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瞧着他那渗人的表情,舒妃终是有些惶惶然,念及昨日之耻和自己的计划,强压下心里的恐惧,温温语声中带着些委屈道,“皇上细想想,除非臣妾是想吃力不讨好,平白惹怒皇上,否则何至于编出这等瞎话骗你…”

“哼。”皇帝森冷一笑,“你当真以为朕蠢到可以任你愚弄吗?你不过是嫉妒朕对楚妃宠爱有加,怨恨朕昨天为她叫人掌掴你,才会昏了头到朕跟前来编排她。”

这话当真伤人!

如今脸上红肿还没消褪,舒妃捂住面颊,面色惨白了一瞬,一咬牙承认道:“是,皇上说得不错,我是嫉妒她!但那也是因为我爱皇上!我心系于你,看到其他人在你身旁都觉得嫉妒伤心…”

她泪盈于睫,边是低哭着说话。

“女人的三从四德,那该是说给男人听的。倘或是真的仰慕欢喜,哪里能容得下旁人。是,我是有错,可是我对皇上心思纯粹,别无二心。楚妃呢?皇上以为她爱你吗?”她将泪一挥而走,嘲讽道,“旁人承欢后喜不自禁,只有她去向太医院讨药,服下避孕汤。”

“她连孩子都不肯为你生,即便真的爱你,也是早有裂缝,心存怨恨…”

避孕

“放肆!”皇帝一袖卷尽案桌上的奏折,将它们尽数扫下,怒不可遏,“她对朕心意如何,由不得你来评判!”

“我没想过评判她,可是,这不公平。”

舒妃一向温柔的笑容尽失,肩膀微微颤抖着, “她只是比我早点与你相识,可是我们相处的时日不比皇上你和她短,只是因为她早一步,我就再也得不到另你倾心相待的机会了吗?这于我何其不公。”

皇帝的愧疚转眼即逝,他想起不久前刚听闻的那件事,冷冷一笑:“那你说,朕待你好的时候,你都干了些什么事?你哪一点比她值得朕倾心?”

“皇上!”

手心的帕子几乎要被揉碎,舒妃的语气陡然变得激烈,像是豁出去要让他清醒过来!

“你还不明白吗?你为给她出气折辱我,我不怪你,因为比起脸面,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你重要。可她呢?她当初怀胎,却因为太医都聚在瑜华殿,痛至小产。那一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她恨我!可再她恨我,也该知道那日不遣太医的命令是你下的,她的宫女是你挡在门外的。她既是恨我,焉知…”

“她不恨你?”

皇帝心里抽搐了一下,捏住奏封的手指发白。

“滚!”他深邃的眼睛里如同聚集了暴风雨,给人吞噬所有的可怕感觉。此刻他的嗓音反而低哑下来,可里面的寒冷之意更加明显,“舒妃德行有亏,顶撞于朕,即日起禁足瑜华殿,无诏不得出!”

舒妃惊愣着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一时被激起了性子,把话说过了。她妄想再说软话调和,却被皇帝叫人来强行架了出去。

御书房几乎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草木间的蝉早被负责的宫人黏走,不复耳闻。大殿里静的可怕,寒凉的冷风几乎包围了皇帝,明明是盛夏,可是那一股自心肺炸开的冷意,还是叫他禁不住微颤。

“不会的。”他强调一般喃喃自语。

“她那么喜欢孩子,怎么会想要避孕。”

“南歌姐,这是什么东西呀,给娘娘吃的吗?”小宫女闻着刚采的鲜花,看见南歌端着一个托盘就要往里去,凑过去笑嘻嘻的问。

南歌空出一只手拍开她伸过来的手,嗔她:“知道是娘娘吃的,你还混拿什么。”

小宫女嘴馋道: “娘娘吃的必定是好东西,我也想瞧瞧,姐姐快说,这是什么?”

“不是什么好东西。”南歌摇了摇头,情绪在一瞬间低落下来,不肯再与她多说便匆匆进殿去了。

浑不知小宫女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低头勾了勾唇。

她哼着歌将鲜花插瓶,与一同身份的小宫女玩笑嬉闹,直到旁人不注意,才绕去了空庭某棵树边。佯作贪看树上的鸟儿,仰脸作了几个口型。

“楚妃用药”

不远处的楼上有黑影一闪而过。

她捡了几颗路上没嵌好掉出来的鹅卵石,溜达溜达又回去了。

瑶华殿内殿,南歌推掩上门来到执卷看书的主子身侧,打开檀木螺钿盒子,将里头的药丸连同温水、蜜饯一同端上去。

“这是今日的丸药。”她道。

白薇点了点头,无声半晌将这一卷书看完,才空出手来。

南歌原本因皇帝留宿而欢喜的神情不复存在,素来带着笑的脸变得沉重起来。“娘娘…一定要用这药吗…”

“难道可以不用?”白薇渡眼向药看去,自嘲一笑,可眼底仍有酸楚之意叫人看得分明,“若是可以,谁要吃这些苦东西。可是皇上金口玉言,不得违抗…”

“可——”南歌端着托盘的手一紧,急急地道,“可那是以前的旨意,那时候皇上待娘娘冷得很,不喜欢娘娘诞下皇子情有可原。如今皇上这般疼宠娘娘,连舒妃都要退避三尺,说不准,现在旨意就变了呢!”

她只知当初皇上不欲主子先生皇嗣,却浑不知个中究竟。

白薇将药丸拈在手心,好似因为要吃得药丸苦口而面色微白。勉强一笑道:“…南歌,你知道去梅林那一日,皇上和我说了什么吗?”

“他说,他会给我一个孩子。等舒妃诞下皇子之后。”

南歌呼吸一顿,已是盛宠如斯,竟还是要排在舒妃的后头吗?

难道早前小主子倘若尚存,皇上也不肯叫他出生?可皇上待主子的心意她看的清清楚楚,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她不肯死心,踌躇地劝道:“娘娘,要不、要不您还是去问问皇上吧…如果皇上不是这个意思,您岂不是误解了…”

白薇摇了摇头,猛地顿住,轻揪住心口。或许是她描摹的前景连她自己都信了,此刻身体里属于楚茵的情感真切地弥漫全身,连她都难以压制。

更何况她知道这确实是皇帝的意思。

即便他再宠爱楚茵,天生对权势的渴望和掌控,绝不逊于这份爱,甚至要高出一筹。楚茵不能在舒妃之前怀胎,是因为皇帝不希望皇位由楚氏之子继承,楚茵就算被楚家视为弃子,依旧不能忽视她姓楚的事实。而她生出的孩子,如果是长子,由楚家拥立坐上太子、皇帝之位,那楚家滔天的权势就当真一发不可收拾了。

皇帝的母族权利过大,对于皇室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原先腹中的孩子是一个意外。那时皇后家族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能拖住楚家的崛起。也不过一二日的时间,皇帝看出此消彼长之下,楚家必定占尽上风,难以阻挡,于是做下了这个决定。

连他也没想到,在这之前的一次…竟就怀上了。

“他说得这么明白,我又何必自讨没趣。”白薇笑笑。

楚茵,你还没认清这个男人吗?就算那天他派来了太医,也保住了龙胎,但是就连他自己都不能保证会不会留下这个孩子,会不会因为朝局,仍然决定舍弃他。

孩子死后他再难过再伤心又有何用?即便孩子还在,说不定也只是另一出更加让人无法接受的悲剧罢了。

白薇品味着内心不属于自己的悲伤,静静地想着。

南歌见劝之无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娘把那颗漆棕苦涩地药丸吞下去。

可是没等白薇把药含到嘴里,雕花门忽地被人用力推开,门外那明黄的身影见到她白皙手心里那一颗格外引人注目的棕丸,手背上的青筋顿时绷起。

舒妃言辞凿凿,他不欲信,也不欲怀疑茵茵徒增困扰。

但是心底那一点阴影渐渐变大,他从不喜优柔寡断,太医恰好前来诊平安脉,他忍不住趁机问了。得到的结果让他既吃惊又愤怒。

“是有这回事,且楚妃娘娘派人来取药的时候说,是依据陛下您的吩咐…”

他何时说要她避孕?便是在她小产之前,他也从来不许她吃这伤身的药!

她竟是有胆子假传圣旨!

“都给朕退下!”他低沉地怒喝。

南歌浑身一抖,下意识地看向主子,见她给自己一个安抚的眼神,虽然明知情况不对,可也知道自己为此触怒皇上对主子更加不利,只得与旁人一起退了下去。

他压抑下炽烈地怒火,来到她身边看着她,指着药丸一字一句地问:“这是什么?”

她把药拢进掌心,笑得很勉强,“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就来了…”

“茵茵。”他脸上布满了低压压地阴云,她那不自然的神情,更叫他脑海里的猜测转变成事实。他继续盯住她的视线,不让她逃避,“告诉朕,这是什么药?”

“…你这样生气,好吓人。”

“这是不是避孕的药物?”

“…”

“是不是?”

她沉默。

“你以为沉默有用?朕拿去一验,你别以为还能瞒得住!”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暴怒,捏住她的下巴,硬是让她抬起头来,“说!朕要你亲口告诉朕!这药是不是避孕用的? ”

“你就那么不愿意给我生孩子!?”

她被捏得生疼,眼眶里立时冒出了泪花,打着转。

“…是。”她下唇紧咬,半晌,羽睫轻颤着点下了头。

皇帝在一刹那身心疲惫。

果真是如此。

可是,为什么会如此?明明昨天他们还缠绵如昔,她与他一同进食,为他夹菜,与他相视一笑。气氛温馨时,她还央他讲故事,她婉转在他膝头,仰着乌黑的眼眸看着他,他便没什么不应的了。

是了,他给她说精卫填海,她就玩笑问 “阿延是不是也觉得记仇好”…

原来那并不是玩笑。原来她口中应着不怪他,却没有一刻忘了他间接害死了他们的孩子,即便是恩爱之时。

这就是他要等到的答案,这个答案显得那么讽刺、那么可笑。有那么一刻,他宁愿她骗他,告诉他是他调查的情况有误,是太医撒谎了,是舒妃串通别人的口供…

只要她否认,他就相信她。

他落在她肩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近乎质问地喃喃:“为什么不愿意给朕生孩子,你答应过朕会忘记过去不开心的事。你都原谅我了…”

“她连孩子都不肯为你生,即便真的爱你,也是早有裂缝,心存怨恨…”

“可再她恨我,也该知道那日不遣太医的命令是你下的,她的宫女是你挡在门外的。她既是恨我,焉知…”

“她不恨你?”

电光石火间,舒妃张牙舞爪地质问在他脑海里炸响。

“你恨我?”低哑空荡地嗓音徘徊于殿宇之中。

“呵呵。”一直沉默着的白薇突然笑起来,她捂着胸口蠢蠢欲动仿佛要破心而出的伤恸,唇色苍白地道,“司徒延,我有什么理由不恨你?”

他倏地抬头。

“十五岁,你一身血衣狼狈地倒在巷口,我误以为你是乞儿,悯你救你,你被我感动,说出自己的身份和处境,还说你会娶我。那时我尚是懵懂,不懂得情爱心动,你慢慢教会了我,我终于觉得离不开你,此生非你不嫁…阿延,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后来我借楚家的力量帮助你,你也渐渐受先皇看重。可这远远不够,只是立足朝堂,楚家的力量远不足以助你登上皇位,于是你娶了别人为后,我只是楚妃…”

“可是只是楚妃又有什么要紧?我依旧陪伴你身边,无论你高兴饮酒、难过对月、生气皱眉、欢喜吟诗,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让我满足。直到皇后因为你的宠爱开始刁难我,为了你,这也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

之后的回忆仿佛是她不堪忍受的,她说得快速而凌乱,“后来有一天你突然高兴极了,说想到一个再也无须我受辱的办法,你饮了一杯又一杯酒,双眼晶亮的告诉我,你要让舒妃做宠妃,做立在我面前的靶子,皇后所有的手段都冲着她去,我再也无须接受她的刁难。你问我好不好,好不好?”

她脸上的肌肤白得像蒸发了一样,血色全无。可她还是在笑,噙着眼泪,开心极了,痛苦极了。

“好,你那么为我着想,怎么不好…”

这样做的结果,好到她被宫人忽视作践,好到另一个女人占尽他的宠爱,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好到她血崩小产,他陪伴守护的人也不是她…

“不要说了!”皇帝忽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他控制不住地将眼前的人压进怀中,抱得紧紧地,“茵茵,茵茵…”

他沉浸在她的仰慕、痴爱和痛楚中,久久不能自拔。

“阿延,你痛吗?被我欺骗的感觉是不是很痛?”她轻声问,复抵开他缓缓嫣然, “你说她是我的挡箭牌,没有机会抢走一丝一毫的你。可你骗了我,你违背承诺真正宠幸她的那一日,我也是这么痛的。”

“我其实还是怪你的。”她在皇帝刹那收紧的臂膀间,低眉轻道。

“我嫌你脏。”

皇帝身体的肌肉紧绷,额角青筋暴起,脸因痛苦而显得狰狞。

可她仿佛无知无觉,继续平静地吐出三个字。

爱恨

“我恨你。”

这句话音一落,空荡地殿阁中便再无人声,久久地安静下来。

白薇却能感觉到皇帝抱着她的身躯,正慢慢地僵硬起来。可他依旧抱着她不放手,甚至是死死地把她按在怀里,让她险些不能呼吸。

“…何必呢。”她往日眼角眉梢的青涩尽皆褪去,像是在一夜之间因巨大的风浪成长了起来。

只是安静地道:“虽然此番你没有说,但摘梅那日起我就懂你的意思。你说的我都明白,等舒妃诞下皇子之后,我才能和你有一个孩子。倘使她这胎生得是公主,又或者干脆就生不下来,我依旧不能生。”

“到时候我若有孕,岂不是要生生将胎儿打落。”

“不可能!”皇帝猛地反驳她,可转瞬对上她无波无澜的眼睛,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不是的…

即便舒妃生得是公主,他又怎么舍得让她落胎。她是他最疼最爱的茵茵啊…

是他生命里不可缺少的、唯一的、最重要的女人!

然而…

朝政又该怎么办,难道当真要纵得楚家嚣张,为皇室姑息养奸吗?他痛苦地想着。

“你素来果决,唯独在我的事上踟蹰徘徊。”白薇依旧静静地和他对视, “你看,你是不是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好不容易原谅了你,你自要与我欢喜一场。至于孩子,这问题你已头疼太久,便是趁着一时欢愉放一放,也无大碍。”

“朕绝没这么想过!”他牙根紧咬,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上面了,可她下一句用温淡口吻说出的话又让他泄了力气。

“那我此番有孕的后果你也没想过,对吗?”

白薇的眸光清冷,唇边是涩然的笑意。

“阿延,你可以在这件事上优柔寡断,因为除了我,你还有后宫三千佳丽。除了我的孩子,还有天底下无数的女人愿意为你生。可我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喉头像哽着铅块,咽不下也吐不出。

那些女人不过是调剂的玩意儿,怎么能和她相比?可她不会信。

他可悲地预料到了她的不信。

“…我的孩子也只有我一个母亲。”

“他甚至不知道,在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已经厌弃了他。是,我懂你支持你,为你苦为你痛为你傻。我热烈地期盼你站上最高的地方,仅仅因为你想,我便愿意。可是他的人生不属于你,不属于我!我对你的支持和期待,绝不包括拿他的命去换!”

“我绝不允许你们妄自决定他的人生!”

冷静不复存在,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揪紧心口的位置,红了眼眶,近乎是防备与警惕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看见了那样的情景。

那让她惧怕颤抖地、一如曾经小产时的情景。

她终于击溃了他长久以来稳固的心防。那双陌生警惕的眼睛仿佛在说,天地间唯她一人欢喜心疼着他们的孩子,他是和旁人联合起来伤害他们母子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