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发现今日的李素很高深,自己完全跟不上节奏,很挫败地耷拉着脸道:“魏王…又是怎么回事?咋跟他有关系了?”
李素露出神秘的笑容,道:“太子这个位置,眼红的人太多了,其中以魏王尤甚,他的眼睛都红成兔宝宝了,如今长安风言四起,全是针对太子的,太子出了如此大的纰漏,素有野心的魏王怎么可能毫无动作?咱们提起了话头,然后拍屁股便撤,接下来魏王会帮咱们补完后面的情节,咱们看戏便是。”
王直傻傻看着面露阴险笑容的李素,然后露出更加真诚的崇拜表情。
李素高兴极了:“乖,眼睛不要眨,再亮一点,要有星星…”
…
不出李素所料,魏王果然有了动作。
李世民从来不是个好父亲,宠爱太子李承乾的同时,对魏王也十分看重,谁都不知道当今陛下为何有如此矛盾的行为,按说太子是他亲自册立的,为了帮太子树立权威,便不能对其他的皇子太过宠爱,否则便是打击了太子的威信。
然而李世民却对魏王分外看重,经常当着朝臣的面夸赞他,而且三不五时便赏东赏西,甚至为了他而破除了律法和礼制,允许魏王李泰不必去封地任职,可以留在长安专研学问,并且魏王仪仗排场一加再加,几乎与太子仪仗并肩齐名。
给了魏王如此多的不应该有的恩宠,魏王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野心和想法?
大唐天家内的不安定因素,全是李世民亲手造成的。
如今长安城内莫名其妙刮起一股针对东宫太子的歪风邪气,魏王李泰看在眼里却喜闻乐见,李素没猜错,如此良机若不打铁趁热给太子殿下添添堵,实在对不起自己的野心。
流言在长安城满天飞之时,朱雀街的魏王府悄然窜出几条人影,像浪花跳进大海,寂然无声地融进人群中…
接下来的几日,长安城的流言毫无预兆地升级了。
太子李承乾曾经的劣迹一桩桩被翻了出来,尚书省侍中魏徵的谏太子十过的奏疏被传得人尽皆知,冯家命案的流言也突然扭转了方向,变成了全是太子幕后操纵,从冯家儿子虐杀丫鬟开始,便是太子精心布下的一个杀局,为的是除掉曾经得罪过他的泾阳县子李素…
东宫再次被打得措手不及,当晚东宫和魏王府的灯火彻夜未熄,两方的幕僚属官整夜无眠,聚在一起商议攻守对策,双方都被闹得鸡飞狗跳。
以冯家命案为由头,事情越闹越大。
这两年由于李世民的恩宠,魏王李泰滋长了野心,有野心的人从来都会把握机会,做好一切夺嫡的准备,如今魏王麾下可供其驱使的朝臣不在少数,这次是推翻太子的大好时机,双方阵营里的一些朝臣们终于忍不住浮出水面。
继魏徵上疏之后,御史台十余名御史再次上疏,历数太子之过,冯家命案自是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众御史对太子口诛笔伐的绝佳利器。
有人针对,自然便有人力保,御史们上疏之后,三省跳出许多朝臣为太子辩护,双方阵营泾渭分明,朝堂上吵成了一团乱粥。
直到这个时候,李世民才赫然发觉事情的严重性。
第二百二十八章 以退为进
从内心来说,李世民是非常反感朝臣对太子指手画脚的。
因为太子是他亲自册立的,而且是他与正宫长孙皇后生的嫡长子,当年玄武门之变,李家老二逆袭老大的事迹被世人诟言十多年,于是登基称帝的当年便赶紧立嫡长子李承乾为储君,这个举动很清楚地向世人表明了他的态度,——逆袭的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还是老大当皇帝。
册立嫡长子的态度很及时也很英明,因此而压下了朝臣们的不满,那些道德大儒们才忿忿不甘地暂时原谅了弑兄杀弟逼父退位等等禽兽行径。
所以太子已不仅仅是个身份,而且还是大唐社稷稳定的象征,是李世民必须倾尽全力维护的东西,他容不得旁人对李承乾指指点点,数日前魏徵上疏参劾太子,已令他非常不悦,刻意冷淡应付了事。
然而时至今日,在有心人的挑动之下,事情已闹大了,朝会上吵成了一团,李世民不得不重视了。
群臣参劾太子,这是动摇国本。
满腹怒火的李世民面对朝臣的责难,阴沉着脸只说了两个字:“彻查!”
从事情的起因查起,先查冯家,然后郑小楼,泾阳周县令,泾阳县子李素,高阳公主,刑部官员,包括东宫太子…但凡涉及到的人或事,全部查一遍。
…
长安城的气氛忽然变得压抑起来,无论坊间还是长安各部官衙都人心惶惶。
李世民的震怒暂时惊慑了所有人,东宫也好,魏王府也好,刑部也好,都不敢擅动,事情到了这等关节,再动一下便落下话柄了。
朝会上的风气也变得颇为怪异,针对太子或为太子辩护的双方人马都闭了嘴,唯独只剩一个魏徵仍在上蹿下跳,恨得李世民牙痒痒,又不能拿他怎样,圣君啊,圣君啊,我要当圣君啊…
可以肯定,魏家的女性祖宗先人倒了霉,不知被天可汗陛下用嘴宠幸过多少次。
…
李素觉得自己在走钢丝,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自己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稍微一点偏差都有可能万劫不复,若然败露,纵然李素是千年不世出的天才,李世民恐怕也不会原谅他,至于会把他活剐成多少片,这个已不重要。
李世民派出的官员已查过了冯家,坐实了郑小楼杀冯家之子,然后很快找到了李素家,因为郑小楼是李素的护卫,而且案发以后,李素登了冯家的门,这便逃不了干系。
就在事实一步一步即将全部浮出水面时,泾阳县子李素又给朝堂上了一剂猛药,——或者说给李世民狠狠添了一回堵。
李素病了,病得很严重。
当李世民派出来的官员查到李素家时,李素躺在床榻上面色腊黄,气若游丝,眼看就剩一口气了。
李素的身份不同寻常,官员大吃一惊,急忙相问,然后才明白,数日前被召到刑部问讯冯家命案时受了惊吓,回家后便病倒了,一直卧床不起。
少年郎,胆子小嘛,经受不起恐吓的,一吓就病,病得非常果断。
生病不算添堵,添堵的是,卧病在榻气若游丝的李县子当着调查官员的面写了一道奏表,请求官员带去太极宫面呈陛下。
奏表的内容简单易懂,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意思:臣纵容护卫杀人,触犯国律,玷辱太子声名,罪该万死,臣自请辞官去爵,并流放千里。
奏表里用辞很诚恳,忏悔很真挚,只是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子比酸菜还酸的委屈味道。
…
冯家命案里,从浮出水面的事实来看,李素牵扯的并不深,唯一的把柄便是登了冯家的门,剩下的便全是关于如何被太子公报私仇,如何被暗算等等,完全是个受害者的角色。
而这一吓又一病,并且还吓得递上了辞官去爵的奏表,无疑令受害者的形象愈发深刻,以退为进,李素演得太投入,完全停不下来。
太极宫。
看着李素呈上来的辞官请罪奏表,李世民神情颇为精彩,一会儿红一会儿青。
“哼,一手飞白倒是有些模样…”这是李世民的第一句评价。
“辞官?去爵?还请罪?”李世民的眉头蹙得很深。
殿内的官员静立不语。
李世民露出关切之色:“李素病得很重吗?”
官员急忙道:“臣见李县子时,李县子确实卧病在床,据说从刑部回来那天便病倒了。”
李世民慢吞吞地道:“此案,与李素牵扯很深吗?”
官员苦笑:“臣只查过冯家,查到郑小楼确是李县子家中护卫,也确实杀了冯家之子,至于后面的,臣尚未知也。”
李世民垂头又看了一遍李素的奏表,这次看得很仔细,一个字都没错过。
许久之后,李世民露出莫测的笑容:“这小子…卧病是假,受了委屈才是真,哈哈,这奏表,隔老远便闻到一股酸味。哼,上次大理寺装了一回疯,这次又来!”
顿了顿,李世民的笑容渐渐收敛,眼中露出厉色:“朕倒也听说了不少事,空穴难免来风,刑部确有官员要把此案攀扯到李素身上,所以才召泾阳县令和李素进刑部问讯,李素被吓得病倒,且先不说真病还是假病,估摸确实在刑部受了委屈,你去查查刑部,朕要知道此案到底牵扯了多少人!”
“遵旨。”
官员退去后,李世民面色迅速阴沉下来。
对李素的为人,李世民多少明白几分,他不是那种主动招惹是非的人,向来都只肯在朝堂权力中心的外面游荡,有心对他委以重任,这小子跟倔驴似的,拉着不走,赶着倒退,死活不肯再往前进一步,与他来往者皆是一些性情直爽的大将军,平日里埋头只顾做买卖闷声发财,仕途上却从未见他有过上进心,火器局里布下的密探每月奏报的内容,皆是这小子怎样偷懒耍滑,怎样悠闲玩乐,睡觉的姿势怎样舒坦,吃零嘴的样子怎样难看…
这样一个人,若说他指使护卫杀冯家的人,李世民绝不会相信。
那么,刑部为何非要把这个罪名安在李素头上呢?长安城里喧嚣尘上的流言难道真的毫无根据吗?
李世民呆坐许久,神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喃喃自语:“承乾,朕希望不是你…”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朔望朝参(上)
被太子和刑部歪曲的冯家命案真相,长安城的舆论渐渐将它扭转过来,然后用最客观的事实展现在李世民面前,李素的目的达到了。
很费心思,结果还算不错,至于冯家命案的最终结果,已不是李素能左右的了,为了救郑小楼,他拼尽全力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而郑小楼的生死,看天意。
演戏演全套,装病的李素只好每天待在家里不出门,气若游丝嘛,恬着一张精神百倍的脸到处瞎逛未免太侮辱皇帝陛下和朝臣们的智商了。
在家也不无聊,每天练练字,看看书,眼看冬天快来了,叫薛管家请几个工匠,指导他们把家里的桑拿浴室好好修整一番,顺便在自己卧房里砌个土炕,三九寒冬打着赤膊钻进热如炎夏的浴室蒸一炷香时辰,一身大汗出来洗一遍,再往炕上一躺,一壶冰镇葡萄酿下肚,哎呀,美得下炕连鞋都不认识…
李道正对儿子近几日的表现有点奇怪,好好的非要躺在床上装病,官员上门探望,他还一副临终弥留的模样,弄得李道正心中莫名生出几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戚,官员一走又变得活蹦乱跳,又是修浴室又是砌土炕,忙得不亦乐乎。
“冯家命案闹得很大?”李道正问得很直白,半辈子老农居然也有一颗对政治敏感的心。
李素苦笑,点头:“是闹得有点大,郑小楼生死难料,孩儿也有点危险…”
“所以你在家装病?”
“是,不仅装病,还上表辞官了,等着陛下表态…”李素老实承认。
李道正眯眼想了想,摇头叹道:“当官的事,我也不明白,儿啊,你长大了,凡事自己拿主意,你觉得对的事情便去做,结果坏了不要紧,至不济咱家还有几百亩地,这些都是留给你的。”
李道正说着,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你要记住,不管做甚事,一定要保住性命,像庄稼地里的野草一样,草被铲了不打紧,只要埋在土里的根还在,来年春天一定又会发出新芽,若是连根都被除去了,就没指望咧,你的这条命就是你的根,一定要保住。”
李素露出惊奇之色,盯着李道正瞧了半晌,吃吃地道:“爹,咱们认识这么久,孩儿还是头一次听到您说如此深妙的大道理,爹您很有才啊…”
李道正板起脸:“老子又想抽你了…我和你认识多久了,啊?”
李素脑中迅速浮起一个怪异的想法,肚里坏水一冒,朝老爹眨眨眼:“爹,咱们玩个快问快答的耍法,成不?孩儿问一个问题,您不假思索飞快答出来…”
“你要问啥?”
“爹,咱家多少亩地?”
“四百。”李道正回答得很快。
“多少间房?”
“二十来间吧。”
李素的语速慢慢加快:“咱家多少下人?”
“十二个。”
“管家姓什么?”
“薛。”李道正的回答也越来越快。
“您中午吃的什么?”
“羊肉。”
“喝了多少酒?”
“三盏。”
“我娘啥出身?”
“开国功勋之…”李道正脱口而出,接着忽然警觉,后面半句生生顿住,然后睁大眼睛发呆…
李素露出得逞的奸笑:“爹,你知道得太多了…”
“瓜怂,敢戏弄老子!”李道正暴怒,跳起来的同时,降魔法器也应咒而出。
李素早有准备,法器落在身上之前飞快抱头鼠窜。
李道正追不上,大怒之下将法器嗖的一下脱手飞出,李素一声惨叫后身影飞快消失不见。
…
很有收获的一天。
玩弄了一下小聪明,套出老爹的话,原来那位素未见面的娘竟跟开国功勋有关,如今的开国功勋大多是四五十岁壮年,只不知是哪一位,没关系,来日方长。
还有一个收获,李素发现老爹竟学会了凌空驭藤条的远程打击手段,证明老爹…渡劫升级了?
好心塞,以后还能愉快的招惹他吗?
…
家里装了几天的病后,冯家命案终于有了结果。
这天上午,一位名叫姜谷的中书舍人拜访李素,李素赶紧回房躺着,继续一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模样等着糊弄这位中书舍人的探访。
失望的是,姜谷对李素奄奄一息的样子视而不见,只是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情转达了李世民的旨意,旨意很简单,明日太极宫朝会,陛下宣泾阳县子李素参与。
“姜大人莫闹,下官病入膏肓还参与朝会…”李素病得很不专业,脱口便推辞。
姜谷的脸色有点难看了:“李县子你才莫闹,陛下说了,冯家命案明日见分晓,还装下去有甚意思?”
李素神情一滞,怎么又被看穿了?
姜谷又笑道:“陛下知李县子受了委屈,李县子的病呢,也该痊愈了,明日便是朝会,再装下去太耽误事,李县子觉得呢?”
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继续装下去,最后李素还是决定不矫情了。既然已被看穿,再装就是赖皮了,未免落了下乘。
于是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气的李素忽然精神百倍从床上弹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露出无比惊奇的样子:“咦?好神奇,我的病居然不药而愈了!”
姜谷:“…”
…
…
大唐的朝会一般定在卯时,大概早晨六点多的样子,朝会并非定制,勤勉的皇帝自是每日朝会不断,若是懒惰一点的皇帝,则要看他的心情了,只不过每月初一,十五两日是必须要有的大朝会,名曰“朔望朝参”,三省六部内的九品以上官员必须都要参加的。
李素命好,虽然是五品官员,但火器局直属皇帝所辖,不在三省六部之内,所以李素从来没参加过朝会。
明日是十一月初一,恰好是朔日朝参的日子。
参加朝会很麻烦,对李素这种住在长安城外的官员来说尤甚,早晨六点多朝会便已开始,显然不能等到明日早晨才动身,朝会这种事,皇帝可以迟到,但朝臣是一定不能迟到的,若碰到一个恰好有起床气的皇帝,万一心情不太爽,迟到后被拉出去剁掉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李素接到李世民的旨意后马上便动了身,当天住进长安城礼部官驿里,待到第二日天没亮,各坊坊门还未开启时,便要佩带好腰牌,穿好官服,保险一点的话连官凭告身也要随身携带,然后一路敲开坊门,径自朝太极宫而去。
这一夜,官驿内的李素失眠了。
冯家命案明日便有结果,李素不由生出几许焦虑。
郑小楼的死活,只看明日了,总观自己这几日的表现,其实也只是一通乱拳砸下,东宫被砸得措手不及,毕竟利用民间舆论这种法子,只有乱世才有人用,李承乾没料到如今太平年景里也有人用,而且流言的影响如此之大,数日内便将原本歪曲已成定局的命案完全扭转过来。
李素借到了“势”,也巧妙地利用了“势”,然而最终的结果是喜是悲,却不是他能左右的。
令李素忧虑的是,从流言闹得满城风雨开始,东宫便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当然,满城风雨之时保持沉默是明智的,可是李素总觉得不踏实。
李承乾…是否埋伏了后手呢?
…
清晨,寅时将过,百官上朝。
李素穿戴好官服,佩好腰牌后敲开了坊门,坊官仔细检查了他的腰牌后朝他躬了躬身,然后打开坊门放行。
一路走到太极宫承天门前,天还没亮,宫门前已有许多朝臣在等候。
李素眯着眼扫了一圈,发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急忙走过去行礼。
“小子拜见程伯伯,牛伯伯,李伯伯…”
一圈鞠躬下来,头有点晕,都不记得谁还没行礼,直起身仔细回忆了一下,都是一帮杀人不眨眼的老杀才,一个都不能得罪,于是李素不大确定地又朝程咬金施了一礼:“小子拜见程…”
屁股上无端挨了一脚,英国公李绩很不爽地瞪着他:“行了一礼又一礼,你小子啥意思?给程老匹夫送终呢?”
“啊?”李素愕然,急忙赔罪:“小子不懂事,给程伯伯赔礼…”
程咬金穿着紫色官服,腰带上很不讲究地斜插着一块象牙芴板,眯着眼朝李素阴笑:“不打紧,下月白酒作坊的进帐扣你十贯,算是给老夫赔礼了。”
牛进达上前给他整了整官帽,然后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小娃子咋也来朝会了?陛下特旨召你来的么?”
李素急忙应是。
程咬金与牛进达飞快交换了一下眼色,压低了声音道:“冯家的案子?”
李素苦笑:“是。”
牛进达左右环视一圈,将李素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沉声道:“近日流言传得满城风雨,小娃子你给老夫说实话,是你闹出来的吗?”
李素急忙否认:“不是,小子虽浑,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我一个小小县子怎敢招惹太子殿下,牛伯伯莫吓小子…”
牛进达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方才点点头:“老夫左思右想,也觉得不应该是你,你小子虽在长安闯下一个‘小混账’的恶名,却也不是不分轻重之人,东宫可不是你能撼动得了的…如此说来,近日的流言,怕是与魏王脱不了干系了…”
李素急忙重重点头,非常诚恳地道:“小子老实人,做不来散播流言的事,必是魏王干的…”
——我只干了前半段而已。
牛进达沉默着又打量了他半晌,然后叹道:“本来老夫以为不是你,可你说你是老实人,老夫又不得不怀疑你了,回想这桩事带着几分龌龊味道,倒真有你平日为人处世的几分神韵…”
第二百三十章 朔望朝参(中)
明明是清清白白的散播流言,一没有荤段子二没有撸点,什么叫“龌龊味道”?太侮辱人了,若不是不方便承认,真想跟牛进达划地绝交。
牛进达看着李素一脸诚恳且清白无暇的样子,一时倒也无法确定此事究竟是不是他所为,猜疑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小娃子,不管是不是你散出去的流言,老夫只希望你没忘记上次与你说过的话,跟皇子有关的一切事情,能躲多远便躲多远,你掺和不起的。”
“是,小子记住牛伯伯的话了,只是…”李素面露苦笑:“只是这一次,真不是小子主动招惹的。”
牛进达点点头:“老夫大抵已知道,今日陛下既然宣你参加朝会,想必冯家一案会有结果了,你家那个姓郑的护卫老夫无法周全,但是你嘛,老夫和程老匹夫这点老面子搁在朝堂上,想必还是能保得下的,今日你不必有顾虑,据实而言便可。”
李素心生感动,真心诚意地朝牛进达长揖到地:“小子多谢牛伯伯,程伯伯周全。”
牛进达笑了笑,道:“情分是情分,老夫和程老匹夫保你倒也不全是情分,只盼你多弄点新奇玩意出来,日后大唐将士攻城拔寨能少死几个人,便是无上功德了。”
话音落,承天门上方的城楼上忽然传来几声悠扬绵长的铜钟,百官神情一凛,纷纷按品阶排好朝班。
李素也赶紧与牛进达程咬金告了声罪,非常低调地在朝臣队伍最末尾站好。
良久,承天宫门缓缓开启,卯时二刻,百官入宫朝参。
入承天门,进嘉德门,太极门,入太极殿。
自贞观三年以后,李世民朝参听政便定在太极殿。
百官入宫后鱼贯而行,李素一言不发跟在朝臣队伍后面走,一直走进太极殿,李素在靠近殿门的位置停下,然后和所有人一样屏息静气等待李世民临朝。
主角总是压轴出场的,等了一炷香时辰,李世民终于姗姗来迟。
令李素比较满意的是,皇帝视朝时百官不必下跪,只是躬身行礼。
大唐的礼仪不繁琐,君臣都很务实,虚头巴脑的礼节能省则省,哪怕是大朝会的日子,也只是匆匆行了一礼,然后房乔,长孙无忌等文臣出班,开始禀奏国事。
李素是第一次参加如此正式的大朝会,觉得很新奇,贞观年的朝会进行得很有效率,没有太多假大空的口号和思想辩论,朝臣提出事情,旁人说出解决方法,若是方法不合宜,很快便有人出来反对,然后说出反对的理由,以及自己觉得正确的方法,两方若争执不下时,才有人拿出孔孟语录作为武器反击,争执到最后无法解决时,李世民作为裁判便出声干预,然后一言而决最后的处理方法,接着进行下一个议题。
很有意思的场面,有种后世议会的味道,李素只有一个体会,那就是务实,朝堂之上从一国宰相到小小的御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就事论事,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而且气氛很活跃,李世民对君臣之间的气氛拿捏得非常精妙,气氛紧张之时,他会适时地开一两句玩笑,这时朝堂上无论想笑不想笑,都很给面子地笑两声,笑完后顿时找回了彬彬有礼的状态,一派儒雅地继续讨论…
大唐立国短短二十年便奠定了盛世的基础,不是没有原因的,只从朝会上君臣的表现便能窥一斑而知全豹。
为了创下盛世,君与臣都很用心,这是他们亲手打下的江山,所以比谁都懂得珍惜,因为珍惜,所以希望它能更强大,走得更远。
国事商议了两个时辰,时已近中午了,终于告一段落。
大殿内徒然一静,一股莫名的压抑顷刻间袭扰心头。
李世民一脸平静,捋须不语,微笑着环视群臣。
良久,殿中侍御史张行成忽然站了出来,当着君臣的面,提起了泾阳县北垄庄地主冯家命案。
一件普通的命案竟然闹上朝堂,大唐立国以来从未发生过,然而这次不仅仅是几条人命,更将东宫太子牵扯其中,这件命案闹上朝堂也就不奇怪了。
李世民和朝臣们静静听着张行成细述命案始末。
张行成说得很慢,仿佛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经过慎重的思量,而且出口后落地生根,颇具分量。
冯家命案早已闹得人尽皆知,张行成也没说出太多的花样,只是最后总结时才有了几句令人耳目一新的亮点。
“…臣奉旨彻查冯家命案,刑部五名仵作查验冯家家主冯安福的尸首,发现其自缢之说尚有可疑之处,冯安福后背有抓痕三处,手臂淤青一处,口中上颌牙齿松脱两颗,腹腔脏器内出血等等,显然冯安福死前有过反抗挣扎,并非自缢而亡,臣由此推断,冯安福留下的所谓遗书,亦非其本意,不足为信…”
证据很详细,无论保太子派还是反太子派的大臣皆点头不已,只是许多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内朝班末尾的李素,目光复杂各异。
张行成接着道:“至于冯安福之子冯贵之死,案发当晚,冯家共计五名家仆亲眼所见泾阳县子李素府上护卫郑小楼浑身是血从冯贵的卧房走出,当时手里仍有凶器,冯家家仆不敢阻拦,任由离去,臣分别讯问过冯家家仆,五人口径一致,细致无差,泾阳县令周方硕锁拿凶手后当即提审,郑小楼亦亲口承认杀冯贵之事实,臣有泾阳县衙人犯亲笔画押口供一份,可为此案佐证。”
张行成说的每一句话都很严谨,每一个细节都有足够的证据用以佐证,不仅李素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双方阵营的朝臣们也无话可说,双方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李世民见殿内气氛诡异,不由微微一笑,道:“好,冯家命案前半段,卿等想必都清楚了,有理有节,张卿不愧是我大唐一员干吏…”
说着李世民的目光不经意般扫了一眼缩在大殿末尾角落的李素,笑道:“张卿继续说,坊间传言沸沸扬扬,言及东宫太子欲借此事攀扯泾阳县子,公报私仇,诛除宿敌,此事属实否?”
第二百三十一章 朔望朝参(下)
李世民这句很平淡的问话,却在殿内激起千层浪。
这几日朝中争论不休,争来争去,其实争的就是这句话,也是所有人关心的真相。
是啊,大唐未来的储君,到底有没有干过挟怨报复,攀扯株连的恶事呢?如果他果真干过,那么今日的朝堂必然掀起狂风巨浪,十一年来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太子威信一朝丧尽,朝臣们不会容许一个心胸狭窄不辨是非的太子成为大唐未来的国君。
太子是国本,是未来的社稷,太子的品性也决定着下一代帝王领导下的大唐的兴衰,所以大唐的太子一定要品行皆优,可以不如他父皇一生创下的功绩,但一定要有博大宽容的胸怀去守住父皇的功绩,所有这一切,必须以“品行皆优”为前提,若是做不到,朝臣们不介意换个人来当太子。
也多亏了李世民的繁殖能力强大,生了十四个儿子,朝臣们才有底气考虑换不换太子的事,时间若往后推一千年,有一位明朝皇帝,一生只娶了一个老婆,只生了一个儿子,那位独生子昏庸荒淫得一塌糊涂,大臣们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往肚里吞,没办法,千顷地里一棵独苗,想换人都找不到替补,那一段岁月可谓是明朝里面别无选择的黑历史。
此刻李世民问起这句话,朝臣们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大家纷纷抬头望向李世民,然而李世民的表情却非常平静,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端倪。
张行成的神情同样平静,板着一张严肃的脸一丝不苟地道:“臣派差役秘密察访过,长安坊间针对太子殿下的传言自贞观十一年十月廿三而起,是由东市几名闲汉口中传出去的,为首者名曰吴八斤,称其在刑部有相熟差役,是由刑部官衙传出的风声,臣再次察访刑部,发现吴八斤所言相熟差役并无其人,而且臣欲锁拿吴八斤审问时,发现散播流言的吴八斤皆已遁逃出城,不知所踪,故臣以为,所谓太子构陷攀扯泾阳县子之说,实属坊间恶意生谣,不足为信…”
这番话便有些含糊了,至少证据不再那么直接,引来朝堂许多魏王阵营的朝臣们不满的逼视。
张行成坦然迎着各异的目光,顿了顿,接着道:“臣奉旨彻查刑部主理冯家命案的官员,连夜突审之下,刑部右司郎中杨宣乐已供认攀扯泾阳县子由他指使,只因冯家苦主遗孀向杨宣乐暗中送贿一万贯,杨宣乐利令智昏,决意构陷泾阳县子,臣有杨宣乐画押口供一份,请陛下御览。”
满殿哗然。
李世民微微一笑,招手道:“呈来。”
宦官小跑将供状双手捧到李世民面前。
尚书省侍中魏徵白眉一掀,出班打断道:“张御史,老夫想问问,既非太子杀人嫁祸,冯家家主又非自缢而亡,冯家主是何人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