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床上那人咧嘴直笑,把茶一气喝完,杯子向方非一送,"劳烦!"

  方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到底无可奈何,接过杯子。那人舒舒服服地缩回床上,懒声懒气地说:"二位,吃饭记得叫我!"

  "喂!"简真气得发疯,"你就睡了吗?"

  "还有事么……"那人答得瓮声瓮气。

  "哼,我叫开水烫了!"

  "你自己烧的水!"

  "少赖,你叫我烧的!"

  "我叫你烫自个儿了吗?"

  "你,你无赖!"

  床上忽地没了动静,简真摸着热辣辣的大腿,气势汹汹:"没话说了吧?哼,你就是一个无赖!"床上传来细微的鼾声。方非摇头说:"他睡着了!"

  "什么?"简真怒气冲天,作势动粗,方非好言相劝:"算了!算了!"

  大个儿嘴硬心软,哼哼唧唧地做足了样子,最后才说:"方非,我可是瞧你面子,要不然,哼!"

  两人坐下来,简真把手伸入弥芥囊,掏出一大堆日用物件,从鞋袜到衣物应有尽有。方非在那儿呆看,大个儿说:"看什么,你也有一份,不信掏掏看!"

  方非本以为弥芥囊是空的,将信将疑地伸手一摸,竟也掏出一堆东西。简真有的,他一件不少。方非几乎掉下泪来,可又不愿叫人看到,假意转身,一边揉眼,一边把东西收入柜子。

  收拾妥当,天已暗了!

  "笃笃!"有人敲门,一开门,却是闻子路,三年生一头钻进来,笑眯眯地说,"嗐,九星之子,这位,这位叫什么来着……"

  "简真!"大个儿脸色发黑。

  "对了,简真,一起吃饭吧!"

  "吃饭?",大个儿转怒为喜,腾地站了起来,谁知身高床矮,一头撞上床沿,那张床顿如一只青蛙,狠狠跳了两下,扑通,上铺那位老兄颠了下来,拍面撞上桌子,发出一声闷响。

  "哎!"睡人趴在桌上哀哀痛叫,"又地震啦?"抬眼一瞧,大个儿张开大嘴,无声诡笑,顿时明白过来,"好小子,你晃我下来的吗?"

  "没那事儿!"简真一脸无辜,"不是说吃饭叫你吗?"

  吕品鼓起两眼,瞪了简真半晌,点头说:"好,很好!"

  "好得了不得!"大个儿假惺惺地问,"你的脑袋痛不痛?要不要我帮你揉一揉哇?"

  吕品默不作声,扯出一双拖鞋跟在脚上。简真见他太过平静,心里老不踏实,两手叉腰,冷笑说:"小子,你想怎么样?"

  "吃饭!"吕品神气冷淡。

  "对,对!"闻子路笑说,"和为贵嘛,喏,还有人呢?"

  "没人!"吕品说,"只有三个人!"

  "嗐,以前都是四个人的!"

  "不奇怪!"瞌睡虫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今年的女生比男生多嘛!"

  出了龙尾阁,一路上都有学生冲着方非指指点,还有人挥手招呼:"嗐,九星之子!我是某某某某……"

  方非浑身都不自在,闻子路笑嘻嘻肘他一下,低声说:"好兄弟,我给你扬名咯!"适才分手以后,闻子路到处宣扬,九星之子住在龙尾阁,跟他老闻还是隔壁,要不信,待会儿带他吃饭云云。

  一路走去,闻子路虚荣满足,沿途指点说:"喏,那边是栖凤楼,这儿跟卧龙居相反。凤尾阁最舒服,其次凤翅阁,再次凤翎阁,最次才是凤喙阁!"

  "哼!"简真不无嫉妒,"天素肯定住凤尾阁,就不知禹笑笑住哪儿?"

  "她考多少名?"闻子路问。"五十八名!"

  "少说也住凤翎阁了!唉,沧海桑田哇,想当初,我也住过龙爪阁的!"

  "咦!"简真怪道,"怎么又住龙尾阁来了?"

  "还不是叫人拖累的。学宫里的名次年年在变。进学宫按八非天试排名,可打分组起,名次就按全组的总分算!你们如果运气好,和几个狠角色分在一起,那可就发达了。今年住龙尾阁,没准儿明年就住龙首阁。我就倒霉了,组里来了两个蹩脚货,第二年就搬到了龙尾阁,到现在也还没翻身呢。"

  "真有天罡地煞数吗?"简真问得战战兢兢。

  "当然!"闻子路正色说,"你们要当心,第一年最凶险,为了留在八非学宫,有些人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大个儿白了脸,心子一阵哆嗦,就连吃饭的胃口也打了折扣。

  吃饭在"如意馆",远远看去,馆舍像是一只倒置的白色瓷盘,进了馆里,刚刚坐下,各色菜肴就挟着金光,雨点似的落在桌上。

  简真面前落得最多,好似一座小山。方非桌上落得最少,只有寥寥几盘。

  喜从天降,简真瞪着满桌佳肴,就如做梦一样。

  "吃吧,吃吧!"闻子路呵呵直笑。

  "怎么回事?"简真大吼一声,几乎难以置信。

  "怎么?"闻子路眨了眨眼,"不满意?"

  "太满意了。"大个儿的脸上乐开了花,"可是为什么……"

  "这儿可是如意馆,每一份餐都是量身定做,包你吃到称心如意,要不然,又怎么配得上'如意'两字呢?"

  "天啦!"简真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明白了,为什么山烂石那么胖?那个,我要吃咯……"

  大个儿何曾享过这样的清福,叫过之后,一阵心虚,坐顾右盼,但见无人阻拦,这才放开肚皮大快朵颐,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心生感慨,也只有到了如意馆,这十年的寒窗才算没有白过。

  吃得正欢,禹笑笑进来,笑着招呼:"你们来得挺快啊!"方非起身说:"笑笑,你安顿好了?"

  "多亏了桓谭!"禹笑笑指了指身边的二年生,"要不然呀,学宫那么大,我连东南西也不知道。"

  "九星之子!失敬失敬!"桓谭伸出手来,方非迟疑一下,与他握了一下,还没放手,忽听简真怒哼一声,掉头看去,大个儿头也不抬,恶狠狠扫荡一盘鸡肉。

  禹笑笑见他这副嘴脸,心里有气,冷冷地说:"方非,我们去那边坐,你们慢慢吃!"说到吃字,不由咬牙切齿。

  大个儿又哼一声。禹笑笑拖长声气说:"看不出来,这儿的苍蝇还真多!"

  "哪儿有苍蝇?"桓谭取出符笔,打算驱虫。

  "那哼哼哼的不就是苍蝇吗!"

  "哼哼哼?"二年生摸不着头脑,忽见简真抬起头来,死死盯着自己,嘴里塞满食物,发出一阵哼哼哼的怪叫。桓谭又吃惊,又好笑,眼看禹笑笑离开,慌忙跟了过去。

  方非心里难过,两个好友在蚣明车上吵过一架,居然从此有了嫌隙。

  简真化愤怒为食欲,只比平时吃得更多,那饭菜也随他心意予取予求。突然间,向门的墙壁明亮起来,化为了一面巨大的通灵镜,镜子里塞满了乐当时的尊容:"全体学生,酉时正到水殿集合,举行开学典礼,千万不要迟到哟!"

  "水殿在哪儿?"方非忍不住问。

  "待会儿一起去!"闻子路目光一转,仿佛惊讶,"唉,那位老兄在干吗?吃饭还是睡觉?"

  方非扭头看去,吕品坐在一边,左手托腮,两眼紧闭,脑袋一点一啄,活是遭了瘟的母鸡,右手的筷子夹着饭菜,等到脑袋下垂,顺势送入嘴里。这举动离奇古怪,方非瞧得也很惊讶。

  "呃!"简真打了个嗝儿,"装模作样。他要真睡着了,怎么不把筷子捅到鼻孔里去?"他吃得心满意足,面前碗碟堆得老高,还剩一碗热汤没喝,大个儿一边讥讽吕品,一边双手端起,一口气喝了个底儿朝天。

  刚想放碗,忽觉不对,双手纹丝不动,就似长在碗上。简真只一愣,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一扯,汤碗依然故我,倒是大个儿用劲太过,差点儿把手心的皮肉扯下来。

  简真又惊又怒,腾地起身,不料下面的坐椅随身而起,椅背狠狠向前,将他摁倒在桌上,椅腿呼地翘了起来,扫中了后面的学生。

  那个二年生勃然大怒,转身就要开骂,可见简真这个怪样,忽又瞪大两眼,一脸惊奇。

  "见鬼了!"简真狼狈爬起,奋力砸碗脱身,谁知瓷碗坚硬出奇,大个儿使尽力气,也没磕坏分毫。

  只是汤碗也还罢了,那张椅子不知怎的,也死死粘住他不放。方非和闻子路双双上前,合力要把椅子扯开,可是无论怎么使劲,也没办法分开人椅。

  "见鬼了!见鬼了!"简真两手捧了一个碗,身后背了一张椅子,陀螺似的团团打转,周围的学生一边仓皇躲闪,一边发出哄堂大笑。

  "老闻,快想想法子!"方非十分着急。

  闻子路抖出笔来:"物我两分!"乌光闪过,汤碗椅子还是不动。

  "不行!"闻子路连连摇头,"一定有人给他使了'三才合体符',碗和椅子还加了一道'坚不可摧符'。"

  "你也破解不了?"方非吃了一惊。

  闻子路面露尴尬,目光一转,落在吕品身上。四周喧嚣一片,少年却若无其事,仍是一边睡觉、一边吃饭。

  方非想起寝室里的过节,心头一动,拍了拍吕品。瞌睡虫一惊,张眼叫:"谁?"

  "你干的吗?"方非一指简真。

  "干什么?"吕品举目望去,"咦,他端碗干吗?讨饭吗?他背后的是什么?乌龟壳吗?"说到这儿打了个呵欠,掏出仙罗盘一瞅,"酉时快到啦!喂,你们去不去水殿呀?"

  他矢口否认,方非苦无证据,拿他没法,大个儿在那儿呼天唤地:"方非,救命哇!"

  禹笑笑和桓谭闻声赶来,禹笑笑吃惊地叫道:"谁这么缺德?"

  "笑笑!"大个儿快要哭出来,"我不跟你怄气了,你快帮我弄下来!"

  少女连使两道符咒,可是全都没用。桓谭试了几下,也是无功而返。简真恼羞成怒,冲他大吼大叫:"吐痰的,你不是二年生吗?连这点儿小法术也破不了?书都读到狗脑子里去了吗?"

  二年生臊了大红脸,三年生闻子路更是老脸羞惭。禹笑笑只觉气恼:"简真,你别乱怪人!好哇,你只管耍脾气,我不管你了!"一扯桓谭,怒冲冲走了。

  大个儿傻了眼,望着两人的背影茫然失措。闻子路叹气说:"再不去水殿,真的要迟到了。"

  "我这样子怎么去?"简真哀叫。

  "不去也不行呀!"闻子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吕品站在一边连打呵欠,懒声说:"喂,再不去,我可走了!"

  方非和闻子路只好扛起简真,大个儿倾身压来,重得像是一座小山。三个人磕磕绊绊地一路向前,其余的学生看见,无不笑得岔了气。

  这么走了一程,忽见一片汪洋大湖,在这绝顶高峰,出现如此湖泊,实在叫大惊奇。

  "到了,到了!"闻子路抹着汗喘气。

  方非左顾右看,湖上烟波浩渺,湖畔草木丛生,别说峥嵘广殿,就连砖瓦也不见一块,少年奇怪地说:"老闻,水殿在哪儿呀?"

  "在下面!"闻子路指着湖水。

  "什么?这个怎么下去?"方非大大犯难。

  简真随身带着椅子,这时正好坐下来休息,听了这话连连摆手:"潜水我不行,这椅子是木的,下水就飘起来了。"

  闻子路还没回答,一群二年女生笑嘻嘻地走过来。到了湖边的一棵老橘树前面。带头的女生伸出手来,在树干上连拍三下。橘树应声一抖,闷声闷气地说起人话:"口令?"

  "日月交辉!"拍树的女生应声回答。

  老橘树哼了一声,树根下青光一闪,左近的湖水泪泪分开,露出一条长长的石阶,幽暗深邃,不知通向哪里。女生们说说笑笑,踏上石阶向下走去。

  "快!"闻子路大叫,"跟上她们!"

  方非扶起简真,简真却叫椅子别住,磕磕绊绊地连摔两跤。众人扶起他时,那湖水又合上了。

  "唉!"闻子路摇了摇头,伸手拍了三下树千,老橘树又叫:"口令!"

  "日月交辉!"

  "呸,那是女生的口令!"

  闻子路挠头片刻,忽地握拳高叫:"对了,一定是'星月无光'!"

  "算你蒙对了!"老橘树不情不愿地咕哝一声,湖水分开,露出石阶。众人直往下走,越往下走,两边水墙渐高,清光荡漾,身后的湖水徐徐合拢,水若飘云,浮空不下,天色越发暗淡,水墙里透出炫目的光亮。

  凝目望去,灵鱼成群结队,在水墙里游来游去,一忽而左,一忽而右,一忽而又聚到头顶,照得甬道亮如白昼。突然光亮一暗,一张怪脸凑了过来,刹那间占满了整面水墙。

  方非、简真吓了一跳。可有一股无形力量,将那巨脸拦在水里。那张脸苍白透灰,头顶一只独角,那双眼金灿灿的比窗户还大,打量众人时许,一掉头,露出后半身子,半牛半鱼,鳞片泛青,巨大的鱼尾好似一条独腿。

  "这不是夔牛吗?"简真还记得潜江里的见闻。

  "不!"闻子路摇了摇头,"这是夔龙!"

  "夔龙?"大个儿一拍脑门,"《妖怪辞典》里写过,无角是牛,独角是龙,世上的夔牛都是夔龙的子孙。这老家伙自诩为龙,可龙族却不承认,两边打了上没说一仗,夔龙战败,几乎死掉。后来怎样,书上没说,原来它躲到这儿来了!"

  水墙里传来一缕琴声,方非只觉耳熟,循声望去,无数俊美小人,白衣飘飘,抚琴鼓瑟,紧贴水墙,冲着自己卖力微笑。

  "琴水妖!"方非心慌意乱,双腿发软,可是听了一会儿,只觉旋律动人,再没有了从前那一股痴迷。他心中惊讶,忍不住问:"这些琴水妖都是家养的吗?它们的琴音怎么没有魔力?"

  众人都笑了起来,闻子路在他肩头一拍:"你可是九星之子啊,这种小妖怪算什么?"简真也说:"是啊,你开了灵窍,这些小玩闹对你没用。"

  水妖们弹了一会儿,意兴阑珊,纷纷化身水母,飘然远去。

  又走百步,前方水花涌溅,两股绝大水柱,结成了一道壮丽的水门,门嵋梁柱全是湖水,水中灵鱼游走,光色变化万千。

  水门后一片沉寂,闻子路脸色一变,叫声"典礼开始了!"顾不得三个新生,快步跑进了水门。

  "我也去了!"吕品笑嘻嘻一招手,摇摇晃晃地进了大门。

  丢下一对宝贝面面相对,大个儿抵死不肯进门,方非只好陪他站着发呆。

  "你们两个怎么还不进去?"身后有人说笑,两人回头一看,却是羽化的考官,那个十分俊美的青衣男子。

  "小子!"青衣人瞅着简真,"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我……"简真哭丧了一张脸,"我叫人陷害啦!"

  青衣人目光一闪:"你惹了狐狸?"

  "狐狸?"另两人一愣。

  "这是狐妖幻术,许多道者都不知道怎么破解!"

  "对啊!"方非眼巴巴望着男子,"好多人都解不开!"

  青衣人笑了笑,一扬手,啪,椅子率先脱落。大个儿喜不自胜,双手一分,汤碗当啷落地,摔成了一团粉碎。

  男子又一挥手,碎片合拢,汤碗归于完好。二人连连称谢,青衣人只一笑,飘然跨进了水门。

  两人将椅子放在一边,也偷偷溜了进去。一进门,眼前豁然开阔,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殿堂,地上铺着水晶,流水化为墙壁,水流环绕不断,幻化成了各种奇景。灵鱼熠熠发光,照得殿中十分亮堂,夔龙湖怪,巨鱼神蛟,不时掠过水墙,投下骇人的暗影。

  一排排水晶长椅,延伸到水殿的尽头,那儿是一座高台,台上的长桌后面坐了若干道师--山烂石、云炼霞,就连帝江也装模作样,飘浮在一张坐椅上方。

  "……这是一次了不起的天试!"刚一进门,就听乐当时在那儿咋咋呼呼,"出现了两个黄榜满分,四个八星同光,还有……"他的目光投向殿门,两眼向外一鼓,不情不愿地说,"……一个九星共耀!"

  一个道师走上前来,低声怒喝:"你们两个怎么才来?一年生吗,哼,坐前面去!"方、简二人不敢吭声,闷头向前走去。

  "……跨入八非学宫,是你们人生的一大步,你们脱颖而出,从此成为了响当当的精英。不久的将来,你们中有的人会进入斗廷,在至人院占据一席之位。更有幸运儿,还会成为斗廷的星官。那时候,幸运儿们,不要忘了你们的乐当时老宫主,这个含辛茹苦、勤勤恳恳的老道师!"乐当时说到这儿,自我感动,眼里泪光闪闪,一个劲地四处扫视。

  "啪啪啪……"水殿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乐当时皱了皱眉,对这声势很不满意。这时青衣男子走到台上,老宫主掉过头去,狠狠瞪他一眼,青衣人笑了笑,仿佛没有看见。他与乐当时之间隔了一张椅子,空荡荡的没有人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