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喜欢下属们一团和气,就不喜欢大家抱成团,下面的人都和气了,他这个上司怎么工作?怎么制衡左右?
…
平静无波地过了十来天,李素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日子,也不觉得无聊,实在无聊就照镜子,很玄妙,镜子里似乎有另一个时空,照着照着,一两个时辰不知不觉就过去,然后混到下班打卡走人…
杨砚确实是个做实事的人,养了十来天后咬着牙下了床,二话不说进了工坊,跟着工匠们学着造火器,每日每夜扑在工坊里,工作劲头直追赶英超美大跃进。
相比之下李素消极多了,平日若无必要绝不接近工坊一步。
说是工坊,其实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火药桶,一不小心便炸了,跟着屋子一同白日飞升的瞬间,李素回忆自己的短暂的人生,一定会觉得空虚寂寞冷…
…
几天后,长安城忽然沸腾起来。
侯君集刘兰牛进达三路大军凯旋回朝,全城百姓皆欢欣鼓舞,自发出城相迎。
出征时五万关中子弟,松州之战伤亡五千余,突进吐蕃又伤亡五千余,回来时不到四万人。
大军进城,李世民率领满朝文武,亲至长安正南门明德门相迎。
凯旋的队伍连绵十余里不见尽头,与出征时相比,终究少了许多人,迎接的百姓人群里不时爆出一声哭嚎,周围的人皆温言安慰,大家都明白,这定然是战死的关中子弟的老父母。
李素作为此战最大的功臣,也被李世民下旨出城伴驾迎军。
长孙无忌,李靖这些大佬自然陪伴李世民左右,而李素则非常低调地躲在一群六七品的低阶官员人群里不显山不露水。
程咬金咧着大嘴跟李世民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引得李世民又气又笑,大脚踹去狠狠笑骂了句老货,程咬金忽然回头大嚷:“李素那个娃子呢?此战侯君集三人皆记小娃子为首功,此时怎可不见人影?”
程咬金一嚷嚷,旁边的李世民也淡淡点头,引得长孙无忌,李靖,李绩等人纷纷回头寻找。
李素心一紧,假装没听见,身子在人群里愈发矮了一截。
谁知程咬金这老货招子太犀利,李素再怎么低调,终于还是被他发现,大步走过去,拎鸡崽似的单手将李素衣领拎起来往前拽。
“哇哈哈哈哈哈…小娃子又被俺生擒一回!”
第一百五十二章 王师凯旋
功臣应该被世人高高捧上神台,接受万众的膜拜…或接受领导发奖金。功臣应该被百姓们像优乐美一样捧在手心里,小心倍加呵护,而且不要乱插吸管…
李素想象中的功臣待遇有很多种,或荣耀,或伟大,至不济也该发点小财,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程老匹夫一手拎着衣领,仿佛逢年过节拎一块腊肉串门一样,生生将李素从最偏僻的角落里一直拎到李世民面前。
今日不同以往,为了迎接侯君集大军凯旋,站在城门外迎接的不仅是大唐君臣,还有无数为大唐的胜利荣耀而欢呼雀跃的百姓,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百姓里面还有不少颇具姿色的大姑娘小姑娘,大家都眼睁睁看着程老匹夫轻松拎着李素,而李素这个自诩为大唐小鲜肉的俊俏少年,此刻真成了程老匹夫手里的一块鲜肉,拎在半空中还不时左右晃荡…
太羞耻了…
李素无法挣扎,只好驾轻就熟捂住脸。
程老匹夫很得意,充满了万马军中生擒敌酋的快感,把李素拎到李世民面前后甚至意犹未尽地继续拎着他,当着君臣的面绕场一周,李世民长孙无忌李靖等人皆含笑点头,互相交头接耳,似乎在对程老匹夫这次捕获的猎物评头论足…
李素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时光倒流回去,他一定躲进深山里,绝不给程咬金认识他的机会。
绕场一周后,程老匹夫得意地放下了李素,李素这才慌忙整了整衣冠,懒得跟程咬金计较了,主要是不敢跟这老流氓计较。
抬头眼一扫,发现李世民和旁边几位重臣笑吟吟地瞧着他,李素急忙施礼:“小子…下官…臣李素,拜见陛下,拜见各位大人,各位老帅…”
李世民指着李素笑道:“诸卿且看,此子正是造出震天雷,助我大唐王师收复松州的首功之臣,泾阳县子李素,年仅十六岁,却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
李素连忙谦让,旁边一群文武大臣们皆笑了起来,这些人里不管什么想法,皇帝陛下开了口,终归还是要附和一下的。
一名头戴黑笼璞帽,身着紫色官服,腰间两只紫金鱼袋不停晃荡的中年老帅哥捋着青须笑道:“久闻李素之名,却无缘得见,老夫且先不赞你作诗,献策,造震天雷之功,只想要你酿的一坛美酒,据说酒性颇烈,是故有名曰‘五步倒’,明明是绝世好酒,不知哪个杀才取了如此煞风景的粗鄙名字…”
李素叹息,知己啊…我说什么来着?温柔岁月多好听。
旁边的程咬金脸色不善了,很显然,五步倒这个粗鄙的名字就是他这个杀才取的,重重一拍李素的肩,哼道:“还不与你长孙伯伯见礼,哼,名字再难听,也是程李两家的买卖了,既然是买卖,可没有白送人的道理。”
李素恍然,脸现苦色,竟然是长孙无忌这家伙,这关系可有点道不清了,按说应该是仇人,毕竟抽了长孙家的门下,可长孙无忌又对他那么客气,客气的原因或许跟李世民的态度有点关系,说善不善,说恶不恶,如相爱又相杀般纠结…
“下官李素,拜见长孙…”
话没说完,却冷不防被程咬金踹了一脚:“没礼数的东西,称什么下官?叫伯伯!老货虽与俺不是一个路数,却也为江山立过汗马功劳的,叫声伯伯亏了你么?”
“是是是,小子拜见长孙伯伯…”李素从善如流。
长孙无忌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先扶起李素,然后指了指程咬金,笑骂道:“老匹夫说甚不是一个路数,既不是一个路数,上月你府里开宴还把老夫扛在肩上抢去你家,教老夫大损颜面…”
程咬金咧嘴笑道:“不是一个路数也能一起喝喝酒的…”
脸色忽然一黯,程咬金叹道:“秦叔宝卧病在榻,说话便要死了,昔年秦王府旧部,一个接一个的没福气,活着的,也就剩我们这些了,不管是不是一个路数,趁活着多聚一聚,总好比哪天忽然蹬了腿来不及招呼强。”
这话说完,在场的君臣皆现黯然之色,李世民仰头吸气,眼中泪珠盈眶,长孙无忌,李绩皆摇头不语,沉重叹息。
欢欣的气氛因程咬金一句话而变得沉痛,李素静静看着君臣们的表情,心中泛起复杂的感触,岁月沉寂之后,那些曾经波澜壮阔的画卷被上天徐徐卷起,江山的天空变得明朗起来,而曾经洗刷这片天空的将军们,已经老去了。
沉痛的气氛里,城门外蹄声隆隆,侯君集所部骑营前锋已至明德门外,在将领的号令中,五千精骑同时翻身下马,隔着两里远便用刀戟横拍着胸前的板甲,暴喝出声:“大唐万胜!万胜!”
李世民等人收起伤怀的情绪,正襟凝神,神情肃穆地看着远处凯旋而归的将士们,君臣后面的百姓皆朝将士们躬身行礼,久久不起身。
远处黄沙滚滚,尘土飞扬,侯君集所部中军已至,随着令旗挥舞,中军喀地一声全部停下,黑云般密密麻麻的将士在飞扬如黄雾的沙尘里若隐若现,劲气凌人。
中军停驻后,一队精骑打着“侯”“刘”“牛”三面帅旗,朝城门飞驰而来,帅旗后面,侯君集,刘兰和牛进达三人满面春风,志得意满地策马而至,离李世民尚距一里之地,三位大总管同时翻身下马,步行而来。
走到李世民身前后,三将躬身为礼,满面尘灰略显疲惫的侯君集大声道:“臣等奉诏讨贼,幸不辱命,今日得胜还朝,请陛下检阅关中子弟雄壮之姿。”
李世民神情激动,亲手扶起侯君集三人,直起身缓缓环视四周,大声道:“我大唐将士威武壮哉!”
身后的百姓们纷纷躬身,齐道“威武壮哉”。
城门甬道迅速让开一条道,李世民一手握着侯君集的手腕,另一手握着刘兰,三人大笑着并肩而入。
城门内的一片平地上早已搭好了一块台子,数十名美貌舞伎戴着铁制面具,一手执剑一手执盾上台,激昂凌厉的乐声响起,舞伎们挥舞着剑和盾,在台子上不停变幻着队列,进退,劈砍,身躯摇曳,台下跪坐着一排歌伎,随着乐声的节奏忽然吟唱起来。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歌伎们的吟唱伴随着阵阵激昂的大鼓节奏,很快,台下的李世民,长孙无忌,候君集等人尽皆肃然,与歌伎们一同唱吟起来,四周的将士和百姓们也纷纷应和而唱。
《秦王破阵乐》,贞观元年由李世民下诏,名臣魏徵奉旨撰词而成,贞观七年编成舞,从此正式成为大唐军歌,无论军民人等尽皆传唱。
歌舞毕,亲迎凯旋王师的仪式才算结束,李世民率领群臣往太极宫走去,李素本想继续跟那些六七品小官们窝在一起,却不料被程咬金紧紧拽住了衣袖,将他悄悄带到队伍一旁。
“小娃子可真是不省心,听说你把火器局里的一个监丞抽了一顿?”程咬金捋着乱七八糟的胡须笑问道。
李素急忙道:“是,小子年幼不懂事,性子冲动得紧,争执了几句便抽了,抽过之后小子十分后悔,彻夜不能寐,良心倍受煎熬…”
话没说完便被程咬金很不客气地打断:“煎熬个屁!你这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的模样,哪点有夜不能寐,良心受煎熬的样子?再胡咧咧我可真抽你了啊。”
“啊?啊!小子夜不能寐了好些天,就昨晚不小心睡着了,可能小子的良心最近有点累…”李素犹自嘴硬,没办法,不表现一下良心受煎熬,别人还会以为他没长良心呢,其实有的。
程咬金气笑了,一脚踹去,李素飞快一闪,没踹着。
“老夫杀了一辈子人,良心从没累过,个小怂娃子倒累了,你这脸皮啊,是个混文官的种!”程咬金抬眼朝队伍前面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等人瞄了一眼,道:“适才陛下把你抽那个监丞的事情跟老夫说过了,抽得好,不服管教的东西,不抽待怎地?大丈夫该断则断,你个小娃子的脾气很合老夫的胃口,不过么,据说那个姓杨的监丞跟长孙无忌那老匹夫有点瓜葛,你抽了监丞不打紧,就怕长孙老匹夫把这事记在心里了…”
李素面色平静地笑道:“既然抽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程咬金大笑:“不错,有血性!抽便抽了,还待如何?不过,凡事还是小心,长孙老匹夫惯使阴损路数,不大好防备,日后若有危急之时,我们这些沙场老将自会为你撑腰…”
李素急忙道谢。
程咬金叹道:“莫谢老夫,你若多造些如震天雷之类的新东西出来,让我大唐将士开疆辟土时少填点人命,少流点血,便算是积了大德了,该是老夫谢你才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群魔乱舞
程咬金看似粗鄙,但李素早明白这老流氓并不糊涂,反而非常精明。
能在一代英主李世民麾下混得风生水起的老家伙,怎么可能太糊涂?糊涂的基本都被大浪淘得骨头都化成渣了,剩下的全都是人精,像程咬金这一类人才是进化论食物链的最高级别,而且基因非常强大,哪怕找只母猴子跟程咬金春风一度,相信生下的小猴子也跟老程长得一模一样。
说起食物链,李素反省了一下自己,算来算去,应该比李世民,程咬金,长孙无忌这些人低了两个级别以上,哪怕无意中把人家得罪了,人家都懒得张嘴吞自己…
这真是属于小人物的羞辱啊…小鲜肉其实还是很可口的。
跟程咬金闲聊了几句后,李素也突然明白刚才程咬金为何非要逼着自己叫长孙无忌为伯伯,而且当着长孙无忌的面动辄对李素又踹又骂…
和上次李世民亲自送自己到殿门口一样,程咬金同样用这样的方式为李素撑腰。
朝堂里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都是无法化解的大事,像李素得罪长孙无忌这种小事是不能拿出来明说的,撑个腰表明一下态度就足够了,嬉笑怒骂中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勾心斗角。
李素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感动。
暗地里总是称呼程咬金为老流氓,其实…这个老流氓对自己还是很不错的,粗鲁蛮横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细腻的心,用他自己独有的方式,如同对待子侄一般保护着自己。
“程伯伯放心,小侄一定造出更多火器,让我大唐将士纵横天下,所向披靡。”李素很认真地承诺道。
程咬金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好小子,老程没看走眼,稍停陛下宫中赐宴,吃喝过后你与牛进达一同来老夫府上再喝一顿…”
压低了声音,程咬金凑近李素的耳边,笑得很荡漾:“上月老夫府上又买了十个胡姬,唱歌倒也马马虎虎,反正不懂唱甚子,算是听个新奇,但身段却柔软得紧,晚上不走了,分你一个胡姬暖床,十多岁的娃子了还没开过荤,简直是奇耻大辱!”
李素:“…”
算了,以后还是叫他老流氓吧,不仅亲切,而且贴切。
…
接连两顿酒宴,把李素折磨得快疯了。
宫里那顿还好,李素作为首功之臣,被李世民特赐进太极殿,给他分了个小角落,一人独享一个套餐,这年头正式场合吃饭不兴围着一张大桌子吃,而是各自坐在榻上,一人一张小矮脚桌,菜也是分餐制各吃各的,跟前世的盒饭套餐差不多的意思,只是坐的地方比前世的快餐店高档多了。
除了菜肴,酒自然必不可少,窈窕婀娜的宫廷歌伎舞伎更不能少。
于是接下来李素经历了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幕,数巡酒过,君臣互敬数盏,歌舞正至高潮时,李世民忽然率先起身,醉态可掬地走到大殿中央翩翩起舞,歌舞伎们慌忙退避一侧。
文武群臣丝毫不以为失态,反而大声喝彩叫好,程咬金几次跃跃欲试,想上前跟李世民一起跳,终究被李靖等人拉住,李世民跳到酣畅时仰天哈哈大笑,朝侯君集刘兰牛进达三人一招手,大声道:“卿等共舞之!”
然后…侯君集三人便大笑着加入了大唐高层舞蹈队,摇曳着又蠢又笨的舞姿在殿内上蹿下跳。
跳舞还不是毫无章法,每一个动作皆有规矩,鱼丽,鹅贯,箕张,翼舒,皆是秦王破阵舞里的动作,此时此地跳这个舞,倒也颇为应景,只是殿中君臣四人那些毫无美感的动作,令李素沉默中脸颊直抽抽。
最后君臣四人越跳越来劲,大汗淋漓的李世民呼喝着朝四周的文武臣子们使劲招手,意思很明显,喝你麻痹,起来嗨。
于是四周的大臣们纷纷起身走到殿中嗨了起来,连李素也不得不应景跟着大家一起跳了一阵,大殿内一时飞沙走石,昏天黑地,实可谓群魔乱舞。
…
嗨完之后终于散场,李素大汗淋漓出宫,有种刚刚在太极殿蹦过迪的错觉,这时候如果有一杯冰到透心凉的啤酒就更爽了。
摇一摇昏昏涨涨的脑袋,李素努力将前世与今生区别开来。
很吃惊的经历,李素一直以为大唐的国君和大臣一起饮宴应该是正襟危坐,喝酒吃菜都应该安安静静依足了宫廷礼仪,绝想不到大唐君臣发泄喜悦情绪的方式竟然如此直白,如此疯狂,画面太熟悉了,若是李世民一边嗨一边端着酒盏问舞伎妹妹要电话号码问一句“妹妹约吗”就更熟了…
肩膀被人狠狠拍了一下,李素惊慌扭头,程咬金一脸不爽地勾着他的脖子,二话不说往程府方向走去,后面跟着牛进达,李绩,侯君集等名将,程咬金边走边嘀咕,显然很不满刚才李世民没邀请他一同领舞…
“刚才的酒宴太寡淡,走,去俺府上再喝一顿,这次起舞俺来领头,谁敢跟俺抢莫怪老程斧子不认人!走,都走!”
李素脸色很难看:“还喝?”
程咬金环眼一瞪:“不喝咋地?没舞几下就散了,一点都不爽利,去我府上正好舞个痛快,顺便给老侯老牛接风,苦了这些日子,怕是几个月不知酒味了,我府上有五步倒,喝烈酒再跳秦王破阵舞,啧啧,痛快得很。”
“程伯伯,小侄体弱,不胜酒力,刚才已经…”李素急了,程家的酒可不能喝,老流氓没酒品,喝多了喜欢玩斧子,而且玩得很没有章法,相比刚才太极殿的群魔乱舞,程家却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然而李素话没说完,却被程咬金拎起打横往马鞍上一放,众将纷纷打马,一帮老杀才策马从朱雀大街呼啸而过,完全懒得听某个俊俏少年无助的拒绝声…
熟悉的被绑票滋味,熟悉的羞耻姿势,李素只好熟悉的捂住自己的脸…
第一百五十四章 程府训斥(上)
程府的酒宴果然比太极宫开放许多。
程咬金进门就吆喝,上酒上菜上胡姬,今来府上的客人一人发一个胡姬,不准拒绝,拒绝就翻脸。
李绩牛进达等老将无所谓,笑呵呵的骂了几句,抬脚就进了程家的门,吆喝声比程咬金还大,显然是程家府上的常客。
李素这次没法装低调了,总共就那么几个客人,缩着脑袋藏哪里都藏不住。
程处默不知从哪个旮旯里跳出来,大笑着拉着李素往屋里拽,不知是不是李素想多了,总觉得这家伙的表情很熟悉,就像抓住唐僧后洗干净准备下锅的小妖甲…
堂上坐定,酒菜上桌,程咬金领头干了一大杯,长出一口气:“这才叫酒啊!好不痛快!”
李素意思意思抿了一小口,扭头四顾,不由好奇问李绩:“李伯伯,为何不见卫公?”
卫公是李靖,大唐赫赫有名的战神,论领兵打仗,所有的将领排名里,李靖是毫无争议的第一位,任谁都服气。
李绩啜了一口酒,眼睛眯了半晌,才道:“…自贞观四年平灭东突厥后,药师兄便从此闭门谢客,也不再与同僚袍泽们聚首饮宴,终日只待在府里足不出户。”
李素恍然。
平东突厥一役,李靖为主帅,那一战是李世民奠定辉煌的一战,战果也是非常喜人,不仅将东突厥从此平灭,而且生擒了颉利可汗,用刀和血洗刷了当年渭水之盟带给大唐君臣的耻辱。
按说这一战后,作为主帅的李靖应该被李世民大肆封赏,把他抬到任何一个高位都不算过分,然而后来御史大夫萧瑀却拿准了时机参了李靖一本,谓其罪曰“治军无方,纵兵抢掠”,众所周知,战争中发生一些将士抢掠的事情,实在是太常见了,几乎每个将领的麾下都会出几桩这样的事情,然而李世民却偏偏拿这件事大做文章,特意将李靖叫进宫里谈了一次心。
所谓“纵兵抢掠”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理由,真正让李世民大做文章的理由,是这位皇帝陛下感到不安了,平灭东突厥的功劳太大,大到李世民不知该如何封赏李靖,大到李世民在犹豫该不该把李靖的脑袋剁了然后再还给他,就当是封赏了…
是的,天空飘来四个字,“功高震主”,李世民不安了,看在多年一起打江山的情分上,终究没忍心剁了李靖,于是把李靖叫进宫里谈了一次心,这次谈心跟后来的杯酒释兵权的味道有点相同,从那以后,李靖便闭门谢客,非皇帝宣召而不出户门一步。
李靖能成为大唐人人敬仰的一代战神,自然是绝顶聪明人,不论是战场还是朝堂,他都懂得审时度势,进退果决。
李素忽然想起松州城下的侯君集,当时牛进达拦下侯君集为李素请首功的奏疏,而侯君集当时的表情…
很有意思,侯君集是不是聪明人呢?
…
程府的酒宴开始热闹起来,几位征战半生的老将放开心怀,肆意笑闹,程府前堂又是一阵比太极宫更猛烈更狂放的飞沙走石。
牛进达显然喝高了,赤红着双眼踉跄走到李素面前,和程咬金的动作一样,驾轻就熟地把李素拎起来,李素来不及行礼,一只特大号的漆耳杯满载烈酒,递到李素面前。
“喝!今日程家堂上不计辈分,不计尊幼,此酒老牛当敬你,若非松州城下你造出的震天雷,老牛今日回朝怕是无颜再见关中父老矣,有了你这震天雷,我等杀进吐蕃境内亦如履平地,伤亡皆是天威所赐,正经与吐蕃贼子交战,上百个震天雷扔出去,吐蕃贼子军心立溃,杀戮毫不费力气,李家娃子,你是个人才,大唐有了你,幸甚至哉!喝!”
李素慌了,这一杯…少说近半斤啊,喝下去会死的。
“牛伯伯,小侄…小侄体弱多病,不堪酒力,实在…啊,牛伯伯…呜呜呜…”
不由分说,牛进达直接把酒灌进李素的嘴里,李素左右挣扎,杯里的酒洒出不少,然而入口还是足足有二两多。
非常不良的习气,这帮老杀才从来不听别人把话说完,也从来懒得啰嗦,想干的事情直接就干。
一杯喝完,牛进达满意了,重重一拍李素的肩:“好娃子,是个爽快人,这一杯酒连牛某都无法一口饮尽,你居然喝光了,是条汉子!”
李素:“…”
好想抽他啊,这杯酒是我愿意喝光的么?是么?不是啊!
酒劲发作很快,李素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飞快旋转,堂内正中,程咬金领头开始跳舞了,转得很快,跟陀螺一般,似乎是…胡旋舞?
牛进达那张方方正正的板砖脸也转得很快,就好像人掉进井里后,抬头发现一块旋转着的板砖从天而降,朝他的脸砸来…
“刚在太极宫饮宴时听说了一件事,吴王恪前些日误闯了火器局?”
李素努力保持清醒,强笑道:“不错,为了追一只调皮的兔子…”
脑门一阵剧痛,牛进达狠狠拍了他的额头一记:“给老夫醒醒!”
李素马上酒醒了三分,睁眼见牛进达神情颇为凝重。
“老夫还听说,是因为你在陛下面前为吴王恪开脱,所以才令陛下决定放过此事,是也不是?”
“是…吧?”
牛进达气得双手蠢蠢欲动,似乎又想抽他:“日后你若再干这等蠢事,莫怪老夫代你爹教训你,把你吊起来抽!”
“啊?”李素惊愕地看着他。
或许因为曾经是牛进达麾下的录事参军,又或许是因为李素造出了震天雷,牛进达对李素的态度已慢慢变化,如今已是真的拿他当子侄看待,越是如此,便越有种责之切的爱护之情。
“小娃子,你给老夫死死记住一条,从今往后,但凡关于皇子的任何事情,你莫再多一句嘴,更莫插手,想活着享一世荣华,先把嘴闭紧!”牛进达凑在李素耳边咬牙切齿地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程府训斥(下)
牛进达的这句话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似乎都是用力从齿缝里迸出来的一般,充血赤红的眼珠子恶狠狠瞪着李素,仿佛想杀了他似的。
李素当然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当初要不要为李恪开脱,他也是经过犹豫和挣扎的,只是他没想到牛进达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
被牛进达这一吓,李素彻底醒酒了。
“牛伯伯,小侄是火器局的监正,前些日吴王殿下误闯火器局,陛下召见小侄,询问我的看法,小侄当时只是如实回禀啊…”
牛进达冷笑:“‘如实’?你看的‘如实’是什么?吴王果真是误闯么?你凭什么能肯定?”
李素无言以对。
是啊,他凭什么肯定?李恪是这么说的,金吾卫也这么说了,于是大家都认为是误闯,此事便算定下了基调。
“难道不是误闯?”李素有些吃惊,不是误闯是什么…李恪真有刺探火器局底细的意思?
牛进达重重怒哼,端起漆耳杯灌了一大口,然后闭上眼睛回味。
堂内程咬金扭摆着蠢笨的腰肢过来,一边扭一边朝李素挤眉弄眼,很嗨的样子。
指了指李素,程咬金朝牛进达笑道:“抽过这小子没?”
牛进达冷冷道:“等会就抽。”
程咬金哈哈笑:“是该抽,他娘的,当个狗屁县子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皇子的事情也是你能掺合的?等下老牛抽完了俺再来抽,现在忙,俺继续舞一阵再说…”
说完程咬金扭着肥屁股又继续嗨去了。
李素浑身愈发冷汗潸潸,看样子,此事程咬金也清楚,而且和牛进达的态度一致,都认为自己很欠抽。
“牛伯伯…小子年幼,什么都不懂,还请牛伯伯指点。”李素急忙拱手道。
牛进达嗤地一声笑了:“也幸好你年幼,所以让你占足了便宜,陛下懒得跟你计较,不然你这会子不该坐在程家,而是睡在棺材里…”
喝了口酒,牛进达龇牙咧嘴一阵后,缓缓地道:“你可知吴王恪是陛下的第三子,若以陛下宠爱膝下皇子的程度来论,太子李承乾当属第一,只是近两年陛下渐宠魏王泰,为了魏王泰,陛下甚至连皇子仪仗规矩都改了,因为此事与魏徵,长孙无忌等人闹得颇不愉快,是以太子和魏王如今之受宠不相上下…”
牛进达眯着眼笑道:“若论受宠皇子第三位,当属吴王恪,太子与魏王二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死两伤也不一定,作为第三皇子的吴王,你说他有没有心思呢?”
李素眨眨眼:“可是…小侄听说吴王殿下的母亲…”
“不错,吴王输在出身,他是隋炀帝杨广的外孙,满朝文武这些年好不容易推翻了隋朝,怎能容许杨姓血脉复辟?吴王夺嫡的机会很渺茫,然而…机会再渺茫,那也是机会,东宫之位在吴王眼里或许很近,近到动了一些不该动的心思亦未可知…”
李素惊愕地瞪着牛进达,呆呆说不出话。
“瞪啥瞪?觉得老夫在诳你?”牛进达很不满李素的表情,想抽他,又怕把他一巴掌扇死了,很矛盾的样子。
“带几个随从吆五喝六去游猎,长安城外方圆何止百里?陛下十几个皇子谁人不游猎?单只他运道好,偏偏闯进了火器局禁地,闯进禁地还不说,还让他神不知鬼不觉越过金吾卫探哨警戒的十里之内…”牛进达冷笑:“知道金吾卫是什么吗?是我大唐最精锐的禁宫护卫,包括陛下的安全都得靠他们,竟被人潜入到火器局一里开外才发现,好像我大唐最精锐的禁宫内卫忽然都变成了一群酒囊饭袋,若说这其中没有内应,谁信?”
“还穿着猎装,还哭诉,还死赖在营帐里不走以证清白…穿着猎装就无辜了?哭诉就无辜了?陛下和我们这些老将谁不是生死杀阵里趟过无数来回的,这点小伎俩就想瞒过我们,这些年的饭白吃了。”
李素身上的冷汗越流越多,本是一件看似很平常的误会,被牛进达这么一解释竟然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良久,李素苦笑道:“可是…吴王皇子之尊,就算他想刺探火器局机密,也用不着亲身犯险啊,而且,火药的秘方整个大唐仅只我和陛下清楚,他就算潜进火器局,能找到什么?”
牛进达瞪他一眼,道:“老夫怎知道?况且,你别忘了,吴王现在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娃子,一个十七岁的娃子思量能有多周全?他怎知道火器局里没有火药秘方?能在金吾卫埋下内应,让他潜进火器局一里开外才被发现,已然是很了不得的事了,而且还能提前做好准备,穿上猎装以备被发现后有个托辞,这等心机…”
牛进达住嘴,摇头一叹,看着垂头不语的李素,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素叹道:“小子觉得,吴王殿下只是追一只兔子而迷了路,刺探火器什么的,小子真的不懂…”
牛进达愣了一下,接着放声大笑:“娃子终于灵醒了,不错,你若只能认识到这一个层面,保你一世平安无事,这么想就对了,以后对谁都这么说,再敢说些不该说的话,老夫非抽死你不可!”
李素看着牛进达,深深地道:“多谢牛伯伯今日提点之恩,此恩堪比再造,小子今日受教了…”
牛进达叹道:“小娃子,今日这些话,老夫当你是子侄才明言,旁人看你腾达而攀附,看你跌倒而落石,这些话你是听不到的,往后离皇子们远一点,陛下那十几位皇子,任谁都不简单,更别搅进与皇子有关的是非里,这些是非连我们这等与陛下一同打江山的老将都掺和不起,更何况你?”
程咬金跳舞终于跳痛快了,满身大汗回坐到李素身边,抄起漆耳杯大灌一口,长长出一口气。
“训完了?小娃子,听我家大小子说,你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亲事搅没了,这是个甚说法?是那家闺女太丑,还是你本不愿成亲?”
李素急忙道:“是小子太混账,配不上那家姑娘,小子已跟她家赔过罪了。”
程咬金点头:“十六岁了还不急着成亲,确实很混账,这话倒也实在,不打紧,走,老程带你见识见识,还是那句话,街上看见哪家姑娘模样俊俏尽管摸来,这次你来摸…”
程咬金不由分说,勾着李素的脖子便往外走。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亲香泽
一个人的名字或许会取错,但外号是绝不会错的,比如李素暗地叫程咬金为老流氓,那么他一定是老流氓。
勾着李素的脖子,程咬金似乎对大街上摸姑娘的屁股很有兴趣,打着给李素找婆姨的幌子,谁知道是不是想自己爽一爽…
李素不想跟着老流氓一起丢人,他怕名声和老流氓一样差了,日后长安城的君臣百姓人送雅号“小流氓”,一辈子翻不了身。
于是被程咬金勾着脖子跨出程家大门的那一刹,李素恰到时机地醉了,醉得很深沉,软软瘫在程咬金手上像滩扶不起的烂泥。
程咬金诧异地放开手,正待仔细端详究竟,李素忽然原地弹了起来,以异常矫健之姿飞奔逃离,朱雀大街上只见一道黑烟一闪而逝,大街两旁如同卷过一阵狂风,瞬间恢复安静。
…
牛进达的训斥言犹在耳,李素多留了个心眼。
进火器局之前装作串门似的,先去金吾卫营地闲逛了一圈,发现金吾卫将士的情绪不高,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以往常跟他有说有笑的几名低级将领不见踪影,不经意般笑问了几句,才知道被那几个将领被调任了,说是“调任”,实际上是宫里的禁卫把他们押走的,押走以后从此杳无音讯,不出意外的话,几位仁兄正在奈何桥上排队等着喝孟婆汤…
牛进达没说错,这事绝非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至少李世民没把它当成一件简单的事。
李恪究竟怀了什么心思,或是君臣们想得太复杂了,李素无从而知,他知道这件事情的真正内幕或许永远都不会有真相,李世民轻拿轻放,讳莫如深,而李恪,估计打死他也不会说实话。
若是牛进达的说法成立,金吾卫里有李恪的内应,那么火器局呢?火器局有他的内应吗?
这几日,李素脸色有点阴沉,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看谁都用一种打量审视的目光,盯得火器局上下心中直发毛,都不清楚这位少年监正大人究竟怎么了。
空气莫名的紧张低迷,唯有许敬宗上蹿下跳,表现得非常活泼,他总是以一副监正大人金牌卧底小心腹的身份自居,自以为是李素的心腹班底,李素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给过他这样的暗示或明示,说实话,火器局里若要排一个监正大人信任榜单的话,杨砚可能排名第一,其次是陈堂,然后是各位文吏和工匠,许敬宗…恐怕得排到最末。
当然,许敬宗也不是什么都排最末的,若是暗里有支冷箭朝李素射来,李素心中排名第一的肉盾挡箭人选肯定是许敬宗,金牌卧底小心腹嘛,不挡箭用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