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抵达回龙壁。方非下车道别,懒鬼大咧咧地问:“你上哪儿去?”

  “办点儿私事!”方非的声音小得可怜。

  “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好事!”大个儿待在一边,小眼睛十分阴险。

  “不是好事?”吕品一听来了兴头,“方非,有难同当,有坏事我陪你干吧!”

  “谁干坏事了?”方非气急败坏,“你别听坏人胡说!”

  “鬼才胡说!”大个儿赌咒发誓,吕品越发好奇,缠住方非,非要一起去干坏事。

  方非无计可施,瞅个空子,驾起尺木冲天而起。飞了不远,忽听耳边风响,吕品驾着飞轮赶了上来,他的飞轮是家传,名叫“紫漩风轮”,轮缘冷白如霜,轮心淡紫若菊,转起来一团莹白圆光,烘托出一抹亮丽的紫色。

  前方阵云开合,耳边狂风如啸,飞了一程,方非还没摆脱吕品,简真又披着火豕甲,扑腾腾地赶来。

  “你来做什么?”方非怒目相向。

  “老天爷姓方么?”大个儿白他一眼,“你能飞,我就不能飞?”

  “好!好!”方非又气苦,又无奈,“老天爷不姓方,姓简行不行?”

  这时玉京已近,透过飘渺云气,一切高低建筑,恍若水底乱石。方非一按遁光,俯冲下去,忽又水落石出,高楼拔起,峻峭伟岸,直如千尺断崖方非取出仙罗盘,对准仙禽大街飞去,一眨眼,落到了街边的人行道上。

  两道遁光呼啸落下,吕品、简真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方非又气又急,盘问吕品跟来干吗。

  “跟你干坏事呀!”懒鬼满脸堆笑。

  “呸!”方非一掉头,“老实人,你呢?”

  “我…”大个儿抄起两手,“这不是仙禽大街吗,哼,我来这儿的山珍馆吃饭,嗐,山珍馆在哪儿?”他东张西望,一副迷了路的样子。

  “你说‘莺鸣山珍’吗?”吕品好心指点,“顺着街道往前,拐角处那间红房子就是,简真弄巧成拙,气得眼里出火,狠狠瞪了懒鬼一眼,朝着餐馆慢腾腾走去。

  “方非,你上哪儿?”吕品赖定了方非。少年无奈说:“五十四号一零六室!”

  懒鬼抬眼一瞅:“这才二十八号,还要往前走!”

  长街宽敞,了无行人,两边的房屋绚烂多彩,有的细细长长,形如鸟笼,有的宽宽扁扁,阔似鸟巢。一切建筑有窗无门,窗口时而探出一个鸟头,向着外面东张西望;有时又蹿出一只大鸟,毛羽斑斓,冲夭直上,大鸟神速惊人,转眼只见一点小影。

  玉京的仙禽大街,本是鸟妖的聚居地!五十四号正处长街中央,一座光白高楼,翘然挺立街边。

  鸟儿高来高去,大楼没有楼梯。两人飞升直上,楼上的窗户或开或闭,横直不过尺许,水晶窗,白玉框,框上金牌银字,注明房号房主。房主姓名十分了得,一眼看去,什么朱羽君,开屏侯,六翮王、探海仙,名头一个响似一个,瞧得方非心生敬畏。可惜身边的懒鬼不识趣,连说带笑,一一揭穿了主人的老底―朱羽君是朱鹅,开屏侯是孔雀,六翩王是天鹅,探海仙是信天翁―鸟妖们自高自大,夸夸其谈,可是任由多响亮的名号,也都掩盖不住卑微的出身。一零六室在十层.方非飞到窗前一看,门牌下方,赫然刻了雪衣女的名字。

  他一颗心扑通乱跳,定一定神,笃笃敲了两下,里面无人回应。正发愁,身后一声疾喝:“无遮无拦!”跟着白光一闪,窗门啪地洞开。

  方非吃惊回头,吕品正将符笔收起,方非吃惊说:“哎,你做什么?"

  “开门呀!”吕品收起飞轮,笑着爬进门洞,方非无奈跟进。窗洞狭窄,两人用了缩身法儿,总算钻了进去,迎面只见一间小厅,一人来高,五米多长,室内暗无光亮,充满刺鼻臭气。吕品呸了一声:“好大一股鸟屎味儿!”

  方非举起符笔,画了道“聚灵引火符”,一团大火跳出,照得室内通明。一眼扫去,四面墙上挂满虫妖标本,大小不一,样貌狰狞,其中一只张开翅膀,足足超过两米。

  一排书架倚着墙角,前方横了一张矮桌。案头一盏虫形符灯,桌上散落了几枚干果,有的完好无损,有的果壳开裂,果仁吃了一半。矮桌的上方,悬挂了一只大大的鸟架,悠悠晃晃,还在来回摇摆。

  扑刺刺,拍翅声响,角落里白光蹿起,直往门口飞去。

  吕品平时懒散,动起来却比兔子还快,他一横身封住窗口。白光转折回来,又向方非扑到,少年闪身躲过,吕品一扬笔,金光飞出,两道光芒缠在一起,白光咕的一声,狠狠摔在矮桌上面。方非定眼看去,一只大白鹦鹉蹲在桌上,翅膀捂住脑袋,浑身簌簌发抖。

  “雪衣女?”方非轻叫一声,心中涌起一股狂喜。

  “不是我!”白鹦鹉尖声大叫,“我不是雪衣女1”

  方非定眼看去,鹦鹉浑身污秽,雪白的羽毛沾满鸟屎,翅膀后面的眼珠木木呆呆,没有一丝神采。

  “日月长明!”吕品一挥笔,虫形符灯亮了起来。

  “呱!”鹦鹉退缩两步,似要避开灯光。

  “雪衣女!”方非忍不住说,“你就是雪衣女!"

  “我不是,我不是!”鹦鹉一面极力否认,一面将头埋在胸前。方非呆了呆,皱眉问:“那你到底是谁?”

  “别问我,我不知道!”

  方非不胜诧异,想起无尘子说过,冲霄车出事以后,雪衣女大受刺激、精神失常云云。于是压低嗓音:“雪衣女,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甲辰四二次车的乘客!”

  “我不记得你!”

  “你记得凌虚子吗?”

  鹦鹉浑身一抖,挪开一扇翅膀,偷瞧一眼.忽地尖声高叫:“我不记得他,你们是谁,干吗闯到我家里来,出去,快出去!”,

  吕品噗地一笑:“老鹦鹉,你说你不是雪衣女?"

  “对!"

  “你说这是你家?”

  “对!”

  “这房子可是雪衣女的!"

  鹦鹉耷拉脑袋,忽又闷声不吭。

  “雪衣女,”吕品腔调一变,听上去又尖又细。方非回眼望去,吕品的脸色阴沉不定,两眼透出诡谲光芒。

  鹦鹉应声一颤,抬起头来,眼望吕品,流露恐惧神气:“你,你…”

  “你是雪衣女吗?”吕品的腔调越发尖细。

  “我、我是,”鹦鹉垂头丧气。“刚才为什么否认?"

  “我害怕!”雪衣女瞪着吕品,像是丢了魂儿,“风巨灵来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豆大的泪水顺着黄眼珠淌了下来。

  “好吧,你说,凌虚子在哪儿?”吕品又问。

  “我不能说,”雪衣女梧住眼睛,抽抽搭搭,“他在找他,他在找他!”

  “谁找他?”

  “魔鬼!”雪衣女浑身痉挛,歇斯底里地一声尖叫,“没有形状的魔鬼!”

  吕品和方非对视一眼,吕品问:“魔鬼为什么找他?”

  “魔鬼受了伤!”

  “为什么受伤?"

  “我不知道,”雪衣女一个劲儿地流泪。“那么告诉我,哪儿能找到凌虚子?”

  “我不能说,”雪衣女哭哭啼啼,翅膀捂着眼睛,“别逼我,你知道,我不敢拒绝你。别逼我,我不能说!”

  “你必须说!”吕品声音一扬,方非也觉耳鼓刺痛,脑子嗡嗡作响。

  “我说,我说!”鹦鹉向后一缩,”极乐塔,他会去极乐塔!”

  “极乐塔?”吕品一愣。雪衣女向着墙角大哭:“我害死他了,我害死他了!”

  这时窗门一暗,钻进来一个圆乎乎的东西,两人看得一惊,雪衣女一回头,呱呱尖叫:“魔鬼,魔鬼!”

  圆东西向里一蹿,方非举起笔来,圆东西发出一声凄惨的鸣叫:“别,是我!”方非一愣,圆东西又喊:“帮帮忙,我卡住了!”

  这东西是简真的脑袋,身子太过肥硕,所以卡在外面,他费力抬头,望着两个室友,脸上露出讨好神气。

  “魔鬼,魔鬼!”老鹦鹉托地跳出,对准简真一顿狠啄,大个儿哀哀惨叫:“哎哟,干什么,干什么?"

  方非啼笑皆非,挥笔赶走鸟妖:“你来做什么?"

  “这儿不是山珍馆吗。”大个儿瞪视四周,一脸的茫然无辜。

  吕品呵呵直笑,方非冷冷地说:“雪衣女,啄他!”

  老鹦鹉应声上前,简真忙叫:“好小子,算我跟踪你,哼,我答应过爸爸,要守护九星之子!”

  “有劳了‘我不是九星之子,我是九星骗子’雪衣女,啄他!"

  “来真的?”简真脸涨通红,“死方非,你不但是大骗子,还是个小气鬼!"

  方非一皱眉头,按住简真头顶,喝声“去”。用力向外一推,简真惨叫一声,从窗口弹了出去。惨叫声悠长不绝,方非闻声心惊,钻出窗外

  一瞧,冷不防一边伸出两只大手,将他紧紧抓住,大个儿披上甲胃,脸上挂着怒气。

  “你敢叫鹦鹉啄我?”简真鼓起两眼。

  “放手!”方非一声大喝

  “我偏不放!”简真得意洋洋,“说出你的小秘密!”方非哼了一声,元气注入龙蛛羽衣,浑身涌出火光。

  “木生火,”简真大叫,“我水克火,”乌光一闪,火焰熄灭。

  “水生木!”方非叫声未落,借着水性元气,呼啦啦长出许多藤蔓,层层叠叠,将简真浑身缠住,连翅膀也挥舞不开。

  “金克木!”火系甲长出棱角刀锋,喊哩喀喳,藤蔓节节寸断。

  “金生水!”方非浑身青光进闪,火系甲开始结冰,冰层急速蔓延,很快也将方非裹住,两人裹在一个大冰球里,笔直向下坠落。“方非!”简真尖声怪叫,“你想摔死人吗?"

  “你放手!

  “你说了我就放!”

  “你先放手!”

  “你先说…”话没说完,大地拍面撞来,方非情急挥笔:“气障重重!”

  这一道“风甲符”,本是生出气团延缓攻击,符法瞬间写成,笔尖迸出了一连串气团。两人好似撞进了气球堆里,冲破一个,又是一个。可惜行法仓促,威力有限,冰壳哗然破碎,方非头晕眼花,身子似要散架。他忍痛扬起符笔,叫声“云箭破空”,笔尖青光一闪,空中聚集乳白云气,形似羽箭,嫂嫂嫂射向简真。大个儿右手一挡,云箭射中臂甲,叮叮当当,势如精钢百炼的真箭。不等简真还手,方非左手撑地,土生金,土里嚓的一声,冒出来一只金石凝结的大手,随意扭曲,拉扯大个儿的左臂。简真两面受敌,左手不由松开,方非一低头,脱身而出。

  简真吭味一声,翻身化为红猪,一摇头,挣脱怪手,猛冲过来。方非跳上尺木,贴着猪鬃掠过,差之毫厘,让过简真一扑。

  冲到一半,大个儿化为人形,回头一看,方非已经蹿上天去,气得他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巡天士来了!”两边响起一阵赌噪。原来两人打架,许多鸟妖探出头来观战,这时纷纷通风报信。方非举目一望,几个红绿光点奔这方飞来。他吓了一跳,仓皇飞窜,大个儿也紧跑几步,张开翅膀。吕品赶了上来,叫声“随我来”,领着两人钻进了一条窄巷,后背紧贴一面高墙。这时一阵风来,蚣明车溜入小巷,缓悠悠爬过三人头顶。头顶一暗,天光消失,三人伏在车底,大气也不敢出。直到蚣明车爬过,抬头看去,巡天士不见三人,又向别处飞去了。

  三人逃脱大劫,面面相对,吕品忍不住捧腹大笑,另外两人彼此瞪视一阵,也都讪讪笑了起来,这一笑,许多不快疑虑,全都冰释烟消了。

  “方非!”简真大声说,“我这样逼你,你也不肯说。哼,也许真的说不得!”

  “你知道就好!”方非叹了口气,“将来时机到了,我都告诉你!"

  “一言为定!”简真两眼放光。

  “一言为定!”

  “来个击掌为誓!”简真说完,两人伸出手来。‘啪’两掌相交,方非失声惨叫,低头一瞧,手掌又红又肿,再一抬头,大个儿在那边摩拳擦掌、洋洋得意。

  方非瞪了简真一眼,疑惑说:“吕品,为什么雪衣女怕你?"

  “我也不知道!”懒鬼摸了摸下巴,“打小儿起,许多妖怪都很怕我,我一说狐语,他们全都老老实实!”

  “你刚才说的狐语?”方非恍然有悟。

  “是呀‘别人都说我是狐狸转世’!”

  “你就是一只狐狸,”简真指着吕品的鼻子,“狐狸选狐语,这算哪门子异类语,作弊,全是作弊!”他一边说,一边瞅着方非。

  “那又怎么样!”懒鬼的脾气好得出奇,“死肥猪,你去揭发我呀,我离开八非学宫的事,可全都指望你啦!”

  “臭狐狸!”大个儿瞪着吕品直喘粗气。吕品拿出仙罗盘,瞅了一眼,懒声说:“申时一刻,还早得很,极乐塔亥时才开张!”

  “极乐塔!”简真瞪着两人,一脸震惊,“你们要去极乐塔!”另外两人默默点头。

  “天啦!”大个儿一拍脑门,几乎昏了过去,“那儿可是学生的禁地啊!”

  浑天城是白天的主宰,玉京的夜晚,则是属极乐塔的!

  渡过神源渠,进入勾芒城,越过嘘云大道,飞黄广场的尽头,耸起一座奇怪的塔楼——塔楼不是一座,而是一双,两座金字尖塔,正反针锋相对——方非还在玄冥山顶,就已领略过它们的风采。

  每当明月中天,大半个玉京沉寂下来。喧嚣与激情如同潮汐,四面八方地退入了塔楼,透过尖尖的塔顶,点燃了倒立的巨塔―极乐塔睁开了睡眼,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叫。

  道者成群结队,踏入这座欢场。有人佩戴假面,有人以真容示人,双塔流光变幻,扰得人人迷乱,笑语无处不在,呼应塔中的巨响,令人仿佛置身惊涛骇浪。

  站在极乐塔前,方非目迷五色,双耳如聋,几乎忘了东南西北。

  “天啦!”简真又激动,又害怕,“我妈知道我来这儿,非杀了我不可!”他一面叫着,一面偷看一群妙龄女郎,女郎个个长裤紧身,有说有笑地经过三人身边。

  “喂!”吕品很不耐烦,“你们两个,到底进不进去啊?”

  “妈会杀了我的!”简真死拽住方非不放。小度者手心冒汗,寻找凌虚子的热望还是压倒了心中的不安。他咬牙走向大门,大个儿马上哀叫:“方非,你真要去吗,我可是被逼的,将来我妈问起来,你可要给我作证!”

  “申阿姨不是去极海了吗?”

  “我妈的鬼门道可多了!我每次偷吃,她都能发现!”简真瞅着方非,一脸嗔怪,“都是你,我可一点儿也不想进去!”

  “死肥猪,你这么苦恼,在外面等不就得了……”懒鬼还没说完,简真小眼瞪来,目光狠狠毒毒,像是两把小小的匕首。

  吕品恍然大悟,大个儿装傻扮痴,不过是给他自己打气,顺道做好铺垫,以便推卸责任。至于极乐塔,这么好玩的地方,他又怎么会错过呢,要他守在门外,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一对甲士把守大门,个子足有两米,样子一模一样。这对孪生子一色的亮银宝甲,明晃晃、光灿灿,映射塔内炫光,恍若天神下凡。看见三人,一个甲士洪声说:“喂,没有大人陪同,未成年人不得入内!”

  “简叔叔带我们来的!”吕品出其不意,一把搂住简真的胳膊。

  大个儿吓了一跳,死死瞪着吕品,像是见了活鬼。“傻大个儿!”守门人认真打量简真,“你带这两个小孩子进去,出了什么事,你可要负全责的哟!”

  “我、我…”简真很想说“我也是小孩子”,话没出口,吕品抢先说:“简叔叔这么大个儿,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甲士哼了一声,把手一扬,做了个进去的手势。刚进大门,简真一把揪住吕品:“臭懒鬼,你捣什么鬼!”

  “没听见吗?”懒鬼笑了笑,“没有大人陪同,未成年人不得入内!”

  大个儿两眼出火,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我才不是成年人,我才十六岁!”

  “得了吧!十六岁?”吕品瞅他一眼,“二十六还差不多,简叔叔,呵呵呵!”

  “你去死!”简真捏住吕品的脖子,使劲儿摇来晃去。

  突然一个惊雷,就在头顶炸响。简真吓得双手一松,可还没完,响雷一个接着一个,周围的墙壁也发了疯,强光接连进闪,光团飞来飞去,拖着长长的光痕,好似扫天而过的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