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耳这话倒不假。

张耳和陈余这对好哥俩、伪父子的感情,的确好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

孔鲋还在犹豫,道:“万一陈王大怒,你当如何求生?”

张耳道:“那便是天命如此,我死而无憾。”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孔鲋便长揖道:“既然如此,我为君一试。”

夏临渊反应过来了。

等这孔鲋跟陈胜说了,张耳死不死还在两可之间,可是他和李甲这俩“狗皇帝封的特使”却是一定会死!

“等等!”夏临渊急中生智障,叫道:“姓孔的,你好好看看,这个张耳他…他他他…他是个假的!”

众人一愣。

张耳噗嗤一乐,笑道:“夏先生,你这是吓傻了。”

“真的!”夏临渊瞪着眼睛,直直瞅着孔鲋,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不信你验验,这个张耳是个女的!”

张耳哭笑不得。

也许因为夏临渊撒的谎太过匪夷所思,毕竟这是一查便知真假的事情,孔鲋当真停下了脚步,扭过头若有所思端详起张耳来。

张耳:…

张耳咬牙,望天无奈道:“孔兄,难道你还需要小弟脱裤子验明正身吗?”

孔鲋看看张耳,又看看夏临渊,迟疑道:“说起来,与张兄陈县一别,也有半年多不曾见了…”

张耳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又猛地扭头去看夏临渊,双眸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孔鲋让开一步,左手虚握成拳,抵到唇边,轻咳一声,“张兄,请入内室说话。”

张耳:…

一时验明正身。

孔鲋低头出来。

张耳却是面色涨红,一出来就盯向夏临渊,目光怨毒,道:“孔兄,我今日杀了这小人,莫怪我脏了你的地方。”

夏临渊吓得两股战战,揪着李甲衣袖,小声道:“你的鱼肠剑呢?快救命!”

好在孔鲋理智未失,道:“张兄,这二人似乎交给陈王处置比较合适。”

张耳无奈忍气,怒道:“好。那先让我砍他一刀!”

孔鲋乃是儒家子弟,见夏临渊一副书生模样,拦了一拦,折中道:“张兄,张兄,这样——我让人把他俩关到马厩去!”

于是侍从进殿,要拖夏临渊和李甲去马厩。

李甲直到此刻才说话,道:“孔先生,我有一封您弟子叔孙通写给您的信。”

“叔孙通?”孔鲋一愣,想起自己那个前往咸阳做官的得意弟子,已经数年不曾有音讯,上前问道:“信在何处?”

李甲从怀中掏出信件,呈给孔鲋。

孔鲋接过信来,见封皮写着“恩师亲启”,认出的确是叔孙通的字。

张耳却已经看他俩着实碍眼,在旁道:“把他俩关到马厩去!”

孔鲋低头看信。

侍者见状,便遵从孔鲋此前的命令,把李甲和夏临渊拖下去,关在了阴暗发霉的马厩中。

叔孙通给老师孔鲋的这封信,是在胡亥授意下写的。

所以叔孙通第一遍写成的书信里,充满了大秦皇帝的讴歌赞美。

看得胡亥本人都一阵反胃,卷起竹简,顺手就给叔孙通脑袋上来了一下,“朕是叫你写信给你的老师孔鲋!不是叫你参加拍马屁大赛!你写这些东西额,你老师看了会感动吗?会吗?啊?不说你老师,就是你自己,摸着你的良心,读完这封阿谀奉承的信,感动吗?感动吗!”

叔孙通捂着隐隐作痛的脑门:不敢动,真不敢动。

“重写!”胡亥启发道:“要以情感人,懂不懂?拿出你们真挚的师生情感来,感染他,感化他,感动他!让他不由自主奔着咸阳来,懂了吗?”

于是叔孙通捂着脑门,下去写第二遍。

他能够成为秦朝的待诏博士之一,还有很有真才实学的,文采过人。

这第二封信里,他回忆了当初跟随老师孔鲋学习时,学舍庭院里那棵碧绿的梧桐树,老师的谆谆教导,还有老师的女儿倩倩那美丽的面庞…

胡亥看得攒着眉头笑,“这倩倩是你老师的女儿?”

“正是。”

胡亥看着叔孙通信中所写,“你俩议过亲事——那怎么最后没成?你招蜂引蝶,叫你老师家里知道了?’

“嗐,陛下,您看看您说的…”叔孙通忸怩了一下,惆怅道:“是小臣跑了…”

“人家一个小美女要嫁给你,还是你师父的女儿,你跑什么呀?”

叔孙通唏嘘道:“陛下,像您这样的天下共主,是不会懂小臣这等惆怅的。”

胡亥一噎,恨不能喷他一脸唾沫:朕不想懂!

“这封信就写得很好嘛,感情真切。你老师看了,就算不立刻奔着咸阳来,至少也不会立刻就杀了朕的抱鹤真人和小中郎将。”胡亥微微一笑,忽然问道:“说起来,你老师为什么要跟着陈胜造反呢?先帝给他封了侯,也算是待他不薄呀。况且还有你这样的得意弟子在朝廷做官。”

叔孙通尴尬一笑。

胡亥盯着他,敛容道:“说真话。”

叔孙通犹豫了一瞬,道:“从前左丞相李斯提出‘焚书令’,后来朝廷又坑杀了许多儒生方士,消息传到鲁地…”

胡亥一听就明白了,道:“你是想说先帝从前焚书坑儒的事儿。大约为尊者讳,所以不提先帝,只说李斯的事儿。”

叔孙通低了头,不敢乱拍马屁,讷讷道:“陛下明鉴。”又找补道:“小臣老师也是一时激愤。”

“一时激愤?”胡亥冷笑道:“你现在就写到信里去,务必把焚书、坑儒这两件事,原原本本告知你老师。”

不只此时的人有误解,便是后世的高中课本来,说起这段历史来,也是堂而皇之的什么“焚书坑儒,是秦始皇残暴专政的体现”,诸如此类。

实际情况究竟如何,早已无人在意。

然而胡亥却要为先帝正名。

事实上,“焚书”与“坑儒”根本是两件事情,而“坑儒”说成“坑方士”可能更恰当一些。

先帝一统六国后,推行车同轨、书同文,统一语言、度量衡等等。这些在后世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当时推行时遇到的阻力却是难以想象之巨大。

而李斯提议的“焚书令”,本质上是为了加强新帝国众黔首的思想统一。

李斯所提议的“焚书令”,所烧的也并不是所有的书,而是有特定种类的。

首当其中的,就是非《秦纪》的其他国家的历史书籍。这相当于是要统一历史事件在记载上的情况。所谓的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其次,先帝推行“以吏为师”,而当时私学之风盛行,焚书也是为了推动官学正统。

而且皇家藏书,并不在“焚书令”范围之内。

若不是此后项羽入关后的咸阳大火,许多典籍当仍有存留。

从文化的角度来讲,焚书并没有给古典文集造成毁灭性的破坏;可是从执政者的角度来讲,焚书却是一种有效的统治手段。

胡亥道:“你告诉你老师,朝廷的焚书令,并非针对儒家,而是要推行官学。”

叔孙通不敢反驳,“喏。”

胡亥又道:“至于坑杀那些儒生、方士,就更跟儒家扯不上什么关系了。要真说起来,算是揭了先帝的丑…”

叔孙通手中墨笔一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写下去。

胡亥摆手,道:“无碍。先帝乃是千古一帝,功过由人评说。他不会介意的。”

秦始皇在人生的后半段,沉迷于追求长生。

而能帮助他“得道成仙”的人,他们不干正事儿,整天通神、寻仙、炼丹药,这些人叫做方士。

所谓的坑儒,其实是因为两名江湖骗子侯生、卢生,骗了秦始皇多年,最后骗不下去了,撒腿跑了,跑了不算完,还毁谤秦始皇。秦始皇醒悟过来后,勃然大怒,把他们这一伙骗子和毁谤狂给一起坑杀了。

因为秦始皇追逐长生,所以这些方士就打着能寻到仙人的旗号,来骗吃骗喝,骗高官厚禄。

其中比较知名的,有一个叫徐福的,骗了几千童男童女,驾船出海从此再没回来。后来有人传说,他就是日本人的祖先。

其次像卢生、侯生这种,先是骗秦始皇,说陛下要隐匿行踪,才能求到长生不老药。于是秦始皇在咸阳宫殿间修起复道甬道,行踪诡秘,无形中与大臣的距离也就拉远了。可以说后来赵高等人谋划的沙丘政变能够成功,与秦始皇此前听从方士的鬼话,使得自己行踪只有近侍知晓,有很大的关系。

后来卢生、侯生又骗秦始皇,说是要自称“真人”才能寻到仙人。改动皇帝的自称,是很重大的事情。可是秦始皇求长生心切,竟然就改了原本的自称“朕”,开始自称“真人。”

于是随着秦始皇越来越相信,卢生、侯生等人的谎言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败露那一天。

没有人比这些方士更清楚,他们压根没有见过所谓的神仙。

一旦事情败露,他们就会有杀身之祸。

于是卢生、侯生一合计,也跑了。

他们跑还不算完,跑之前狠狠毁谤了一番对他们可谓言听计从的信徒皇帝。

为了推卸责任,他们给秦始皇网罗了“十大罪状”。

这不只是对秦始皇感情上的一次大辜负,更是对帝国的统治在政治上产生了风险。

至此,秦始皇幡然醒悟,将这些骗子的罪行公之于众。

而因为一年之前的“焚书”之事,众儒生心怀怨愤,趁着谣言四起的时候,报当初的仇,乱议论——于是正撞在枪口上,被秦始皇一起给办了。

被坑杀的儒生与方士,合计有四百余人。

“坑儒”也好,“坑方士”也罢,都是维护了帝国的稳定,以雷霆手段,彻底打击了一小撮毒瘤分子。

帝国的开创,源自牺牲;帝国的继承,也不是请客吃饭。

“你老师虽然是孔子八世孙,可是朕的殿堂之上,七十博士,个个都是饱学之士。朕并不缺你师父一个。”胡亥淡声道:“朕愿意费这等功夫,给你老师归顺的机会,当真是看在你面子上。你信里要写清楚,让他好自为之。”

叔孙通心中一凛,颤声道:“喏。这是陛下天恩…若老师不能体恤上意,那、那…”

胡亥已经抬手去拿下一份奏章,淡声道:“那就让他给他的陈王陪葬好了。”

58.第 58 章

此刻, 孔鲋看着自己得意弟子叔孙通亲手写的信,先是心中一暖。

毕竟叔孙通信中对他的担心是真切而诚挚的。

可是很快孔鲋皱起眉头,怅然叹气道:“这孩子已经是个成功的官员, 却不是曾经的读书人了。”

在孔鲋看来, 什么帝王兴亡,什么政局稳定,都比不上一卷古籍来得重要,不管那是哪家的书。

在孔鲋的天平上,一卷古籍重过所有。

而秦朝竟然焚烧了那么多古籍,这罪过足够灭亡十次的。

现在他追随陈胜举事, 那是替天行道!

张耳见孔鲋看信, 还有些担心,万一孔鲋被他那个弟子说服了怎么办。

谁知道孔鲋看完信之后,神态更坚定了,沉声道:“张兄, 请随我来。我带你去见陈王。”

张耳大喜过望,拱手道谢, 急忙跟上去。

“张兄可需要小弟随行?”蒯彻这才出声。

张耳一愣,他其实也是冒险,并无十足的把握陈胜会听自己的,加上蒯彻这个辩士自然更保险些。

于是张耳一让,笑道:“蒯老弟请。”

三人行至陈胜所在的大殿外, 孔鲋先进去通报。

不过片刻, 孔鲋出来, “二位请。”擦肩而过之时,低声道:“陈王大不悦,二位小心。”

张耳点头,进去一抬头,便见陈胜独自坐在上首。

不过半年不见,陈胜却像是老了十岁。与半年前那张志得意满的脸不同,陈胜现在的脸上,写满了阴郁与戾气。

在陈胜此前几十年的生活中,平淡质朴与超凡的梦想相辅相成,身边的人虽然没有富贵的,可是也都诚实可靠。

然而在这短短半年时间内,陈胜见识了世上最肮脏、最集中的背叛与利益争夺。

刚起事的时候,他以诚心待人,封一起举事的兄弟吴广做假王,掌握十数万大军;而陈郡的贤人,如张耳、陈余等人也都得到了重用。可是他们回报给他的是什么呢?

背叛!

背叛!!

背叛!!!

血淋淋的背叛。

武臣背叛了他!韩广背叛了他!李良背叛了他!宋留背叛了他!甚至连吴广也起了背叛他的心!

逐鹿中原,面对世上最显赫的权柄,所有人都献祭了他们的良心。

而眼前这个张耳,给予他的背叛,是最初也最彻骨的。

就是在张耳的劝说下,他的好兄弟武臣,背叛了他。

如果武臣不曾背叛他,那么当初周文在曹阳与章邯僵持,武臣就会领兵前去救援,周文就不会死!

西路大军就能保住!

西路大军若能保住,军心便不会涣散,围困荥阳的吴广部队就不会作乱!

吴广部队不乱,章邯大军根本无法东进。

他就不会有今日之危!

章邯大军与李由率领的三川郡守兵会合,不日便至陈郡,而他陈胜手下之人,死的死,叛的叛,他已是独木难支!

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因为眼前这个老贼:张耳!

“张耳!”陈胜从牙缝中挤出两个来,森冷道:“你向天借了胆子,还敢来我军中。”

陈胜的诘问本在张耳预料之中。

张耳躬身,不慌不忙道:“大王息怒,当初之事,多是误会…”

谁知道张耳这不慌不忙的态度,落在陈胜眼中,便如一勺油浇在了火上。

陈胜抄起案上半满的青铜酒樽,“咣”得一声掷在张耳脑袋上,“这也是个误会——滋味如何?”

张耳被砸得头晕眼花,有液体顺着头发耳朵湿漉漉流下来,不知道是酒还是血。

孔鲋大惊,忙劝道:“大王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