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时车厢已满,天素怒道:"这下好了,磨磨蹭蹭的,你活该站着回家!"
"天素!"方非沉默一下,轻声说,"谢谢你!"
"你住哪儿?"少女好似没有听见。
"玄武会馆!"
"记得在伏羲大街下车,哼,别又忘了!"
方非一点头,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望着天素,他的心中乱如麻,咽了一口唾沫说:"那么,晚上见?"
天素看着他,目光冷冷淡淡。方非的心收缩了一下,默默走进车厢,身后的背壳轻轻合拢,这时间,一个清冷的声音幽幽传来:"晚上见!"
声音轻不可闻,方非应声回头,天素俏立车前,身影若隐若现,仿若窗外的冰花,美丽而又飘忽,时刻都会融化。
一刹那,方非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悔恨,恨不得马上冲了出去,向天素坦白一切,求她救救简真--可是已经晚了,车身晃动起来,大蜈蚣百足齐挥,一眨眼,少女就消失了!
世界开始颠来倒去,蜈蚣车无声向前,它巧妙地扭动身子,紧贴住一面高墙。这也许不该叫墙,而是应该叫路,这一条任意颠倒路,隐约藏在玉京的深处。
越过高高的围墙,蹿上危楼的尖顶,大蜈蚣摇头摆尾,顺着陡峭的墙壁向下滑行。那面峭壁光光溜溜,也是一块巨大的通灵镜。镜子里面,水光光眉飞色舞,有说有笑,浑不知大蜈蚣钻过她的耳朵,爬过她的双眼,顺着鼻子往下,在她的嘴边滑了-跤,跟着一头扎到了下方的屋顶。
方非身边的座位空了满,满了空,眼前忽明忽暗,掠过一片青茫茫的文字,每个字都如一根尖刺,扎得他两眼生痛--
"想见到雷车后面的人吗?那就来考八非学宫吧!"
拜斗成功,就能进入八非学宫,进了八非学宫,就能见到燕眉--一换在以往,为了见到少女,哪怕只是一眼,他也甘愿付出一切。可现在,简真也许再也拜不了斗、再也进不了八非学宫,往坏处想,还会丢掉小命。抛下他去拜斗,自己又算什么?忘恩负义?还是卖友求荣?简真不肯出卖朋友,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他呢,他又该怎么做?
"下一站,伏羲大街!"一只大黄鹦鹉尖声报站,蜈蚣车滑行一段,缓悠悠停了下来!
方非恍惚下车,呆了呆,一握拳头,向着会馆跑去。
赶到住所,两个男人已经醒了,各叼一只烟斗,正在那儿吞云吐雾。两个女子并肩坐着说话,只有简容无事可做,呆在一边闷闷不乐。
看见方非,众人全都吃了一惊。申田田叫到:"小家伙,你的脸膛怎么比锅底还黑?"
方非一摸脸,黑乎乎尽是泥灰,他喘息两下,大声说:"简真、简真被人抓走了!"
这消息突如其来,众人齐刷刷站了起来。少年上气不接下气,把经过讲了一遍。
方非说完,简怀鲁嘿地出声,敲灭烟斗,冷笑说:"好家伙!还有这一手?"
"谁这么缺德,出这种阴招?"申田田眉眼泛红,几乎快要落泪。
"怪不得别人!"简怀鲁狠狠一皱眉头,"只怪我们防范不周。"
"怎么办?怎么办?"申田田活似一只大鹅,上了烧红的铁板,踱来踱去,方寸全乱。
"唉!"禹封城伸了个懒腰,"也没什么大不了,把人夺回来不就得了?"
"你说得轻松!"申田田气恨恨地盯着他,"玉京这么大,上哪儿去找人?"
"是啊!"简怀鲁脸色阴沉,"但愿他们只抓人,不灭口!"
禹封城哼了一声,扬声说:"笑笑,那东西我带来了,就在壁橱里面。"禹笑笑转身拎出一个笼子。笼子里的东西受了惊动,扑啦啦响个不停。
"什么?什么?"简容两眼放光。
禹封城一摆手:"关上门窗,不要透光!"
关了门,拉上窗帘,屋子一团漆黑。禹笑笑抽出符笔,一指笼子,上方的黑布飘了起来。
"蛮!"笼子里发出一声怪叫,黑暗中燃起荧荧的绿光,光亮幽淡柔和,笼罩着一只古怪的大鸟。
"蛮蛮鸟!"吹花郎瞪大双眼。
怪鸟一身绿毛,发出荧光,仔细看去,它两头两身,两只眼睛,一对翅膀,六只爪子--两只长在背上,两只长在腹部,四爪相扣,将两个身子抱成一团。剩下两只爪子,一边一只,与寻常的鸟儿无异。
这怪鸟是一只,还是两只?方非看来看去,不禁糊涂起来。
"吹花郎,好见识!"禹封城挑起大拇指,"许多道者见了它,只怕都要发呆!"
"我以为……"简怀鲁惊疑不定,"我以为它已经灭绝了!"
"这鸟儿雄不离雌,雌不离雄,一旦分开,必死无疑!况且又是夜间出没,太阳一照,就能把它活活烧死。它飞得又慢,胆子又小,天敌数也数不清,这样的鸟儿能够活下来,真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什么是蛮蛮鸟?"简容想要伸手入笼,将那鸟儿揪出来瞧个究竟。
"别动!"简怀鲁拦住儿子,"这蛮蛮之鸟,相传是远古一对怨侣化成的。这一对男女,生前极其相爱,可是机缘不巧,终生无法结合。那一股哀怨之气郁结在三魂七魄中间,死后精魂不散,化为了一对怪鸟。小容你看,蛮蛮鸟不是一只,而是一对,雌鸟和雄鸟共享一对翅膀。一对眼睛,只要分开,它就飞不起来,剩下的一只眼睛也看不见另一边的敌人!"
"那它不是死定啦!"简容大叫。
"对啊!"吹花郎轻轻叹气,"它们弱得可怜,很难存活下来!"
"是笑笑救了它们!"禹封城一脸得意,"当时一只三眼雕追赶这鸟,已将雌鸟抓住,雄鸟掉在地上,摔坏了翅膀,在那儿使劲地哀叫。笑笑听到了叫声,从三眼雕的爪子下面把雌鸟活活夺了回来。两只鸟都受了重伤,奄奄一息,我也只当活不成了,可笑笑不信邪,治了一个半月,竟又活过来了。"
众人听了这话,望着禹笑笑,对这少女好生佩服。
鸟笼里有两只小碗,各放食物清水,雄鸟啜了水,来喂雌鸟,雌鸟嗫了食儿.又喂雄鸟。两只鸟儿亲亲热热,相依为命,众人看在眼里,都是莫名感动。
简容小孩心性,不懂什么男欢女爱,更不知什么相濡以沫的大道理。只觉这鸟儿长得虽怪,可是本领太弱,忍不住小嘴一扁:"它有什么了不起?哼,连三眼雕者都打不过,还能去救哥哥吗?"
"你可不要小瞧它!"简怀鲁轻轻摇头,"百短之物,必有一长,百弱之人,必有一强。古时候道者里有这么一句话:'山都眼,不可掩;蛮蛮鼻,不可瞒;神称六耳,千里听风,天生混沌,帝江六通!"
"什么意思?"简容好奇又问。
"这话是说,什么云里雾里,都骗不过山都的眼睛;蛮蛮的鼻子,是震旦里面最灵的;神猕的六个耳朵,听得到千里以外的风声。可他们都比不上妖王帝江,老帝江一样感官都没有,照样兼有前面三者的本事。"
禹笑笑和方非都领教过帝江的厉害,听了不由对望一眼。
"哼!"简容瞪着蛮蛮鸟,"难道它的鼻子比犬妖还灵吗?"
"只嗅气味,双方不分高下。可是,蛮蛮鸟有一种本事,别说犬妖比不上,就是妖王帝江也让它三分!"
"什么本事?"
"它能嗅见道者的元气,再微弱的元气,也瞒不过蛮蛮鸟的鼻子!"
简容眨巴眼睛,心想这算什么本事?禹封城却叹了一口气,苦笑说:"可惜这鸟儿白天出不去!"
简怀鲁扬了扬眉毛:"那就等到太阳落山!"
"我怕来不及啊!"禹封城意味深长,看了吹花郎一眼。
简怀鲁闭上眼睛,不再做声。
光阴流逝,漫得出奇,仿佛一把锉子,来回打磨人心。
申田田紧紧搂住简容,就如溺水的人儿,抱着漂浮的圆木。气氛又闷又沉,山岳一样压在心头,女道者不胜煎熬,忍不住茫然四顾--
丈夫低眉静坐,恍若一根柱石,支撑着她心中的天地;禹笑笑盯着蛮蛮鸟发呆,雄鸟啄她指尖,她也恍然不觉;禹封城玩弄着手里的烟斗,嘴角叼着一丝狠笑;方非却背靠大门,两眼发直,脸色白里透灰,像是一尊没有生气的石雕。
"什么时候了?"吹花郎忽地张眼。
"酉时五刻!"禹封城拿出罗盘瞧了瞧。
禹笑笑盖上笼子,徐徐拉开窗帘。窗外昏黄无限,一片落日余烬,映照得玉京如火如金。
"蛮--蛮--"笼中的隆鸟,发出凄厉的叫声。
"有小真常用的东西吗?"禹封城说,"手套、靴子最好。这两样东西,沾染元气最多!"
"我去找!"方非转身进了隔壁,拖出简真换下的短靴。一股恶臭扑鼻涌来,几乎把他熏个半死。
方非一手提靴,一手捏鼻。靴子一进屋子,所有人脸色大变。禹笑笑捂着鼻子闷叫:"快、快放笼子边上去!"
方非望着鸟儿,迟疑了一下,到底狠下心肠,把靴子凑到笼子旁边。
"蛮--"鸟儿就似挨了一枪,仰头便倒,两眼上翻,竟给活活熏昏过去。
"够了!够了!"禹笑笑连声叫嚷,"拿回去拿回去!"
方非狼狈蹿出,把靴子丢回床下,又洗了一遍手,回到房里,蛮蛮鸟已经醒了,藏在阴影深处,发出"蛮、蛮"的呻吟。
"蛮蛮只听我的!"禹笑笑说,"我得亲自去一趟!"
"上阵父女兵!那也少不了我!"禹封城微微一笑。
简怀餐想了想说:"管家婆,你留下!"
"凭什么?"申田田气冲冲跳了起来,"他可是我儿子!"
"你看着小容!"吹花郎苦笑一下,"我要去了天狱,你得把孩子养大成人!"
"什么……"申田田好似挨了一拳,脸色惨白如死,"你要违犯禁飞令?"
"嗐!"禹封城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吹花郎,我可是天狱的老房客,那儿我比你熟得多!"
"爸爸!"禹笑笑惊叫起来,"你也要……"
"非犯不可……"禹封城挠了挠头,"那也没法子!"
"老禹!"简怀鲁叹了口气,"你没那个必要!"
"这话我可不爱听!"禹封城伸出小指,掏出来一坨耳屎。"
"蠢材!"申田田发怒,"你进去了,笑笑怎么办?"
"女狼神!"禹封城笑着瞅她一眼,"那就看你的咯!"申田田一愣,不由默默点头。
三人曾经并肩作战、生死早已看破,但凭只言片语,就能心领神会。申田田明白,这两个男人一个交代后事,一个托付女儿,都已决心孤注一掷。这决心一下,任凭天崩地裂,也不会动摇半分。
"简伯伯!"方非大声说,"我也去!"
简怀鲁看他一眼,摇头说:"不行,你呆在这儿,到了时间,我们不回来,你就自己去拜斗!"
"不!我非去不可,简伯伯,我已经飞起来了,我……"
"听着方非!"简怀鲁伸出一手,按住他的肩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一个度者,你的命不只属于你。"他深深看着少年,露出一丝笑意,"你飞起来了,我还没恭喜你呐,苍龙方非!我始终认为,假以时日,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道者。只不过,决不是今天晚上!"
"来日方长!"禹封城吹了一声口哨。
"简伯伯!"方非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一定要去,简真是我的朋友!"他指了指简怀鲁,又指一指禹封城,"就跟你们两个一样!"
两个男人微微动容。
"没有简真,我已经死了!我不会一个人拜斗,我要跟简真一起去!"方非说得很慢,可是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房内一片沉寂,就连蛮蛮鸟也止住了啼声,两只绿惨惨的眼睛,在方非的身上溜来溜去。
"好吧!"吹花郎呼出了一口气,"你已经长大了,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死酒鬼……"申田田忍不住大叫一声。
简怀鲁一摆手,掉头走出门外,一扫素日情懒,步子沉着有力。其余的人跟在后面,再往后,却是落日余晖,昏昏黄黄,眼看着暗淡下去。
出门时天已黑尽,打开笼子,蛮蛮鸟跌跌撞撞地飞了出来。禹笑笑纵起剑光,一边守护。她的剑名"佛青",长约四尺,颜色淡金,青融融的遁光笼罩剑身,恍若佛前的青灯,含着金色的心焰。
方非抱住尺木,慢慢飞上天去,一回头,两个男人恍若两点轻烟,忽聚忽散,贴地穿行,神速惊人,并不落下太远。
方非心中惊讶,一纵飞木,赶上少女。
"你趴着飞呀!"禹笑笑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姿势真有趣!"
"我,我……"方非一脸尴尬。
"驭剑最难的是开始!"禹笑笑目光热切,"只要飞了起来,后面就好办。你别怕,站起来,双手双脚都是元气的出口,用手写符,用脚驭剑,比起任何地方都要容易!"
少女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臂,眼里充满鼓励,方非心惊肉跳,扶着她的手臂慢慢站起,刚一踩上尺木,木心生出一股吸力,将他的脚心牢牢吸住。元气从脚心涌入尺木,一股热流又从尺木倒灌回脚心,此来彼去,循环不已。
"不错!"禹笑笑放开手,方非尽管歪歪斜斜,却能勉强站稳,少女点了点头,"羽化时能有这样,怎么也不会只得零分!"
方非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剧烈的心跳,飞了一段,只觉用脚驾驭尺木,果然灵活不少。两人默不作声,又飞一段,方非忍不住问:"笑笑,什么是禁飞令?"
禹笑笑脸色一沉,眼望前方,微微出神,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是皇师利让斗廷下的禁令。爸爸和简伯伯的名字都在禁令里面,如果违反禁令,将会打入天狱,囚禁终生!"
"又是皇师利!"方非忿忿不平,"他凭什么这样做?"
"就凭他是皇师利!"禹笑笑苦笑一下,"第八次道者战争,白虎人是唯一的胜利者。魔徒战败了,朱雀人袖手旁观,苍龙和玄武……"少女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惨痛,"全都亡了国!"
天色如墨,蛮蛮鸟羽毛飘洒,拖出来一道惨淡的绿影;四面符灯起落、时远时近;天际的遁光明灭闪烁,恍若天地碰撞的火星,点点飞溅,散落四方。
夜神眼初初冒头,清澈的光芒,给四神山勾上了一道如水的银边;浮羽山却是漆黑一团,支离邪藏在幽寂深处,似乎正在沉思默想。
玉京明亮起来,楼宇重重相连,或如一团火,或似一块冰,或是栖霞幻彩,或是水净空明,或是光芒万丈,恨不得填满夜空,或是遗世独立,只燃起幽明的冷焰。
方非再次回头,不见了两个大人,他心头一沉,不由四处张望。
"他们在那儿!"少女伸手一指,方非一掉头,左侧的房顶上,两个人影飞星掷丸、一纵十米。
"哎!"方非轻轻叫了一声。
"那是陆地神行法!"禹笑一笑,"他们走的任意颠倒墙!"
说话的工夫,那两人蹬着墙壁,与一辆蜈蚣车擦身而过,奔上了一座鳞甲浮凸的龙形高塔。他们跳上塔尖,仿若两尊挺拔的雕塑,在明月下凝伫时许,未叫月色染透,飘身一纵,忽又消失,再次出现,己是远方的屋顶。
"笑笑!"方非指着娱蛤车,"那是什么车?"
"你说蚣明车吗?那是道者的公车,可以免费乘坐,只是停停走走,实在慢得不行!"
"坐车的人还挺多!"
"飞行可是一件苦差!"禹笑笑看了方非一眼,"你慢慢地就会明白!"
方非深有体会,白天损耗的元气还没复原,尺木闪闪烁烁,好比行将熄灭的灯火。
现如今,他与尺木渐渐融合,飞木的脾性,方非多少也有了解。尺木的状态不稳,其实不为别的,只因它来自长牙。长牙龙临死以前,把祂的精魄和气魄注入了木心,木心就是龙心,尺木就是长牙。
长牙龙英勇无畏,任何软弱念头,祂都无法容忍。方非以前试飞,总带了怕这怕那的心思,所以尺木不听使唤。而当他逼入绝境,浑然忘我,反而契合了长牙的性情,人木合一,迸发出惊人的威力。
光亮渐渐淡去,黑暗破空压来,玉京的灯光就似一支起伏跌宕的曲子,到了这儿,戛然休止。两人不觉按住遁光,身后是辉煌璀璨的光亮,前面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条长壕为界,一边是天堂,另一边却如地狱。
"忘墟!"禹笑笑呼出了一口长气。
她招呼鸟儿,徐徐下落,方非懵懂跟随,到了地面才发现,两个老的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