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打打闹闹,直到吃完晚饭,也没清闲片刻。出了如意馆,正要往寝室走,忽听有人叫喊:“九星之子!”

  方非一回头,碧无心僵手僵脚地走过来,它刚才呆在路边一动不动,大伙儿都当它是一棵小树。

  “一只树妖!”大个儿啧啧地问,“它是谁呀?”

  “天道师的管家!”方非嘴上回答,心里只觉奇怪。碧无心走上来说:“九星之子,天道师让我带你去长流书房!”

  “长流书房?”吕品惊叫,“上那儿干吗?”

  “抄写十遍《学生守则》!”碧无心有口无心,逢问必答。

  “什么?”两个室友四眼瞪圆。简真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方非,你可死定了!”吕品也说:“死定了,死定了!”

  方非本没放在心上,抄写十遍《守则》,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见两人这副德行,登时乱了方寸:“为、为什么死定了?”

  吕品拍了拍方非的肩膀,叹气说:“你好自为之!”简真也在一边搓手:“哈,还好不是我!”

  “喂,你们两个……”方非还没问明白,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

  长流书房坐落在天湖边上。碧无心在前引路,方非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到了地头,只见一间瓦房,瓦房边一条小溪,水面热气蒸腾,竟是一道温泉。泉水带动一架水车,吱呀呀地转个不停。

  进入房门,方非忽地怔住。这地方挂羊头卖狗肉,名为书房,却连一本书也没有,四壁空空如也,好似一个山洞。

  向门一面墙壁,写着《八非学宫学生守则》,书房的中央横了一张石桌。石桌两边高,中间低,形似一个长长的凹槽,两端连着墙壁,一股温泉水顺着孔道进来,潺潺流过桌面,又循着孔道淌了出去。

  方非还在纳闷,碧无心忽说:“可以写了!”

  “怎么写?”方非两眼发直,“这儿连纸都没有!”

  “不必用纸!”树妖慢吞吞地说,“你要把字写在水上!”

  “什么?”方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写在水上?”

  “是啊!”碧无心笑嘻嘻一指桌子,“请吧!”

  方非又震惊,又茫然,发了一会儿呆,无奈抽出星拂,使劲一挥,笔尖划过水面,元气融进水里,“八”字还没写完一撇,元气忽然一荡,顺着流水逝去。

  “不行啊!”碧无心说,“你得把字留在水上,抄完一整篇《守则》,一个字儿也不许少!”

  方非的心一阵哆嗦,水里那张人脸,颜色阴凄凄的,比起白纸更白三分。

  “写啊!”碧无心一边催促,“早些早完!”

  方非望着流水,灵机一动,心想抽刀断水都不行,更何况是毛笔写字,如果凝水成冰,冰上写字可就容易多了。

  他边想边笑,自觉聪明过人,于是沉喝一声:“寒光冻坚白三尺!”一股白气冲出笔尖,直落水面。转眼白气散去,温泉流淌如故,袅袅水气扑面生暖。

  符法失败了,方非不由一愣。

  “呵!”碧无心笑了笑,“‘寒冰符’没用呢,这间书房号称长流,这儿的温泉,绝对不会冻住的!”

  方非无法可想,只好硬起头皮,强行落笔,可是写来写去,连“八非学宫”的“八”字也没写成。他越写越丧气,不多一会儿,又想到流水无情,任是多少元气,也都统统卷走,如是一摊静水,或许可以写成。想到这儿,他又写了一道“禁水符”,可是符光过后,流水不但不停,反而流得更快了。

  碧无心落地生根,化作一棵树木,不言不语,自在养神。方非对水挥笔,一个“八”字写了几千次,直到腰酸腿软,手指麻木,也没留下一撇一捺。

  他望着水面,眼前渐渐恍惚,水里的人影悄然改换,变成了一个愁眉苦脸的小老头儿。方非吃了一惊,以为生出幻觉,使劲揉了揉眼,那影子明明白白,就是一张老人的面孔。

  “哇!”方非托地跳开,“有鬼,有鬼!”

  “什么鬼?”碧无心张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水里有个老头儿!”方非大叫,“不是鬼,就是魑魅!”

  “八非学宫里有了花妖,又怎么会有魑魅?”碧无心唠唠叨叨,上前一看,“嗐,鬼在哪儿?”

  方非一转眼,老人的面孔消失了,碧无心咕哝着走开。少年呆了呆,只好深吸一口气,凝神运笔,笔尖落水,荡起一片涟漪。涟漪中,老人的面孔再次出现,这一次呲牙咧嘴,冲他呵呵怪笑。

  “鬼呀!”方非一声惨叫,碧无心应声赶来,老头再次消失。这么折腾了几次,树妖板起面孔,再不理睬方非。

  方非无可奈何,怒视水中老人。老头儿恶作剧得手,笑得越发欢畅。他白须白发,长了一张凶险的阔脸,鼻子又粗又短,大嘴巴几乎裂到耳边,两只蛤蟆似的小眼,不时闪动怨毒的光芒。

  “你是谁?”方非忍不住问。

  “你祖宗!”一个细微的声音从老头的嘴里迸了出来。

  方非大怒,扬起符笔,想要教训这只老鬼,谁知温泉藏了禁制,任何符法落在上面,全都消失无痕。老头儿见了,又是哈哈大笑。

  “喂!”方非大叫,“你别欺负人!”

  “谁欺负你?”老头儿蛤蟆眼一转,“我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

  “提醒我?”方非皱眉说,“提醒我什么?”

  “提醒你别上当!”

  “上什么当?”

  “你仔细想想,温泉上面能写字吗?这根本就是折磨人,也只有你这样的傻瓜,才会上这种恶当!”

  “你说得对!”对方的一字一句,全都说到了方非的心坎上,他对这丑老头兴起了一丝好感,“可是,没办法呀,这是我受的惩罚!”

  “这惩罚不公平!”丑老头咧了咧嘴,“该受罚的是太叔明,那个该死的白虎佬!”

  “对极了!”方非也是这么想的,“老头儿,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啊?”

  “我是学宫里的精灵,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我。”丑老头眼珠乱转,“小子,别人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别人惩罚你,你就甘心受罚吗?哼,你这个没有用的窝囊废!”

  方非一听有理:“我该怎么办?”

  “你就做做样子,用笔划拉两下,不要放出元气就行了!”

  方非心想:“对呀,我干嘛非得老老实实地抄写?做做样子不就行了吗?”想到这里,勤勉尽去,怠惰顿生,他装模作样地写写画画,笔尖却没放出一丝元气,这么一来,果然又轻松又省力,再也不觉筋疲力尽。

  “这就对了!”老头儿乐呵呵一笑,眨了眨蛤蟆眼珠,“小子,人家问起来,别说这个主意是我出的哟!”说完就消失了。

  “九星之子!”碧无心忽地叫唤,方非一回头,只见树妖神气疑惑,连连眨眼,“你跟谁说话?”

  方非的心子砰砰乱跳,摇头说:“我、我自言自语。”心里却想:“他看不见老头儿,也听不见他说话吗?”

  碧无心瞪了一双水绿眼珠,走近桌子瞅了一眼:“你一个字也没写成啊?明天还得接着来!”

  “什么时候才算完?”方非老大不耐。

  “抄完整篇《守则》,我检验过关,算是一遍,这样抄完十遍,才能算完!”

  “永远抄不完呢?”

  “那就永远吵下去!”

  方非心一沉,只见碧无心一脸严肃,不似说谎。按它所说,老头儿的主意是个大大的损招,如果照方抓药,他非得在这儿待一辈子不可。

  跟碧无心分了手,方非悻悻返回住所,他的心里烦躁莫名,一会儿恨自己没用,一会儿又怨赏罚不公,他在“长流书房”做着没有边际的破事,太叔明却在家里养尊处优——想到这儿,他就感觉怒不可遏。

  一进寝室,方非无精打采,一头倒在床上。

  “喂!”另两人凑上来,大个儿问:“《守则》抄得怎么样啊?”

  方非抬起眼睛,瞪着他说:“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知道什么?”

  “知道要在流水上写字!”

  吕品扑地笑出声来,简真也咧嘴大乐,方非望着两人,气冲冲地说:“那个长流书房,到底是什么地方?”

  “惩罚学生的地方!”

  “谁问这个?如果、如果写不出字怎么办?”

  “这个啊?”吕品嘻嘻一笑,“有个传说你想不想听?”

  “什么传说?”方非禁不住直起身来。

  “传说从前有个学生,犯了过失,被罚了去长流书房抄写《学生守则》。这人天资很坏,无论怎么用心,总是没法将字写在水上,结果他写啊写啊,写了不知多少年,他同期的学生离开了八非学宫,有的成了天道者,有的做了星官,只剩他一个人待在学宫。因为惩罚没完,到了外面,谁也不肯聘用他,可他越想完成惩罚,越是不能成功,直到头发变白,腰背佝偻,终于有一天,他写着写着,一头倒在水里,活活地淹死了。”

  “啊!”方非失声惊叫,“后来呢?”

  “这个人死不甘心,化为了一只怨灵,守在长流书房,遇见受罚的学生,就拼命扰乱他们,叫他们永远抄不完《守则》,结束不了惩罚。从古至今,不知多少学生因此发疯自杀,断送了小命!”

  “你……”方非的脸色死白透青,“你说的都是真话?”

  “我也不知道!”懒鬼冲他眨了眨眼,神气说不出的诡秘,“传说就是这么说的!”

  这个故事荒唐不经,可又由不得方非不信。难道说,水里的那个老头,真的是一只古代的怨灵?

  “方非呀!”大个儿语重心长,“你将来要自杀,先得告诉我一声,让我尽一尽做朋友的本分。比方说,你要割腕,我帮你磨刀,你要上吊,我帮你系绳子,你就是要跳水,我也可以帮你绑两块大石头呀!”

  “你们这些混蛋!”方非失声怒吼,“全都不讲义气!”

  “我们是道者,只有元气,没有义气!”简真抄起手来,神气活现。

  “没错!”吕品的口气更可恶,“义气多少钱一斤,我倒想买两斤尝尝新!”

  方非气得发抖,扯过被子盖住脑袋,暗想:“万一我也永远写不出字……”这念头刚刚冒头,他就感觉心力交瘁,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顶好一觉醒来,身在南河老宅,这儿所有的一切,全都跟他没有关系。

  这一晚,方非做了几个怪梦,梦里没有一件事情称心,到了最后总以失败告终。他醒了睡,睡了醒,到了次日早上,脑子昏昏沉沉,直到花妖来了才把他叫醒。

  接下来的一天,方非过得浑浑噩噩,上课有耳无心,考试一塌煳涂,挨了天素一顿狠骂,也没半点儿羞愧之心。

  到了下午,碧无心又来了,水上写字的把戏还得继续。树妖对他又催又逼,一心让他早日写完。可是没写两笔,水里的怨灵冒了出来,冲着他呲牙冷笑。方非的心里一阵恼怒,忍不住说:“老头儿,你也是八非学宫的学生吧?”“谁说的?”怨灵很不耐烦,“我可不是什么学生!”

  “我写不出字,就得一直写下去?哼,你昨天可没跟我说!”

  “你要写我可没拦你,写呀,你写呀……”怨灵冷冷盯着方非,“你写得出来才怪,你这个没有脑子的蠢货!”

  方非又惊又气,撇下怨灵,专心写字。可他每写一笔,怨灵都要评头论足,每句话都是奚落挖苦,,用的词儿又刻薄、又阴毒。方非无法忍受,写符封住听觉,谁知怨灵的话语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好似孙悟空的铁棒,一个劲地翻江倒海,他别说写字,就连精神也集中不了。碧无心对怨灵不闻不见,就像一根木桩,傻呆呆站在一边,方非耻于向它求援,只好自己忍耐下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方非一个字也没写成,挫败感与日俱增,渐渐地化为了一股绝望。怨灵逮住这点,加足马力,尽情挖苦,他骂骂咧咧、喋喋不休,说的可恶话比女门神还多十倍。起初方非还会出口反驳,听到后来,只觉怨灵说的实在不错——他根本不是什么九星之子,他就是个一文不值的窝囊废、一无是处的大笨蛋、一窍不通的小白痴,连区区一个“八”字都写不好,还有什么脸面在震旦待下去,他早该滚回臭烘烘的红尘,继续做他的臭虫子。

  有时候,方非灵性未泯,心里也觉蹊跷——这只怨灵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只言片语,也能叫他心灰意冷、斗志全无。可只要惩罚一天没完,他就一天也躲不开怨灵,有怨灵的捣乱,惩罚永远也不会结束。每次进入长流书房,尽管温泉水暖,方非的心却像被寒冰冻住;每天夜里睡觉,梦中全是老头儿的丑脸,那双蛤蟆眼定定地瞅着他,那眼神儿又得意、又阴险。

  书房外面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玄冥节以前,方非的功课一日千里,可是到了这时,突然一落千丈。符法课上,他老是写错符字,心里想着定式,写出来莫名其妙,成了《学生守则》里的字句;炼气课时他神不守舍,用“火精诀”烧了钟离焘的屁股;抟练课时,他放错了药引,引发了一场爆炸,周观霓气得发疯,接连三次测验,都判方非零分;羽化课也好不到哪儿去,方非穿越一次绳网,几乎每个铃铛都要响上两次。

  天素见他这样没用,气也不打一处来,起初还喝骂两句,到后来心灰意冷,心里越发印证了以前的念头——这小子烂泥扶不上墙,压根儿不是九星之子。

  “危字组只有靠我!”少女愤怒之余,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得意。

  方非不胜烦恼,似乎一夜之间,对学业失去了兴趣。为了消愁解闷,他向吕品学会了通灵。

  “通灵嘛,也不是什么难事!”吕品得意洋洋,“请教我算你走运,我可是老资格的通灵鬼!单一的通灵,只要两样东西,一面通灵镜,一道‘通天传真符’。来!跟着我念——透天缩影!”

  打开了通灵镜,方非才知世界广大、自身渺小,以玉京通灵台为首,震旦里的通灵台数也数不清。

  “建立通灵台嘛,也不是什么难事!”吕品兴冲冲地指手画脚,“只要五道符就能办到。一道‘无中生有符’,生成通灵界面;一道‘妙笔生花符’,往界面里填充图文;再是‘摄光取影符’和‘留声符’,建了通灵台,总得有东西维持呀;还有这一道‘四通八达符’,台建好了不算,用了这一道符,才能与所有的通灵镜连接起来……你看,这是我的通灵台,名字叫做‘狐灵精怪’!”

  “咦,又是狐狸?”方非十分惊讶。

  “我瞎取的名字!”吕品面孔发红,似乎有点儿羞惭,“可惜太冷清啦,没有什么人气。眼下人气最旺的是皇秦的‘虎之国’、言鸣世的‘多嘴多舌’,还有这个,我最爱去的——‘双头龙的小窝,巫袅袅长胡子的取影,就是从那儿流出来的,里面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哈,忘了说,’九星之子‘的话题,可是里面的大热门哟!”懒鬼一挥笔,镜中跳出一条双头青龙,张牙舞爪,龙头相对,一个口吐烈火,一个喷出寒风,风火交缠,化作一道火流,绕着镜子熊熊燃烧。

  进入通灵界面,巫袅袅胡子拉碴,待在显要位置。另外还有巫史掏鼻孔的取影,元迈古打瞌睡的傻样,烈鸢振臂高唿,符笔却从袖子里飞了出去……另有许多搞怪取影,主人公方非一个也不认识,光看气势衣着,全是震旦里的权贵。瞧来瞧去,他忽地看见自己,那一帧取影,正是羽斗场大战太叔明。看着那时的战况,方非只觉扬眉吐气。

  “方非!”吕品轻声说,“这个通灵台,还有一个绰号,叫做不死神龙!”

  “什么意思?”

  “因为它被斗廷封杀了七次,每次都能死里逃生!”

  “封杀?”方非一愣。

  “根据十年前的《震旦通灵法》,斗廷有权封杀任何通灵台,更厉害的是,白虎厅还会逮捕台主,直接送入天狱!”

  方非听得皱眉,只觉一阵反胃。吕品一挥笔,转到文字界面,抬头是一篇《世世的后台老板》,作者是“喷火小神龙”,他在文中大批言鸣世“”世世又跳出来了!我吃惊地发现,他的腿毛跟鼻毛一样长。

  世世骂人,从来先把自己脱光,再骂对手穿了衣裳。这手法一用再用,居然有人喝彩叫好,这些人如果不是没有良心,那就一定是没有脑子。

  世世爱骂人,他骂斗廷,骂官员,骂八非学宫,骂九星之子,就连路上的清洁工,如果垃圾堵了他家的大门,他也一定要哼哼两声。世世有一张漂亮的薄嘴,可他的腿功更加了得,他踩了一根红线,从来不会逾越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