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走廊尽头,出现了一团亮光,跟着响起了缥缈的歌声--
"百叠漪漪水皱,六铢纵纵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摇声。"
曲调忧伤淡淡,一股冷香随歌而来。方非只觉鬼气森森,恐惧莫名。他挣扎欲起,可是身子酸软,动弹无力,那光亮一路飞来,云光迷离,香气浓郁方非沐浴其中,身子也似漂浮起来。
"咦!"光亮里传来了一个柔媚的女声,"谁在那儿?"
白光淡去,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方非面前。她通身白衣,姿容秀美,气韵淡雅高华肌肤莹白无瑕。
雨夜幽宫,出现了这样一个女子,不是艳尸,就是丽鬼。一时间,方非的心里闪过了好些可怕的念头,可是不知怎的,望着这个女子,他就是怕不起来。
"小家伙!"女鬼摸了摸少年的额头,手白如雪,悠悠生凉,"你生病了?"
方非想到《云巢夜间守则》,闷着头不敢出声。
"你是学宫的学生?"女鬼又问。
方非还是不敢说话,也不敢瞧对方的眼睛。
"呵!"女鬼看出她的心思,"小家伙,我如果要害你,一定会叫你的名字,可如今,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方非一愣抬头,望着女鬼的面容,不知怎的,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我叫方非!"话一出口,他就悔恨起来,--这不是授人以柄吗?女鬼知道了名字,不就有了蛊惑自己的手段吗?
"怎么不回卧龙居?"女鬼又问。
"我回不去!"方非对答如流,心里只觉奇怪,怀疑对方用了迷魂法儿。
"哦!"白衣女鬼轻轻俯身,打量方非,忽的微张檀口,呼出一口白气。
这一下猝不及防,凉意透体而出,,方非浑身一轻,不觉站起身来,他的心里又吃惊,又迷惑,呆柯柯地问:"你、你究竟是谁?"
女鬼一笑,飘然迫近,放飞来不及后退,女鬼如烟似雾,穿过了他的身子,一股余香袅绕不去,方非如痴如醉,一时呆住了。
"你可以叫我牡丹!"白衣女的声音柔柔软软,从他的身后传来。
"你是花妖?"方非的心子别别乱跳,"可是,花妖不会说话呀!"
"不会说话?"烟云起落,牡丹又在前方凝聚成形,"你说那些奶娃娃?"
方非想起简怀鲁的话,忍不住问:"您多少岁了?"
"问这干吗?"牡丹笑了笑,"女士的年纪可不能随便说!"
"我听说,妖怪五百岁才会说话!"
"五百岁?"牡牡丹轻描淡写,"那也只是个奶娃娃!"
方非越发吃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支吾问道:"牡丹!我能下去么?"
"下去?"老花妖摇了摇头,"五行磴每天运转三次,卯时到辰时,午时到未时,酉时到戌时,你要下去,就得等到卯时。"
"你怎么上来的?"
"花妖想上哪儿,化成雾儿不就行了么?"牡丹见方非无精打采,笑了笑说,"左右下不去,你陪我说说话吧!"方非无可奈何,轻轻叹了口气。
"你还没吃饭?"牡丹问。
方非闻言,更觉饥饿。牡丹随手一抓,从虚无空中拽出一盘圆饼、一瓶甘露。
"嫌弃妖怪的点心吗?"牡丹递到方非面前。
别说妖怪点心,就是妖怪毒药,方非饿字当头,也是照吃不误。好一顿狼吞虎咽,花形饼滋味清美,甘露也是淡甜味儿,喝过之后,齿颊留香。
吃完喝光,牡丹接过空盘空瓶,向天一丢,啪地闪光,又不见了。
"牡丹!"方非有了精神,"你来云巢干吗?"
"这儿归我管,打扫拂拭,整理用具,每天都有活干!"
"你来这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好似两千年。呵,活得太久,最难记住的就是时间。套用红尘里的一句话,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云巢的人来了去,去了来,少的老,老的死,说起来,还真是一件悲伤的事呀!"牡丹说话,一如寒夜花香,总是幽幽淡淡,可是揣摩其中况味,方非又觉一阵凄然。
"小家伙,你怎么不说话?"
"牡丹,你在干吗?"
"打扫呀!唉,谁这么淘气,把墙炸了一个窟窿,咦,地板也坏了吗?"牡丹挥挥衣袖,带起一片白光,石墙弥合无痕,酥黑的地板也恢复原状,花妖悄然向前,身上光亮所及,上下四方,焕然一新。
方非跟在牡丹身边,默默看她展示法力。
"小家伙,你会不会吹尘呀?"牡丹回头看来。
"我……"方非羞愧难当,"我不会!"
"可惜呢!要不然,倒可以帮我的忙!不过,你被困云巢,不是对头厉害,就是本事不行。说起来,好些日子也没人困在云巢了!"
方非面皮发烫,越发羞惭。牡丹逐间逐室地打扫过去,经过的地方,留下冷冷花香。
"小家伙。"牡丹漫不经心地问,"你一生之中,有什么时候最快乐呢?"
"骑单车的时候!"方非应声回答。
"呵!"牡丹笑了起来,"这答案挺奇怪。许多人会说,考上八非学宫的时候,也有人会说,吃东西的时候、通灵的时候、飞行的时候、要么跟伴儿一起的时候。答案多得很,可没一个你这样的。我猜猜,骑车的不止你一个人吧!"方非面红耳赤,心子扑通乱跳。
"另一个是女孩么?"牡丹又问。
老花妖洞悉世情,一语中的,方非无奈"嗯"了一声。
"女伴儿?"
"不!不!"方非连连摇头,"不是!"
"那就是你单恋咯!"牡丹转过头来,清澈的眼中透着笑意。
"我不知道!"方非老实回答,"她是我的点化人!"
"唉,小度者,你跟妖怪说这话,不怕我食了你的魂儿吗?"
方非闻言一惊,忙说:"你、你不是那种妖怪!"
"那也不见得。"牡丹冷冷掉过头去。
方非心里古怪极了,他在跟一个妖怪散步,讨论的话题是食不食他的魂儿。可是不知为什么?牡丹有一种奇怪的气质,叫人不会对他心生恐惧。
"牡丹!"少年大着胆子反问,"你活了那么久,什么时候最快乐?"
牡丹悄然止步,转眼望着方非,眼里似有一丝叹息:"小家伙,你可真会问呢!这个问题,我问过好多留宿云巢的学生,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也许,他们都以为,一只花妖,一团雾儿,没有快乐,也无所谓悲伤,时间对于我们,不过都是虚空罢了。"
老花妖抬起头来,微微沉吟:"多久以前,我也记不清了。那时节,我还没有觉醒,只是一树无知无觉的花儿。可是有一天,一个人的萧声把我唤醒了。他是一个吹花郎。"
"吹花郎?"方非插嘴,"我也认识一个吹花郎。"
"他叫什么?"
"简怀鲁。"
"那个小家伙?"牡丹微微一笑,"我还记得他!"
胡子拉碴的简怀鲁也成了小家伙,方非心里大为别扭。牡丹瞧破他的心思:"我只记得他当年的样子,他刚进来时很害羞,见了花妖也会脸红!"
"吹花郎老脸厚皮,玩世不恭,方非实在想象不出他脸红的样子。
"可是那个吹花郎,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呢!唤醒我的时候,他还很年轻,眼睛比星子还光亮,笑容总是挂在脸上。"
牡丹生音缥缈,目光涣散迷离,"那时间,他每天都来,随身带着那管洞萧。他喜欢坐在花树前,冲我吹奏曲子。有一次,他还替我赶走了一只魑魅。这个爱花惜花的人呀!看着他的笑脸,我就无比满足,听到他的萧声,我的灵魂就像漂浮在无垠的太空。到后来,听到他的脚步声,不待吹萧,我都会忍不住绽放花朵。那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多想有一双手臂,可以把他拥入怀中,又多想有一张嘴,可以亲吻他明亮的眼睛。唉,可是,不行呀……"
"为什么?"方非忍不住叫了起来。
牡丹瞅他一眼,淡淡地说:"我那时还是一只花魂,年岁不久,不会灵通变化。小家伙,不是每只花魂都能成为花妖。有的耐不住寂寞,自行泯灭;有的叫风雨雷电伤了本根,香魂消殒;还有的遇上了魑魅,吸走了他们的魂儿,落入悲惨透顶的境地。如果没有那个吹花郎,我也许不会觉醒,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我也成不了花妖,早就与那些姊妹一样,随风随雨,零落成泥了……"
牡丹说到这儿,拣了一处台阶坐下。方非也坐在一边问:"后来怎么样?"
"唉,一只花魂儿喜欢上一个道者,又能怎么样呢?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吹花郎没有来,第二天,他还是没来,后来的日子,我等呀等呀!一月,一年,十年,二十年,四十年。那段日子可真难熬,许多年里,我一朵花儿也没有开。我ri夜望着他的来路,心里受着无穷无尽的折磨。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了一个脚步声,可是不像他的,那脚步沉重、迟缓,我抬眼一瞧,从他惯来的地方,走开了一个老人,满头白发,容色愁苦,眼睛混浊无神,腰背也佝偻起来。
"我起初没有在意,可当老人拿出洞萧,吹起曲子,我才猛然明白,这个人就是他呀……"
"哎哟,发生了什么事?"方非又叫起来。
"什么事也没发生。"牡丹摇了摇头,"他来了,可也老了,他站在我的面前,吹起昔日的调子。欢快飘逸没有了,只有沉重和悲伤,我默默地听着,感觉自己开了花,可那花儿不能持久,曲子吹完以后,花朵也就凋谢了。我望着这个老好人儿,心里又喜又怨。这世间,他开口对我说话,他说,他知道我有灵性,知道我能听得懂人话。可他知不知道,我曾是多么地喜欢他呀?这个狠心人,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他的过往生平。他娶过妻,生过子,后来,他的妻子病死了,儿子也在战争中亡故。他只身离开了我,又孤苦伶仃地回来,他的人生就是一个环儿,他在环里兜转了一辈子,起点和终点,始终分不清。"
"他无处可去,在我身边住了下来。这个老儿疯疯傻傻,整日整夜都在吹着忧伤的曲子。有一支曲子他吹了百遍千回,那是他为妻子谱写的。直到有一天,我听着这只曲子,忽然伤心极了。那一夜,我没有开花;到了第二天,他也没能从房子里走出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走了?"方非憨憨地问。
"不!"牡丹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他死了!"方非浑身一颤,脸色刷白。
"从那以后,我又修行了好多年,终有一天,我抛弃了躯壳,成了现在的样子。可是,他住过的屋子坍塌了,断壁残垣成了他的坟墓。我默默地站在坟前,过了不知多少岁月,直到暴雨和山洪,将那块地方永远地抹去了。"牡丹说到这儿,悄然住口。
"后来呢?"小东西心里发堵,执着地追问。
"没了,故事完了。"牡丹笑了笑,"有时我也会想,如果在他年轻的时候,我就是一只花妖,兴许,我会食掉他的魂儿。要是那样,我们永永远远也不会分开了。"
老花妖徐徐起身,注视天穹。雨,已停了。云巢浮于万山之巅,离天犹近,新雨过后,星斗更加明亮,散发幽淡光芒。
牡丹穿过太极坪,飘然向前,小家伙老实地跟在后面。经过一间教室,进去一间广殿,殿中星光无穷,点点漂浮,两人好似不经意间闯入了茫茫太空。
"这儿是魁星殿。"牡丹轻声说,"历年八非学宫的"魁星奖"得主,都会在殿中留下影像!"
凝目望去,每一点星光,都是一尊小小的人像,光芒凝聚,栩栩如生,那些影像都很年轻,活似一群小小的精灵,冲着方非点头微笑。
猛可间,少年的心剧烈跳动,她看见了一尊人像,白衣清灵,缥缈若飞,处在众星之间,宛如一只雪白的飞燕。
牡丹见他出神,伸手拂过人像,人像下方,闪过两个小字。
"燕眉!"花妖沉吟说,"我记得不错,这座大殿,她有三尊人像!"说着转眼望去,忽见方非脸色苍白,"小家伙,你怎么了?"
"她……"方非咽了口唾沫,费力地说,"她也是八非学宫的学生?"
"南溟燕眉,大名鼎鼎呢!"牡丹露出一丝微笑,"这个小姑娘,很是讨人喜欢!"
"她毕业了吗?"方非的心快要冲出嗓子。
"没有!"牡丹摇头。
"什么?"方非失声大叫,"她在哪儿?"
牡丹瞧他一眼,奇怪他情绪激烈。"她是四年生!"花妖说,第四年是还愿年,就我所知,她还在还愿!"
"还愿年?还愿?"方非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远就是许愿台了,到了那儿,你就会明白!"
走出魁星殿,经过一条长廊,遥见一座高台。台如圆柱,盘绕着一条石龙,石龙半身没入地下,半身盘旋而上,龙头冲出台阶,冲天发出无声的长吟。
沿着龙身化作的阶梯,两人盘旋而上,好一阵才走到台顶。这儿已是八非学宫的顶端,迎面可见支离邪的天罗盘。夜色中,那圆盘熠熠发亮,上面的字迹一清二楚。
八非学宫就在下方,天湖水光星闪,好似一面小巧的镜子,山下的玉京犹如光灿的宝石;回头望去,连绵起伏的都是雪山,星光映雪,静谧幽蓝。
龙嘴里发出一声长吟,一道白光冲口而出。这一下突如其来,吓得方非身子一缩。那道光柱雪亮通明,一直没入天心深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变淡消失。
"又有学生毕业了!"牡丹笑着说。
"毕业?"方非十分好奇,"这跟毕业有什么关系?"
"这条石龙叫作愿龙!学生在八非学宫修习三年,到了第四年,都要许一个心愿,用符笔写了,投入愿龙嘴里,哪天还了愿,才能从学宫毕业!"
"一直还不了愿呢?"
"那就永远毕不了业!"牡丹微微苦笑,"从古至今,这条愿龙,装了一肚皮的心愿,实现的也许还不到一半。天下事称心的少,不如意的多,哪有心愿都能得偿呢?"
"毕不了业,岂不糟糕?"
"要毕业吗?那也简单。这里只说许愿,可没说许什么愿。你只要许一个最容易达成的心愿,譬如说吃一样好东西,睡一顿好觉,只怕还没出八非学宫的大门,你就顺顺当当地毕了业。可是这样的心愿,又有什么味儿呢?说起来,毕不毕业,这儿的学生并不放在心上,他们在乎的只有一样东西!"
"什么?"
"荣誉!"牡丹眺望星空,目光悠远,"越难达成的心愿,越能获得荣誉,为了这样的心愿,许多人终其一生孜孜以求。幸运的总在少数,可就算失败了,敢于许下心愿的人,也会受到世人的尊重。"
"燕眉许了什么愿?"这才是方非最想问的。
"我不知道,学生许的愿,除了他们自己,就只有愿龙知道。这老石头的嘴巴很紧,宁可将心愿烂在肚子里!"
方非望着石龙,那东西木木呆呆,全无生气,乍一看去,就是一堆无知的死物。
"牡丹,这儿最难的心愿是什么?成为天道者吗?"
"那也是极难的了。最难的倒也说不上!"牡丹沉思一下,"打我来到这儿,见过两个心愿,差不多是最难的,不过也全都实现了!"
"什么心愿?"
"一是伏太因的降服六龙,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宏愿,实现以前,若说有人相信,那他一定疯了。伏太因只用了十年,就将其一一完成。从那以后,世间的群龙将他奉为'天龙'。"
"另一个是皇师利的白王无上,这一个比伏太因的还要难,必须超越所有的天道者,包括天龙伏太因。皇师利花了十五年才得偿所愿,这里面尽管有些运气,可他的心愿却是早已许下的。"
"你也见了心愿了结时的白光。可你更该瞧瞧,伏太因和皇师利毕业时的景象。愿龙吐出的还愿光,亮了三天三夜,天上雷鸣电闪,风雨大作,就连大地也为之震动。这才叫惊天动地的宏愿--道者能够成为震旦的主宰,正是因为他们敢于发下如此宏愿,并不惜一切地付诸实现。"
牡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轻声说:"只不过,这两个心愿还不算最难的。"
"还有更难的?"方非吃了一惊。
牡丹抚过龙头,幽幽地说:"这条愿龙的身子里,还藏了一个可怕的心愿。叫人庆幸的是,它还没有实现……"花妖的声音缥缈不定,犹如一串呓语,漂浮在方非耳边。
两人默不作声,下了许愿台,方非忍不住问:"牡丹,那个最难的心愿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