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看了一眼孩子,又去护士站问孩子的情况,然后又折回了病房。

“孩子只是荨麻疹,这是常见病。”

嘴里安慰着褚年,余笑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小宝贝身上的红疹已经消了,今天上午也停止了哭闹,正委屈巴巴地睡着。

“任何人看着孩子,孩子都会生病的,我们大人天天照顾自己,自己不也一样感冒发烧拉肚子么?”

是么?是这样么?

褚年顺着余笑的目光看着孩子,又看着余笑,他的手终于忍不住抓住了她衣服的一角。

他的脑海里回荡着很多人的质问,他们都在问他:“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

“我没有故意想要伤害孩子,你信我,我把我照顾孩子的事儿想了千八百遍了,我真没有,我尽了我最大努力去对她好了,我…我…我也不是图自己方便才给孩子断奶的,我真的,我没想让孩子生病!”

语无伦次,逻辑全失,在余笑的面前,褚年终于开始释放被他一直压抑着的痛苦。

黄大姐问他,戚大姐问他,余笑的妈妈问他,护士医生问他,就连他抱着孩子进电梯来医院的时候,都有邻居在问他。

“你在怎么照顾孩子的?”

“褚年不在家是放心你,你可要把孩子照顾好呀。”

“年轻的当妈就是不行。”

他听着这些话,连解释的**都没有,只是心里成了个篓子,把这些言语都关了进去,任由它们发酵成带毒的水,在他的骨里血里流来流去。

余笑静静地看着褚年,看着他陷入自己的情绪里濒临崩溃的样子。

闭上眼睛又睁开,余笑抬起来手。

“啪。”

一个耳光打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当年她心处绝境,看着出轨的褚年都没打下去的巴掌,现在就这么打下去了。

“你清醒了吗?”

巴掌打得不重,褚年头歪向一边,抬着眼睛看着余笑。

他的眼神里渐渐重新有了光,终于清醒了过来。

“你听我说,我觉得你把孩子照顾的不错,孩子生病是难免的,任何人都可能生病,你是人,不是无菌仓,也不是什么能隔绝病毒细菌的神药,你就是一个人,人们不该怪你,他们只是想找个地方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已,跟你和孩子没有关系,你明白么?”

一个耳光和一串儿的话,让整个儿科病房都安静了。

余笑的语气说不上严厉,就像她甩的巴掌也不算用力一样,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信服。

她接着说:

“等孩子好了,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你先兆早产的时候状态就不太对,我怕你是产后抑郁。”

褚年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余笑,轻声说:“我没有,我…刚刚就是,就是害怕。”

说着,褚年用手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一口浊气被他吐了出来,才看着又比刚才好了一点儿。

余笑转身去看孩子,褚年又揉了揉自己的脸,然后笑了一下说:

“我、我刚刚都干了什么?傻了吧唧的,你打得对。”

余笑不理会他的强颜欢笑,淡淡地说:“你去吃点儿东西,孩子我来看着。”

褚年歪头看着余笑:“你不会走吧?”

“不会。”

余笑的妈妈仿佛刚拿了饭进来似的,还叫了一声褚年。

真正的褚年从她手里接过饭盒,笑着说:

“妈,您不用这样,你早就知道的,我生完孩子就知道了。”

听了这话,余笑的妈妈呆了一下。

褚年笑了笑,越过她,往外走。

“您挺好的,比我妈好。”

关心“他”也好,总是用话刺“他”也好,余笑的妈妈至少是爱着余笑的。

这么想着,褚年又笑了笑。

下午,孩子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晚上,余笑对褚年说:

“你回去睡一觉。”

褚年反问:“你呢?你陪在这儿么?”

余笑点点头:“晚上孩子醒了我会给她冲奶粉,你放心。”

褚年站起身,给孩子整好了被子,慢慢走了。

“小家伙,你可把你‘妈’吓坏了。”

第二天早上,褚年早早儿就来了,余笑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昨晚没好好休息?”

“我睡了。”

褚年回答得太快,就像是早就知道余笑会这么问一样。

余笑没说话,光看表情就知道已经看穿了他的谎言。

褚年在她身边慢慢坐下,说:

“我昨天晚上开车去找我妈了。”

余笑转过头来看他。

“那天我妈给孩子送了两身衣服来,我和她在外面站着说了十分钟的话,衣服她塞给我,我也没想给孩子穿,我知道孩子生病这事儿我怪不到她头上,可我就是想…”

余笑倒了一杯水给褚年,长出了一口气:

“你别迁怒你妈。”

“对,我就是迁怒,可我没办法,我在这儿坐了三天,我就一直问自己为什么孩子会这个样子,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能看着孩子在这里难受,余笑,我太难受了,人为什么要有心呢?有心就会疼,就会难过…”

褚年止住了自己的话,他让自己的目光聚焦在余笑的脸上。

“你抱抱我吧。”他说,“你抱抱我,我说不定就好了。”

余笑看着他的眼睛,抬起手给了他一个拥抱。

“呀。”

小小的声音从病床上响起,小褚褚圆溜溜的眼睛睁开了。

又过了一天,孩子终于出院了。

褚年躺在床上,一睡就是二十多个小时。

等他醒来的时候,又是一天的黄昏。

走出房门,他看见余笑正站在那儿,仰头看着计分器。

“褚年,我们换回来吧。”

余笑对他说。

褚年愣住了。

“你说过,我只要给你一分就够了,我就努力把那一分给你。”

转过身,余笑看着褚年,或者是看着“自己”。

“自从知道你出轨之后,我一直很恨自己,我恨自己轻易把人生交付给了婚姻,我恨自己一点一点砌了墙,却只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围城里,我恨自己自以为是地跟那些无所不在的痛苦缠斗,却连自己都丢了。褚年…之前计分器一直在归零,就是因为我一直在恨。”

坐在沙发上,余笑低着头,一点一点剖析自己的内心。

对着那个计分器,也是对着褚年,更是对着她自己。

“你呢?褚年,你现在是怎么看待我们之前的婚姻的?”

听见余笑的问题,褚年抬起头看着她,却不是回答,而是反问:

“你怎么不恨我呢?”

“恨你?”余笑叹了一口气,“褚年,可能一开始我是恨你的,可是现在我已经把那种感觉忘了,我这一年多来不停在做的,就是不停地反思自己,不停地给自己找个出路,在这个过程里,我扔掉了很多东西,包括对你的怨恨。”

褚年看着余笑,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恨我呢?”

余笑摇了摇头:

“我恨你有意义么?恨你不能让我拿到新的项目,不能让我的计划推行顺利,也不能让我变得更好…褚年,跟我强迫自己去追求的那些东西相比,恨你既没有价值,也没有意义。”

面对这样的答案,褚年还是难以接受,刚刚余笑说她从前是一个人在无尽的痛苦自以为是地缠斗,现在她跳脱出去了,褚年发现自己却被困在其中。

而最大的痛苦,就是他爱着的余笑已经不恨他了。

后槽牙咬紧又松开,褚年说:

“我觉得我们之前的那段婚姻,是我…是我狂妄自大,你之前说你是自以为是,我也是,我也是自以为是,我们以为的婚姻根本不是一样的,你觉得你付出就够了,我觉得我享受就够了,所以你的付出成了空,我的享受…也一样。”

“余笑,我既没有责任心,也没有应有的担当,这是我曾经的错误,我以后一定改,不对,我现在就在改。”

余笑轻轻笑了笑,说:

“你加油。

我们,继续聊吧。”

第98章我选择

“你睡了一天,饿了吧?”

说是要继续聊, 余笑却先站起身, 从厨房里端了一碗面出来。

还是褚年喜欢吃的炸酱面, 半分半瘦的五花肉炒成油亮亮的酱, 配着菜码。

“早就煮好了, 光顾着说话我就忘了。”

余笑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

褚年也站了起来,让了一下面碗,才说:

“孩子呢?孩子吃饭了吗?”

“我喂了奶,她吃得挺好。”

“你呢?你也吃过了吗?”

“我吃过了。”

褚年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低头看看面碗, 他笑了一下, 说:

“你还真不一样了,以前我要是没吃饭,你总要问问我想吃什么。”

余笑也笑:“其实,我和别人一起吃饭,都是我记得别人爱吃什么,然后一口气点好, 只有对你的时候,总怕你不喜欢。我是说从前,现在不会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褚年端起面碗, 吃了一口。

茶几上传来水杯被放下的声音, 是一杯水被放在了他的手边。

褚年又笑了一下。

从前有得选的时候, 是他没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又或者, 他觉得自己理所应当是特别的。

却没想过这种“特别”别人能给,也能收。

“我发现,你其实特别懂得如何去提醒我,我已经失去了什么。”

这句话和面条一起,被褚年从舌尖咽下到了肚子里。

“你吃你的,我继续说。”

余笑是倒了两杯水,一杯水给了褚年,一杯水她端在手里,坐在椅子上,她看着手里的水,缓缓地说:

“成为一个男人,在一开始真的很愉快,尤其是一个英俊帅气的男人,别人看你的目光都是不一样的,不管那个‘别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更多的时候,我能找到那种‘同类’的感觉,就像我在喝酒的时候说一句‘我已经结婚了’,就立刻有人知道一个男人在结婚之后被约束的苦闷。

这跟当女人不一样,当男人,你自然而然是男人的同类,当女人,太多人想着让你变一个样子。哪怕你想倾诉自己的痛苦,都有人跟你说‘不要说’、‘闭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对比之下,女人的痛苦,男人不需要看见,女人好像也不需要看见。所以我在刚成为‘褚年’的时候,就不断地去发现了别的女人的痛苦,包括我的母亲,我的同事,我遇到的别人,还有…还有你妈。”

说到后面,余笑的脸上渐渐泛起笑容:

“后来,我认识到我的这种发现是被认可的,也是让我发现我是可以改变什么的,只要我愿意坚持,在该沉默的时候低下头,在该怒吼的时候抬起头…

褚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明白我最大的不幸不是自己的性别,而是我没有坚持去成为那个我想成为的人。这句话说起来真的很理想主义,对吧?可这是我给自己找到的出路。”

余笑坐在那儿,她想起了远在赭阳的那所职业培训中心,想起了在新港也会建立的低龄托儿所——新港那块地再往城里两公里就是一个科技产业园,一个试点兴致的公立托儿所能帮助在产业园里工作的女性解决一部分生活的负担。

还有那些当着她的面变得更好的人,这些是她的收获,在沉默和愤怒里,在汗水和笑容里。

正因为有了收获,她才想要找回“余笑”这个身份。

余笑是什么样子的?

“在你眼里,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她问这个昔日的枕边人。

褚年摇摇头,碗里还剩一口面,他到了三分之一杯的清水下去,连着面和里面的酱汁都吃完了。

他又喝了一口水,才放下仿佛被洗干净了的碗。

“余笑,我觉得你不需要我的肯定,如果你一定要我说,那我只能说,你和从前是一样的。”

余笑没说话,她静静地看着褚年。

而褚年呢,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说:

“我在怀孕的这段时间,不停地回想你曾经的样子,我知道,你之前认为婚姻改变了你,我和我妈,我的家庭,你的家庭,还有很多别的人,就像我曾经说的,这些都是无所不在的刺,让人每碰一下都觉得难受。

可是这些真的把你改变了么?如果这些真的改变了你,那你怎么还有力量去变成现在的样子?”

褚年叹了口气:“如果,我说如果,如果我们没有这次交换,你会怎么样?

我知道,我这个假设简直可怕,这个假设里你所有的狼狈和痛苦都有我作为原因。

可我还是要说…如果没有这次身体的交换,我和陈潞的事情早晚会曝光,那时候,你可能已经察觉自己怀孕了,或者还没有,但是你会跟我离婚,你甚至会在离婚后选择剩下这个孩子,然后,你会披荆斩棘地走出来,走到直到有一天,让我悔恨我对你的欺骗和伤害。

所以,我说你没有变,或者说,余笑,改变你的不是让你变成了一个男人,而是…”

“而是我自己知道,我是谁。”

余笑的声音沉沉。

房间里又陷入了安静。

夕阳的余晖要落下了,最后的天光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

昏暗的房间里,计分器的“98”冷冷地亮着。

余笑说:“所以我也原谅了我自己。爱一个人不是错,把人生的重点放在家庭上也不是错,这些都是选择…错是错在我丢了自己,我想换回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之前我是丢了内心,后来我是丢了躯壳,我为什么不能作为余笑这个人,完完整整堂堂正正地去完成我想做的事情呢?”

她侧抬头,看了一眼计分器。

“那一分,还不肯给我么?”

余笑问的是计分器。

计分器上的分数动了,从“98”变成了“99”。

属于余笑的1分终于有了。

但是,分数也一直是“99”而已。

坐在沙发上的褚年手指揉抓了一下衣角,看了一眼计分器,他鼓起勇气,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出的话:

“余笑,你原谅了我,也原谅了你自己,可你还是不愿意继续这场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