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王虎一方面想跟刘邦做朋友,一方面又有点上不得台面的嫉妒。

山下小喽啰一见是刘邦,早飞奔上去通传了。

王虎坐在堂中等着。

上山路上,夏侯婴帮忙扛着狗肉,不忿道:“这王虎好大的架子,也不亲自出来迎接大哥。”

樊哙也道:“可惜了这两根好狗腿。”

刘邦笑道:“人的脾气种种不一,哪里都能像咱们这么随和会来事儿呢?”

又是一句话就说得夏侯婴和樊哙都美滋滋了。

等刘邦三人进了大堂,王虎才起身来迎,坐下两列小弟也纷纷起身。

刘邦笑道:“家里人捎来点吃食,叫我给王大哥也送点——咱们在这里安身,托赖王大哥照拂了。”

底下小弟交接了狗肉。

山上难得荤腥,众人都忍不住咽口水。

王虎听刘邦喊自己大哥,又见他家人都知道自己,还来送狗肉,可见自己名声广传扬,忍不住笑道:“嫂子客气了,刘大哥快请坐。”又呵斥底下小的,“还不去备酒!”

一时酒菜上来,刘邦与王虎推杯换盏,正喝得高兴,却见刘邦叹息一声,忽然垂眸不语。

王虎奇道:“刘大哥这是怎么了?”

刘邦苦笑道:“我听说山下如今改了律令,减了赋税,不禁想,要是还能下山与家人团聚就好了。”

一旁小弟道:“如今不是朝廷招安吗?刘大哥既然有心,何妨下山?”

刘邦讶然道:“什么招安?”

难道刘邦没有收到招安书?

王虎心念如电转,先呵斥那小弟,“喝糊涂了就知道乱说话!”又旁敲侧击问刘邦,“大哥与县中官吏多有交好,若真想下山,找他们通融一二,还怕没有出路吗?”

“法令严苛,何处能通融呢?”刘邦又叹道:“便是朝廷果真又招安,招的也是像王大哥这样已成气候的,刘某不过一介逃犯,哪里能有被招安的福分呢?”

王虎哈哈一笑,岔开了这个话题,心里却忽然大满足,原来朝廷这招安书给了自己,像刘邦这等尚且没有。他那原本还在两可之间的心,就此定了下来。

是夜,等刘邦等人一走,王虎即刻便派人往县里传信,要打听究竟招安要如何。

刘邦与樊哙、夏侯婴踩着月光回去,虽已薄醉,年近半百,可是双眼精光四射,有少壮者之元气,却无少壮者之躁意。

34.秦二

王虎这一归顺, 却影响了沛县县令造反的心。

原本因为蓟县陈胜吴广造反,从者云集, 周边郡县的黔首们多有杀死本地官吏来响应的。沛县距离蓟县不算远,也受到了这股“革命”热潮的波及。

自陈胜吴广造反以来, 沛县县令出门都不敢不坐马车了,只觉路上遇到的青壮年,个个朝他看来的目光里都写满了“吃人”二字。

陈胜吴广造反之初,形势一片大好,迅速占领了陈郡,成立了张楚政权, 而且带兵所到之处,不战而胜。

这沛县县令就很慌了,生怕哪天睡梦中就被黔首冲进府衙割了脑袋。平心而论, 他虽然不是个坏人,可也不是什么好官,这么几年下来, 黔首对他可没什么敬爱之心, 怨恨之心怕是不少。更何况这种躁动的氛围下,青壮年们没事儿还要找事儿, 更不是能用道理约束的。

在这种情况下, 县令找了萧何来商量,“要不咱们也造反?免得陈胜吴广打过来, 又或者被黔首割了咱们脑袋。”

萧何慢条斯理道:“可以呢是可以, 不过造反得有一帮小弟才行啊——我给您推荐一伙人。从前泗水亭亭长刘邦, 这会儿带人在芒砀山流窜呢。刘邦在县中混迹这么多年,县里的游侠浪荡儿都服气他做大哥。狱掾曹参也认识刘邦,跟他交情很好。想必您也听说过刘邦的名号?咱们何不把他请来,一起造反呢?”

沛县县令也恐怕势力不够,同在一县,当然也听说过刘邦无政府组织首脑的名号,于是欣然答应,要萧何、曹参等去联络刘邦。

等到萧何联络回来,说是刘邦已经答应了,不日就带领众小弟入城。

沛县县令先是一喜,问道:“有多少人?”

“百八十人。”

沛县县令一愣,他原本以为能跟着刘邦在芒砀山流窜的,不过是十几个当日跑了没回来的农夫,可是一听竟然有百人之多,不禁犯了嘀咕——这真要是把刘邦迎进来了,他携百人之威,又有萧何、曹参等人明里暗里相助,到时候是他刘邦做大哥,还是本县令做大哥呢?

沛县县令就犹豫了。

而且此时朝廷邸报传来,说是中央军章邯大破周文于戏水,而吴广也被阻于荥阳不得进,战况胶着,看起来朝廷军队当年横扫六国的余威犹在。

沛县县令的心,就此摇摆不定起来。他之所以要造反,也不是真有反心;不过是怕底下民众先造反把他杀了。所以名为造反,实为自保。若是朝廷能灭了陈胜吴广等人,那他还造什么反?回头再让朝廷把他给灭了不成?他放着好好的高级公务员不做,做什么反贼呐。再加上刘邦势力超出他的预期,沛县县令越发不想造反了。

可是毕竟此前已经跟萧何等人约定好了,半路回头,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所以沛县县令还没跟萧何提过自己动摇的心思。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紫蛟龙王虎带着百来人从芒砀山下来,呈上朝廷送来的招安书,归顺了。

紫蛟龙王虎这窝山匪,盘踞芒砀山已经有十数年,从沛县县令还没来的时候,他们就在山上生根了。沛县县令对王虎等人也是很无奈,明明是山匪应该剿灭,但是派兵攻打根本找不到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在一定范围内劫掠过往商客。

如今,连这窝生根的山匪都下山来投奔朝廷了,他还反个什么劲儿啊?

沛县县令吃了颗定心丸,决定不反了。

一旦决定不反了,沛县县令再看萧何、曹参二人,不由得心中嘀咕:这俩人同为朝廷官员,怎么当初劝我造反劝得那么起劲呢?

但是沛县县令依托着自己一县之长的身份,并没有太在意底下人的看法,一旦确定改了想法,直接就看萧何坦白了,“我看啊,咱们也别造反了,连紫蛟龙王虎这窝贼人都下山来投奔朝廷了——你叫那刘邦在城外找个地儿,种菜养□□。大家安居乐业,不是很好吗?”

交代完了萧何,沛县县令亲自请王虎吃席。虽然他瞧不上王虎的为人出身,但是朝廷有令,凡是来归顺投降的,一律按人马高一级接待。

紫蛟龙王虎哪里想得到自己一下山,能得县令亲自陪酒,一时喝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两厢畅饮之时,却急坏了萧何、曹参二人。

当初立劝县令造反的是萧何,负责联络刘邦的则是萧何、曹参两人,现在县令忽然改了主意,要继续吃皇粮,可不就把萧何和曹参给摞在半路上了么?

有了这一节在前,此后有沛县县令在,萧何与曹参仕途上再难有向上的余地——能不能躲过县令秋后算账还不一定呢。毕竟如果县令铁了心要继续做朝廷的官,那么他曾经想要造反这事儿一定不能给别人知道。不巧的是,萧何、曹参都参与了造反的谋划。而萧何不傻,知道这世上如果有三个人能保守的秘密,那么一定是其中有两个死人。

这道理,县令也许想明白了只是还没动手,也许没想得太透彻,所以给了萧何可乘之机。

萧何可不能让县令把这事儿想明白了。

趁着县令与王虎饮酒,萧何连夜出城,直奔芒砀山,寻刘邦报信。

“刘大哥,事情不妙,县令不反了。”不愧是萧何,这样生死攸关的消息,他说来仍是慢条斯理的。

因为他舒缓的语气,夏侯婴和樊哙根本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刘邦却是立刻就懂了,振臂一呼,“众儿郎随我来!”当下清点人员,率领上百壮丁,或提木棍,或举锄头,浩浩荡荡,趁着夜色杀向县城。

到了城下,刘邦用箭送帛书入内,上书,“天下苦秦久矣!你们还要继续为秦朝守城吗?起义军马上就要攻破沛县城池,如果各位父老乡亲能诛杀县令,加入我的队伍,就能保全家室。否则,大家只是白白被杀。”一番话,软硬兼施,威胁与规劝并重,立刻就在城中黔首间传开来。

而萧何与曹参已提前入城,联络城内与刘邦相熟的子弟。

那些青年正是无事还要生非,此刻听了有这等热血澎湃的大事儿等着自己去成就,哪里还按捺得住?自古以来,再没有比造反更叫人激动的事儿了!更何况,这次造反还有人甘当首犯——刘邦!出了事儿有刘邦在前面顶着!兄弟们怕什么?抄家伙上啊!

又有跟着刘邦那百来号青年的家人族亲,也都纷纷出力。

最后竟聚起近三千人。

这三千人夜色中一窝蜂冲进府邸,见人就打,见物就砸,口中高喊,“诛暴秦!杀县令!”。

县令与刚归顺的王虎,醉意朦胧中,忽闻喊杀声大作,本就醉酒无力,更加上吓得手足发软,竟是动弹不得,生生被乱棍打死在堂前。

“县令死了!县令死了!”

“县城是我们的了!是我们的了!”

夜色中,成千上百躁动的青年,被点燃了属于动物本能的野性,抢掠了县令府邸中的美妾娇婢。县令妻女被辱后,投井而死。

欲|望这只野兽,放出来容易,抓回去却难。

这样混乱残暴的情状,纵是萧何想要约束,却也无从约束起——众人若是恼了,混乱中一棍子打死他,那他也是白死。

直闹到后半夜,众人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些。

萧何在人群中说了几句话,因为闲聊声太大,始终没被人听到。

刘邦在旁看到了,一扯萧何,踢了夏侯婴一脚,“去,叫大家安静点。”

“好嘞!”夏侯婴脆生生答应着,虽然熬了大半夜,人却精神极了,纵身一跃,跳到庭中石墩上,高声道:“别!吵!了!”

他中气十足,又站得高,一句话送到府邸内外,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夏侯婴照着刘邦的指示,又道:“萧主管有话说!大家先听着!”说完跳下石墩,给萧何让出位置来。

萧何无奈,只得爬上去,仍是慢条斯理道:“乡亲们,如今大事已成,却不能群龙无首。咱们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带头的刘大哥——我的意思是,咱们推举刘大哥做新的县令,你们说好不好?”

顿时内外应声如雷,“好!!!”

刘邦连连摆手,推脱道:“这怎么能行呢?快别闹了!沛令应该选个咱们县最有声望的人来才行,我这才哪到哪儿啊?你们快别抬举我了,咱们还是抓紧另选贤能,继续干后面的大事儿!”

“就要刘大哥做沛令!”黑暗中不知道谁嚎了一嗓子。

立刻无数人跟着喊,“就要刘大哥做沛令!”

“不是刘大哥,谁我都不答应!”

“不是刘大哥,谁我们都不答应!”

萧何劝道:“沛公,您就别谦虚了——您是众望所归啊!”

刘邦笑道:“我哪里能当这沛公啊?萧何,你比我可优秀多了…”

这时候曹参站了出来,道:“都别谦让了,我说句公道话。咱们这样,从县里有声望的人中列出九名来,再加上刘大哥,一共十名。然后抓阄决定,取决于上天的意思,谁都没话说。”

萧何忙道:“我愿意做抓阄之人。”

众人都道:“萧主管最是细心公正,你来我们都放心。”

于是萧何在十张竹简上都刻下了刘邦的名字。

史书上记载,刘邦此后知道,于是感慨萧何是真的推崇自己、拥戴自己啊。

可是实际上,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儿。

萧何会拥戴刘邦做大哥,而不是别人,这说明了他对刘邦领导能力的肯定。

可是萧何身为刘邦的大上级,为什么不自立呢?

盖因萧何乃是高级公务员,起义成了固然大善,可是万一不成呢?

从概率上来看,失败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一旦失败了,为首的人别想跑,落在朝廷手中那就是被诛三族;落在别的对手那里,大哥就算侥幸不死,也一定会被提防。

这就是做大哥的代价。

可是做老二就不一样了。

不管成与不成,换个地方,只要有能力,他照样还能做老二。

这就是为何自古以来,臣子可以投降;皇帝投降却只是死路一条。

这道理萧何明白、曹参明白,刘邦个人精难道能不明白?

所以火光下,看着萧何抽出来高举着那支写着自己名字的竹签,刘邦迎上去,笑呵呵道:“萧何啊,你可真他娘的优秀啊!”

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拍了拍萧何的肩膀,险些把人给拍趴下。

萧何被拍得连声咳嗽,露出个腼腆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沛公,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35.不皮了

却说刘邦已夺沛县之权, 自立为沛公, 率领众少年豪吏, 如萧何、曹参、樊哙、夏侯婴、周勃等人, 与县中子弟、王虎众小弟, 共计三千余人。

当下趁着高涨的士气, 刘邦决定去攻打胡陵,众人都纷纷赞同。

闲杂人等退出,刘邦往榻上四仰八叉地一仰,吩咐夏侯婴道:“叫俩侍女来给老子洗个脚。”

他在山上流窜了一年多, 又奔波了一整夜,精神虽然好极了,身体却已经乏透了。

看了一眼还待着没走的萧何,刘邦笑呵呵问道:“萧主管, 你也试试不?舒服着呢。”

萧何腼腆笑道:“我还得清点县里名册呢。”他话锋一转,问道:“沛公,咱们既然要打胡陵,那此前所说响应招安一事, 是不是就作废了?”

“作什么废?我看你是浪费!”刘邦笑骂道, “老萧啊,这就是你太君子了。咱们造着反就不能归顺了吗?”

萧何毕竟是读书人,一时没跟上刘邦无赖的思路, “您的意思是说…”

“你看, 朝廷不是说什么时候都欢迎咱们归顺吗?如今县城里的守兵虽然不足为惧, 可是郡中却有秦朝精兵, 若是朝廷调拨郡中军队来打我们,我们多半要落荒而逃。咱们先把归顺的意思递上去,朝廷就先紧着没归顺的了——咱们不就能借机发展发展?”刘邦笑呵呵把自己的意思一说。

萧何恍然大悟,他以为自己此前出的,先让王虎归顺再看动向的主意,已经够刁钻的了。没想到人外有人。

萧何长揖,心悦诚服道:“沛公高哉!”

洗脚的侍女已经来了。

刘邦笑呵呵道:“哪里哪里,我这不过是些无赖手段,比不得你做官的优秀。真不一起洗个脚?”

萧何忙辞别出去,安排递归顺书等事。

却说咸阳宫中,胡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天下烽烟四起,可不就忙坏了皇帝吗?

“这么说朝廷除了章邯、王离二人,竟再无将才了?”胡亥连着几日议事,已是喉咙微哑。

御史大夫冯劫垂首恭敬道:“陛下,余者可以为章、王二人副手,却没有能独当一面之大将军。”

“朕不要求是名将,只要能做主将就行。名将何其难得——有的一朝都不见得能有一个,朕现在还敢有这样的奢望吗?”

冯劫仍是恭敬道:“小臣所说,便是主将。若论名将,从前王离的祖父王翦老将军能算一个,除此之外,便是章邯、王离也难称名将。”

胡亥压住心中躁意,起身在大殿上绕行,太他妈缺人了!

真恨不能把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儿受漂母一饭之恩的韩信给揪出来!

然而这念头也只能想想罢了,且不说这样寻人好比大海捞针,单是一个“帝王亲寻”的招牌砸下来,不等朝廷人马找到韩信,附近的反动势力早就近水楼台先得月把人弄走了。

胡亥扫视着殿内参与廷议的众臣,忽见站在左首的李斯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忙道:“李卿有何高见?”

李斯抚着白胡须,犹豫一瞬,低声道:“昔日蒙恬蒙毅兄弟二人,有子尚在…”

原主继位后,在赵高怂恿、李斯纵容下,杀了原本驻守长城的蒙恬大将军,以及他的弟弟蒙毅将军;而后更是诛杀了蒙氏全族成年男子——只有不高过车轮的孩子才活了下来。

胡亥叹道:“不过七八岁的稚子,纵然是蒙大将军之后,又能如何?”

李斯低声道:“据老臣所知,当日蒙恬遭祸,有旧友暗中相助,保了两名已经成人的儿子出去。”

胡亥一愣,“此二子能做主将?”

李斯道:“虎父无犬子,可为偏师主将。”

“劳李卿为朕寻来。”

“喏。”

一向对自己的意见很是保留的右丞相冯去疾却忽然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