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撑不起蒙氏,也劝导不了蒙盐。
太过沉重的担子,太过激烈的仇恨,终归还是害了眼前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大佬“吮指原味鸡扔”的火箭炮+地雷豪华套餐!
感谢“舞无心”“头就一颗砍断没有”“醉临渊”“悠悠”四位小天使的地雷!
今晚一直昏昏沉沉的,直到码完字才发现是忘了吃晚饭饿的。
所以说作为年轻人,如果我们觉得不舒服,要么是没睡好,要么是没吃好,总能中一项。
晚安,明天见!
第 131 章
“大嫂,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蒙盐垂眸道:“您能留在家中,已经是尽了全力。”
方氏含泪望着蒙盐,忧心道:“如今叛军入关——你是为哪一只做的先锋呢?”
蒙盐沉默片刻, 吐出了项羽的名字。
方氏只觉膝盖一软,一阵头晕目眩, 几乎跌坐在地。
蒙盐忙扶住她。
方氏借着他的力道,缓缓坐下来, 垂泪叹道:“那项羽是从前楚国大将的后人, 与先入关的刘邦不同。”
蒙盐岔开道:“有我在, 总能保家人平安, 嫂子勿忧。”
方氏呆呆出神片刻, 强笑道:“有你在, 我自然不用担心族人性命。”她复又叹息道:“恐怕关中黔首…”
两人相对寂然,气氛沉重。
蒙盐眉心一跳。长嫂方氏的顾虑, 蒙盐自然不会没有想到。事实上, 在接了胡亥命令后, 这诈降入关的一路上,蒙盐都在担心同一个问题——项羽入关之后, 会怎么做呢?
他能够像刘邦一样——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于关中黔首秋毫无犯么?
他想破了脑袋, 也只能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
因为不管他诈降与否,项羽的四十万大军一到,咸阳城迟早就是项羽的掌中之物。诈降之后, 万一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他至少还能说上一句话。
方氏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可是经历了一系列的打击,看事长远,镇定远胜寻常妇人。她知道此时再责难蒙盐也是无用,只安慰道:“家人你都不用担心,有我在,都能妥善照顾到。你在外面,自己好好的。你父兄都不在了,你自己在外,无人做你的耳朵眼睛,你要时时警惕——只要你活得好好的,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嫂子我都支持你。”
蒙盐心中一震,几经生死都不曾皱过眉头的桀骜少年竟然感到鼻酸。
他涩声问道:“哪怕我背叛了大秦?”
方氏愁眉不展,却是强笑道:“你现在是他们的大将了,说话总有分量的。如果可以,劝劝那故楚的将军,饶过黔首…”
蒙盐品了品其中意思——方氏是觉得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了,不过宽慰他罢了。
他只“嗯”了一声,握紧手中剑,便要离开。
方氏却又追出来,道:“劝说故楚将军的时候,你可千万小心,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那种鼻酸的感觉又来了。
蒙盐仰头,眯眼望着冬日骄阳,似是不耐,只挥手示意方氏回去。
蒙盐才走出宫门,就遇上了正等着的冯劫。
“蒙小将军,”冯劫走上前来,面色焦急,道:“家父听闻您回来了,遣我来请您去府中叙话。”他叹道:“家父本来是要亲自来的,可是近几日身子不爽利,已是好几日不曾下地行走了…”
当初蒙氏遭厄,蒙盐、蒙壮能逃走,全靠右相冯去疾庇护周全。
所以,蒙盐对冯去疾是很感激的。
“冯伯父病了?”蒙盐果然关切,却也知道,以冯去疾的年纪,再加上这半年来一波又一波的刺激,就是个健壮的青年人,处在冯去疾这个位置上,也能去半条命;更何况是冯去疾这样的老人,“走,去你们府上!”
右相府邸,冯去疾面色焦灰,侧身躺着,见到蒙盐走进来,眼睛才亮了一亮。
冯劫看到父亲的躺姿,道:“怎么这样躺着——不舒服么?我帮您正过来…”
“不用…”冯去疾虚弱道。
一旁的仆从解释道:“才宫里的太医来给看了,说是叫老爷换着边儿躺,别一个地方躺久了生褥疮…”
蒙盐闻言,便知道冯去疾这躺着,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了。
冯去疾摆摆手,示意儿子与仆从都下去。
室内,只剩了冯去疾和蒙盐二人。
蒙盐走到他跟前,弯腰道:“冯伯父,是我——蒙氏的小子。”
冯去疾勉力点点头,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来,抓住了蒙盐的胳膊,虚弱道:“我听说,你跟了项羽…”
蒙盐只觉面上火辣辣烧起来。
虽然这次是奉胡亥的命令诈降,可是此前在广陵府,他却是真的与项羽有过首尾。
冯去疾道:“事已至此,也是无法之事。你身上有你父亲的血,有他的英武。我知道,你怨恨皇帝,觉得他对不住你家。我不劝你。可是…大秦黔首无罪…”他抓着蒙盐胳膊的手用力,喘息道:“那项羽乃是故楚名将的后人。当初我朝灭六国,其中楚国最为无罪,而且楚王投降又被杀,那项氏此来,夹怨带怒,背负楚人之哀。他入关后,一定会大肆报复,首当其冲的,就是这关中百万黔首…”
蒙盐低头看着那只抓着自己的手——手背上的皮肤如风干后起皱的橘皮。
冯去疾喘息剧烈,却坚持不肯停下来,像是要把他在心中打了不知多少天腹稿的话一股脑都倒出来,生怕晚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阿盐,这关中,也是你的故土,是你自幼成长的地方。你对这片土地,也有深厚的眷恋之情——冯伯父看来,你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毁坏你的故土,却坐视不理的,是不是?”
蒙盐沉重点头。
冯去疾松了口气,欣慰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他抓着蒙盐胳膊的手滑落下去。
蒙盐心头一惊,忙握住他的手,抬眸看时,却见冯去疾已经闭上了眼睛。
“太医!来人!”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冯去疾是年老体衰,又百病缠身,见到蒙盐,交待了心中重担之后,心气儿一松便昏厥过去。
冯劫送蒙盐出府,路上道:“如今关中上下,全都仰赖您了。”
“冯世兄言重了。”蒙盐眯眼望日,心中谋划着此事该如何善了——可恨陛下的第三只锦囊,交待了是等项羽分封诸侯之时再拆开。
想到此处,蒙盐心中一动。
他本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走到无人处,蒙盐拆开了第三只锦囊。
却见锦囊里面,绢布上胡亥那熟悉的字迹写道:“请王关中、巴、蜀三郡。若不可,请与他人共王之。务必保此三郡,要紧!要紧!”
蒙盐站在墙角,盯着这行字,瞳孔剧烈震动。
胡亥这是要他诈降,做诸侯王!
可是要他求取的这三郡,却有些古怪,关中倒也罢了,巴蜀两郡,位于帝国最西侧,却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不过听秦嘉说,胡亥现在从黔中郡去了巴郡——难道,皇帝打的主意,是要在这三郡养精蓄锐、卧薪尝胆,异日再杀出来?
只是想想,蒙盐手心都激动得出汗了。
举一反三,蒙盐想到了救关中黔首之法。
他迅速骑马飞奔去见项羽,颠簸的马背上,感受着迎面凛冽的寒风,他潜意识中三条锦囊的内容浮现上来。
第一则,要他送信给赵高,随后赵高废小皇帝,立子婴,而后又被子婴诛杀。而据大嫂所说,带走阿南和小陛下的乃是已被诛杀的赵高,和称病死去的李斯。
第二则,要他领秦嘉兵马,诈降项羽,为之击破函谷关。因为他从前跟项羽卖过胡亥,所以这次的诈降很顺利,项羽丝毫没有疑心。而他破关而来,使得刘邦没有机会向项羽服软,无形中越发分化了叛军集团。
第三则,要他请封关中、巴、蜀三郡。这是他私自提前拆开看到的。而早在这之前,当他们还在长沙郡的时候,不,甚至是早在他们还没有翻越五岭的时候,复国的计划是否早已在皇帝胸中了呢?
能想出这三则应对之法,已经是极为考验智谋能力的了。
而皇帝他…他不只是想出了应对之法,甚至是在事情发生之前的,在距离关中千里之外的地方,凭借匮乏的信息,就如此笃定了事态的发展。这之间,皇帝他对各方人马心理的揣摩,对天下行事的推演,对他自己判断的自信,每一项都高得叫人讶异。
月光洒落大地,骏马似是在清霜上飞驰,蒙盐抓紧了马缰,不得不承认——胡亥的确是个可怕的人,可怕的帝王!
当蒙盐赶到新丰之时,项羽与刘邦的鸿门宴刚刚结束。
蒙盐走入帐中,还能看到未撤下去的菜肴,还有地上摔碎的玉器——而迎面摇头叹息走出来的,正是项羽的亚父范增。
范增不曾在大殿上说出“竖子不足与谋”的话,这样的的口无遮拦,这样的易怒,都不属于七十岁的老翁,也不属于曾被项梁尊重的谋士。他只是摇头叹息着离开,却已经把这句话明明确确表现出来。
项羽被范增的态度激怒,强自按捺,盯着老头的背影,一瞬间竟然起了杀意。
蒙盐见状,便欲退下。
项羽没好气道:“何事?来了又走?”
蒙盐垂眸,不答反问道:“将军为何事发怒?”
项羽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两句话功夫已经平息下来。
他自己也摇头,无奈道:“差点被那老东西气死——方才刘邦来请罪,说都是一场误会,看着流里流气的。”他回忆了一下,叹道:“真是什么人都能做诸侯了。这家伙也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比起出身一般的刘邦,项羽更看得起与他同样是名将之后的蒙盐。
“你深夜而来,是为了何事?”项羽一面说着,一面将面前的菜肴分给他吃。
蒙盐抿唇,问道:“将军入关后,可会屠城?”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吮指原味鸡”“跃然”“青青翠微”“雪舞晨曦”四位小天使的地雷!
晚安,明天见!
第 132 章
真实历史上, 项羽引兵西入咸阳后,不仅屠城,而且烧了秦宫殿, 掳掠妇女珠宝。
但这并不是说项羽特别残暴。
而是在这个时代,基本上带兵打仗就是这么回事儿。底下的兵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上沙场,洒热血——一旦得胜, 入城之后, 哪有不劫掠发泄的呢?
当然, 屠城这种惨烈的手段, 一般是用在毁灭敌人有生力量上。也有的时候, 是出于报复心理。比如此前遇到了特别激烈的反抗, 那么像项羽这种性格的将领,就很可能占城之后下达屠城的命令。
此时的咸阳城中, 虽然还有几十万黔首, 却多为妇孺老幼, 已经不存在需要屠城去毁掉的有生力量了。
所以说项羽的屠城,多半是为了泄愤, 为了震慑天下。
见蒙盐这么问,项羽也不傻,道:“如果我要屠城呢?”
蒙盐道:“我请求将军您收回成令。”
项羽看着他, 道:“你认识章邯?”
蒙盐道:“只见过一面。”
项羽点头,道:“他跟你同样是秦人,可是他就什么都没说。”言下之意, 是要蒙盐学一下章邯,不该他说的话就少说点。
蒙盐道:“可是我要说。”
项羽仍是看着他,道:“哪怕会惹我发怒?”
蒙盐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将军您一向恩怨分明,锄强扶弱。当初欺凌天下的乃是暴秦的皇帝,和他手下的官吏士卒,可是黔首无罪。他们不过是本分种田的农人,哪里知道天下大势呢?屠杀手无寸铁的黔首,只会让后世笑您。”
项羽哼了一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给咸阳城中的黔首求情。”他眼睛微眯,似乎是听进去了蒙盐的话,也觉得屠杀黔首,不算英雄,道:“好,我便饶过城中黔首。可是暴秦的士卒官吏,却是一个也不会放过。”
蒙盐张了张嘴。
项羽看他一眼,道:“怎么?你若有亲善之家,说出来,我留他们性命便是。”他也并不是不通人情的。
能保住城中黔首已经很好了。
蒙盐生怕项羽改了主意,心道这样一来,冯伯父疏散黔首的措施倒是白做了。
蒙盐在冯府中时,冯去疾曾抓着他的胳膊,虚弱地概述过此事。
原来得知章邯投降之后,冯去疾与李斯便知道咸阳也难守住。李斯病重之时,曾与冯去疾商量疏散黔首之事,以防将来破城之日太过惨烈。可是谁知道,事行半途,李斯先病故了。
只剩冯去疾勉力支撑。
蒙盐道:“唯有右相冯去疾一家。当初我和哥哥能逃走,全靠冯伯父周全…”
这段故事项羽也知道的。
项羽点头,道:“好,那就留他们性命。”
“多谢将军!”蒙盐便要退下,才走到帐门口,却听背后项羽冷声道:“且慢。”
蒙盐脚步一顿,回身问道:“将军还有吩咐?”
“你说那些黔首只是种田的农人,无罪不该死——”项羽摇晃着樽中酒,重瞳透着妖异肃杀的光,“可是若没有他们的粮食支援,没有他们农夫运粮,又怎么了会有暴秦的百万雄师?又怎么能支撑当初王翦的军队在楚都寿春之北坚持一年多…”他低声道:“…又怎么能灭掉我的故国呢?”
蒙盐心中“咯噔”一声。
项羽站起来,高举玉樽,仰面张口接住溅落的酒液,微醉发狂道:“你说他们无罪…在我看来,却连他们种出来每一粒粟都是有罪的!”
蒙盐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说话啊!”项羽走上前来,遮住了蒙盐身前的烛光,如黑夜阴影般笼罩过来,“你不是挺会说话的吗?为什么不学学章邯呢?”
蒙盐握紧了双拳。
“那章邯就是一只鬼机灵的大老鼠,瞅着对他不利的事情,一点儿不沾…”项羽垂眸盯着蒙盐。
蒙盐手心沁汗,只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谁知道项羽却猛然间大笑起来,“可是小老弟——”他用力捏住蒙盐肩膀,“我就欣赏你这样敢说话的人!做人若都像那章邯似的,这人间留着也没意思了。”
蒙盐只觉肩头被他捏得一阵剧痛。
“好好好!”项羽揽住他肩膀,笑道:“你若当真什么也不说,还真就叫我瞧不起你了。”
蒙盐不知道项羽的情绪是否还会再来一个翻转,丝毫没有松一口气,攥紧的掌心已是布满冷汗。
项羽欣赏蒙盐归欣赏蒙盐,可是他恨大秦却也是真恨。
“咸阳算是你的家乡。”项羽揽着蒙盐的肩膀,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给你半日时间。明日午时,我的大军准时开入咸阳城,到时候百无禁忌。你听明白了吗?”
只有半日时间,要疏散咸阳城中所有人员!
这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却已经是项羽能给出的最宽大条件。
蒙盐心中打好的腹稿几乎要涌上来。
既然胡亥要他等项羽给诸侯封王时,请汉中、巴、蜀三郡。那么,他现在是否可以跟项羽提要求——要求请王关中呢?比如,他可以挤掉刘邦这个外人,可以帮项羽牵制不放心的人…
那么,如果项羽能答应把关中——哪怕只是关中的一小部分给他,他要求放过关中黔首,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可是这念头,虽然在他来的路上,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可是到了关键时刻,他却不愿意说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妥当。
刹那之间,他忽然想起来金子岛上时与胡亥的对话。
在金子岛那段悠长的时光里,闲暇时,他曾与胡亥有过许多次谈话。当然绝大多数情况,都是胡亥在说,而他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