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代价?”
“陛下不是已经知道他身上的毒了么?”瞿放苦笑,“先帝行事,样样都算得精准…裴毓他本来就已经时日无多,而且他对我坦言了他对陛下…”
楚凤宸不想再听下去了。先帝的确已经样样算了个精准,他用非常残忍的相互制衡的方法为她构建了一条平坦大道,在他的计划中,所有人都是相互牵制着,戴着镣铐挣扎,只是为了燕晗的天下能够长治久安,为了燕晗不再出现第二个像他一样手握兵权能够登基为帝的驸马。可是就算他谋划成了这样,还是高估了她的能力…说到底是她实在是太没用,不仅辜负了先帝的期望,更加辜负了背负这些计划的人身负的苦难。
“对不起。”她想了想,轻声开口。
瞿放迟缓摇头。
楚凤宸摸了摸惊魂未定的心脏,盯着瞿放眼角的疤痕,低声道:“瞿放,朕…我一直很无能很笨,从前在朝堂上被裴毓逗着玩,现在还自以为是算计沈卿之结果自挖坟墓…可是我发誓,不管先帝有什么计划,不管未来会怎么样,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让你们都活着。”
“陛下还小。”
“我十五了…”她小声道,“年纪小不是无能的借口。我不敢保证什么,但一定会拼尽全力不让你们死,决不让社稷忠臣死。”
瞿放的眼眶渐渐红了,最后,他冷硬的嘴角弯翘起了一丝弧度。
“嗯。”
*
马车在山中行进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驶上了宽敞的官道。在那儿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等候着,车帘上硕大的裴字飘摇着。
裴毓…
楚凤宸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冲向马车,临到门口却胆怯了,不敢去掀帘子。
她知道,如果裴毓还有能力来,他一定会亲自来接她…如果他还活着,可是如果他已经…三月已经过去,他身上的毒应该已经发作。如果他已经毒发,这将会是一顶空轿。
她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车帘,恐惧好像会传染游走,从指尖一直蔓延到进每一寸骨髓。
她胆小得不敢去掀帘子。
“裴…裴毓?”末了,她在车帘外小声叫唤了一声。
回应她的是无声寂静。
十几步开外,瞿放已经点燃了来时的马车。大火带来一阵阵热浪,吹得人眼睛干涩得睁不开。
她卯足了勇气,一把掀开了车帘!
阳光洒进马车,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木檀香味。里头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盒糕点,一壶酒,一个酒杯——没有人,也没有苦涩的让人想作呕的药味儿。
他不在了。
那个让人恨得牙痒的,狂妄自大的阴险狡诈的朝廷祸害大毒瘤大佞臣,他终于不在了。
楚凤宸忽然觉得身上少了一些力气,只是少了一点点。
她在马车上僵直着身子,好久之后,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天空。
深秋落叶满山,天空澄净。在距离马车数十步的地方,有一袭青灰的锦衣遥遥站立,透明安静得几乎要和他身后的碧空融为了一体。
他朝着她笑了笑,脚步轻盈来到马车旁,抬手摸了摸当今圣上的脑袋,然后稍稍用力,把那个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的脑袋按到了自己胸前。
“吓着了?”
楚凤宸挣扎着抬起头,望见了那只衣冠禽兽含笑的眼睛,还有他眼里的一点点波光。
“陛下息怒,微臣位卑胆小…不经吓。”
他轻笑,拉着宸皇殿下的手进了马车。
马车朝前行驶。
楚凤宸揉了揉眼睛,手却被那只衣冠禽兽拽了下来。
他叹了一口气,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眼睛,道:“被欺负了,十倍奉还就好了,不要哭。”
“裴…裴毓…”
“臣在。”
裴毓含笑着盯着她,忽然目光深了深,俯身吻上了她的眼睛。
“不要怕,臣还在的。”他轻轻说。
楚凤宸用力伸手抱住了他。如果没有历经生死,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些人有那么好。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还剩一个*就完结哈~
第65章 美梦1
裴府里的梧桐落了一地的金色叶子,透明的阳光洒在落叶上,蔚蓝的天际干净得如同洗过,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三两只鸟儿飞过,一眨眼就消逝在了光晕里。金色的院落中只有脚踩落叶的沙沙声,和着风声让万物更加安静了…一切就好像是做梦一样。
楚凤宸踏进裴府的时候还有一点点恍惚。也许是在宫里动了太多心思,紧绷的神思一下子松懈下来,她就如同一个布偶一样被人引着来到院落中,踩着金色的叶子,一路被引到了院落中央的一张石凳上。片刻后,她的身上被盖上了一件厚重的衣裳。
她还在发呆。
身旁响起婢女们的轻笑声。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藕花羹被端了上来,放到了她面前。碗里放着一支陶瓷的小勺,勺尾刻画着几朵明媚的桃花,灼灼芳草。
很香。
楚凤宸低头看了一眼,伸手握住小勺,抬眼望向身旁的人。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孙御医已经死在了大火里,药方也没有了,裴毓真的…还活着吗?
裴毓安静地看着她,目光里噙着一抹隐隐的光。过了片刻,他问:“秀色可餐?”
楚凤宸一愣,茫然点头。
裴毓微微勾起了嘴角:“那就多给你看一会儿。”
…
楚凤宸默默喝完了那一碗藕花羹。之前她的确被皇陵的风吹得有些发抖了,这一碗热腾腾的羹汤下肚,僵硬的身体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僵持的思维也渐渐活络起来。她又抬头看了看安静地坐在隔壁的称职的裴孔雀,然后…然后就一直看着了。
秋风吹过,落叶沙沙作响。
厚颜无耻如裴毓显然也有了一些不自在的感觉。他微微垂了垂眼眸,最终站起身来,取下当今圣上手里的小勺,轻轻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到了后园。
楚凤宸默不作声跟着他,忽然看见了一抹极其艳丽的颜色——有许多斑斓的颜色悬挂在后园的小亭中,绚丽多彩,几乎迷人眼…
…风筝?
“之前,你花了三天做了一只风筝。”裴毓的声音轻轻响起,“眼睛看得见后,我才发现那只风筝真够难看的。”
“…”
“等着你的时候,我就在想着等有朝一日你出宫来,带你来这儿,好好羞辱你一番,让你知道你其实什么都做不好,何必去自作聪明与人舔麻烦?”
“…”
楚凤宸心虚低了头。
“姓楚的个个工于心计,就算是先帝这个外姓驸马…也能在生前谋划身后事。我替你楚家守这朝局这些年,连性命都快赔上了,可是你却几乎让我功亏一篑…我对你很失望,宸皇陛下。”
这下,楚凤宸已经连呼吸都僵了。裴毓他是认真的。他说得对,是她自作主张自不量力去进宫去与沈卿之周旋,便宜没讨着,倒是连累了他全盘计划失控,恐怕连瞿放这一张底牌提前亮出来都是因为她闯的祸…而现在,他是终于对她失望透顶了吗?
“我自己会承担。”她咬牙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裴毓不说话。
楚凤宸委屈得想哭,却咬牙憋着,通红着眼睛瞪着裴毓。
裴毓倏地笑出了声,他低头吻上她的眼睛,手臂环过她的肩膀,把宸皇陛下用力环进了怀里。
“骗你的,你也信?”
“…”
“风筝是想你却要忍住不动手去救你的时候做的…”裴毓轻声道,“你想试,我不阻拦,这一次生死关头走过一遭,你说的话我已经懂了。”
“…什么?”
“我一直想把你放在漆盒里,里面铺上最好的锦缎,用最清越的檀香熏陶,然后收在重重把守的地方。”
“裴毓…”
“你想要站在我身边,我就让你去做,只是以后不要自作主张了…”他轻道,“否则,你与我当年作为又有什么不同?”
“嗯。”
“乖。”
裴毓摸了摸当今圣上的脑袋,笑弯了眼睫。
楚凤宸伸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在心里悄悄嘀咕了一句,其实想要弄个盒子把人装进去的一直是她啊。这个朝廷毒瘤一直让人如沐春风,卑鄙无耻地一寸一寸地入侵着她的世界,她曾经想把他千刀万剐无数次,可是在最恨他的时候还是有过用金丝笼把这只讨厌的孔雀装进去的念头。现在想起来,她实在太感谢当初失败的所有计划,好让他还活着,暖着,让她的心跳还能牵引着灵魂。
*
翌日。
辰皇殿下站在镜子前愁眉不展。她的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小裙袄,裙袄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层棉絮,衣裙上绣着的仙鹤栩栩如生,袖口和领口一圈雪貂绒毛给衣裙多添了几分圆润可爱…是的,圆润。当今身上再一次别过了脑袋,在心底默默咒骂了裴毓一句禽兽。
早上刚刚用过早膳,婢女就送来了这件衣裙,说是裴毓特地从帝都最好的成衣店里面选的,是时下帝都的少女们都很喜欢的款式。她还从来没有穿过民间女儿们常穿衣裳,兴匆匆地换上了,却在镜子面前傻了眼:这几个月来她宫里吃得太过,整个人已经圆了一圈儿,原本的瓜子脸成了圆嘟嘟的包子,还透着一丝粉。再加上这件衣裳,简直是…简直是圆成了球!
婢女们相互看看,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带头的闻绿平复了喘息道:“公主别生气,其实公主现在的模样看着让人…十分欢喜。”
楚凤宸冷眼:“是么?”
闻绿捂嘴笑:“公主可能不知道,王爷想来喜欢毛茸茸圆滚滚的东西,大约两年前公主得了病瘦削了许多,王爷回府后很不开心,特地找了厨子做了各式点心,天天送到宫里去…”
楚凤宸呆愣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两年前她的确得了一场不小的毛病,正巧十三岁正是长个儿的时候,那场病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胖过。那一阵子每到黄昏时分,宫中就会收到裴王府送来的一份点心,有时是各色的糕点,有时是别致的羹汤,她那时候听见裴毓的名字都恨不得捂着耳朵钻到床下去,那些糕点其实都是偷偷倒掉的…这么看来,裴毓这真是…蓄谋已久?
“这衣裳是王爷昨夜亲自去挑的,除了这件还有两件,明日后日奴婢会送来。”
“…”
“公主?”
楚凤宸默默低头,放弃了抵抗。看不出,裴毓这厮的爱好还真够别致的。
她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了裴毓斯文败类的微笑,胸中那点气也渐渐地散了。良久,她勾了勾嘴角,迈步离开房门。
他想看,就看吧。
“公主,你要去哪儿?”
“算账。”
“公主——?”
她还想问他许多事,昨天一天太过惊心动魄,后来又大悲大喜,她完全忘了问他许多要紧的事情,他的身体现在怎么样?眼睛是什么时候复明的?孙御医死了药方没了,他身上的毒清理干净了吗?瞿放为什么活着?他究竟有什么计划在进行?
*
裴王府里是四季都有景致的。
楚凤宸并不着急,一路走一路思索,在亭台楼榭中信步游走着,却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她在回廊上绕了个弯儿,迈步进了花谢,借着假山掩去自己的身形——果然,没有一会儿工夫,一个身影来到了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然后停滞了脚步。
“瞿放?”
她轻轻叫出了声,从假山后头走了出来。
那个高大颀长的身影明显一僵,而后才缓缓回过了头。
“你想和我说说话,对吗?”
瞿放低头不语。
楚凤宸轻道:“跟我来吧,我们好久没有见了。”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射着大地。楚凤宸领着瞿放在裴府的院落中穿梭,最终还是选了裴毓的书房,推门了们进去才发现了书房里居然也是一书房的风筝…她顿时想起裴毓昨天在耳边的话语,脸上有些发烧。
“坐。”她干咳一声,装作没有发现异样。
瞿放却不坐,他僵直着身子在书房中僵直地站了一会儿,而后缓缓跪在了地上。
他还是这幅样子。楚凤宸叹息,蹲在他面前道:“不必跪啦,我现在已经变成了囚禁当今皇上意图篡位的反贼,你跪一个反贼做什么呢?”
“欺君。”
楚凤宸叹了一口气,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你看,我是和宁,不是君…”
“你是君,臣罪当诛。”瞿放打断她,眼神复杂。
楚凤宸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解释了,只能偷了裴毓一壶茶,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在某些方面,瞿放和顾璟非常像,都是一根脑筋的木瓜,不过他们两又不同。顾璟是真的心无旁骛天然纯净刚正,而瞿放却不是,瞿放有着普通人的思想和情绪,却因为自幼被家族以将才的准则培养,他能不能听劝取决于他是否决定听劝,他要是不认同的事,恐怕就算是上尽了刑具和诱惑都无法转移的。
今天她要是不给他想要的惩罚,恐怕他扭头都能自废一只手…
她飞速思索着,一杯茶接着一杯茶灌,最后,她问:“朕把你革职怎么样?将军别当了,把你那野军送给朕,然后解甲归田去做一方财主。”
“不行。”瞿放一口回绝。
楚凤宸:“…”真没诚意。
瞿放僵硬解释:“臣,受先皇之命,守着陛下。”
楚凤宸瘪嘴:“那你想要什么处罚?”
“臣…”
瞿放脸色铁青,想了好久,终于开口:“杖责两百…”
“你欺君,害朕倾尽全力报复裴毓,差点断送江山,就值两百杖责?”
瞿放面色已经死灰:“臣…还不能死。”
楚凤宸憋笑:“那万一今晚沈卿之派人来刺杀,裴毓那个斯文败类又不会武,你挨了两百杖,省下力气到时候好给朕烧纸吗?”
“我…”
“瞿放,你是个好将士,边关有你才得以安定这么些年。炸死并非你本意,我知道你的所作所为都没有恶意,太平盛世要以法惩戒治国,但是现在非常时、非常局,事事按部就班,照着所谓的先皇命令去行事,到最后万一满盘皆输怎么办?”
“不会的…”
“会。”楚凤宸淡道,“先皇死了五年了,就算他运筹帷幄,也是此一时彼一时。比起先皇,我更相信我信任的活人。所以,朕赦你无罪。”
瞿放瞪大了眼睛,过了好久,他才徐徐地站起身来,深深看了眼前的人一眼。数月不见,她又长高了一些,也变得…更加陌生了。虽然言辞还是带着一丝天真,话语间传递的却是清晰的轻重权衡。明明不久之前那个莽撞闯入军营,红着眼睛逼问他到底要不要做驸马的宸皇陛下还有几分儿时骄横跋扈的影子,可是现在却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她的眼神依旧清亮,眉宇间却依稀有了天家上位者的淡泊。
如果这是浴火重生,那他是那个推她入火坑的人。
这样的楚凤宸,或许是先皇所希望的,是这个国家所希望的,也是他所希望的,可是…却终于不再是她了。
或者,只是在他的面前不再是。
“瞿放,我很好。”
他彷徨间,却听见她轻飘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说:“先皇为我选了一条很倒霉的路,不过我现在并不害怕,从前强臣环伺,步履维艰,现在已经很好、很好了。你不必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