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楚凤宸愣愣看着那只虫子激烈地扭动然后渐渐平息挣扎,静默了良久,默默松开了顾璟的衣裳,沉吟道:“你手上,是先皇当年的贴身佩剑…遗物。”

顾璟沉默。

宸皇陛下泪流。

沉默中,顾璟缓步来到床榻前,拔下了那柄剑,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雪白的绢帕,把上头沾染的墨色汁液,在宸皇陛下□裸嫌弃的目光中叠好了,收入怀中。又来到床前,把白昕尸身的袖子掀起,查看了一圈手腕后翻开她的眼睑看了一看。

他说:“陛下,请御医。”

“还、还…有救?”

顾璟用看痴呆的眼神看了楚凤宸一眼。

楚凤宸:…

半个时辰后,正晖宫中灯火通明。司律府执事已经查看过现场,白昕的尸身就被搬了出去。御医苑最为德高望重的御医们齐聚一堂商议了半天,最终却只是眼瞪眼,满脸显而易见的心虚。顾璟在一旁一直皱着眉头,到最后冷道:“结果呢?”

御医苑执事摸着胡子摇头晃脑道:“老朽以为,这位姑娘并非死于中毒。”

“何以见得?”

老御医道:“但凡中毒而气绝者,五脏六腑皆有异状,这姑娘血脉中虽有些怪异,可五脏六腑却并无异状,致命的应该是胸口那一刀。”

顾璟沉默。

深夜,顾璟回了司律府。楚凤宸却已经不能在正晖宫继续住下去。宫人们连夜把帝寝安置到了远离正晖宫的华容宫里,连同层层禁卫一并把华容宫垒成了坚实的堡垒。月色西移,楚凤宸总算安然躺到了床上,只是混乱的思绪却怎么都无法纾解。

那个人想要杀的究竟是宸皇还是和宁?

白昕究竟是死于那五彩斑斓的虫子,还是胸口一刀?

究竟有什么人可以在帝寝之中出入犹如无人之境?

这一切谜团像是块又一块的石头,压得她的梦境也支离破碎。于是第二天黎明的时候,宫女小甲看到的是一个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的当今圣上。

“陛陛陛下…”小甲干巴巴叫。

楚凤宸挣扎着在床上坐起了身子,坐在镜前的时候也是一愣,最后破罐子破摔,在脸上草草施了些妆容遮掉原本的女气,随后在镜子面前发起了呆:

白昕死了,所有的事端却才刚刚开始。没有了白昕坐镇公主府,恐怕不用过多久,所有人都会发现和宁公主失踪了,若是再细想一下,不难联想到与和宁有着几乎一致的面容的宸皇,而这个惊天的秘密一旦被发现…

怎么办?

楚凤宸抓耳挠腮几近抓狂:她到底从哪里去弄个和宁公主出来?

“启禀陛下,摄政王求见。”忽然,门外响起了宫女细弱的声音。

“不见!”

“陛下,是摄政王…”

“朕说不见!”

楚凤宸懊恼地掀翻了梳妆台,恼怒中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胸口环绕,越发在她的火苗上浇油:

那个梦。

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梦的奇形怪状光怪陆离的梦。

其实皇族中人在男女之事上要比寻常人知晓得早许多的,即使她这五年来都是个虚有其表的男人,许多大臣企图塞自家女儿入宫时不时隐晦提一下陛下年纪已经不小,更有宫中的教养老嬷嬷也会送来一些…图文并茂的本儿。她曾经偷偷围观过几册,却都看得匪夷所思,最后作罢。

反正她又纳不了妃,生不了皇子,看了也是多余。

可是昨夜的梦…

“陛下,您怎么了?”小甲担忧的声音传来。

楚凤宸纠结良久,终于开口问:“小甲,昨天摄政王送朕回正晖宫后,什么时候离开的?”

小甲歪着脑袋想了想:“大约是半个时辰后。”

“他离开的时候神态有没有异样?”

“好像没有…”

“那这半个时辰,你有没有进屋过?”

“没有。”小甲答,“奴婢哪敢打扰呀,摄政王在里头呢!奴婢帮忙守了个门。”

楚凤宸:…

宫女小甲,这辈子!别想吃饭了!

白昕的之死刚刚露出一些苗头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三天后的晌午,楚凤宸坐在御书房的案台前发了许久的呆,才终于把那一封奏折轻轻阖上,而后继续发呆。

奏折上写着的是顾璟的推断,那种毒虫是燕晗境外的一种吸血之虫,身有剧毒,食人血而色斑斓。白昕的确是死于刀伤,却是凶手为了掩盖她真正的死因…而有时间,有能力做这些事的,只有一人。巧的是那日动乱之后,也只有那个人忽然失去了影踪。

大将军,瞿放。

“不可能。”楚凤宸咬牙。

顾璟跪在案台前,眼睛里闪动着沉着的光。他道:“臣有八成胜算。”

“那一定是最后的两成。不会是他。”

顾璟抬头,明亮的眼里闪过一丝踟蹰,他抱拳道:“陛下若是不信,倒可以去搜一搜瞿将军府邸。据微臣调查,此虫难以养活,应该不会孤注一掷。”

楚凤宸气得发抖:“大胆!他是我燕晗的大将军!”

顾璟皱了皱眉眉头:“陛下若是不想搜,司律府也会下令。臣也是辅政大臣之一,论理,可以代为陛下行辅政之权。”

“顾璟!”

顾璟疑惑地抬起了头,眼神清澈。

楚凤宸在这样的眼神下渐渐安静了下来,身上的暴躁一点点收拢。跪在她眼前的是她刚正不阿的司律府执事,她的驸马都尉。顾璟和裴毓与沈卿之不同,他并不懂得狭天子以令诸侯,更不懂得威胁别人,他是真正地在执法,绝无半点越矩的意思。她…其实没有理由发火的。

可是许多不想知晓的事情摆在面前,她还是从身体泥泞到了灵魂,喘不过起来。

“顾璟,”她吃力道,“瞿放他世代忠良,他为了燕晗战功无数,朕以为他不会对朕有谋害之心的,他与朕自小便相识…”一席话越到后面越是轻软,到最后,她终于说不下去了,只是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顾璟没有说话,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神情,明净的眼里浮现少有的情绪。他笨拙道:“陛下敬重生命,知恩图报,本是好事,可是执法不容情。”

楚凤宸沉默。

顾璟也跟着沉默,许久之后,他生硬地挤出了几个字:“别难过。”

这已经是他安慰技巧的极限了。

楚凤宸叹了口气,独自踱步出了御书房。顾璟的目光跟随着那个瘦小的身影融入夕阳的余韵中,久久,他忽然狼狈低了头。

和宁公主没有再回公主府。宫中有传言,和宁公主被白昕之事郁结到了心肺,故而在宫中冷僻的绒花小筑静养。宸皇陛下爱妹心切,每隔两日便去探望一次,带去无数珍馐美食,珠玉宝石,只差把国库搬到那儿去讨好亲妹了。

和宁公主越是受宠,顾璟这个准驸马都尉便越受到瞩目。朝中已经开始有新党羽出现,整个时局都在一点一点变化着。

不过这也得益于两个人的配合:沈卿之装淡定,裴毓卧病。

他们的默许让整个局面更加复杂,无数谣言与猜测在朝野之中悄然弥漫着,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生怕站错了队…

那时,她正躺在华容宫的藤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顾璟也不知道为什么发了善心,居然迟迟没有去搜查瞿放府邸,所以白昕之事算是走到了僵局。很快地,宫中已经不太有人提起这件耸人听闻的命案,公主替身之死就这样湮没在了新的流言里。

人性最为凉薄的地方莫过于此。

所有的关注都基于好奇和猜测,不管当初有多少震撼多少同情,很快地就会被忘却。

“陛下,你说摄政王会不会是被你气病的呀…”阳光灿烂的午后,小甲鬼鬼祟祟问。

楚凤宸默默翻了一记白眼,却无端端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来。

“陛下。”轻柔的声音从她身旁响起,“摄政王求见…”

“…”天色顿时阴霾。

“陛下?”

“…不见。”

这一次宫婢却没有离开,她在原地踟蹰了许久,才缩着身子开口:“陛下,摄政王他求见的是公主…”

楚凤宸的心跳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要说:口 不好意思还是更新那么迟…白天出门了…

裴裴最近心情不错,所以礼帽了许多。

第32章 小小表个白

如果说之前楚凤宸对裴毓只是从身到心难以言喻的畏惧的话,今时今日,她对裴毓又多了一重异样的排斥,因为那一天不知道算不算梦境的梦境。

她不想见他,十分不想,最好此生老死不相往来就好了。

可是事实上,裴毓才是这燕晗天下的决策人,他要是真想要见她,她是怎么都躲不过的。早来晚来都是一样的。

楚凤宸坐在菱花镜前细细描完最后一笔眉毛,忍无可忍默默哀叹了一口气:华容宫中可以用作梳妆的东西没有瑾太妃那儿那般齐全,她只是简单梳起了一个发髻。也许是因为一头青丝只是打散还未梳理,轻薄的淡紫云罗在她的身上显得十分的突兀。可是她也别无选择了,因为裴毓那厮就等在华容宫的外殿中,显然是在等她自投罗网。

前殿中,裴毓正举着一杯茶细品。没有多少骨气的宸皇陛下站在门口踟蹰了好久,终于破罐子破摔一步踏入了殿门。

啪。脚步声极轻,殿中的暗紫身影却仿佛瞬间感知到了,回过了头。

楚凤宸脚步一滞,挤出一抹虚伪的笑来。

所谓现世报,大约指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他静静坐在那儿的时候,周遭的空气都要比远处冷上一些,可是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却是显而易见的刹那间春暖花开,流云芳菲。可是这样的裴毓却分分钟可以把她捏成十段八段然后一片片剜了…

“臣裴毓,叩见公主安康。”

“平、平身…”

裴毓微笑着抬头:“那日公主酒醉后分别,微臣一直忧心公主身体,不知公主身体可有抱恙?”

“没、没有…”

“如此甚好。”

裴毓低道,稍稍走近了一步,目光落在她的腰间后稍稍一沉,似乎有些低落的模样。楚凤宸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往自个儿身上瞧,愣了好久,忽然记起来几日之前醉酒后醒来的时候,在她腰间的那一块青色的玉佩。那时候她心思纷乱,那玉佩早就被她丢在了梳妆台的匣子里。

难道他是在找那个玉佩?

她悄悄窥了一眼裴毓腰间,发现他的腰间空空如也,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裴毓这厮恨不得楚家皇族一个个都去见列祖列宗好给他腾出地儿吧,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诡异的心思呢?

“公主?”

“…啊?”

裴毓轻道:“微臣此次前来,是想向公主讨要一样东西。”

“什、什么?”

裴毓微微阖了阖眼睑,忽然伸出手触了触楚凤宸的额头,把那上头被冷汗粘连着的发丝拨开一些,忽然笑了。他道:“微臣初识公主时,公主不过五岁,天真烂漫憨态可掬,臣便想,再养大一些看看。”

“…”

裴毓低道:“臣却从未想过,此后十年能见公主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本宫抱恙。”楚凤宸仔细思量,终于硬着头皮答道,“摄政王究竟想说些什么不妨直说,本宫…本宫并不喜欢猜人心思。”

裴毓却低声道:“微臣在想些什么,公主当真不知分毫?”

楚凤宸:“?”

裴毓的笑容顿时带了点苦涩,他缓缓收回了手,忽然在她的面前俯身行了个简易的君臣之礼。楚凤宸呆愣地看着他诡异的态度,正想要再开口,却忽然见他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神色,露出一副疏离的神态来。

她默默地后退了几步。

裴毓眼里微光一闪,淡道:“公主不知晓也罢,有一样事情臣想公主必然是知晓了的。”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经司律府审查,公主替身之死与瞿放瞿将军干系匪浅,这一点,微臣料想公主不会不知,是不是?”

他在生气。

可是…为什么?

楚凤宸又惊又惧,猛然抬头看着裴毓,却怎么都看不透他的神情究竟代表着什么。有些人,他们似乎天生是带着面甲的,前一刻还春风化雨,下一刻就能电闪雷鸣。而裴毓显然是个中鼻祖…他的眼睫很长,在眼睛下投射出一片阴影,晦暗的目光就藏匿在这片阴影下,叫人不寒而栗。

恐怕这才是他来的目的,顾璟迟迟没有行动,他等不及了。

楚凤宸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自然没有瞧见裴毓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僵持片刻,她咬牙道:“摄政王想要如何?”

裴毓脸上的阴云又添几朵,苍白的脸几乎变成了透明。

他不说话,楚凤宸的心跳一声比一声猛烈,她卯足了劲儿才勉强控制住双腿不至于泛软,强撑着几步来到他面前,道:“朝中事本宫并不想插手,摄政王若是对朝事有异议,可以找陛下去商议。摄政王若是找本宫叙旧就请叙,摄政王若是找本宫商讨朝事,还是请回吧!”

沉寂。

良久,裴毓低头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咳嗽声,在寂静的院落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说:“瞿放,司律府罪证确凿宣其入府问查拒不认罪,军中三年,瞒报朝廷屯兵三万,包庇女扮男装军师甚至以婚约要挟…每一条都够他死上一次,微臣此次起来,不过是想让公主知晓,公主的包庇是置燕晗天下安危于不顾,微臣绝不会纵容。”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屯兵…

楚凤宸如逢雷击,呆立在院中,眼睁睁看着裴毓的声音越行越远。一个将军如果私自屯兵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是代表着意图不轨,不信朝廷,甚至是有谋逆之心!

可是怎么会是瞿放?

怎么会是瞿放?

“你站住!”眼看着裴毓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院落门口,楚凤宸忽然有了勇气奋起直追,几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你说清楚,瞿放…瞿放屯兵的证据?无凭无证本宫不信,即使你是摄政王,这天下依旧是楚家天下!陷害忠良,随意指派罪名,本宫、本宫决不轻饶!”

一番话,楚凤宸说得气喘吁吁,却是她第一次在裴毓面前真正地豁了出去。

她冷声呵斥:“裴毓!你几次三番针对瞿放,究竟心怀什么鬼胎?!”

她上气不接下气,裴毓面无表情看着,就像是看这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忽然,他的眼里迸发一抹浓艳的光芒,忽然动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迅速逼近!

“裴…!”

浓郁的药香飘来,楚凤宸惊惶地挣扎,却发现自己居然拧不过一个病秧子。她的手被他牢牢钳制住了,额头撞上了他瘦削的肩胛骨,他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震慑着她的呼吸——

一瞬间,那一夜诡异的梦境又再次降临。

“微臣怀的,就是这样的鬼胎。”低柔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

楚凤宸一愣,还来不及反应,下巴被一股力道逼着仰了起来。她以一种狼狈的姿势直直地对上了裴毓堪称温和的眉眼,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近在咫尺的眼眸中肆虐的潮汐。

他温热的呼吸就在她的鼻尖,眼底的讥诮已经悄然退却成了难以言说的光芒,略带青的唇靠得极近,嘴角抿成了僵硬一线。

“臣图谋不轨已久,心怀鬼胎多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活脱脱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奸佞,公主,你发现得太晚了…”

“你大胆…”

“臣不大胆,臣的胆子很小。”他的气息落在了她耳侧,“我若是真有胆,今时今日你以为这天下还会姓楚?”

“裴毓,你…”他竟然敢把话说道这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