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不敢回头,七王的狠辣手段与美貌是齐名的,一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这样一个人,能躲多远是多远吧!

大宸

七妹与四姑娘回到赵府已逾戌时,华珠鬼主意多,避开看门小厮不成问题。府内早安排了丫鬟里应外合,一方抛石引人,一方伺机开门,配合得天衣无缝。赵四娘子轻车熟驾,俨然不是头回这么干,明珠在边儿上眼睛都瞪圆了,心中暗暗比了无数个大拇指,直道四姐姐真乃奇女子也。

月上高枝,空皓的华光洒落满园,在积雪上头打亮一片迷茫的光影,近看是雪,远望成湖。集市的喧哗热闹犹在眼前,明珠只觉耳畔人声依稀,骤然从寻常巷陌回到廊腰缦回中,两个姑娘都有几分不适应。

罢了,除夕要守岁,总之也不兴眠,索性蹲坐在廊庑下闲谈。

明珠神思惘惘的,明眸中迷着一团薄雾,脸上愁云密布。华珠凑近过来细打量,忽然一笑,拿肩膀往她身上搡了搡,打趣儿说:“瞧你这模样,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想什么呢?”

年关里忌讳提“死”字,七姑娘听得瘪嘴,侧目道,“若是这话被父亲知道,不知又要怎么罚你了。”说着伸出根嫩嫩的指尖戳华珠,正经八百的语气,“姐姐们都大了,兰珠长姐眼看便要出阁,你也差不离,凡事还是谨言慎行一些吧。”

华珠嗤笑她,“了不得,瞧瞧这老气横秋的样儿,还敢教训姐姐了!我可从没把嫁人当做回事。”说着眸光一闪,蓦地想起了什么来,赶忙追问道,“对了,方才在市集上好好儿的,你怎么忽然闹着拽我回来?还说有煞神,看见谁了?”

“我看见……”后头的话戛然而止。

不对,不能告诉华珠她看见了萧衍。明珠抿唇,她如今是十一的年纪,此前从未见过七王,即便打照面也认不出来才对。道理说不通,那怎么办?若是将一切都对四姐姐和盘托出,只怕会被华珠当做疯子吧!

她惶惶,连忙打了个哈哈随口敷衍,摆着手道:“其实没看见什么,我就是怕回来晚了让父亲阿娘发现嘛,所以、所以就……”

“所以就什么?”华珠心中气恼,一连朝她甩了好几记白眼,“所以就诓我?还说什么人命关天,你还挺能诌的么!长得一副老实巴交样儿,满肚子坏水儿!”

她理亏,被说道了也不敢反驳,只能埋着头一个劲儿地同华珠赔不是。两只小手对揖起来长拜下去,小脑袋垂得低低的,挤着嗓子义正言辞道:“姐姐息怒,这事横竖是我不对,还望姐姐念在我年幼无知,且饶了这一回吧。”

说“年幼无知”这四个字时,明珠暗暗吐了吐舌头。虽然皮仍旧是十一的皮,可里头的芯儿囫囵变了,她一个十七八的大姑娘说这话,确实有那么些倚小卖小的意思。

不过赵七娘子打小受宠,合府都拿她当心肝肉似的宝贝,华珠也不例外。她喜欢这个妹妹,也没想过真要与她置气,见状皱着眉一拂手,豁然大度的姿态,“罢了罢了,与你个小丫头见识,我吃饱了撑的!”

正说着,背后传来一道含笑七分的声音,拖着嗓子慢慢悠悠道:“谁吃饱了撑的?”

明珠诧异地回眸,只见一位俊美威仪的少年郎。二兄赵礼鑫迈着阔步昂然而来,除夕这等吉日,男儿的打扮也务必周正,鑫二爷着绛朱色素纹箭袖,腰间坠宫绦,步履行径间英姿勃勃。

大越文武兼重,文人骚客之流都兴着褒衣博带,赵家三郎便是其中一个。然而二郎却不同,这位二兄自幼筋骨佳,儿时曾请高僧算过八字,被批为将才,他好习武,拳脚身手在世族同辈里算是佼佼。

习武的男儿言行爽朗,不拘小节,不似礼书那般循规蹈矩,自然对妹妹们的管束也少。是以明珠华珠都喜欢他,小时候时常一同嬉闹,后来年纪渐长懂了男女有别,可感情还是不减的。

见二兄来,明珠面上绽开一朵大大的笑颜,甜着嗓子招招手,喊了声鑫哥哥。

赵礼鑫上前,垂了眸子居高临下看过去,只见赵氏两位如花似玉的娘子蹲坐在廊庑上,他挑眉,撩了袍子在明珠身旁坐下来,道,“你二人倒是悠哉,不与母亲她们去剪窗花,却躲到这儿来谈天说地。”

华珠侧目看他一眼,眉微皱,“二哥凭什么这样说,咱们就得陪母亲剪窗花,你就能四处瞎晃悠?”

二郎半握了拳头干咳两声,“这哪里一样?我堂堂七尺男儿,剪什么窗花呢!”他说着笑起来,仰头望月啧啧感叹道,“今次之战,七王大捷返京,克复失城,威拭梁寇,实振我大越雄风!将来有朝一日,我定要像七王一般,顶天立地,征战四方。”

明珠小手托腮,侧目,面色说不出的古怪,试探道:“听二哥这话,你心中对七王殿下极是崇敬?”

“当然了!”礼鑫答得不假思索,箭袖一甩哗啦生风,豪气万丈道:“殿下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便北上御敌,如今不及弱冠便已立下赫赫战功,何等豪杰!”

女孩儿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很重,边儿上赵四姑娘听得兴致勃勃,凑上去接口:“果真么?京中盛传,七王殿下貌若仙人,艳名远播,此话究竟是真是假?”

七王少年拜将,大败梁敌,在世族子弟中简直成了一段传奇。赵家二爷年方十五,正是血气方刚胸怀豪情的年纪,自然将七王奉作目标楷模。

高门男儿的消息一贯比娘子们灵通,二郎知道得多,也乐意同妹妹们分享,复道,“假不了,‘玉人’岂是浪得虚名?姿仪容貌俱无可挑剔——”说着,礼鑫眼珠子骨碌一转扫向华珠,上下打量一番道,“你问这么多,莫非有什么心思?”

华珠来不及开口,边儿明珠就忍不住了。她秀眉大皱,两只小手撑腰道:“‘玉人’二字,不过是形容他喜怒不形于表罢了。行军之人自当磊磊落落,七王城府极深,哪儿有鑫哥哥说的那么好!”

二郎一边眉毛挑起老高,“小小年纪的丫头片子,懂得什么!当七王殿下是等闲人物,竟敢在背后胡言乱语坏人清誉,给我住口!”

“我……”明珠支吾了半天没挤出半个字,毕竟是兄长,出言顶撞已是不该,受了苛责再驳斥,那就更目无尊长了。她瘪着嘴咬咬唇,最后怅然叹息,两只小手对握胸前,一揖,垂首不甚情愿地挤出几个字,“二兄息怒,我再也不敢了。”

将来七王会御极,那是一个有手段有谋略又心狠手辣的人,追随之恐惹火上身,以赵氏的显赫,对他退避三舍又不大可能,那么就只能来往但不得罪。如此想来,二兄敬重他也没什么坏处,怕只怕这个实心眼子没有防人之心,将来遭人利用。

正惴惴不安,华珠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含笑轻轻拍了拍明珠的手背,小声嘀咕道,“人家现在是七王的脑残粉,你和他撕什么啊?且由他去吧。”

二郎眉毛越挑越高,右手比划到耳朵旁边,道:“你们俩说什么?大点儿声!”

一个念头窜进脑子里,明珠抿唇一笑,“没什么,我们说二兄……”她逐渐朝礼鑫凑近上去,蓦地捧起雪渣子劈头盖脸给他扔了过去,紧接着旋身拔腿就跑,“是傻子!”

“好啊……两个小丫头片子!”礼鑫毫无防备吃了满口雪沫儿,气急败坏追上去,“别跑!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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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来走亲串户不休,明珠是嫡女,自然时时都被侯爷与孙夫人偕同身旁。今儿个靖国公府,明儿个长公主府,太平日子总是飞快地过,眨眼间便到了初十,启华皇后的寿辰也如期而至。

当今天下,帝后锦瑟和鸣,皇后的尊荣被彰显到了极致。启华皇后名为盛渡茗,是大名鼎鼎的汉中盛家之女,娘家不容小觑,加之皇后得圣心,这场寿宴自然也办得极为奢华浩大。

赵氏是当朝第一世家,受邀赴宴理所应当。早早的,明珠便被孙氏亲自从被窝里提溜了出来,衣裳拿最体面的,簪珥也拿宫中御赐的贡品。七姑娘睁着大眼睛往西洋镜里打量,里头的小姑娘明眸皓齿,纤白美丽,无论哪一处都格外娇俏动人。

她心头暗暗瘪嘴。今日的寿诞其实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皇后有意在世族中为太子挑选正妃,兰珠才是他们赵氏的正角儿。不过也足见父亲母亲对此事的重视了,她一个陪衬都这样精细。

走出棠梨苑时天已大明,积雪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孙夫人牵着明珠的手出了兽头大门,打眼望,只见侯爷同兄姊们已经在等了。她乌黑的眸子在长姊身上细细端详,兰珠着碧色织暗花竹叶锦裳,周身隆重。

赵氏大娘子生得美,模样周正姿容端庄,再繁复的装束也不显得累赘,反而愈显出几分世家贵女的雍容来。

如此美人,也难怪太子要对兰珠一见倾心了。

明珠面色稍暗,心中悄然打定主意,接着便听二兄在前头招呼,她应声,莲步轻移上了华舆。驱车的马夫拎了鞭子往马股上甩下去,哒哒马蹄扬起细微尘埃。

宫城前有金吾卫按例检视,随后长揖见礼,由内监引着赵氏一行往宫内走。明珠同华珠挽手走在最后头,抬眼望,侯爷夫人正低声朝兰珠交代着什么,她间或点头应是,大多时的神情却是麻木迷茫的。

华珠在后头皱眉,压着嗓子道,“看来今日父亲母亲是有备而来。”说着瘪嘴,表情鄙夷,“他们择婿,都全然不顾兰珠的感受么?若是兰珠不喜欢怎么办?”

明珠但笑不语,眼底染着淡淡凄然。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世家女的命途不就是如此么,随时都要做好为家族牺牲的准备,小我与大我之间,必然要作出取舍的。

入得大宸宫,方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盛世。

庞庞皇皇的宫城,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五步见一楼,十步见一阁,活水引入宫墙,建起一方偌大池泽,长桥卧波,复道行空,极尽华美骄奢之能事。

明珠悄然侧目观望着,隐绰间瞧见前方宫道上过来一行人。前头的那人身量极高,着亲王服冠,冕旒上的九串五彩珠玉垂落,遮了眼睛,只能看见一张线条起菱的薄唇。

挺拔如松,冷肃疏离。

……天呐,竟然是他!

她先一怔,待看清那人的面貌后脸色大变,下意识将脑袋深深埋下去。帕子一抖举起来,遮住脸,只露出一副尖尖的小下巴。

七王

宸宫庞庞,琉璃瓦与朱墙相交织,在浩瀚天地间形成了一张巨网,金碧辉煌,波涛诡谲。近处是烟波如画,远望是蜂房水涡,盘盘囷囷,矗不知几千万落。七王逆光而来,惶惶大片宫楼落在他身后成了陪衬,他的面目背光,看不清五官,只有日晖为他周身轮廓镶起光圈,淡淡的,凉薄的,同那浓烈的肃杀之气相映成片。

脚步声雷霆大作,赵氏诸人纷纷侧目,抬眼望,东长街上一行人由远几近,领头的高个儿男人眉目舒展,神情却是漠然的,相貌五官从昏沉阴影中突围出来,璀璨得能发光。

从兵刀血刃里走出来的人,看惯了尸骸成山,见遍了马革裹尸,面目应当是粗犷的,甚至有几分狰狞,萧衍却不这样。他背脊笔直,身姿英挺,每一处五官都跳脱了人对“美”字的想象。长腿阔步而来,分明从容沉稳,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帕子挡了脸,明珠的视线也被遮挡,可即便不看,她也知道他正朝着这个方向过来。呼吸稍有些困难,她将头埋得更低,只觉心口像被只无形的手缚住了,紧张同惊惶丝罗密布将她笼罩。

完了完了,刚一入宫便同这位煞神迎面相遇,她这命途也忒多舛了!赵七娘子心中涌泪如注,堂堂一位亲王,除夕那晚被人撞见逛窑子,这事儿真是怎么想都觉得荒唐!她饮泣着暗自祈祷,一则巴望那晚夜色昏暗,二则巴望这位殿下眼神儿不好,总之千言万语一句话,别将她认出来!

寒冬腊月,背上的锦裳却被冷汗打湿了,明珠惶惶不安,只听见前头父亲母亲齐声道,“参见七王殿下——”几位兄姊也跟着揖手见礼,她回过神,连忙将脑袋往胸口上埋,甩着帕子朝他恭谨道万福。

七王略垂眸,森冷的视线从承远侯一家的头顶掠过去,经过她时没有片刻的停驻,复寒声道,“侯爷夫人不必多礼。”

这嗓音难以描绘,悦耳却淡漠,冷凝如瓷。

明珠抿唇,跟着兄姊爷娘诺诺言谢,这才施施然站直了身子,老老实实立在华珠同二郎身后,低眉垂首,大气不出。

承远侯同七王算同僚,见了面自然得寒暄几句。官场上那一套,讲究颇多,大越朝廷才人辈出,赵青山能官居高位,自然有常人所不及的地方。他教子森严古板,朝堂上却是个左右逢源的好手。这七王虽四年前与东宫之位失之交臂,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少年拜将,征战沙场大败梁贼,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大捷回京,自然是各方势力都想拉拢的香饽饽。

心中忖着,侯爷揖手,笑盈盈道:“殿下别来无恙。此前听闻殿下力挫梁寇,将之驱离我大越边关三百里,着实大快人心!殿下可谓立了大功一件哪。”

他听了微勾唇,笑色却不达眼底,话音出口,仍旧是淡漠疏离的口吻,道:“梁寇犯我边塞,扰我百姓,本王奉旨出征,本就是行护国安邦之职,不敢居功。”

“殿下有此心胸,实乃社稷之福。”赵青山拱手称赞,说完侧目,朝身后的礼鑫递了个眼色。二郎会意,提步上前,侯爷复又含笑道,“殿下,这是犬子。这孩子习武已有七年,如今也算略通皮毛,改日若有幸拜于七王麾下,还望殿下指点一二。”

鑫二爷是个实心眼,年岁不大,对朝堂的接触也不多。不过毕竟出身高门,不精通,耳濡目染却总是有的。听了这话,隐约也能猜到几分父亲的心思,加之他心中的确尊崇七王,因揖手深拜下去,道,“赵氏礼鑫,还望殿下日后多多指教。”

萧衍冷眼观望,自然对承远侯的心思心知肚明。他的目光稍移,不着痕迹瞥了眼立在后头的赵氏长女。今日皇后有意为太子选妃,他携嫡长女入宫,又说要令郎子拜于自己麾下,算盘打得倒是精细。

他轻哂,气定神闲与赵青山打官腔,“令郎诞育名门,一表人才,日后必定前途无量。”言罢侧目,不咸不淡的口吻,“赵兄与本王年纪相差不多,指教不敢,往来权当切磋。”

“承蒙殿下抬爱,礼鑫不胜欣喜!”二郎大喜过望,拱手展颜道:“曾闻殿下在兵法上头的造诣极高,改日必定亲自登门讨教!”

牵上线搭上桥,赵青山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复朝七王道,“老臣多谢殿下。”说着掖袖一比,恭敬万分的姿态,“殿下可也是往昭德宫向皇后祝寿?请。”

萧衍却道,“父皇传召,想是有急务,侯爷自便吧。”说完略抱拳,旋身提步,领着一众将领疾步去了。

女人对官场上的东西多不关心,明珠倒听得极其认真。正聚精会神,忽然听见脚步声大作而来,不由唬了一大跳,赶忙将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埋得更低。

七王从她身旁行过,途经她时面无表情,甚至连些微的侧目也不曾有。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与他擦肩而过,待脚步声渐渐远去方才落回了肚里。绷着一根弦,如今松懈下来不由浑身发软。她暗暗平复思绪,抬手一抹额头,这才惊觉出了满身的汗。

看这模样,应当并未认出她来。明珠胸中的大石头堪堪落地,忽闻边儿上的华珠开了口,捂着心面色有些惊悸,压着嗓子朝她小声道,“看来你说的不假,的确不是个善茬儿,模样倒是顶好的,可那一身的杀气,啧啧。”

“嗯嗯!”受到赞许,明珠很是高兴,连忙点头如捣蒜,握着小拳头正色道,“四姐姐你看,这下相信我靠谱了吧。”

四姑娘若有所思地颔首,明珠打望她几眼,忖了忖,复换上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正经八百说:“姐姐好美色,一会儿寿宴上,不如擦亮了眼睛观望,听说宣王萧穆也是个美男子。”

华珠古怪地看她,愣了愣才挤出几个字来,“幺宝,你姐我才十三呢,不急着找郎君吧……”

“这有什么关系?”明珠小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半眯了眸子朝她飞去一记眼神儿,“未雨绸缪嘛。”

赵二郎屈指狠狠在她头上弹了下,明珠吃痛,小手捂着额头怒冲冲地抬眼,不满道:“二哥这是做什么?下手这样狠,要杀人灭口吗?”

礼鑫皱眉,指了指前头道:“父亲母亲走多久了,我看你二人神飞天外了!”说着便大掌一伸轻轻搡了七妹和四妹一把,换上副语重心长的语气,压着声儿道:“这儿是宸宫,天潢贵胄所在,稍有差池便要万劫不复的!”

明珠仍在揉脑门儿,抬眼一瞧,果然父亲母亲带着兰珠已经走出一截儿了。她皱眉,回过眼瞪二郎,鄙夷道:“二哥分明是在报除夕那日的掷雪之仇!”

华珠担心七妹真的生气,腿儿一抬便朝礼鑫踹了过去,扬手威胁道,“让你丫儿的欺负幺宝!再打她一下试试!”

“你……”二郎一双眸子瞪得硕大,可四妹刁蛮跋扈是出了名儿的,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真的招惹她,只愣在原地“你”了半天没说出个下文。

明珠皱鼻子朝他做了个鬼脸,接着便挽了华珠的手扬长而去。

“好啊你们俩,联起手来欺负我这个老实人是吧?目无尊长,岂有此理!”赵二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念叨了几句又讷讷住口,他一大老爷们儿又是做哥哥的,和两个丫头片子计较什么呢!遂叹气摇首,哼一声广袖一震,昂首阔步跟了上去。

穹窿放晴不过一个早上,没过多久便又开始落雪,大片大片,鹅毛似的从头顶飘落下来。宫人们每日清扫的金琉璃瓦上也积起了雪,一层层累着一层堆砌,日光照耀下反射出道道清亮的雪光。

萧衍从议政殿出来已近午时。

身后近卫孟楚撑伞,他缓步下高阶,立在殿前的空地上微仰首,目光漠然落在殿前的丹鹤铜龟上。今日是皇后寿辰,奉天殿里头有大德诵经,梵音依稀回荡在偌大的皇城,空灵的,不大真切,使人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然而片刻终归只是片刻,回过神后仍旧身处这座禁宫,朱墙金瓦,混沌无形。

起风了,雪也开始打飘,偶尔一片落在他的眉心,冰冷入骨,他却感受不到凉意。雪中浮起薄雾,远处山脉的轮廓也变得昏沉不明,他漠然观望,少顷有脚步声传来,他微微侧目,见是昭德宫的内监李德义。

李公公躬身上前,毕恭毕敬道,“七王殿下,皇后娘娘前儿得了些蜜蜡,串了珠子,着小人给殿下们送来。”说完一个眼色使过去,背后小太监连忙呈上了个红底黑面珐琅盒,扣了小金环打开盖,一串蜜蜡手珠横陈其中。

他淡淡瞥一眼,“母后有心了。”

李德义揖手见了个礼,这才躬身退下去,回昭德宫交差复命。

手珠是质地极佳的蜜蜡,薄光之下几近透明。七王拿起来端详一阵儿,唇角绽开一丝讥诮的笑。做不到慈悲为怀,心如止水,空念几句佛号能够超度什么?他这一身的杀孽已经重得无法超脱,所以再添多少笔也无妨了。

“哐”一声响,他将蜜蜡珠随手扔回珐琅盒,提步往昭德宫的方向去,道,“让你查的事查清了么?”

一旁孟楚沉声应是,恭谨道,“回殿下,几个世家中,皇后娘娘似乎属意靖国公嫡女扬娆为太子妃。”

他漠然,微颔首,“情理之中。”

孟楚略琢磨了瞬,又小心翼翼试探道,“赵杨孙盛四大氏族,皇后替太子择了杨家这座靠山,殿下何不趁机将赵氏收入囊中?”

七王半眯了眼,想起方才的一瞥。

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白白嫩嫩,小手小脚,头垂得极低,怕他认出来,恨不得将一张脸都擩进前襟里一般。

细碎的刘海儿,垂髫编成的小辫子软软垂在耳后,一阵夹了霜沫子的风刮过去,那丫头被冷得缩了缩脖子,雪白的耳朵根浮起淡淡一层粉色。

稚嫩青涩,同时又娇艳欲滴,简直能轻易催生任何男人的破坏欲。

“赵氏?”萧衍唇角勾起一丝笑,极缓慢道,“倒确实有些缘分。”

起承

启华皇后三十五岁寿辰,按例祝晚宴,宴席设于宸宫正南方的华璋殿中。可历来贺寿有规矩,不能掐着宴点进门儿,提前是务必的,祝寿人家愈是显赫,宾客们到的便愈早。而今日唱正角儿的是大越国母,诸名门望族更是不敢怠慢,午膳前便亲赴昭德宫参拜献礼。

宫婢打头躬身引道,领着赵氏一族在宫道廊庑下穿行,直往昭德宫去。明珠静默不语地跟在后方,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前头婢子道了声昭德宫至,她微抬眸,一座金碧堂皇的宫阁便坐入眼中。

汉白玉月台上矗立着日晷与青铜丹鹤与玄武,庄严气派如泰山压倒,直教人不敢鄙视。她眸儿微转,目光依次掠过飞檐斗拱与琉璃宫灯,最终落在宫门正上方的金漆匾上。上头的字迹笔走龙蛇龙飞凤舞,书“昭德宫”。

到了宫门前稍顿步,引路宫婢上前通传,月台上立侍的宫人复次第朗声,高呼“承远侯携家眷求见”。家主大妇掖手恭候,娘子郎君们亦垂首缄默,少顷,宫靴踏过门槛出来个白白净净的圆脸太监,抱着拂子躬身一笑,道,“侯爷,夫人,娘子郎君们久候了,娘娘传。”

承远侯略拱手,口中道个谢,接着便领着一家提步入内。

宸宫后妃崇佛,昭德宫中燃藏香,丝丝袅袅的薄雾,氤氲得一室飘渺如仙境。明珠臻首微垂,一双小脚压着碎步娉婷进大殿,视线落在地毡上的五福四喜纹路上,同爷娘兄姊们一道行跪叩大礼,道:“参见皇后娘娘,恭祝娘娘长乐无极。”

启华皇后端坐主位,着盛装,描斜红,百鸟朝凰髻的金饰晃花人眼。大越国母,盛家嫡女,显赫的出身为这位风姿绰然的美人加码润色,不言语,尊荣气度却自然而然流淌出来。她唇角勾着一丝端庄笑容,平柔道,“侯爷夫人不必拘礼。”说着便请赵氏一家平身起来,吩咐宫婢替侯爷与夫人赐座看茶。

内监们默不作声交接贺礼,查视一番妥帖无误,便由捧礼册的拿笔记录在案。皇后含笑,捻着茶盖拂沫子,也不喝,只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几个孩子面上掠过,颔首称赞,“令郎仪表部分,千金们也钟灵毓秀,侯爷与孙夫人真是好福气。”

承远侯低头揖手应话,神色间极是恭敬,道:“承蒙娘娘谬赞,臣受宠若惊。”

尊长入座,小辈没有同坐的道理。娘子郎君们垂首端立,闻听此言,当即掖双手而拜,齐声道,“皇后娘娘谬赞。”

启华皇后拿帕子微掩口,转眼看向孙夫人,轻笑道,“夫人美貌,三位千金也是天人之姿。”说完略侧目,视线在三个少女面上细打量,经过明珠时眸光微闪。只见这小丫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模样却极是精巧,明媚纤白,灵动得教人移不开眼。

赵氏幺女的容貌在京中向来有盛名,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她看了喜欢,招手柔声道,“来,你过来。”

七姑娘明眸微抬,皇后十指纤纤,鎏金护甲泛光得有些刺眼。她晶亮的大眼睛里掠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恢复如常。复垂了小脑袋依然上前,两只小手交叠蹲身见礼,细细软软地喊了个皇后娘娘。

“叫什么名字?”皇后问道。

“回娘娘,”小丫头恭谨有度,只是嫩嫩的脸儿上有些怯意,柔声道,“臣女明珠,在家中行七。”

“好名字。”启华皇后绽唇,侧目望向孙夫人,道,“这小丫头乖巧可爱,本宫见了就喜欢。日后夫人常来宫中走动,将明珠也带上。”

明珠心头稍稍松泛一口气,面上却一丝不露,又闻母亲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含笑恭谨,“臣妇遵旨。”

承远侯面上笑容不减,心中却暗暗盘算起来。后宫中事与前朝,历来息息相关。今日皇后大举寿宴的真正目的,京中显贵都心知肚明。太子是储君,正妃之位至今悬空,各大世族不是睁眼瞎子,自然人人都想将女儿推上太子妃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