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节,抱鹤真人、白龙使者纯属他自己瞎掰,那几天庄贾一共也没说几句话。
“第二天,我就被绑在祭坛上。我当时一点也不慌,因为昨晚老君托梦给我了,告诉我,我的飞升不在这日。等到下午,你猜怎么着?就传来消息,说是庄贾把陈胜给杀了!”
此一节,做梦是真的,梦到的却是老君说明日陈胜就要杀你了,然后把他自己给吓醒了。
“哎唷!这我可真没想到!那庄贾啊,是一心想要跟着我们去咸阳了。这次我们离开陈县,庄贾送出好几里地,因为要先把乡下的妻子接来,所以没能跟我们一起来。”
此一节,是他力邀庄贾同来。庄贾挂心妻子,又有些杀人后的惊惧,坚决辞别了夏临渊。
夏临渊讲起故事来,眉飞色舞,跌宕起伏,又神色真切。
章邯与帐下不知底细的将军听了,都是惊叹不已。
只是苦了知晓内情之人。
李甲听夏临渊胡吹海夸,还给他安了个“白龙使者”的称号,脸都快红得滴血了,只默默坐在角落,抱着鱼肠剑假装不存在。
而张耳、蒯彻听着,却是气得肚子疼,腹中大骂:无耻小儿!
倒是孔鲋,因为思想上贯彻儒家,追随了陈胜就把他当作自己唯一的王了——这会儿正沉溺在君主已死的哀痛中,神思恍惚,没注意夏临渊说了什么。
章邯赞叹道:“夏先生不愧是陛下亲封的‘抱鹤真人’,果然胆识过人!如有神助!”
夏临渊倨傲地昂着下巴,摇着羽扇,半闭了眼睛做神秘高人状。
章邯又道:“此处捷报,我已经上奏咸阳。如今周围尚不稳定,在陛下旨意未到之前,委屈诸位暂留营中,以策万全。”
外面兵荒马乱的,自然没有章邯军中安全,于是众人都同意。
只有张耳起身,长揖道:“章大将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章邯看向他,知道他是从前魏国名士,这次又是他保下了陛下要的孔鲋、第一个送信给自己、投降归顺。
章邯微笑道:“请讲。”
张耳抚摸着左手断指处,垂眸道:“在下刎颈之交陈余,如今在信都为大将军。日前,在下曾去信向他求救,却始终不闻回音。当时在下还给信都的老部下张黡、陈泽写了信,却也没有回音。在下恐怕信都事情有变,烦请大将军使斥候前去探明。万一信都果真有变,朝廷也好及时了解动向。”
他这立场也当真转换够快。
章邯不动声色道:“张兄勿忧。”当下便叫人去探听情况。
他却不告诉张耳,其实张黡、陈泽都已经死了。
原来当初张耳的信送到信都。
陈余自己心里虽然也有盘算,但到底与张耳交情颇深,虽然没好到能为对方抹脖子的地步,却也是最好的朋友了。
更何况,反秦乃是他们共同的大业,也符合陈余的核心利益。
但是,章邯与李由率领的,除了骊山七十万刑徒,后加入的全部是秦朝关中的精兵。
这些精兵里,有些三四十岁的,都曾经参加过十几年前灭六国的大战,是经历过真实战场的老兵。
一个能当十个用。
陈余虽然内心是想救张耳,可是却也明白,信都这点兵马,根本杯水车薪,只是把赵国也搭进去而已。
陈余犹豫了三天,还没做出决定。
同样接到张耳来信的张黡和陈泽却找上门来。
张黡、陈泽都是张耳的老部下,没那么多私心,就知道跟着张耳干。
“陈大将军与张丞相乃是刎颈之交,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陈余快被“刎颈之交”这四个字给道德绑架死了。
他试图跟他们讲道理,“若是我出兵,我们就全死。我若不出兵,章邯不好说,但陈胜只怕还有忌惮。”
张黡、陈泽则是认定了陈余这是忘恩负义。
最终,陈余给了他俩各自五千兵马,叫他们不信就去试试。
结果张黡、陈泽领兵南下,遇上李甲率领的三川郡精兵,立刻被包了饺子,俩人全死,一万兵马归了李由。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大海中,悄无声息的,张黡和陈泽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李由和章邯把张黡、陈泽之死,如实上报了咸阳。
胡亥回复奏章,照例夸奖了他们两句,特意叮嘱了,陈余派兵之事务必不要让张耳知悉,张黡、陈泽之死倒是可以告知。
李由和章邯也是人精,略一琢磨便明白了陛下用意。
于是这会儿章邯派出去探听情况的人马,不过数日便带回了一个叫张耳痛极怒极的消息。
“张黡、陈泽已经死了。信都不曾出兵。再多内情,仓促间便探不出来了。”
张耳只道陈余不但不顾他的生死,还杀了他的两名部下灭口。
“陈余负我!”大叫一声,张耳喷出一口血来。
蒯彻在旁,抚着张耳的背,劝道:“张兄息怒。如今最紧要的,乃是如何过秦朝皇帝那一关。咱们入陈胜军中,反出秦朝,这些事情,那个夏临渊和李甲可都是亲见的。那小皇帝第一次信了咱们归顺之事,这一次却恐怕不容易信了——张兄,咱们得商量个办法出来。”
张耳擦去嘴边血迹,只觉满口腥甜。
他先是在陈胜营中受了断指之痛,又日日被信都兵马不至之事折磨,早已消瘦得不成样子,可是那双黑色的眼睛,却越发亮了起来,像是火把在熄灭前最后的光明。
“小皇帝第一次信了咱们归顺之事?”张耳嗤笑一声,伏着案几站起来,“他压根就没有信过。”
蒯彻一愣,“那他为什么放了我们?”
张耳冷声道:“放我们,是小皇帝拿住萧何的饵;擒我们,是小皇帝给那俩特使的磨刀石。”
蒯彻一惊,思索着道:“他就不怕我们这石头太硬,把刀给磨断了?”
张耳冷声道:“若能被石头磨断的,就不是宝刀。既然不是宝刀,他又何必珍惜呢?”
蒯彻汗毛倒立,喃喃道:“夏临渊是他亲封的抱鹤真人,李甲是他亲选的中郎将。若论圣眷优渥,无人能及这二人…”
张耳闭目叹道:“帝王无情呐。你虽精于辩术,却不知帝王者,早已不在人伦之中。”
胡亥并不知道,在遥远的陈郡,张耳正与人感慨着他的无情。
泗水郡精兵之败,叫他恼火了一阵。
可是再恼火,他也不能不管不顾,调拨正与陈胜作战的章邯大军去灭了刘邦。
陈胜之死的消息,是和刘邦的信同一天送达的。
是日,李斯等人正在殿中讨论冠礼一事。
冠礼,是古时候男子的成年礼。
按照秦朝的风俗,是在男子二十二岁这一年行冠礼。
已是腊月,转过年去,胡亥就是二十二岁了。
胡亥对这种古代版的过生日兴趣不大。
毕竟,如果是你,知道自己过了生日,没多久就是忌日,那肯定也没多大兴趣。
“这些繁文缛节,儒生最会了,交给叔孙通,叫他去研究一下冠礼的规矩就是了。”胡亥随口道。
李斯抚着白胡须,微笑着反驳道:“陛下虽然不愿意兴师动众,然而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加冠一事,对于安抚民心颇有作用。以老臣之见,只交给叔孙通一人太过潦草了。似乎交给仆射周青臣,让他率领七十博士,群策群力,更为妥当。”
陛下屡屡重用叔孙通。
在众博士中,叔孙通的地位隐然有要超越仆射周青臣之势。
而周青臣明明才是该部门的领导。
这就使得周青臣的地位很尴尬。
胡亥只是用着叔孙通顺手,日理万机,一时之间真没顾及到这一点。
可是李斯乃是老臣,制衡百官,是他丞相的职责。
所以李斯看似是要“人多好办事儿”,实际上是把主事权又还给了仆射周青臣。
胡亥听了李斯的建议,隐约也明白这样的确更妥当,便没有异议,道:“就如李卿所言。”
他翻开陈郡捷报,笑道:“好好好,章邯又立了大功,把陈胜这个始作俑者也给拿下了!”
帝国之乱,祸起陈胜。
一听皇帝说陈胜被拿下了,众臣都大喜。
胡亥扫视了全篇内容,递给李斯,笑道:“这陈胜竟然是给自己的御夫给杀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斯接过奏章,低头细看。
胡亥笑道:“你先看下面,你儿子这次又立了大功!”他松了口气,“这次事情棘手,朕原本还为他俩悬心,不过想着他们福大命大,在外有章邯、李由大军坐镇;在内有陈胜、张耳旧怨,还有孔鲋和叔孙通多年师生之情照拂。再加上他俩自己机变过人,当能无碍。果然没叫朕失望。”
李斯抚着白胡须,也微笑起来。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却无论如何不敢问出口——陛下,若是叫您失望了呢?
胡亥站起来,走动着舒缓筋骨,笑道:“陈胜这一死,就好比是打猎杀了头狼。剩下的饿狼们,失了首领,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继续咬人,还是夹着尾巴逃走——饿极了,说不得会互相撕咬起来。”
他心情好,底下大臣也都凑趣。
一时间,殿内一片笑声、赞颂声。
“章邯这次立了大功,”李斯沉吟道:“不知道该如何封赏才好了。”
胡亥脸上笑容不变,踱步道:“该怎么办封赏就怎么封赏嘛。”
“这…”
胡亥微笑道:“从前王翦老将军那样大的功劳,是怎么封赏的?朕虽然不敢与先帝比肩,却愿意学习追随。当初先帝怎么封赏王翦老将军的,朕就怎么封赏章邯。当初先帝怎么用王翦老将军的,朕就怎么用章邯。”
当着群臣,胡亥知道场面话一定要说得漂亮。
他扫视着底下神色各异的臣子,知道这番话一定会传到章邯耳中。
借着愉悦的心情,胡亥翻开了下一封奏章。
很快,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是刘邦写来的信。
胡亥还记得一个月前,接到泗水郡精兵战败的消息之时,他那种恼火的心情。
如果说当时那种恼火程度是一,那么现在他的恼火程度就是十。
信中,刘邦还是一副归顺者口吻,仿佛那个打败了泗水郡守兵的人是他分裂出来的另一个人格。
刘邦上报了沛县、胡陵、方与、丰邑等地的战况,让朝廷不用担心,他都抚定了。
这些都不是让胡亥恼火的点。
让胡亥恼火的点,是刘邦在信尾写道,知悉旧友萧何在咸阳做了少府这样的高官,大感振奋,立志要更为朝廷效力;请萧何不要担心族人,他都已经妥善照料,视为家人。
胡亥合上这封信,心知刘邦以近五十岁之人的阅历,在忍耐与拉拢人心方面,远超同时代绝大多数首领。
这是他和刘邦之间一场拔河比赛。
争的,乃是绳子中间名为萧何的大红花。
61.第 61 章
刘邦来信所写, 让胡亥很恼火, 却让萧何很欣慰。
族人安好!
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萧何放心之余,又有种理所应当的释然感。其实在刘邦的信送到之前, 萧何心中一直隐隐期盼着沛公能善待他的族人。毕竟他与刘邦相交十多年, 对刘邦的了解还是比较深的。
刘邦这个人虽然爱说大话,平时游手好闲, 可是在不伤害到他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为人处世还是够朋友的。
如果刘邦没了够朋友这个优点,他身边也不会聚拢起夏侯婴、樊哙、周勃、曹参、甚至萧何一干人等。
再者,刘邦并不是鲁莽的人,不会被情绪控制。
如果换成年轻气盛的将领,可能就杀萧何全族泄愤了。
可是刘邦不会, 杀了萧何全族对他没有好处, 那么他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儿。
萧何放心下族人安危,同时发现,他在咸阳的立场变得越发微妙尴尬了。
明面上,他是皇帝亲封的少府,官位高列九卿之一。
可是私底下, 他的族人都在假归顺者刘邦手中, 而他自己本身也是刘邦这个造反组织的一份子。
这能不尴尬吗?
更何况, 皇帝对刘邦“假归顺、真造反”一事, 心知肚明, 早已跟他点破了, 说是“刘邦诈降”。
这种情况下, 萧何再看皇帝的安排,就越发觉得这个大秦的新皇帝高深莫测了。
既然明知刘邦是诈降,在刘邦打败泗水郡精兵之后,皇帝竟然没有再派大军前去攻打。当然萧何执掌朝廷财政,了解现在章邯大军东进,财政吃紧。可是易地思之,一个皇帝能容忍一个诈降的造反者吗?
一个皇帝能容忍诈降造反者的亲信在朝廷内部做少府高位吗?
胡亥都容忍了。
虽然每次觐见,陛下笑得时候多,语气也温和,可是萧何渐渐觉出皇帝的可怕来。
能忍的人,总是叫人怕的。
萧何如常汇报完章邯大军后勤流水,等皇帝吩咐。
这是每日流程之一,胡亥听完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道:“朕知道了。”
往常萧何就该退下了。
可是今天萧何没有主动走——毕竟有了刘邦的那封回信,他想也许皇帝会有什么话对他说。
萧何等了片刻,却见皇帝沉浸在奏章的大海中,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就在萧何犹豫着要不要先开口捅破窗户纸的时候,胡亥抬头了。
胡亥见萧何还立在殿中,微微一愣,道:“还有事儿?”
皇帝这么一问,萧何也愣了。
怎么——刘邦留了他全族,这不算事儿?刘邦打败了泗水郡精兵,这不算事儿?
因为皇帝一脸疑惑的样子,萧何打算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少说少错。
虽然自从他来咸阳以来,见到的皇帝陛下是情绪稳定的,可毕竟江湖上流传着新君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传说。
萧何摇头,恭敬道:“那小臣就退下了。”
“哦,朕想起来了。”胡亥漫不经心放下奏章,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你当初作为归顺者来咸阳,乃是孤身而来。如今做了少府,一个人在咸阳,没有家人照顾也不像样子。朕已经下旨,从咸阳派人,去沛县接你的族人来咸阳。朕到时候在咸阳赏一套宅院给你,也让你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