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无心说话时,一个草书寡不敌众,闪身跳到一旁的山水画里,以山水树木为屏障,跟一群楷书大捉迷藏。双方刀来剑往,不慎砍倒了一棵柳树。那画儿风云突变,雷雨大作,将那些字浇成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小墨团儿。墨团儿狼狈鼠窜,遁入一张牧马图,不辨东西,又撞上了一条马腿。那马儿仰首翘蹄,咴咴长嘶。画上的牧马人勃然大怒,纵马上前,将一群文字踩得七零八落,横撇竖捺到处乱飞。骑士还不尽兴,催马越过山水图,杀入书法长卷,左冲右突,冷不防一个草书化作绊马索,将他绊了个筋斗,骑士栽落地上,又叫一群楷书战士摁住,揍得哀哀直叫。

  这里人喧马嘶地闹成一团,楼上有人慢悠悠地说:“碧无心,出了什么事啊?”这声音落到方非耳中,少年心子咯噔一跳。

  “没什么大事!”碧无心大声说,“《黄庭经》跟《古诗四帖》打架,惹到了韩干的《牧马图》……”话没说完,一群马儿猛冲过来,杀入文字堆里,乱踢乱踹,碧无心看见,忙又补充,“赵孟頫的《八骏图》和《饮马图》来帮《牧马图》现在是字画打架,一时半会儿还分不清胜负呢!”

  “唔!”天皓白沉默一下,“我让你接的人呢?”

  “哎!看我这木脑瓜子!”碧无心一拍后脑,空空作响,它苦着脸对方非说:“天道师就在楼上,你自己去吧!”

  树妖僵手僵脚地去了,丢下方非一人,站在楼梯口前,心里浊浪翻天。一边厢,虫老虎和九阳君为了一张“獍犸王”,骂骂咧咧地互相拆台。

  方非强打精神,走上楼梯,这楼梯是红尘里最常见的一种,放在震旦里却是十足的异类。楼梯盘旋直上,楼道正对书房,琅嬛草的烟云飘出门外,结成了一个个俊秀飘逸的符字。

  凑近房门,方非探头张望,书架四方陈列,塞得满满当当。老道师躲在书堆深处,口衔烟斗,背靠花窗,定眼望着一本大书。屋内的光阴好似凝固住了,天皓白坐在那儿,就如一尊永恒的雕塑。

  方非心跳加快,正想出声,老道师抬头笑说:“来了?坐吧!”手指一张靠椅,少年无奈坐下。

  隔了一张书桌,两人直面相对。天皓白抖动长眉,一手托着烟斗,静静打量方非。他的目光平静柔和,落在少年身上,却如千针万刺。不知怎么的,方非心血上涌,一句话冲口而出:“天道师,你猜得对,定式考试,我、我用隐书作了弊!”

  话一出口,方非浑身一轻,胸中闷气烟消。这一刻他才悟出,作弊的事情就像是一块巨石,长久以来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天皓白舒展眉毛,无声笑笑,抬手向书堆里抽了一张纸笺,递给方非:“念第五行。”

  方非接过念诵:“丁,作弊失败者,终身禁试,作弊成功者,事后不予追究…頫什么?”他一抬眼,纸页顶端,赫然这些“八非天试应试章程”。

  “怎么回事?”方非捧着那张纸,双手簌簌发抖。

  “我叫你来,跟作弊无关!”天皓白苦笑一下,“八非天试,监考的考官,不是绝顶的道者,就是强大的妖王。所以有人认为,骗得过这样的考官,也是一件了不起的本事。”这逻辑说来古怪,倒也合理,方非心头释然,不由呼出一口长气。

  “至于隐书!”天皓白深深盯了方非一眼,“你也不必说出来!”

  “你不会揭发我吗?”方非心中沮丧。

  “揭发你?”老道师笑了笑,“好吧!我们开推论一下,如果我揭发了你,又会发生什么事?第一,皇师利会马上赶来,也许逆鳞比他更快;斗廷呢,也会来掺和掺和。当然咯,如果魔徒袖手旁观,那可真是一件希罕事儿。方非,不到两个时辰,你就会叫人撕成碎片儿,再往后,如果隐书没有归化,为了抢夺这个,他们还会不惜代价、打得死去活来,没准到了最后,还会爆发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

  方非听得脸色发白,天皓白凑近他,收起笑容:“苍龙方非,你认为这个结果愉快吗?”

  “他们……”方非吃力地说,“他们为什么抢夺隐书?”

  “你见过造化笔吗?”

  方非点头,天皓白说:“这两样东西,来历原本一样!”

  “支离邪!”方非低低叫了一声。

  “他们都是道祖的遗物!”天皓白吞云吐雾,眼里流出深思神气,“这个了不起地支离邪,赋予了隐书绝妙地神力。这个世上,任何一种符咒,只要用过一次,隐书就会记录在案。更绝妙地是,如果在隐书地正面写下一个符咒,那么?翻到它的背面,就能找到破解地反咒。”天皓白说到这儿,略略顿了一下,“因为这个缘故,单以符法而论,隐书地主人,压根儿就没有对手!”

  方非的心子别别乱跳,呼吸急促起来。天皓白瞥他一眼,笑了笑:“无敌只是说说罢了!交锋时胜负一线,谁有空隙查阅隐书?人们常说,对于隐书地主人,符法不能使用两次,可是对手强你太多,一次就能要了你的小命。弱者得到隐书,根本就是无用!”

  方非怎么听来,这一席话都在说他,不由愁上心来,望着双手一阵沉默。

  “方非!”天皓白注目望来,“你在想什么?”

  方非闷闷道:“我会死的!”

  “死?”天皓白扬眉毛。

  “魔徒也在找隐书!”方非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们会杀了我!”

  “哦?这么说,太阳叔的死,真的跟你有关?”

  方非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件事很怪,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们不杀我,却杀了太阳叔?”

  “方非啊!你要记住!”天皓白吐出一口烟气,悠悠起身,注目窗外,“这个世界并不太平。魔道地死灰正在复燃,邪恶地力量正在重生。他们得到隐书,世界将会沉沦,奴役将会大行其道,而我们,都将失去灵魂!”

  方非只觉头重脑沉,他沉默一下,忍不住说:“天道师,您把隐书取走好吗?”

  天皓白转过身来,目光幽幽沉沉:“我办不到!”

  “可你看得见它!”

  “那也不行!”

  “为什么?”

  “太迟了!”天皓白微微苦笑,”孩子,你别无选择!能带走它的,只有死亡!”

  方非只觉一阵无力!这样重大的责任,叫他难以承受。照天皓白的说法,震旦的命运,系于这一块小小的石板,隐书的主人,却又是更加渺小的自己。他不是顶天立地的壮汉,更不是力挽狂澜的英雄,他在旋涡的中心,时刻都会丧命。

  可他不想死!他还想乘着霄车,穿过月空;他还想待在窗下,与燕眉对坐说笑。他喜欢和大个儿插科打诨,更忘不了吹花郎美妙的箫声。

  “我不能死……”这念头一闪而过,方非鼻端酸热,怔怔地流下泪来。

  哭了一会儿,似乎好受了一些。他抬起头来,天皓白袖手伫立,目光静静投来,深邃的眼里似乎蕴含悲伤,悲伤之外,更有一丝希冀,叫人难以抗拒。

  方非面红耳赤,讪讪抹去眼泪:“天道师,我该怎么办!”

  “你要强大起来!”老道师叹了口气。

  “强大?”方非心中茫然,“怎么强大?”

  “强大不在别处!”天皓白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强大在于你的心。”

  “我的心?”

  “是啊!”老道师望着少年,露出一丝笑意,“道者内心坚强,魂魄才会茁壮。从现在起,你要把隐书丢在一边,它是猛虎的翅膀,不是老人的拐杖,它能叫强者更强,也能让弱者更弱。”天皓白凑近方非,眼里闪动光亮,“在我的符法课上,我再也不想看到它!”

  方非沉默一会,点头说:“我明白了!”

  这时笃笃声响,碧无心匆匆上楼:“天道师,有个叫巫史的人要见你……”

  “哦!”天皓白一扬眉毛,“让他来!”

  碧无心一掉头,跟着一个高个子拍面撞上。巫史笑着说:“天道师,学生我不请自来了!”

  “喂!”树妖尖声大叫,“你怎么可以乱闯……”

  “碧无心!”天皓白打断它,“你去安排午饭!”

  碧无心嘀嘀咕咕,甩手去了。天皓白笑道:“阴暗星稀客!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巫史笑笑说,“我来探望天道师。可怎么?九星之子也在?”阴暗星假惺惺地冲着少年点头,方非瞧在眼里,心里一阵作呕。

  “二位好兴致,不知谈些什么呢?”巫史瞅了瞅方非,又看了看天皓白,脸上笑嘻嘻的,竟是难得的和气。

  “红尘里的闲事儿!”天皓白笑了笑,“你知道,我是一个‘红尘迷’,他呢,却是一个度者!”

  “红尘里的事?”巫史伸出手指,拂中一个烟气凝结的符字,指尖所及,强光迸闪,声如闷雷,“谈谈闲事儿,用得了‘云符天守’吗?何,这个书房里说的话,就是帝江的耳朵,也听不到一个字吧?”阴暗星皮笑肉不笑,目光冷冷落在老道师脸上。

  方非这才发现,巫史站在门外,不曾跨入书房半步,他的身前烟符飘渺,竟是一道极厉害的法术。

  “习惯了而已!”天皓白拂散烟符,“这是私人谈话。”

  两个道者各怀心思,相视一笑。天皓白嗅了嗅外面:“饭好了。方非,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妙极了,我也还没吃饭呢!”巫史老脸厚皮,打算一直赖下去。

  “求之不得!”天皓白笑着起身,“巫大星官,平时请也请不来啊!”

  “哪儿的话?”巫史一阵干笑,“将来退了休,我天天都来这里蹭饭!”

  “我可养不起!”天皓白笑着下楼,客厅里的字画还在打仗,老道师一挥手,字画一笔不少,统统恢复原样。

  门廊里站着四个虎探,呆柯柯在瞧蛤蟆和乌鸦斗牌。

  “巫大星官,好大的阵仗!”天皓白半讥半笑。

  “谁叫你们进来的?”巫史面孔一沉,“没见我拜访天道师吗?”四人依头顺脑,默默地退了出去。

  长木桌淡白有光,三人所坐的一头放满了各色佳肴,另一头却堆满虫豸,飞的飞,爬的爬,清一色都是活物。

  碧无心大声招呼:“虫老虎,九阳君,吃饭了!”

  两个小怪物这才收拾牌局,一个飞,一个跳,双双落在桌上。蠕虫装在白瓷碗里,五颜六色,浑身毛刺;还有几条大蜈蚣,恶形恶状,正在互相撕咬;三足乌伸出爪子,一攥一条,啄得汁水四溅。飞虫在纱笼里关着,笼上有个小门,掀开一次,就飞出几只,一只只大如鸟雀,喷烟射毒,无所不为。可惜遇上了虫老虎,这些把戏统统无用,白蛤蟆吐舌如电,一嘴一个,吃得津津有味。

  “请用!”天皓白招呼一声,自顾自吃起饭来,对面的虫豸大餐,老头儿根本视若无睹。

  方非的胃里一阵翻腾,巫史正襟危坐,倒还沉得住气。两人直面相对,谁也不肯叫对方看低,双双咬牙发狠,只比平日吃得更多。

  好容易吃完这顿,碧无心奉上茶水。虫老虎忽说:“老邋遢,你的胡子可真够看!”长舌头掠过长桌,从天皓白的胡子上舔走了几颗饭粒。

  “虫老虎,有劳了!”天皓白满不在乎,笑着招了招手。

  方非喝了口茶,奇香蕴藉,沁人心脾,又听巫师陈赞:“天道师的龙雀舌,真是震旦一绝啊。”

  阴暗星放下茶蛊,阴沉沉一笑:“我这次来,探望老道师以外,还受白王之托,带了几句口信。”

  “请说!”天皓白不动声色。

  “白王说,他与道师阔别多年,心中十分挂念。”

  “他客气了!”

  “白王还说,他的不肖子进了八非学宫,天道师随便管教,不必客气!”

  “不敢!”天皓白淡淡一笑。

  “最后了。”巫史收敛笑意,“白王还说,苍龙人有一个天道者就够了,他认为,天道师最合适,其余的人就罢了!”说到这儿,眼风有意无意地扫过方非。

  “天道者?”天皓白笑了笑,“天道微茫,我们谁说了也不算!”

  “白王常说,人谋也能改变天道!”巫史一字一顿,口气似乎不容辩驳。

  天皓白不答话,拿出仙罗盘一瞅:“方非啊,你该上课了!”

  “没错!”巫史盯着方非,脸上挤出笑来,“学生就该好好上课。”

  方非慌慌张张,起身告辞,三个妖怪纷纷叫嚷:“九星之子哇,记得常来玩儿!”

  出了门,虎探站在门外,见了方非,一个个直眉瞪眼。少年走出一程,回头望去,心中十分担心---巫史人多势众,天皓白年纪老大,如果发生争斗,老道师只怕要吃大亏。正想着,忽听有人叫”九星之子!”方非低头一瞧,虫老虎从道边跳了出来。

【登堂】

  白蛤蟆捧着一个小圆盒,低声说:“你叫雷蚊叮了,这是我的补偿!刚才没给,是怕老乌鸦说嘴。将来到了危急关头,你可以打开盒子,开盒的咒语是“呱啦呱啦”,关盒的咒语是“拉呱拉呱”,盒子可开三次,用完了记得还我!”

  老蛤蟆一气说完,跳入道边就不见了。

  方非呆愣时许,把盒子揣入弥芥囊,他刚刚赶到造化教室,夔龙鼓也响了。

  砰,帝江化身火球,从空气中钻了出来,大吼大叫,先给学生一个我下马威,大意是说,谁不听话,落到老妖怪手里,准没一个好结果。

  骂了一阵,大圆球出其不意地点了小度者的将,:“苍龙方非,你来说说,哪些妖怪比我厉害?哼,至少列举三个。”

  方非想起中午见过的妖怪牌,边想边说:“百头蛟王,狐神蓬尾,羽、羽圣黄鵷。”

  帝江大为意外,当空滚了两滚,无奈放过方非,接着高谈阔论:“世间的狐妖,都是狐神蓬尾的子孙。它们是妖怪里的望族,无论是人是妖,遇上它们都很头疼。只有一种生灵除外,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犬妖!”众口齐声,答得十分响亮。

  “没错!”帝江伸出触须向夭一拽,竟从虚无空中,拽出来一条黑色大狗,“今天这堂课,我们就要说说犬妖。”

  黑狗大得出奇,浑身乌金闪亮,长了三只黄澄澄的眼睛,左右两只,额心一只。尾巴短得出奇,跟鹿尾巴好有一比。

  “犬妖见了狐妖,会有哪三种反应?”帝江触须一扬,”苍龙天素,你来回答!"

  天素起身说“咆哮,额心眼变红,尾巴变长!"“答得好!书上是这么写的。可是,你们有谁见过吗?"

  教室里一片沉默。帝江一伸触须,忽又从空气中扯出一个瘦小男子。那人身着黄衣,下巴削尖,转动无神大眼,十分张皇失措。

  男子一出现,犬妖登时厉声咆哮,顶心眼变成淡红,短尾巴嗖地伸长,使劲儿摇来摆去。大黑狗张牙舞爪,只向前扑,恨不得把对手撕成碎片,可帝江一手缠住犬妖,一手缠住瘦小男子,拉开偌大距离,始终不让双方靠近。

  男子望着犬妖,露出绝望神气,突然挣扎两下,啪,变成了一只油光水滑的黄毛狐狸。

  台下响起一片惚哨。帝江抓起黄狐,向天一丢,一声尖叫,狐狸又不见了。犬妖喘着粗气平静下来,尾巴缩了回去,额心眼也变成了黄色。帝江呵呵一笑,将它放到地上:“谁知道收服犬妖的方法?哟,又是苍龙天素!"“拧住它的左耳!连扯七下!"

  “犬妖又不是兔子,怎么才能拧住它的左耳呢?"

  “用符法把它制服!"

  “好哇。”老帝江闷声大笑,“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测验题目,制住一只犬妖,同时把它收服.”方非心中疑云大起,老帝江这个题目,根本是冲自己来的,他的符法有限,决计不能制服犬妖,看起来,今天又多一个零分。

  沮丧间,老帝江开始点名,天素排在头名,少女自信满满,提笔走上讲台。

  “苍龙天素,犬妖有哪些法术?”帝江问道。“啸天吼,妖眼布雾,三犬法相!"

  “破解符法?'

  “绝声符,拨云见日符,九转归元符。”

  “很好!”老妖怪放开触须,天素后撤一步,严阵以待。

  犬妖得了自由,摇头晃脑,它对天嗅嗅,忽地向上一跳。天素刚要动笔,犬妖一声狂叫,势如闪电,直冲台下奔去。

  帝江咦了一声,仿佛吃惊,学生一片哗然,纷纷四散躲避。一眨眼,黑狗扑到方非面前,小度者大惊失色,腾地跳到椅子上面。钟离寿一边起哄:“乖狗儿,咬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