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淡声道:“漫漫人生路,谁能不错几步呢?”却是说了个冷笑话。

众人不知是该迎合笑起来,还是要惶恐认罪,正在尴尬中,赵高领着俩内侍托着汤水盏儿上前来,正好听到胡亥最后一句,忙笑道:“正是陛下这话,小臣方才出去倒水,还走错了几步路呢。”

“就你会接话不成?”胡亥笑道。

气氛和缓过来。

胡亥扫一眼还跪着的众将领,道:“都起来。”

众将领却又都跪着不动。

胡亥想起方才长跪不起的众士卒,便知缘由,这次不再看向韩信,反身向着赵高,借着伸手取杯盏的动作,避开了韩信叫众人起身的一幕。

一时阅兵完毕,胡亥与韩信起身离开。

“陛下,臣知道您要来,早早收拾了宫室…”阅兵进行顺利,韩信志得意满,笑道:“陛下您见过的珍玩多,看看臣这楚王宫如何?”

胡亥淡笑道:“朕久居宫中,难得出来走走,倒是更想在宫外住住。”

韩信一愣,道:“是臣考虑不周…”

胡亥笑道:“你每日要思虑那么多军机要务,怎么分心神在这些细微末节之处?朕也是临时起意,就是赵高也没法提前安排到。你无须自责。”

“嗐…”韩信看上去有点懊丧。

“陪朕再走走。”胡亥走在校场外的草木之间,看着前路青青蔓草,半响道:“朕有句话,要对你讲,不是皇帝对大臣,而是朋友对朋友。”

韩信见他郑重,忙道:“陛下请讲。”

胡亥道:“那钟离昧…你虽然拿他当好友,他却未必拿你当真朋友。若是真朋友,如何能置你于尴尬境地——若朕没有赦免他,你要么为了朕而杀他,这是不友;或者因他而为朕所疑,甚至于反叛于朕,这是不忠。若是真朋友,如何能置你于此等不友不忠之境地?”

韩信顺着胡亥的思路一想,不禁心中一寒,对钟离昧大为大悦。

胡亥又道:“朕明白,你已是楚王。再有新结识的人,总是仰头望着你——正是高处不胜寒。所以从前微末之时的旧友,便每一个都越发珍贵起来。失去一个,便少一个。”他目光中透出果决之色来,也正是对他自己说的话,“可在你的位置上,容不得私人情谊,你必须很谨慎,你必须很警戒。”

韩信静默地跟在胡亥身后,半响道:“臣明白了。”

胡亥深吸一口气。

草木润泽的水汽充盈于肺腑之间。

胡亥复又笑起来,道:“朕也只是有感而发。对了,有则好消息告诉你,你还记得从前你跟朕提过的陈平吗?当初你说,萧少府能做的,这陈平也都能做。如今刘邦反叛而死,陈平倒是识时务,已归顺了朝廷。朕叫他去冯劫那边做个副手…”

冯劫一直担任的御使大夫的职位,这个职位是监察百官的。

一般来说,要做丞相之前,都会现在御使大夫的位子上打磨几年。

如今冯去疾病重,李斯年高,冯劫已是确定的下一任丞相了。

陈平给冯劫做副手,等冯劫做了丞相,他怎么也可做个九卿了。

“恭喜陛下了。”韩信问道:“那张良呢?”

胡亥苦笑道:“便如你从前说的,这张良才是真恨透了我朝,宁肯被关在大牢里,也不愿意出来做官。”

韩信道:“既然不可用,还是早日除掉,免生祸患。”

“刘邦乃是贼首。”胡亥道:“张良么…朕还想再熬熬看…”

说到此处,胡亥忽然停步。

韩信不察,仍往前走着,一步迈上去,已是与胡亥并肩而立,“陛下?”

胡亥侧身看向韩信。

韩信多年征战,虽原本面容是俊秀的底子,因为本就阴郁,如今更添了杀伐之气。

胡亥凝目看着韩信,心里忖度,如今韩信对于他的忠诚,究竟还有几分是因为当初的知遇之恩…又更多了几分…

更多了几分,是因为行高尚之举时,能获得的骄矜满足。

他韩信有兵,有能力,可是他不反——他是多么伟大呵。

如今形势倒转,该感激的人,是你这个皇帝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横塘渡、 浮云散雪两位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

晚安,明天见!

第 169 章

“陛下?”见皇帝只是看着他出神, 韩信先是出声询问,待看到皇帝露出笑容,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颈后发寒。

胡亥熟视韩信良久, 真挚感叹道:“其实朕能光复大秦, 不堕祖宗基业,最该感激的人——便是你了!”

韩信突然被感谢, 有点不知所措, 往路旁让了让, 险些被脚下草木绊倒。

胡亥扶住他,恳切道:“当初朕在咸阳送走你的时候, 局势是多么危急!那时候项羽已然全有天下,众诸侯都听命于他。刘邦虽反, 却也不与我们同路。若不是你用兵如神, 旦夕之间平定燕赵大地, 在天下诸侯之间立住阵脚, 又如何能有后来围项羽于垓下?朕今日恐怕已是身首异处, 更不能安立此地,与你叙旧了。”

其实这想法, 韩信也隐约有过,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也能这么想,还当面给说出来了。

韩信舔了舔嘴唇,面对满怀感激的皇帝, 忽然为自己曾有过这些想法感到羞愧。

韩信垂首道:“陛下言重了。其实…若非有陛下在咸阳,督促萧少府等人筹措军粮、征集兵丁,臣赤手空拳,又如何能打胜仗?若非陛下运筹帷幄,早伏蒙盐于项羽帐下,臣又如何能轻易就困项羽于垓下?”

胡亥坚持道:“你能这么说,是你谦虚。你征战近十年,手握重兵,却仍赤胆忠诚,这是你的高义。”他遥望已经升到夜空深处的明月,感慨道:“世上渴慕权势者,多如过江之鲫。又有说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见为权为利,才是世人常态。能像你这般,一心赤诚,怀惊世之才,却只行高尚之举的人,实在是罕见。恐怕百代之下,史书上,你这兵仙的评誉比朕这皇帝尚且要高呢!”

这番话真是夸到韩信心里去了。

胡亥已经把夸韩信的话说到了极致,韩信就只能自我谦虚了。

韩信听了胡亥这话,忽然间就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在江州时相处的日子。

那种知己之感又回来了。

韩信抬眸,对上皇帝诚挚的目光,嗫嚅了两下,却是道:“其实…从前刘邦项羽都还在的时候,也有人劝臣反叛自立过。”他跟胡亥说了真心话,道:“当时李甲和夏临渊也在场,臣不知该如何是好,恐怕他们回去汇报后,使得您疑心于臣。无奈间,臣只好先留他们在营中。谁知那几个月间,各方人马递信给臣的,不可胜数。然而信上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却只有天知道了。”

韩信始终未反,固然有他情感上的主观原因,却也有他能力上的客观原因。

韩信彻底交待道:“臣往常领兵,哪怕是以一敌十的处境,大战前夕,臣也能安然睡着。可是在那几个月中,臣没有一日能睡得安稳,没有一餐饭吃得香甜。终日忐忑不安,疑神疑鬼。如今回想起来,臣真不知是如何撑过那段日子的。若不是后来项羽兵败,陛下来信,一如往日,臣真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

韩信这“终日忐忑不安,疑神疑鬼”,显然不只是因为恐怕被皇帝怀疑。

而是在那几个月中,他真的对于反叛自立一事,起心动念了,所以在各方势力的拉扯中,进行各种推演,得失厉害,尔虞我诈,每一种可能都惊心动魄。

试过才知道,这等肮脏的日子,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胡亥听懂了,微微一笑,叹道:“这就好比动物一样,有的动物生来就爱在泥塘里快活得打滚;苍鹰却只合过云上的日子。”

其实究竟哪里是泥塘,哪里是云上,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

对刘邦来说,权势的角斗场一样是他的云上。

对韩信来说,战役的胜负角逐才是他的云上。

可是俩人互相看,都觉得对方是在泥塘里。

这也算是“甲之晴空,彼之泥塘”了。

皇帝的话在韩信听来,显然觉得自己是被比作志向高远、品行高洁的苍鹰了。

韩信竟有些鼻酸,忍了忍,叹道:“臣从前颇多无状之举,幸而陛下宽宏大量,又了解臣的为人,没有降罪于臣。”他顿了顿,似乎是想要行礼认错,才一动,又被胡亥扶住了。

胡亥微笑道:“朕只知道你助朕光复大秦,结束了长久的战乱,还黔首安居之所——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无状之举呢?”他玩笑道:“人非圣贤。你呀,也别对自己要求太高,否则,连朕都要跪到骊山前去跟先帝请罪了。”

胡亥扶着韩信,心里却在叹息,还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其实这番捧着韩信的话,应当是在校场上当着众人的面讲出来,效果才最好。

可惜当时他因为楚地将士对皇帝的无视心生愠怒,而这愠怒的情绪又阻断了他进行深入的思考,也就没能及时捕捉到韩信的情绪需求。

可见要做好皇帝这个位子,永远都要警惕的,便是自己的情绪,进一步讲,乃是人性。

普通人最常见的喜怒哀乐,却是帝王的一生之敌。

韩信对于胡亥心中所思所想却是一无所知,只觉君臣两人这一番深入对话,把几年来的隔阂都打破了。他看着皇帝,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陛下初见臣之时,如何知道臣能用兵呢?”

所谓的“兵仙”当然只是皇帝在广陵府为了脱离困境而撒的谎。

但是后来韩信追到江州之时,皇帝却是一见便大为惊喜。

“哦?”胡亥瞥了韩信一眼,便知道他有此问已久,因笑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韩信道:“在广陵府时,陛下想是为了脱困。至于在江州…”他虽然不想承认,却仍是道:“陛下当时落难,有臣千里迢迢追来,总是一份力量,因而不愿冷待。伺后臣与陛下相谈甚欢,陛下始知臣确能用兵。”

若果如韩信所言,那这份“知遇之恩”的分量可就大大削弱了。

胡亥老神在在道:“也对,也不对。”

“陛下?”

胡亥半真半假道:“其实相面算命之术,自古有之。你若问夏临渊,太常所里现如今还供奉着几本相面观星的古籍。当然,朕也并非真能相面断命。然而朕在这个位子上,见得人多了,譬如有新晋官员入内,朕一看他眸子如何看人,二听他说话声音粗细高低,三观他走路身体姿态,另又有看面色知血性等法门,只见一面,说三五句话,便知此官员人品如何,担任何等职务最为相宜…”

韩信已是听得愣住。

胡亥又瞥了他一眼,腹中暗笑,这才哪到哪儿——曾国藩还专门就此写过一册书呢。

胡亥一本正经道:“具体朕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兴许等朕老了,天下大治了,朕也写一本观人术…”

韩信诚心诚意道:“若陛下真写就了,可能赐予臣一观?”

“好说好说。”

胡亥暗戳戳又看了韩信一眼——高帽子已经戴上了,接下来该拔高马斯洛需求了。

从前的韩信想要出人头地,那是社交需求与尊重需求。

如今再高,便是自我实现。

可是平心而论,以韩信的战功与成就,这自我实现如果还要更进一步,要么继续征战立功被手下推上皇位,要么自己做了皇帝。

换个方向,那就是更高的,也是最顶级的自我超越了。

要实现自我超越,首先,人要有一个理想。

现在的韩信有理想吗?

没有也没关系。

胡亥道:“说起来,十几年前,咱们都还是少年人的时候,谁能想到有今天呢?朕当初也不过是诸多皇子中的一位,万万没想到会是朕接了先帝的担子…”

“是啊…”韩信想起自己狼狈的少年时代,也是莞尔,道:“臣年轻的时候,还常常吃不饱饭,被亭长的妻子赶走过,也被街上的浪荡儿捉弄过…”

胡亥含笑听他讲述。

“后来辗转于项羽刘邦帐下,始终不得赏识重用,还险些丢了性命…”

“现在好了,你已经是尊贵荣耀的楚王。”胡亥适时插言,感慨道:“可是这天下,又还有多少少年,正如当初的你一般,怀才不遇,狼狈不堪。”

韩信愣住,仿佛又看到了许许多多个曾经的自己。

胡亥凝视着韩信,期许道:“这一回,你可愿做‘朕’?给千千万万个‘韩信’机会与赏识。”

韩信只觉胸口似有一团火燃烧起来,一瞬间又回到了豪情万丈的少年时代。

他透过胡亥,仿佛看到千千万万双年轻人的眼睛,像从前的他一样,黑到发亮的眼睛。

“臣,愿意!”

胡亥与他击掌,道::“朕虽有此心,却鞭长莫及。你在楚地,此地人杰,不要辜负。凡是有才少年,只要是你看好的,都可送往咸阳,输送天下,为朝廷栋梁之才。”

两人正寻回初心,激动不已。

忽然赵高小跑着追上来,气喘吁吁地从怀中掏出一封奏章来,“陛下,咸阳急件!”

胡亥接过来一看,面色沉下去,递于韩信,冷声道:“匈奴欺人太甚。”

正是冒顿要纳刘萤为妾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横塘渡、月莲、零点零一分、畸形的理性四位小天使的地雷!群抱!

晚安,明天见!

第 170 章

韩信在旁看过奏章, 也是大怒,沉声道:“陛下,这等狂妄无礼之徒, 当严加惩戒。何不斩杀来使?只要您下令, 臣即刻领兵北上!”

其实匈奴来犯,乃是当下朝政一大热点事件。而从胡亥来到出国封地至今, 韩信始终没有提及。这是因为此前韩信需要被感激的情绪没能得到满足。所以韩信此前一直在等皇帝主动提出来。

这会儿胡亥已经给他成功顺毛,韩信也就不再等皇帝主动开口了。

胡亥却并没有顺着韩信的提议,就此让韩信领兵北上。

他要考虑的问题,现实很多,也全面很多。

斩杀来使, 是一定不能做的。

单于冒顿又不是真的就缺一个美貌的妾室。对方会提出这等荒唐的要求,不正是为了激怒他, 进而掌控他吗?

两军交战, 首领一旦动了情绪, 那么在敌人眼中, 就跟脱光了衣服没什么两样了。

胡亥踱步沉吟,先是赞许韩信,微笑道:“你能有这份心, 朕已经深感慰藉。不过…”他顿了顿, 又道:“杀一个来使,不过是释放了开战的讯号罢了。”

敌人开战,还要先给对方发个讯号,告诉对方:喂, 我要放大招啦!

这不是傻吗?

“不如将计就计…”胡亥呆着脸想了一想,“恐怕那冒顿如今还摸不清朕的性情。他会采纳这等计策,也是试探我大秦国力。经了这么久的战乱,朕如果愿意就此服软,倒也不是那么说不过去的…”

韩信本就是聪明人,一点就透,道:“陛下,您是要诈降么?”

胡亥笑起来,道:“什么诈降?朕这叫——唔,释放谈判意愿…至于能不能谈成,还要看后续嘛。”

赵高在旁边低头琢磨。

胡亥吩咐道:“复信回咸阳,把匈奴使者奉为上宾,朕不日便返程,亲自接见。”

“喏。”赵高答应着。

韩信一愣,道:“陛下这就要回咸阳吗?”

胡亥叹道:“朕也舍不得啊。”

韩信已为楚王,在楚地他最尊贵,与底下人总是有隔阂的。

胡亥乃是皇帝,却能俯就。

因此在韩信看来,倒是与皇帝才有几分对等的情谊。

韩信又道:“陛下若北地用兵,臣愿为先锋。”

胡亥笑笑道:“你若出手,旁人只要跟在后面划地盘就是了。李甲可是跟朕磨了好多年了,这次放他出去,也让他立点军功,满足他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