伤天害理之事,去年东宫属官尽出,抢掠胡商珍奇和胡姬等等,说是太子喜爱,实则全是称心背后撺掇的,太子的名声如今引得满朝文武不满,皆称心之功。”
李素目瞪口呆,喃喃道:“当初原只是无意布下这步棋,没想到…称心这家伙还真是天生的祸胎啊。”
王直笑道:“这步棋走对了,听说如今不仅满朝文武对太子不满,连陛下也对太子失望之极,好几次密召东宫左庶子于志宁,杜正伦等人入宫,垂问东宫诸事,并厉谕东宫诸官对太子严加督导,使其勤勉向学,体察疾苦,不可荒嬉废学,骄奢淫逸,东宫诸官对太子所言所行劝谏无数次,可惜太子不纳,陛下也常闻太子所为,对他愈加失望了,据说今年初时,陛下召长孙无忌进宫饮宴,席间常有恼怒怨恚之言,似有易储之意…”
王直说得滔滔不绝,李素神情越来越舒缓。
欲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李承乾如今做尽天怒人怨之事,对李素来说,确是喜闻乐见,他每做一件丧德失心的事,便意味着他离万丈深渊更近了一步,只是他并未察觉罢了。
王直看着李素渐渐舒缓的表情,笑道:“当初你惹上这个大仇家,我这几年一直为你捏把汗,可是若照如今看来,根本不消你动手,你这个仇家自己就能把自己带进绝路。”
李素摇头道:“太子不会轻易废掉的,别忘了当今陛下是怎么登的基,呵呵,玄武门之变是个禁忌,十多年过去了,天下士子百姓仍耿耿于怀,为天下安定计,大唐的下一代帝王必须立嫡长子,至于格外恩宠魏王,只不过是陛下的一种平衡手段罢了,做给太子和朝臣看的,太子平日的丧德失行之举,终归不会成为被废黜的理由,除非…有朝一日太子造反了,陛下才会废了他。”
王直挠挠头:“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幸好你回长安了,便直接告诉我,下一步我该做什么?”
李素神情一肃,正色道:“眼下有一件事,还真得你亲自去办…”
见李素如此严肃,王直的表情也变得肃然起来,沉声道:“你尽管说,赴汤蹈火也给你办妥了。”
“没那么严重,还是刚才说过的,你回家去数数你哥身上的伤口是单是双,如果是单数,给你哥再来一记猛的,把伤口变成双数,切记数清楚,我押了一文钱呢。”
第四百六十二章 登门拜访
王直只是王直,他不是李素。
所以他无法跟上李素跳跃的思维,跟李素这种人说话很累,前一刻还一脸阴谋算计太子,下一刻李素的思维便跳到一文钱的豪赌上去了。
心很累,不想跟他多说话了,回长安跟小弟们喝酒吃肉骂娘才是他应该过的日子。
“大吃大喝随便,但该做的事情还得做,王直,你们需要一点改变了。”李素正色看着他道。
王直狐疑地看着他,试探道:“你这句话…跟你赌的那一文钱没关系吧?”
“这次是正经话。”李素很严肃。
再三确定李素的思维没有再跳的迹象后,王直这才认真道:“我和手下的兄弟本就是按你的吩咐聚拢起来的,它是你暗中埋在长安城里的一步棋,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若说那些闲汉个个为你赴汤蹈火,这个我办不到,不过帮你跑跑腿,打听打听消息,或是造个什么谣言,对他们来说还是很容易的,你要怎么改变,尽管说,我回去就办。”
李素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缓缓地道:“你如今也算是长安城市井里的一号人物了,手下也聚拢了一堆人,我虽不知你的那些手下对你到底有多忠诚,不过可以想象,这才短短几年的功夫,你的手下恐怕还谈不上什么忠诚,顶多也就是个狐朋狗友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