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默大笑:“要不要命的,先救了我兄弟再说,弟兄们,走,咱们出关!”

挟持着田仁会,千人的队伍一步步走到玉门关的城门甬道下,然后便走不下去了。

数千兵马在甬道前早已列好了阵势,幽冷的箭矢,寒光闪烁的刀尖长戟,还有一排排拒马,铁蒺藜,滚木…将甬道堵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玉门关数千将士神情冷凝,严阵以待,甬道前一片肃杀。

程处默呆了一下,接着脸色冰冷地看着田仁会,森然道:“老田,真要拼个鱼死网破么?”

田仁会重重地道:“末将之责是守玉门关,五千甲士未奉诏命,绝不出一兵一卒!”

沉默片刻,程处默忽然放声大笑:“今日本要称量玉门关甲士的斤两,但我麾下一千部曲要驰援西州救我兄弟,路上不容折损,今且记下这一遭,待我从玉门关回来,非把你们拆零碎了不可!”

扭过头看着许明珠,程处默眼中充满歉意:“弟妹,玉门关兵马已指望不得了,我麾下就这一千兵马,咱们先去西州吧。”

许明珠点点头,面朝程处默屈膝盈盈下拜:“程大哥高义,夫君幸甚,没交错兄弟。”

程处默大笑:“这话中听!老田,你不仗义,你要保命升官且由着你,来日西州解了围,我再来与你讲讲道理,但愿朝堂和我爹那里你能说得过去,今且放了你,后会有期!”

方老五拿开架在田仁会脖子上的匕首,狠狠一推他的后背,田仁会朝前踉跄几步终于站稳。

眼看着程处默和许明珠领着程家庄子的老兵列队朝关门外走去,明明是赴身生死难料的险地,可每个人的神情却那么的顾盼飞扬,仿佛赴一场奢华高贵的盛宴。

田仁会呆呆看着队伍,眼眶忽然一红,握紧了拳头嘶声道:“我岂是不仗义的小人之辈!小公爷你看错我了!只是,忠与义,你教我如何取舍?你如此说我,我田仁会不服!”

程处默身形一顿,然后哈哈一笑,接着迈开脚步往前走。

田仁会正在郁愤之时,却听身后马蹄隆隆,只听马蹄声便估摸有千骑之数,田仁会心中不由一沉,今天到底什么日子,出的大事为何一桩接着一桩?

扭头望去,却见一名商贾模样的中年汉子领头,后面跟着一支千人规模的商队,商队里无论伙计还是护卫,皆是平民短衫打扮。

田仁会仅只看了一眼,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

他久守玉门关,见过南来北往的商贾商队如恒河之沙,数都数不过来,只消一眼便看得出路经玉门关的商人身家如何,哪国人,装着什么货物,可眼前这支商队落在田仁会眼里,他的第一反应却是马上调兵。

实在太不像商队了,队伍里没有老弱,每个人皆是二三十岁的壮年汉子,每个人的神情皆是冷凝寡言,一脸肃杀的模样,换下平民装扮,配上一身铠甲,分明便是一支百战沙场的精兵!

田仁会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为首的商贾汉子策马在他面前停下,仔细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尊驾可是玉门关中郎将田仁会?”

田仁会愣了一下,淡淡道:“正是。”

商贾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布,还有半面金色的虎符,伏身递给他,大声道:“陛下旨意,玉门关中郎将田仁会即刻调动三千精锐兵马出关,日夜兼程驰援西州,接旨后马上启行,不得耽误!这里是陛下的圣旨和调兵虎符,请田将军核对后马上集结兵马!”

第四百零六章 关塞驰援

突如其来的圣旨,令田仁会整个人懵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位宣旨的汉子,眼里充满了疑惑。

宣旨的汉子似乎看出田仁会在想什么,骑在马上满是傲然地笑了笑,田仁会眼睛迅速眯了一下。

这笑容,他太熟悉了。

田仁会也是在长安做过官的,当初科考高中进士后,他在长安任过尚书省录事,苦熬资历三年,这三年里,这种笑容他见得太多了,那是太极宫里出来的人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因为他们是天子近臣,不论官职大小,似乎都天生带着一股子优越感,太极宫里逢人便哈腰行礼,可一旦出了宫门便鼻孔朝天,看谁都比自己矮一截。

从古至今,历朝历代,宫廷里出来的人都是这副德行,无论戍守大内禁卫的武将,或是内侍监署宦官,出了宫便神气得不得了,田仁会在长安任职尚书省,是负责传达和执行朝廷政令的中枢衙署,每日见得最多的便是宫里来来回回的宫人武将,这种笑容自然也是最常见了。

见马上汉子的模样,田仁会心里便信了三分,然后便看见马上汉子从腰侧摘下一面牙牌,连同着圣旨和调兵文书一同递到田仁会面前,似笑非笑地道:“我姓黄名丘,乃右武卫左骑营折冲都尉,随侍陛下左右的大内禁卫,圣旨,虎符和调兵文书是陛下从塞北前方黄金御帐内发出来的,田将军若不信,不妨仔细核对。”

田仁会也是官场老油条了,闻言连连陪笑曰不敢,但还是接过圣旨虎符和文书,当着黄丘的面仔仔细细地核对起来,许久之后,田仁会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朝黄丘拱了拱手,道:“天使稍待,末将即刻点兵。”

转过头,田仁会大吼道:“来人,擂鼓,聚将点兵!”

黄丘仍旧一脸傲然的笑容,抬头眯着眼朝关门外看了看,道:“前方千余骑队是何人?”

田仁会表情顿时变得很苦涩:“是…卢国公府的小公爷。”

黄丘眼皮跳了跳,卢国公的名头在长安可谓人见人怕,鬼见鬼愁,他儿子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黄丘混迹宫廷,自是对程家父子的德行很熟悉了,于是再也不敢露出傲然的笑容,神情一凝,道:“程小公爷出玉门关作甚?”

田仁会叹了口气道:“和咱们一样,驰援西州,只不过长安国公府收到消息甚早,程公爷无权擅调兵马,于是从自家庄子里调集了千余老兵,去西州驰援泾阳县子…”

黄丘眼皮又跳了两下,不知不觉摆正了态度,一个小公爷已然够令他仰望了,可看现在的架势,程老公爷为了那位泾阳县子,竟不惜冒着闲言碎语的风险,从庄子里调老兵,并且领嫡长子领兵驰援,这位县子的分量比自己想象中重多了,日后若见了他,还须把姿态摆低点才是,这种欠抽的傲然笑容再莫拿出来了。

黄丘回过神,垂头看着田仁会,好奇道:“刚才我远远见此地乱糟糟的,你们在作甚?”

田仁会表情更苦涩了:“末将被李县子的夫人挟持,借以要挟末将出兵驰援西州,然后程小公爷来了,末将又被程小公爷挟持,要挟我出兵,我都拒绝了…”

“你堂堂玉门关守将,竟被挟持了两次?”黄丘的表情也有点不对了,望向他的目光有些异样,不知是同情还是鄙视。

田仁会脸颊抽了抽,这人…真不会聊天啊,不知道世上有种悲伤叫“阴沟里翻船”吗?连翻两次船也不奇怪嘛。

黄丘看着远处程家庄子老兵的队伍,神情若有所悟:“擅调兵马干系太大,田将军拒绝了,所以,程小公爷方才与田将军恩断义绝,领着一支孤军上路了?”

转过头同情地看着田仁会,黄丘道:“可是,此刻你又要调动兵马赶上程小公爷,严词拒绝变成了欣然景从,这事干得…啧!”

田仁会垂头望着手里的圣旨和虎符,无限纠结地道:“天使若早来一个时辰,末将何至于闹得里外不是人?”

西州城外,骑营。

李素躺在帅帐里直哼哼。

中箭的肩膀疼得厉害,城里的大夫来看过,给李素用了一种看起来脏脏的如同黑泥般的药,而且非常简单粗暴地裹在箭伤处,李素干净的肌肤每天接触这种脏脏的像阴沟里挖出来的淤泥般的药,人已快疯掉了。

受了伤嘛,自然有了完美的借口,于是李素的懒病开始发作,发作得比伤病更严重,每天躺在帅帐里一动不动,睡醒了便睁着眼看着帅帐的圆顶发呆,或者在阳光不是太猛烈的时候弄一张软榻置于帐外沙地上晒晒太阳。

岁月静好,人生如梦。

大战之后,与曹余长谈了一番,李素终于全面接管了这座城池。

夺权并非权欲,李素对权力的爱好并不大,只是他做事喜欢利落干脆,不喜欢七嘴八舌的议论,更不喜欢有人在背地里掣肘,对西州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令出一门的指挥,一个人可以有双手双脚,但绝对只能有一个大脑,多一个便会乱套,既然曹余能力欠缺,李素只好上了。

守城第一战结束,西州城满目疮痍,重建修复城池是第一要务,李素定下了规划,其余的事情便交由西州刺史府的官员去实施。

重点自然是城墙,西州的城墙是守城的软肋,但是,却不能不修。

第二件重要的事是打探敌情,如今已经可以肯定,西域诸国军队已联合起来,高昌军只不过是大军的一支先锋,所以大战结束后的当日,李素便遣出了斥候分赴西州的四面八方一百里外,每日的军报源源不断地送进帅帐内,不仅如此,李素还吩咐斥候在百里开外搭建了简易的烽火台,若遇敌而来不及报信,可点燃烽火,以备应战。

最后是整顿三军。

巡弋于西州边境的另一支折冲府已被紧急召回西州,与骑营和原先守城的折冲府将士一起集结于城内,人数大约两千八百余。

西州下辖六县的百姓也被迁移进城,所有能吃的能用的东西全部带上,带不走的就地销毁,不仅如此,李素还下令拉壮丁,百姓中但有年轻力壮者,全部拉入军中,临时建了一个乡勇营,人数大约两千余,由蒋权亲自负责每日的操练和守城战术。

正规和不正规,精锐和乌合之众,李素如今不挑食,什么都要,一切只为守住这座城。

该做的都做了,诚如李素当初所言,他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至于努力过后能不能守住西州,那时只能看天意了。

帅帐外的阳光有点刺眼,李素别出心裁,在软榻上方支了一块蓬布遮荫,榻旁再置一方矮桌,桌上摆了几样瓜果和一小坛葡萄酿,这要是再戴上一副墨镜的话,活脱就是悠闲度假的架势了。

一觉睡醒,不知时辰,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渐渐西沉,李素躺在软榻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半睁着惺忪的眼,开始思量今晚吃什么。

郑小楼对李素这种好吃懒做的作派很鄙夷,开始两天还耐着性子尽一名亲卫的义务,每天有模有样侍立在李素身后,可是郑小楼很快发现这种行为毫无意义,李素每天只顾着呼呼大睡,睡醒了便琢磨该吃什么,吃完后望着天空发一阵呆,然后脑袋又开始一点点,开启睡眠模式…

于是郑小楼终于发现自己每天煞有其事地侍立在这么一位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的大爷身后的这种行为很愚蠢,深刻检讨过自己脑子抽风后,便不再理李素,找了空僻静的地方练功去了。

王桩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明显比郑小楼强多了,见李素每天呼呼大睡,他也跟在后面搭了个小凉蓬一起睡,于是来往的骑营将士们最常看到的便是别驾和亲卫四仰八叉睡成一团,若非两人都穿着衣服,画面更污秽…

然后,李素开始觉得不爽了,因为王桩打呼的声音太大,李素甚至敏感地发现,地面上的沙粒随着王桩的鼾声而微微发颤。

李素不能忍了,很不客气地一脚踹去:“魂兮归来!”

王桩的鼾声一顿,大嘴咂摸几下,半睁着眼茫然看着李素:“咋了?”

李素无奈地看着他:“你就不能换个地方睡吗?”

王桩呵呵憨笑:“这话说的,我是你的亲卫,当然要寸步不离护你周全…”

李素很想再踹他一脚。

睡得比猪还沉,鼾声打得地动山摇,好意思恬着脸说什么护周全。

第四百零七章 愚忠务实

“愁啊,愁死我咧…”王桩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叹气,苦恼迷茫而又沧桑的样子,活像被小三逼着跟黄脸婆离婚的中年渣男。

李素乐了:“太少见了,难得看到你发愁的样子,你愁啥?没吃好还是没睡好?”

王桩瞪了他一眼,道:“你还笑得出,西域大军说话就要兵临城下了,就凭咱们西州这几千号人,还有那道尿都能冲垮的城墙,顶个甚事?早早晚晚咱们怕是得死在这里。”

李素眨眨眼:“所以你愁这个?”

“是啊,愁得晚上睡不着…”王桩神情严肃,一脸欠抽的忧国忧民。

“晚上睡不着,白天呼噜打得山响…我说,你发愁好歹也拿出点发愁的诚意,就算没有诚意也别在我旁边睡,行不?”

王桩自动跳过这个问题:“西域诸国大军主力肯定会来攻打西州么?”

李素点头:“肯定会来。”

“大概还有多久?”

李素想了想,道:“高昌军新败,或许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再说诸多小国的军队要集结,要融合,要分出主次,他们也需要时间,所以我们会有一段喘息的日子,不过也喘不了多久,少则两月,多则四五个月,差不多该来了。”

“你有办法没?”王桩神情有些阴郁。

“兵来将挡,还能怎样?不管怎么说,咱们西州如今也有五千多兵马,敌人若来攻城,勉强能顶一阵了。”

王桩嘁了一声,鄙夷轻蔑的模样颇得李素的神韵,也不知暗里练这个表情练了多久。

“西州两个折冲府再加咱们骑营,正经的府兵拢共也就两千多,难为你把那些新募的百姓当作乡勇算进去,这些乡勇操练时威风,喊杀声喊得地动山摇,真上了杀人的战阵,第一回合就得尿裤子,指望他们?呵呵…”

李素摊摊手:“不然我还能怎样?如今的情势,但有一丝能用到的力量,我都要把它们用起来,尽最大的努力守住城,只待顶过了这一轮,拖到陛下在北方腾出手来,那时咱们便可扬眉吐气了。”

王桩愁意满面地道:“吐啥气啊,那时咱们怕是连气都摸有咧…”

神情怔忪片刻,王桩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盯着李素的脸:“你一直是个有本事的,天大的难事到了你手里都能解决,这次也不例外吧?你是不是藏了啥好主意没说?快告诉我,你一定有办法的。”

李素苦笑摇头:“兵战,死生之大事,自古便是直来直往,没有半点捷径,古往今来的大战何止千万次,真正能够以寡胜众者屈指可数,我只是个好吃懒做的农户子弟,从无领兵的经验,哪里有什么法子抵挡来犯之敌?你太高看我了,这次,我是真没法子了。”

王桩呆了呆,然后露出失望之色:“如此说来…西州怕是真守不住了。”

李素语气沉重地道:“尽人事,听天命吧,我会守在城头上,一直到城池陷落的最后时刻…”

“城池陷落以后呢?”

“当然弃城而逃啊…”李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以为我会与城皆亡吧?我可没那么伟大,尽到最后一份心力便够了,天留一线,人留一线,凡事没有必要做得太死,殉国殉城什么的,死得毫无意义。”

王桩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咋能弃城呢?弃不得,将来回到长安都没脸见关中父老…”

李素奇怪道:“咋没脸见?你看,我为西州做了这么多事,无论战前的准备,还是战时的坚持,我已坚持到城破前的最后一刻,对家乡父老也好,对陛下和社稷也好,哪怕对我自己也好,我都觉得没有愧对任何人了啊,难道非要我死在西州才算得上尽了忠?我未来明明可以为大唐社稷发挥更大的作用,为大唐增添更多的辉煌,一个未来有大用处的人,为何一定要死在这里?”

王桩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比嘴皮子,王家兄弟从小到大都不是李素的对手,以王桩那简单得近乎白纸般的脑回路,连李素这番话是正理还是歪理都分辨不清,哪里还有能力去辩驳他?

“是…是这样吗?”王桩陷入纠结。

“当然,看我真诚的眼睛…看到了吗?看懂了吗?里面有什么?都是对大唐社稷满满的爱啊,留存有用之身,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不比死在西州好得多吗?城守不住就不要守了嘛,为何世人总喜欢干些与城皆亡的蠢事?与城皆亡能证明什么?忠心?气节?为了这两样东西,付出生命的代价,你难道不觉得这很愚蠢吗?”

王桩默不出声,从他眼中已能清楚看到一圈圈的晕纹,显然已进入被催眠状态,很好,洗脑成功。

价值观不同,决定了对事物的做法不同,李素来自后世,上辈子所受的教育便是务实教育,那个年代没有硝烟战火,没有生死线上的慷慨激昂,所以每一件事都务求以最小的代价来收获最大的利益。

命都搭上了,还有什么意义?城池毕竟是死物,放在那里又跑不了,被敌人占了便占了,留着性命想办法积蓄力量再夺回来才是最正确的做法,这便是务实,在他看来,殉国殉城这种事简直是白痴才干的。

欣慰的是,王桩现在这副刚被洗脑的模样尽管看起来有点蠢,但至少脱离了白痴圈子,为王家贺。

“有件事你去办一下,这件事只能交给你办…”李素压低了声音道。

王桩回过神:“啥事?”

“记得我曾经在松州城下造的震天雷么?”

王桩咧嘴:“咋不记得,那陶罐罐厉害很咧。”

李素沉声道:“三样材料,你速去准备,硫磺,硝石,木炭,还要一些蛋清和石墨粉,去找西州城里那几位商人,就说骑营以两倍的价收购,不能直接把三样东西告诉他们,怕被有心人记住,中间掺点别的,比如花岗岩,楠木,石灰等等,达到混淆视听的目的…”

王桩兴奋地搓着手:“如果这玩意造得多的话,西州还真有可能守得住!”

李素苦笑:“你太高看它了,再厉害终究只是死物件,扔出去或许能收个震撼的作用,用久了,敌人便能琢磨出对付它的法子,它就不管用了,所以,它能辅助咱们守城,但千万不能完全指望它。”

“有用,咋用都合适!炸起来响得很咧,两丈方圆没活物,咱们造它几千上万个,不信守不住西州!”王桩乐得眉开眼笑,看来很不赞同李素的消极态度。

李素笑了笑,也懒得跟他争辩。

“我亲自拉一支骑队,跑一趟沙州,秘方可不敢让外人知道,陛下会怪罪的。”王桩此时特别灵醒,可能跟刚被洗脑有关。

李素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王桩,自家兄弟不说见外话,到了沙州采买了东西后,你叫骑队回西州,你先回一趟长安…”

王桩愣了一下,脸顿时黑了:“咋咧?用诳你婆姨的烂借口把我也诳走?大战在即,你叫我丢下兄弟自己跑回长安,这简直…简直比你弃城而逃还可耻!我呸!以后这话再莫让我听到,不然兄弟做不成咧!”

说完王桩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怒冲冲地转身离开。

李素纠结地看着地上那口泛着白沫的口水,有点恶心,想吐…

都说近朱者赤,王桩近了自己十多年,不爱干净的毛病咋就改不过来呢?

而且…

李素咂摸咂摸嘴,忽然回过味来,起身朝王桩的背影怒道:“你给我回来!弃城而逃咋可耻了?哪里可耻了?你啥意思?”

第四百零八章 善始善终

西州的城墙每日摩肩接踵,忙碌不休。

从下辖六县迁了许多百姓进城,人口多了,可糊口的活计却太少,于是李素下令每户抽调壮年男丁一两人为民夫,每日上城楼修缮城墙,挑土垒石,搬运守城军械等等,管两顿干饭,还发三文钱,如此算是稳定了城中百姓的人心。

从沙州来的商队也越来越多,运送的都是粮草,生铁和砖石,这又是一笔大开支,以前没掌权不清楚,如今看来,维持一座城池的稳定,甚至让它更加繁荣,其难处果然堪比登天,难怪曹余那么迫不及待地把权力交了出去,心虚和被人抓了把柄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恐怕也是因为管理城池太繁琐太艰难了。

李素现在就觉得头很痛,痛得快炸了。

商队运来的东西多,对西州是好事,可是东西运来了,钱呢?拿什么支付给商人?

以前有个冤大头那焉帮忙撑着,毕竟帮他支付的只是小数目,城里一栋私宅而已,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可这一次是修缮城墙,打造兵器,成千上万的砖石和生铁运进来,便意味着要花出去成千上万的银钱,那焉再有钱也支应不了一座城池的开销,而西州这些年养着那支突厥骑兵,府库早空得能跑耗子了。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更何况李素还算是活人中的聪明人,有尿当抖直须抖。

所以李素一横心,索性把曹余的刺史官印拿来了,商队运来了东西,李素没钱给,不过…可以打白条。

谁都不喜欢白条,可李素的白条有讲究,他在白条上盖了官印,并且写明了所欠款项以每月一分利钱计。

盖上官印的白条,代表的便不是私人欠款,而是整个大唐朝廷了,白条上的官印是实实在在的,如今这年头是个讲诚信的年头,官府和商人都一样,无信而不立,无论西州将来守不守得住,白条哪怕拿到长安城,官府也得认了,至于朝廷找曹余和李素的麻烦,那是以后的事了,李素要守住西州,别的细枝末节便顾不得许多。

所以尽管商人们不太情愿,但白条上的官印还是具有一定的公信力,商人们还是捏着鼻子认了,再说…白条上每月一分的利息,也令商人们心底里最后一丝不快化为飞灰,官府既然如此有诚意,款项拖欠一阵也不是什么太不可接受的事,有利息的呢。

消息传开,实力雄厚的商人们再无顾忌,尽管每次拿不到现钱,可从沙州运送物质的商队仍络绎不绝,一堆堆的砖石,生铁便在城墙下堆积起来,虽说对整个西州数十里长的城墙来说,这点砖石委实没有太大的用处,但聊胜于无。

城内开了五座铁炉,从百姓中抽调了数十个有打铁手艺的铁匠日夜不停地开炉炼铁,打造兵器。

两个月后,王桩领着一支骑队风尘仆仆从沙州赶来,这支骑队装载着李素急需要的东西,硝石,硫磺和木炭,然后,蒋权从骑营里抽调了五十名心腹将士,在大营东面开了一座工坊,外层被将士们团团围住,任何人都不准进入,李素和那五十名心腹将士便钻进了工坊内,白天黑夜的忙着造震天雷。

震天雷的每一个制造细节,再加上流水线生产法,李素教了几天后,五十名将士全都会了,他才满意地离开了工坊。

诚如李素所言,为了守住这座城,该做的努力他都做了,接下来的结果,要看天意,如果天意注定这座城仍守不住,李素也不会留下任何遗憾和愧疚,拔腿开溜时比谁都心地坦荡。

“你怎么这么快就被我榨干了呢?”

西州城楼上,李素一脸不满地看着那焉,不时还摇头叹气,如同老爹看着自己不争气的败家子儿子。

“多带点钱在身上会死吗?来西州才多久,就没钱了?”李素念叨了几句,随即狐疑地眯着眼看他:“你该不会藏着私房钱吧?这可不是好习惯,乖,快拿进我碗里来,以后我连本带利还你。”

那焉的老脸已拧成了苦瓜,一口气叹出三生悲苦,很凄凉的表情。

“李别驾,李县子…讲点道理好吗?我一个商人被你困在西州已一年了,这一年人吃马嚼,再加上给你盖房子,隔三岔五被你敲诈一两颗猫眼石,美玉什么的…如今我是真的穷了。”

“胡说,我有那么坏吗?不知道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是真的,不许败坏我名声!”李素嗔怪地推了那焉一把,两人此时正站在城楼凭栏远眺状,这一把差点把那焉直接从城头上推下去。

肥羊瘦了,李素心底里不由冒出一股忧伤,有种自己快破产的感觉,虽然破产的明明是那焉,或许潜意识里,他已将那焉的钱完全当成自己的钱了吧。

“李别驾,你的房子已快盖好了,这些日子您统领守城之战,城里的宅子可没闲着,大致的模样已经建好了,就差一些精细的琐碎打磨,约莫再过一个月就能住进去了…”

李素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这是我最近几个月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不错,总算赶在你破产之前把我的房子凑出来了。”

那焉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恕我冒昧,你的心思我真的很难猜透,当初你说要盖房子,我没多想,为你出钱出工出力,房子快动工时,我见工地上堆满了各种砖石木料,当时便觉得不对劲,仔细一寻摸,揣度你盖房子可能只是个幌子,用来盖房的砖石木料可能会用到修缮西州城墙…”

那焉苦笑摇头道:“直到今日,你的华宅已快落成我才相信,商队从沙州运来的砖石木料…它们果然是给你盖房子的,李别驾,你的心思,我实在无法揣摩…”

李素笑得很得意:“那兄太高看我了,我看起来像是那种因公废私的人吗?城墙要修,我的大房子也要盖,两不耽误嘛,反正出钱的又不是我…”

那焉苦笑几声,摇头不语。

对李素,那焉是又敬又惧。从泾州城外与李素结识开始,李素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视线内,而且李素的大部分举动,皆出乎那焉的意料之外,这个人,似乎有着与常人完全不同的思维,让人根本摸不着他的脉,很多事情看似已是无法解开的死结,看似李素已被逼到了绝境,可是李素两手翻覆之间,却很容易便破了局,这种本事,那焉尤为惊叹不已。

不论李素的身份地位立场如何,对那焉来说,这是一位值得交的朋友,尽管这位朋友已快把他榨干了,可那焉并不看重这些。

可惜的是,偏偏他与他身后代表的立场完全相悖,于是二人的关系至今还是那种亦敌亦友,敌友难辨的状态里,无法寸进一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些不如意包括想办却办不成的事,想抛却抛不掉的情,还有,想交却交不到的人。

二人站在城头上,闭眼感受着沙漠深处吹来的热风,不知怎地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那焉睁开眼,看着城外远处茫茫无尽的沙漠,忽然道:“西州大限不远了吧?”

李素也睁开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大限?这个字眼有意思,那兄是个讲究人呐。”

那焉叹道:“我的身份,在你面前勿须隐瞒,不错,我是龟兹人,可是,我打心眼里不愿与大唐敌对,更不愿与你敌对,我来往大唐已二十年了,对大唐甚至有了一种家乡的归属,可惜…我生不逢时,生不逢地。”

扭头看着李素,那焉深深地道:“李别驾,你我皆知,西域诸国大军兵临西州城下之日不远矣,那时重兵压境,战云密布,李别驾当如何处之?”

李素没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被太多人问过了,他回答得腻味了,再说…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出来未免有点泄气,有损自己的光辉伟岸形象。

于是李素不答反问道:“那兄是龟兹人,这次西域诸国大军里,龟兹恐怕也是倾举国之兵共襄此盛举吧?说不定领兵的正是你的堂叔国相那利?”

那焉显然也不笨,这个隐含机锋的问题他也不答,只是眨眨眼,笑道:“别驾可算问错人了,我…只是一介商贾啊。”

李素也笑,然后露出纯纯萌萌的烂漫表情:“我也只是个孩子啊…”

二人相视而笑,笑容里的意味很复杂,像各怀鬼胎,又像无可奈何。

“总之…大军到来之日,西州必无幸理,李别驾,你我一场结识缘分,我以朋友的身份再劝你一句,大势无可逆转,当避则避,我真的很不想看到一位风华飞扬的少年战死在这座孤城的城楼上。”那焉深深地道。

李素大笑:“放心,我没那么傻,留得命在,一切皆有可能,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焉笑道:“你能如此想,说明你不是个迂腐愚忠的蠢人,甚慰矣。”

李素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那兄,你真没钱了?”

那焉顿时露出苦色,一句话都不说,仰天悲苦地叹了口气。

李素笑道:“既然被我榨干了,你便没有利用价值了,那兄,你领着你的商队出城吧,回龟兹也好,去长安继续做买卖补这一年的亏空也好,总之…你自由了。”

那焉一愣,目光带着几分震惊地盯着他,然后,眼眶渐渐发红了。

李素没看他,只盯着远处白茫茫的大漠,笑叹道:“以后与别人结伴而行切记小心谨慎,若再碰到像我这样的少年俊杰,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千万别被他讹上…”

第四百零九章 大敌将至

那焉走了,领着他的商队迎着清晨的朝阳,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西州。

李素亲自将他送出城门,看着他的身影被火红的朝霞拖得冗长孤瘦,不由怅然叹气。

王桩站在他身后不停挠头,每次他挠头时,便代表他遇见了一件以他的智商无法理解的事情,挠头的动作大抵是为了刺激脑部皮层的活跃以达到短时间提高智商的目的…

“想不通啊…你为何放这个龟兹商人离开?”王桩终究还是无法理解李素的行为。

李素仍盯着那焉渐行渐远的背影,头也不回地笑道:“那焉这一年对我不错,虽然他的堂叔正调集大军攻打我们,但与他无关,眼看西域大军要攻城了,我既然狠不下心把他绑到城楼上当肉票,索性放他走吧,凡做人做事,都应该留一线的,把事做绝了,天道也会把你自己的路绝了,王桩,以后你也要记住。”

王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道:“我刚才看见那焉出城的一刹那哭了…”

李素笑道:“我也看见了,不过我装作没看见…”

王桩忽然咧嘴憨笑道:“被你关在城里一整年,而且这一年被你榨得一滴油都不剩,换作是我,出城的那一刻我也哭,呵呵…”

李素:“…”

真想不通啊,自己已经把智商拉低了一大半,努力保持和王桩同一个水平了,可大家为何还是不能愉快融洽地聊天?

那焉的背影更远了,在视线的尽头处,李素忽然发现那焉停了下来,转过身面朝西州城头,呆呆静立许久,忽然长揖到地,久久未起身。

李素笑了,也不管那焉能不能看见,朝他挥了挥手。

扭过头瞪着王桩,李素怒道:“看见没?人家那叫感动!感动得哭了!”

整座城池都在整军备战,在李素强硬的命令下,无论军队还是百姓,皆进入戒严管制期,两个折冲府一个骑营还有一个乡勇营总共五千人左右,每日天没亮便被各自的火长叫醒,然后操练,不停的操练,百姓们也被统一管制起来,男人当民夫,女人做军粮,城里的一切工作皆以备战为主题。

城池里的气氛因此而陷入紧张压抑,刺史府被李素狠狠整顿过一次后,官员们也忽然变得积极起来,很识趣地配合李素维持城内的稳定,并且按李素的吩咐,将城内异族百姓驱赶出城,这是没办法的选择,李素对异族太不放心了,留他们在城里,终究是一个隐患,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敌人的奸细等着与即将到来的大军里应外合?

异族人被凄凄惨惨赶离了西州城,李素仍旧站在城楼上,硬着心肠目送他们离开。

战争永远是最残酷的,容不得半点纵容或心软,尽管知道这些异族百姓里面绝大部分都是老实本分的,可李素冒不起这个险,眼下只是驱离异族,对李素来说已经算是尽量温和的方式了。

每日城门前斥候来往进出不断,大战在即,斥候已被李素放出三百里之外,不停地来回禀报军情,打探敌军大部的行止。

平静的西州城酝酿着狂风暴雨,城内百姓人心惶惶,却还是咬着牙强撑,这个时候,中原汉人的特性便显露无遗,他们善良,勤劳,而且对王朝社稷有归属感,特别是大唐的百姓,平日嗓门大,骂骂咧咧没个正形,谁都不服的样子,一旦遇到危难,却非常配合官府调派,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不被官府慢待,他们甚至可以豁出命帮忙。

“蒋权,明日开始,组织百姓撤离西州,一路往东朝玉门关而去,记住,城里一个百姓都不要留,西州即将成为凶险之地,留百姓在城里无异要他们的命…”帅帐内,李素很严肃地下了令。

蒋权重重点头,然后又道:“曹余和那些官员呢?”

李素叹道:“那些人,去留随意,若随百姓出城,一路上由他们负责统领百姓行止,我们分不出兵去照拂他们,便由他们自己照顾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