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人生忧患识字始。

胡亥想做文差事的路是被堵上了。

他决定参考一下其他人。

胡亥在海边椰树下,找到了被一圈妙龄少女围住的夏临渊。

夏临渊不知道从哪里捉了只毛色鲜亮的野鸡,又干起了冒充真人的老本行,给小姑娘们算情缘。他本就生得一双天真大眼睛,哪怕不算情缘,小姑娘们都愿意找他说说话。

胡亥走过去的时候,就见夏临渊抱着花野鸡,捏着小姑娘的柔荑。

“我看看,哎唷,你这个情路可不得了!老实说,暗中喜欢你的小伙子是不是好几个?”

小姑娘笑道:“有什么用哟?那些我都不欢喜…”

胡亥:…

胡亥虽然也能胡说八道,但是干这行还是有点太破廉耻了。更何况已经有夏临渊捷足先登,他也不好抢人饭碗。

胡亥调头往回走,路上想了想,决定再去刘萤那里看看。

刘萤凭借一手漂亮的绣活,再加上过人的美貌与温婉的性格,一跃而成为岛上姑娘们的追捧对象。每天唤着“阿萤姐姐,我何时才能如你一般?”而来的小姑娘,也是摩肩接踵。

胡亥去的时候,刘萤正举着一方丝帕,对日细观,给围着她的小姑娘们讲解,“喏,看此处的用色,紫色比红色更有韵味…”

刘萤大约是太投入了,一圈小姑娘也都伸着脑袋、听得如痴如醉。

胡亥站了半天,都没一个人察觉他的到来。

他有心想咳嗽一声,又觉自讨没趣,呆着脸灰溜溜走了。

李婧倒是一眼就看到他了,却是张嘴就给他派了活,“正好少个人,你把那根大梁给扛起来…”自从嘴欠指正当地人建台子木头搭架不合理之后,李婧就被白太公等实权人物奉为上宾。他们每天花样哄着李婧,只求她能多传授点木工技巧。

胡亥顺着李婧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实木大梁,比他的腰还粗,足有两个他高。

“快点啊!”李婧催促道。

胡亥硬着头皮上去,双臂合拢,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那大梁一头抬起三寸。

李婧一看,“…算了算了。还是赵大头你去!”

胡亥:…

胡亥忧伤地退了出来,发现白太公的孙子白石头正跟着他。

胡亥心中一喜,没想到他还是有小孩缘的。

旁人不懂他的好有什么,未来毕竟是年轻人的!

白石头其实也不小了,已经十三岁,像个黑瘦的小猴。当初就是他吹毒刺,把胡亥等人给毒晕了。

“石头,跟着我干嘛?”

白石头歪头瞅他一眼,少年老成道:“我得看着你那黑狗。”

胡亥:…

胡亥道:“我的狗怎么了?”

“他这两天老围着我的小花狗转。”白石头年纪不大,懂得的却多,“小花狗这几天发|情了,万一怀孕了就得生小狗。”

二郎神也到了谈恋爱的年纪。

胡亥道:“生小狗不好吗?”

白石头抽抽鼻子,道:“不好。我的小花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胡亥:…

白石头警告他道:“你看好你的黑狗,别叫他欺负我的小花狗。”

胡亥:“…好。”

白石头这才不放心地跑远了。

万万没想到,如今来了这海外小岛上,混得最好的,竟然是夏临渊、李婧和刘萤。

胡亥参考了半天,只得跟蒙盐、尉阿撩一样,去帮忙挖土、和灰。

炎炎烈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了;蒙盐和尉阿撩如当地小伙子一般,脱去了上衣,露出紧实的脊背。他俩已经晒了几日,淌汗的蜜色肌肉上闪着莹亮的光,肌肉随着人的动作,有节奏地张弛着。

阿花和阿草走过他们身边,总要狠狠多看上两眼;更有叫不出名字的越女,借故结伴走来,冲着蒙盐和尉阿撩唱情歌,又嘻嘻哈哈挽着手跑开。

可怜胡亥一样也在旁边卖力挖土,却是分不到姑娘一个眼神。

想当初咸阳宫中,他还未遣散众宫女之时,只要往宫中一走动,哪个宫女不留意他?那时候,何曾有一个人留意他身边的尉阿撩呢?

胡亥做惯了上位者,何曾做过这种体力活?

不过干了一个时辰,胡亥先是胳膊酸疼,接着腰也开始酸疼,他硬咬牙坚持,很快连铁锹都快握不住了。

“咣叽”,蒙盐将一只小木桶丢到他跟前,一面铲着土沙,一面闷声道:“去打水。”

胡亥瞪着那只小木桶,最终现实打败了自尊心。比起铲沙土来,汲水简直可以算是休息了。

他扔下铁锹,拎起小木桶,往一旁的小井中去汲水,心中却是老大不悦。

在岛上日子久了,蒙盐夏临渊等人渐渐不拿他当皇帝看了。

称呼他时,陛下肯定是不能用了,可是渐渐也从“公子”降到了“您”,最后干脆就像蒙盐这样,连个“您”字都没了。

小木桶看着不大,但是扔到井中,灌满了水,要提起来还是很沉的。

胡亥两脚蹬在井沿上,像拔萝卜一样,拼命往上提,额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来。

“我来帮你!”一声热情的招呼,李甲从不远处快步跑过来,一伸手,帮胡亥把木桶提上来,拍拍手,道:“成啦。我去帮李婧搭木头。”他又一溜烟跑走了。

这要是在三天之前,李甲一准帮他把木桶拎回去。

这要是放在三个月之前,李甲看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亲自汲水,怕不是要吓得跪地告罪。

落差啊落差!

胡亥忍着臂膀处的酸麻与痛意,顶着大太阳,把装满水的木桶拎到泥沙旁。

统筹建台子的男子指挥道:“把水从这上面浇下去。”

这是要把水从堆起来的泥沙顶部浇透,好把泥沙均匀混合起来。浇的时候得控制水流,缓缓细流,如果一下子猛地倒出来、冲散了沙土,那是不行的。

胡亥吃力地举起水桶,为了控制水流,胳膊因为用力都在发颤;好歹有惊无险地浇完了这一桶水。

一桶之后又一桶,一桶之后又一桶…直到日暮时分,这场劳作才终止。

白太公带着两名打扮靓丽的貌美女子来,走到胡亥等人面前,却是指着蒙盐和尉阿撩,以越人语言问了句什么。

那两名貌美女子咯咯笑着,上上下下打量蒙盐和尉阿撩,又叽叽咕咕商量了半天,最后冲着蒙盐点了点头。

白太公拱手,对蒙盐笑道:“恭喜公子,得以候选为灵湖公主的夫君。”

蒙盐擦着上身汗水,冷着脸道:“不想参选,叫尉阿撩去!”

白太公一愣。

蒙盐捡起上衣,搭在肩上,转身就走。

那两名貌美女子也都愕然,却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反倒冲着蒙盐离开的背影,叽叽咕咕彼此开起玩笑来。

胡亥在旁边看了半天,问白太公道:“为什么您只推荐了他二人?”

白太公微愣,他倒是能看出胡亥原是这批人中的首领来,只是时移世易。他委婉道:“岛上女子选夫君,不同于故土,不看家事地位,首先要看男子是否孔武有力…”

胡亥:…

白太公又笑道:“况且若蒙公子做了公主夫君,您与阿萤姑娘,岂不是水到渠成?”

李婧这种人真可怕,平时看着呆呆的,随口扯个谎就能叫人信实了。

胡亥只能勉强一笑,“多谢太公美意。”

干了一下午体力活,胡亥原本饿得肚子咕咕叫,可是真到了休息之时,也许是饿过了劲儿,他反倒不想吃东西了。

他往海边沙滩上走去,身后,二郎神紧跟着。

胡亥看着二郎神,笑起来,坐在沙滩上抱起它,揉着狗头道:“还是你好。不管我怎么样,都不离不弃…”话音未落,二郎神一阵疯狂挣扎,冲出他的怀抱,如离弦之箭般,“嗖”的一声,追着远处刚露个头的小花狗就跑得没影了。

胡亥:…

胡亥久久坐在沙滩边,独自对着无垠大海,仿佛成了一尊礁石。

天空中最后一抹余晖也收尽了。

星星亮起来,像无数个闪烁的问号,每一个都在问他:

剥离了皇帝的身份,他还剩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留言汹涌,我都看了。除了一则涉及盗文网站的留言,我都保留了。

首先非常感谢大家在这篇文身上投注的大量时间、精力与感情,我知道大家都是善意的,希望我能写得更好,希望这篇文不落窠臼。

开文之前,除了大秦要亡这篇之外,还有另一个热题材的梗也想写。相比热题材那篇,大秦要难写很多。但是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写大秦这一篇。

所以我说这篇文是作者“放飞自我,为爱发电”。

但这不意味着剧情的放飞。当大家看到一章情节的时候,至少在一个月之前,我就已经构思出这段剧情,查阅了相关资料,在脑海中推演了各种可能的发展,并且选择了在我看来最符合人设、最能推动故事发展、也最能服务于主旨的那一则。如果说剧情走向不符合部分读者的期盼,那么很抱歉,我已经做了取舍。剧情大框架,是不可能更改的了。

这不是一篇甜宠言情文,也不是一篇起|点历史正剧文,这是一篇写在**女频的历史向轻松,是一篇我想写的、我爱的故事,里面有我的风格、我的思考与浪漫,当然也有我的不完美。

作为一篇连载文,大家看到时不可避免会有小瑕疵。在此非常感谢花费时间精力,给予指正的读者朋友。接下来一段时间,本文每天一更,同时我会修改一下前文的小细节。

非常感谢大家多日来的陪伴。我用心写,大家慢慢看。如果还有想讨论的读者,可以微博私信@青色兔子,或者读者群单戳我,我随时恭候。请尽量给安静看文的读者一个和平友爱的环境。感谢!

最后感谢小天使“实石头”的20瓶营养液,感谢“刘邦小娇妻”的地雷!给你们举高高!

明天见!

第 109 章

这个问题, 胡亥越想越扎心。

从一国之尊, 跌为凡人, 这落差不是一般大。

永不满足, 这是写进我们基因里的本能, 是人类进步的源泉。可是永不满足,也就意味着永远对此时此刻的“我”不满意。

当你看着自己,永远会有挑剔之处。按照当下的审美观, 女孩子可能会想“为什么我的肤色这么暗沉?”, “为什么我的腰这么粗”;男人则可能会想“为什么我练不出八块腹肌”、“为什么我赚不到亿万巨款”?

这就是为什么生而为人,会需要一个人来爱“我”。

这就是爱情该出场的时刻。

在爱人眼中, 你的所有瑕疵, 都是可爱而且值得热爱的。虽然这种热烈的爱意,往往并不能持久, 甚至只会存在短暂的一两年。

可是已经足够了。

那爱火闪烁时释放的巨大能量, 已经能让你撑过最黑暗、最自我唾弃的人生谷底。

胡亥已经独自在异世支撑了太久。而他高高在上, 离身边的人都那样远。

没有人敢爱他。

所以,他此刻只能独自徘徊在风涌浪卷的暗夜海边, 一遍遍问自己,越问越压抑。他严厉到近乎残酷得审视着自己,自虐般榨取、放大着他的缺陷。

“自负…”胡亥沿着海边沙滩, 于疾行中,低头思索着,神经质般道:“我是多么自负!我以为我比他们多了两千多年的文明,我以为我知道历史的进程…不, 不只是这些…我连情感上都是那么自负…”

为什么他没有预见到蒙盐之祸?

仅仅是因为蒙盐在坠龙崖救了他的命,所以理智上排除了蒙盐的嫌疑吗?

不,并不只是这样。

当他接受了原主的记忆与情感,就已经无法再用“错事都是原主做的”来逃避责任了。与这天下一样,原主的罪孽,也是他的罪孽。

可是他太习惯了坐在帝王的位子上向下看,看到的一切都是渺小的,连同底下人的感情。

偶尔他从那个位子上走下来,却又隔着两千年的时光去看身边的一切,于是蒙盐也好、夏临渊也罢,他们的喜怒哀乐并不能触动他。

不,连这也只是借口。

胡亥闷头疾行,一脚踩空,差点落入水中。他猛地往后抽身,跌坐在岸边,好不狼狈。

忽然听得一声女子轻笑,似乎是从墨蓝天空中传来。

胡亥四处一望,却见自己已经绕着海边走出太远,来到了一处海水内灌形成的三面湖中,湖心又有一个小小岛,繁星闪烁在海水中,身周不见人影、不闻人语。

那女子声音自夜空中温柔垂坠下来,笑问道:“想什么呢?险些做了水鬼。”

胡亥一时分辨不出这是现实,还是系统出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我在想,我实在是个很失败的人。”

“哦?”

胡亥索性就在潮湿的岸边沙土之上躺下来,枕着双臂,望着浩大神秘的夜空,道:“就好比赌钱,一直以来我总是赢,我以为是自己牌技好。可是直到输了一把大的,才发现从前赢的,不过是靠运气;若不是靠运气,就是靠先父余荫,大家看在我是庄家儿子的份上,让着我。”

那女子笑道:“靠运气也罢,靠父亲也好,难道就不算你的本事了吗?”

胡亥至此已经听出来,那女子是在湖心小岛的背面,并非什么天外来客,更不是什么系统;想来是岛上女子。只是那湖心岛上树木巍然,又有假山高石,看不清对面情形。

“你不懂的。”胡亥道。

那女子笑道:“口气倒挺大。我刚好愿意听一则故事。”

胡亥此刻,实在需要一个人去倾诉。

他叹气道:“我的故事怕是有些长…”

那女子也叹道:“比这岛上的夜还长么?”

于是胡亥隐去身份,只道自己原是故土做生意的。家里生意做得行业内第一把交椅,可是随着父亲去世,诸多竞争对手也跃跃欲试,抢占他家的生意。而他刚刚接班的时候,做了许多荒唐事儿,遣散了许多老仆,又阴错阳差害死了一些人,譬如蒙盐的父亲。当他在外巡视,以为自己重整旗鼓,即将振兴家族产业之时,却被蒙盐所害,意外流落荒岛。

等他静下心来一想,发现他自以为收服了的家中老仆,细细数去,会忠心不二,为他守护家族产业的,竟是一个也无。原来他当初以为将人收服了,如今看来不过是以势相逼、以利相诱。由此反思己过,越想越觉得他自己是个失败者。

那女子叹道:“看来书上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原没说错。你是生意人,以利聚人,原也应当。”

“不只是这一则。”胡亥想起自己以假头颅骗蒙盐、编神仙之语骗韩信等事,摇头道:“像我从前玩弄小聪明,终归会自掘坟墓。既然是权宜之计,便不该沾沾自喜。”

那女子换了欢快的语气,开解他道:“如今既然来了岛上,多想也是无益。”

胡亥道:“我是要回去的。”

“回去?”

胡亥摸出怀中木镯。这木镯,是从行刺而亡的狼义怀中摸出来的遗物,当属于狼义病饿而死的妹妹。他时刻揣在怀中,经历千难万险,也未曾抛下。

胡亥仰望星空,道:“面临选择的时候,我有两条路走:靠着先父余荫以势逼人,或是承担责任。从前我走了容易的那条路。自今日起,我想试试正确的那条路。”

正确的路,也是更难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