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鲁元其实并不明白,只自己想着,大约便是像照顾弟弟阿盈那般,照顾太子泩…。

与孩子们的懵懂困惑不同,大人的世界里却是一片热闹欢腾。

怎么入得咸阳城,刘邦自己心里有数。

对外说得好听点,是“请”;说得不好听了,那就是“抓”,是“押”。

马车停在宫门外,刘邦遥遥望见迎接的胡亥,而在他马车旁边,是已梳洗过的发妻吕雉。

与在朝歌时狼狈不堪、涕泗横流的模样不同,此刻的吕雉衣饰整洁、面色平静而又雍容。

“鲁元要做太子妃了。”吕雉平静道,目光落在刘邦脸上,难掩厌恶之色。

刘邦心中一震,原来如此。

吕雉淡声道:“你配合一点,做了这国丈,你的庶子刘肥也好,你的宠姬戚夫人也罢,都如原状。你若不配合,在这咸阳城中,你也该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从前两人相处,刘邦都是处于支配地位的人,何时被吕雉以这种语气□□过。

他一口气憋得胸口痛。

蠢!

蠢妇人!

自己做王,和做依附于王的国丈,能一样吗?

可是很快刘邦反应过来,对他当然不一样,可是对吕雉却是没有差别,甚至更爽快了。

毕竟从前吕雉的权力,也是依附于他得来的。

吕雉瞥见刘邦发绿的脸色,只觉好似三伏天灌了一盏冰水下去,四肢百骸一片舒爽,眉梢眼角都舒展开快意来。

她轻声道:“仔细你的脸色——陛下看着呢。”话音里带了笑意,竟有几分别样的风情。

可惜刘邦此刻顾不上欣赏,赶紧调整了面色,冲着胡亥所在,小跑迎上去,还没跑到跟前儿,已是笑道:“陛下,小弟我久闻陛下英武圣明,只盼一见,可惜从前无缘…”

胡亥负手而立,含笑看他近前来,道:“朕也是久闻汉王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刘邦笑道:“嗐,陛下,都怪我那个婆娘没说清楚——若早知道是为了鲁元与太子殿下的婚事,我就是用爬的也要爬来,这是我们鲁元的好姻缘呐!”

胡亥也佩服他的适应能力,点头笑道:“汉王不怪朕擅作主张就好。”

“岂敢岂敢!”刘邦一面笑着逢迎,一面在心中估量形势——妈的,这次是真翻船了!得找机会,跟张良陈平聚在一起,设计逃脱才是!

汉王受邀入宫,他的谋士被分别“请”入单独的房间“歇息”。

而他的亲眷,也就是怀孕的戚夫人,则交给了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吕雉。

吕雉既然是要为女儿做太子妃筹划,此刻需要刘邦的配合,既无心也不屑于去找一个怀孕妾室的麻烦。

戚瑶入住了吕雉所在府邸的西小院。

吕雉还分拨了两个仆妇去照料戚瑶。

这生活水平,比戚瑶陪着落难的刘邦东奔西走之时强多了。

重回咸阳城中,重逢陛下,戚瑶满心烦乱。

“打开门板——这院子里真是憋闷。”戚瑶坐在院中,要仆妇把通往主院的门打开,她扶着小腹,因方才牵动情绪落了泪,小腹此刻正隐隐作痛。

那仆妇因她有孕,不敢违拗,便把通往主院的双扇门打开。

主院也不过就是略干净些的庭院,并不如何出奇富贵。

看来这汉王后的住处,也不过如此。

可到底是正院。

戚瑶总觉得一股难平意气,在胸中翻江倒海,却说不上究竟是为了何事。

“算了,把门关上!”戚瑶扶着石桌起身,当下还是腹中孩子最重要。

那仆妇上前,才要关门…

忽然,戚瑶听到主院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温柔嗓音。

“吕姐姐,这是宫里拟的聘礼单子,你看看可还有要增减的…”

戚瑶循声望去,却见正是故人刘萤。

仆妇缓缓合上门板。

戚瑶透过越来越窄小的门缝望出去,只见那温柔微笑着的女子,仿佛是从她最天真烂漫的岁月里走出来一般…

“关门!关门!”戚瑶喃喃道,扶着日渐沉重的小腹,步履蹒跚走入了屋子里。

主院里,刘萤听到声响,看向西小院,以目光询问吕雉。

吕雉接了聘礼单子,眉眼不动,淡声道:“汉王新宠,有孕了。”

刘萤释然,笑道:“姐姐你也真是好心,在外面找个院子放着就是了。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要担着干系…”

吕雉轻声道:“这又有什么?只要汉王能好好应下鲁元的婚事来,他就是养八个小妾,生八十个儿子,我这会儿都给他当神仙似地供着。”

刘萤叹道:“真叫我感叹,你这做母亲的心…”

吕雉出神道:“只盼鲁元的父亲,能有一分做父亲的心…”

吕雉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刘邦虽然已是年过半百之人,可是雄心壮志全然不在少年人之下,要他就此做国丈,他是万万不能甘心的。

应付过宫中宴会去,刘邦就找机会,约见张良陈平等人。

可是没等他们聚在一起,一则大消息传遍了天下。

西楚霸王项羽兵败于垓下,乌江自刎了!

刘邦大为震惊——按照他们原本的设想,以项羽之兵力,足可再支撑一二年。

垓下之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梦溪石太太的深水鱼雷!(土拔鼠尖叫)

晚安,明天见!

第 152 章

且说当日项羽大败黥布, 尽屠下城父,领兵回防寿春,恰遇韩信领大军而来。

韩信自领二十万大军,正面迎击项羽。

论正面刚的能力, 韩信不及项羽。

虽然项羽只有十万人马, 但是其三万先锋精锐部队, 论骁勇、机动, 俱是此时天下第一。

韩信自知不敌,只与项羽先锋部队一触即退。

项羽如何能放他走?领兵追击。

与此同时,韩信手下两名将军, 孔藂将军居左,李贺将军居右, 一齐领兵出击。

这两位将军,都是韩信在带兵过程中拣选出来的良将。

正追着韩信大军, 又被孔将军与李将军左右夹击, 项羽大军一时不利。

韩信就等着这机会, 趁机领兵杀回来。

楚军小溃,然而还不到兵败被围的程度。

可是就在两军僵持之时,一支打着黑色旗帜的军队从楚军腹地杀出来,撕破了楚军的阵列,与韩信军队合在一处,彻底绞杀大鼓楚军。

至此,项羽被困垓下。

当夜情形,后世史书上写的清楚, 可是局中人于纷乱战场上,却未必能见得明白。

蒙盐举起叛旗之时,项羽正领着先锋部队在前,忽闻背后喊杀声震天,初时以为是中了韩信埋伏,等斥候来报,说是中军左翼叛乱,项羽难以置信,“叛乱?——谁?!”

冲天火光中,他半身血污,高坐马上,横执楚戟,宛若天神。

“叛乱者,左将军蒙盐。”喊杀声中,斥候几乎是喊出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项羽心中一震,胯|下乌骓马似通晓人意般后退了一步。

“左将军蒙盐…”项羽喃喃重复着斥候报来的名号,僵直侧身望向来时的方向,余光中刀光剑影织做天罗地网,直到他望见潮水般涌来的黑色旗|帜,才将这个名号与那人合二为一。

那人。

那个与他一般,痛失父兄的少年。

那个与他一般,怀恨积怨,手刃仇人的勇士。

那个与他一般,孤独而又灿烂的征伐者。

那个与他比武,总是竭尽全力,输得满脸不甘心的…弟弟一般存在的阿盐。

“我当初对黥布,不比对你差…可他还是背叛了我。”

“项王可曾想过…也许叛徒不止九江王黥布一人呢?”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厮杀关头,怎容项羽分神?

韩信座下右将军李贺本已带着亲兵,突进至项羽身边,此刻见他怔忪,大喜,横刀抢上。

却见乌骓马上的西楚霸王,忽然仰天长啸,啸声充满悲愤伤痛之意。

遍野厮杀兵戈之声,为之一静。

方圆百丈之内,闻者无不欲落泪。

“你也来杀我?”霸王怒睁双眸,视线锁定近身之人。

李贺只觉不妙,待要调转马头,却已来不及,只见那项羽纵马驰来,楚戟横转,所过之处,无数生命飞溅而去——李贺嗅到骤然浓烈的血腥气,下一个瞬间,他只觉腰间一股温热,他呆呆低头看去,却见那柄楚戟正割过自己腰间去…

李贺坠马,死去之时,腰身仍严丝合缝,若不是潺潺涌出的血水,几乎看不出死于何处致命伤。

“右将军被杀了!右将军被杀了!”

李贺一死,右翼大军立时人心惶惶。

项羽发了狂性,领骁勇精兵,杀得秦军右翼溃败。

然而蒙盐与韩信合力已成,项羽以一人之力,终究回天乏力。

韩信领兵,将项羽余部重重围住。

项羽一时无法突围,被困于垓下。

“霸王…”虞姬迎出帐来,身上红衣,好似将士们染着的鲜血,“您回来了…”

项羽拨开她,独自入帐,集结旗下将领、兵马。

此次大败,大伤元气,死者不计,伤兵众多,仍可全力作战的士卒,不足三万之数。

项羽亲自探看伤兵。

伤兵者,断手断脚也是常有的;更兼天气寒冷,被困衣食短缺,伤处疼痛,哀嚎哭喊之声遍布营帐。

项羽观之不忍,虎目含泪。

当下楚军将领商议突围之法。

项羽一一看去,却见熟悉的面容减了一多半…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众将领都已得知蒙盐叛乱之事,可是项羽不主动提起,他们也便不敢提及。

而直到议事结束,项羽都无一语提及蒙盐。

就好似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厮杀了一夜,项羽已经乏极了。

往常这时间,他该是睡得正香。

项羽睁眼盯着帐顶。

他健壮的身躯,一向是他引以为傲的。他能吃能睡,能带兵能杀人。他能笑能怒,能御下能制敌。

遍天下,再找不出像他这样厉害的人来。在他看来,什么刘邦胡亥,都是软蛋;各路诸侯,都是乞食的狗。

这天下是他打下来的!

可是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他一直在打仗,也总是赢。他打赢了巨鹿之战,打赢了关中之战,打赢了齐地之战…太多了,他已经赢到麻木…

可是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他对那些人并不坏啊!为什么都背叛了他?

他对老部下黥布总不算坏?分封的时候,把九江这样好的地方给了他,又是楚地。结果黥布竟然勾结刘邦那小人!着实可恶可恨!

还有蒙盐…

想到蒙盐,项羽心中太难受了。

难受到叫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他逼迫自己转而去想,要如何休整,如何突围…如何卷土重来…

想着想着,他朦胧得睡着了。

与此同时,外围的蒙盐正与韩信相会。

夏临渊笑道:“原来蒙盐你是诈降——我们其实心里都嘀咕这事儿呢。当初在江州,陛下当着我们的面,说过一句叫你去跟着项羽。不过没了下文,我们还当是陛下调侃你的,原来是早就设了计。倒是李甲跟我提过一嘴,说你可能是诈降——不过等到陛下的告诸侯书出来,你可就是大秦头号要犯了!我们还以为…嗐,是我们想错了你。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与李甲“不得不”留在韩信军中已经数月,时常担忧什么时候能活着回咸阳去。

现在忽然蒙盐回来,真是意料之外的大喜事。

夏临渊自觉这下子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于是见了蒙盐,不由自主就开启了从前的伙伴模式,话痨到停不下来。

与夏临渊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蒙盐的态度。

他静默地走进来,散落的黑发半遮去眸中神色,映月流光的青霜剑此刻在他手中,向下滴滴坠着鲜血。

李甲拉了夏临渊一把,示意他噤声。

夏临渊也察觉气氛不对——明明是打了大胜仗,这蒙盐却好似全军覆没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