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满心的忧急,却不能说出口来,踌躇了回,咬牙道:“先帝身边那个昌内侍监,今怎么样了?”徐清想了想:“他倒是有些儿可怜,从前何等风光,父皇一去,谁还记得他呢?圣上身边的如意从前倒是他徒弟,待他也算恭敬,可这内侍监只有一个,若是昌盛占着,如意也只好做少监,说不得有些委屈,是以如今昌盛已告了老,昨儿就出宫去了。舅母寻他有事儿?”徐氏听徐清这几句倒是与昌盛勒索高鸿时的话合上了,可正因为这个合上,倒叫徐氏更不安,昌盛提着太后的那几句是甚意思?
不独徐氏自家想不明白,便是高鸿听了徐氏的话,也是愈发地糊涂,昌盛便是贪婪,也不能毫无来由地说那番话。那谢显荣是个什么人?!他的太后的嫡亲兄长,能惹得太后不喜欢,可见心黑哩,若是把这话去问他,无异于与虎谋皮,便是再与高鸿一个胆也不敢。去问昌盛?那句话就要了他两万两去,真要昌盛解说,还不知能要多少哩,高鸿只得强自忍耐。
又说高鸿与徐氏满心惴惴的等待了将近一个月,宫中朝中却是风平浪静,仿佛太后对徐氏的那一场敲打,不过是徐氏是一场噩梦,夫妇两个才透出一口气时,以为玉娘不过是要他们夫妇安分些儿,正惋惜白叫昌盛敲了两万两银子去时,朝中还是出了事儿。
第385章 突然
这事儿说来倒也可大可小,却是从前与高鸿一块儿倒卖盐引的那侍郎宋朗叫御史参了,道他宠妾灭妻。高鸿虽在外头有个卿卿,可家中连个姬妾也无有,待徐氏虽不好说是情深意重,却也没甚亏待之处,是以家中风平浪静。宋朗却不同,他七年前得着个宠妾,唤做莺儿,生得娇滴滴一团的俊俏,直将宋朗迷得神魂颠倒,将从前的妻妾一概抛在了脑后。他那原配妻子田氏从前虽也有产子,可屡产屡殇,将身子也搞坏了,偏又是个老实过头的,经了这些事后,愈发不能辖制宋朗诸妾,如今年纪老大,更是退避三舍。偏那莺儿生得霸王脾性,得寸进尺,竟以田氏多病为由,唆使宋朗将田氏挪去了后院一间偏房,倒把正房与她住。
可宋朗妾室即多,子女也多,田氏是他们嫡母,叫她占着正房嫡室,他们也无话可说,可叫个出身平康的莺儿来占,谁肯忍下这口气,就有人偷偷地将消息漏与了田氏的兄弟田庚。
田庚与田氏并不是同母所出,是以并不和睦,逢年过节也少来往,这也是宋朗敢将田氏挪去偏院的缘故。不想自家姐弟不和睦是一回事,自家姐妹叫人欺辱了又是另一回事,听闻得自家姐姐叫人宋朗这般欺辱,这口气怎么咽得下,直打上门来,扯着宋朗要去见官,告他宠妾灭妻。
那田庚虽无官职,却也有功名在身,一般能直入大理寺大堂,宋朗只得软了气性,反来哀求田庚,直道定然改过,转头就命人将莺儿挪出正房,依旧叫田氏回来,想田氏为人素来软糯,能回正房做她的正房夫人,必肯息事宁人。只消田氏自己退让,田庚也无可奈何。不想实在是天意弄人,因田氏不得宋朗喜欢,本性又实在可欺,连着家下人等也敢怠慢她,是以她在偏房住着时,本就是病入膏肓的身子,这口气一受,哪里还撑得住,竟是渐渐就不成了。服侍的那些人也不尽心,看她不喊人,乐得在一边躲懒,等宋朗遣人去接时,只剩了最后一口气,才抬进正房还没来得及与田庚说句话就不成了。
田氏这一死,宋朗直是魂飞魄散,莺儿看着田庚横眉立目地看她,一副要拿她去抵命的模样,哪得不怕。她倒也乖觉,抱着宋朗的腿直哭,道是她死也就罢了,只可怜了她腹中孩子。宋朗本就不舍得莺儿,叫她这一苦求也就心软,反倒来哀求田庚。
田庚倒是个明白人,知道此事的根由都在宋朗身上,也不与宋朗纠缠,破门出府,次日早朝时竟是亲自敲了登闻鼓来鸣冤。
登闻鼓这一敲,自然惊动圣听,唤上朝来一问,各自咋舌。群臣们家中置有姬妾的不少,可大多是妻既是妻,妾便是妾,泾渭分明,从无干犯,如宋朗这般将妻子赶出正房的,致使原配病故的,倒是绝无仅有,是以人人侧目,竟是无人肯替他出面辩解一二。虽少有因宠妻灭妻叫革职的,可从此仕途受阻也是有的,是以宋朗想来想去,惟有求一求高鸿,到底高鸿是晋王亲舅舅,他若肯开口,总能有所转圜,便把双眼来看高鸿。
不想高鸿是吓破胆的,又听田庚说的那些惨情,忽然就把昌盛说的“咱们太后娘娘是个公平慈悲的,顶见不得人蒙冤受屈,若是有人蒙冤受屈而不能昭雪,叫她老人家知道了,是要不喜欢的”想起,全不顾太后不能知道这等后宅阴私,便是知道了,一道旨意就好将田氏救出生天之情,一心以为昌盛所说即是此情,竟是出班直指宋朗内帷不修,这等无德之人不配在朝为官,合该革职去官云云。
宋朗看着高鸿出列本是满心欢喜,不想高鸿不独不肯救他,反是个落井下石,直气得双目血红,抖着手指了高鸿,口唇蠕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得,便是他与高鸿从前有些儿纠葛,那可是杀头的罪名,虽是恼恨高鸿落井下石,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只得忍气吞声地叩首请罪。
旁的御史虽不喜宋朗为人,可这到底是后宅事,宋朗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田庚所告便是查准核实了,也不能为他们增加清名,是以都不肯出头。唯有那个芮御史,因在梅佳一案上丢了回大脸,自觉羞辱:若看人笑,便疑心人笑他;若看人聚在一起说话,又疑心说的是他;人与他话少了,便觉着人瞧不上他,不肯与他说话;若是人与他多说几句,又以为人在嘲弄他;这些日子可说是如身在荆棘,转侧不安,久欲了结此事,因只是无有机缘,这回田庚敲了登闻鼓,只以为是天降机缘叫他翻身的,恰是正中下怀,当时出班,愿领旨前往核查。
景晟不喜芮御史为人蒙昧功利,只他还记得乾元帝生前教导,这等好名之人用得好时恰是一柄好刀。若是大案要案,使这等人去多半儿要坏事,可这样后宅事,他即肯出头,倒是好用上一用,本就有心点他,不想他景晟出列请命,当即准奏,含了笑道:“还望芮卿勿枉勿纵,仔细查来。”芮御史得着景晟这几句话,可说是心花怒放,脸上几乎放出光来,将胸膛也顶了起来,昂然称是。
是以景晟点了大理寺少卿为主,芮御史为副,点了一班衙役,带了宋御史往宋府而来,先将家下人等都看住了,又将诸妾都提了出来,查问哪个是莺儿。莺儿仗着宋朗宠爱,连着田氏也不放在眼中,何况诸妾,总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将人都得罪干净了。这回看着上官问话,诸妾们便将莺儿推将出来。
莺儿惯是个会做戏的也知道些厉害轻重,哪里肯认自家□□嫡妻,反说诸妾嫉妒她得宋朗喜欢污蔑与她。又凄凄切切地对了宋朗哭,只望宋朗瞧在她腹中孩儿的份上再救她一回。不想宋朗能待田氏绝情,待她又有多少深情,看着自家前途尽毁,早是万分懊恼,不怪自家行事昏昧狠毒,反怪莺儿妖精害人,是以莺儿把个泪眼来看他时,他只扭了脸去不做声。
芮御史是有意要做成功的,看着这样,将脸儿一沉,直道莺儿是个刁毒妇人,不用重刑不肯招承,当时就喊打喊杀起来。莺儿平素再大胆儿,到了这时也慌张起来,膝行着往宋朗面前爬几步,待要探手去扯宋朗官袍的下端,已叫宋朗一脚踹来正踢在心口,顿时倒翻出去,这也是宋朗是个文弱书生,莺儿这才无有大碍。
不想莺儿倒也是个角色,看着宋朗这一脚踢来,知道他是绝情的,不能救她。而她对田氏做下的那些事儿,以大殷律论罪起来,杖责下狱还是轻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左右是个死,便加个妾告夫主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死两回么?!莺儿一狠心,竟就从地上爬起身来,与芮御史与大理寺少卿磕了头道:“妾江莺儿,从前是留香阁的粉头,是宋大人将贱妾脱了籍,纳为妾室。妾仗着宋大人宠爱,对宋大人嫡妻田氏加以折辱是实,并不敢辩,只是若无宋大人首肯,妾又哪里来的胆子与人手将夫人撵去后院呢?宋大人你说可是?”
宋朗叫江莺儿这几句气得脸上通红,待要来踢打一番,又有大理寺少卿与芮御史看着,不好轻举妄动,只得紧咬牙关强自忍耐。不想江莺儿笑眯眯地又道:“这都是小节,妾送一份大功劳与两位大人,宋大人身上还有桩要命的案子哩。两位大人凭着那案,必能加官进爵。”
江莺儿这话出了口,宋朗原本气得通红的脸上顿时变做铁青,怒道:“贱人!你莫要胡乱攀扯!”却是叫江莺儿这几句,勾引得他想起从前的事来:江莺儿得着他喜欢,凭的不止是花容月貌,还有床第之间的内媚,常叫宋朗十分*。神魂飘荡之间宋朗也脱口说了几桩要紧的事儿与这小贱人知道,虽事后有些后悔,可转念一想,这贱人也出不得门,这些事儿她也无处说去,这才放心。只不知这个贱人这会子提的是哪件。
还不待宋朗想明白,江莺儿已开了口:“这是从前他说与妾知道的,道他有钱着呢,不能叫妾吃苦。妾只不信,他便与妾道与个姓高的将军在盐上有些路子哩。”
江莺儿这话出了口,宋朗已是站立不稳跌在地上,便是蠢钝如芮御史看着宋朗这般,也知道江莺儿说得是个实情,而那姓高的将军,本朝除着归德将军高鸿之外,还有哪个?虽归德将军是个三品,却是虚职,只他到底是晋王的嫡亲娘舅,大理寺少卿也不敢擅自做主,倒是那芮御史,不意天降下这番好事来,脸上都抽动起来,立时站起了身,点了左右衙役道:“将此妇人带走,以备圣上查问!”
第386章 冤魂
宋朗到了这时悔之无及,只悔自家轻信,竟将这样要紧的事说与这个毒妇听,如今也真好算自家弄自家了。只好在他当日不过信口一说,并无漏出甚要紧关节来,且高鸿到底是晋王嫡亲的母舅,便他是个凉薄小人,为着自家身家性命,也不能不护着他,是以倒定下神来,还与江莺儿叹道:“我从前待你如何有目共睹,今日不过没回护你,你就这样害我,可见是应了圣人所言哩: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江莺儿自知必死,听了宋朗的话又冷笑道:“这话好笑!若不是你点头,我能欺着夫人?不是你亲口夸耀,我能知道你倒卖盐引?我左右是个死,你也逃不开哩!你书房的暗格哩可还藏着银票呢。”宋朗顿时喝道:“我把你这个毒妇!”说了要冲上去打,亏得大理寺少卿带了一整班衙役来,就有机敏的,不待少卿开言先上前将他拦下。
芮御史与大理寺王少卿听到现在还有甚不明白的,对看一眼,在芮御史,心心念念要的是个不畏权贵的清正名声,宋朗还罢了,涉案的高鸿却也算得上是权贵哩,这回可真是老天有眼,与他个翻身的机会,正是欢欣鼓舞。
而王少卿心上倒是有些叫苦,这妇人红口白牙地说了,在场这许多人哩,哪里封得住口,更何况还有个想出名想疯了的芮御史。可若是查了,晋王那边必定是得罪狠了,是以心上即恨宋朗愚蠢,这样要命的事也信口与人说,也恼那江莺儿狠毒,死期将至且不安分!只是事已至此,说不得只好将江莺儿与宋朗一并拿下,又命衙役将宋朗书房看住,哪个也不许进去,方一同进宫来见景晟。
景晟听闻查个宠妾灭妻案竟是问出盐引案来,如何不怒,只是他便是年少也知道贩卖盐引是重罪,瞒人尚且不及,如何会与个妾说?心上先有些儿怀疑,因与王少卿道:“那妇人即道书房暗格中有银票,尔等可查证了?”芮御史不待王少卿开言,已抢先回道:“宋朗尚是侍郎,无有圣上旨意不敢擅查,然臣等已命衙役将书房守住,只等圣上旨意,即可搜检。”一副儿都是他当机立断的模样,直将王少卿气得将他睨了眼,芮御史自为急公好义,哪里将王少卿这一怒色看在眼中。
景晟将芮御史举动都看在眼中,默不作声,当即授一道手谕与王少卿,使他往宋府搜检。芮御史见风头叫王少卿抢了去,正要出头,就听着景晟道:“以芮卿看来,归德将军该如何料理?”芮御史见景晟问他这样要紧的话,脸上先现出笑来,忙又收住,做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道是:“回圣上,犯妇即举发高将军与宋朗勾结贩卖盐引,便该将高将军请来与那犯妇与宋朗对质。臣愿请旨前往。”
景晟微微一笑,道是:“芮御史此言倒是将高鸿定罪了。”芮御史便是再心急,也当不得景晟这话,正要请罪,已叫景晟摆手止住:“尔之忠心,朕已尽知。”当时便命人宁峤去请高鸿,又吩咐道:“勿惊之。”却是景晟知道芮御史为人,是好名好疯了的,若是叫他去了,徒生枝节。
芮御史心上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抗旨,只得领旨。景晟便叫芮御史往侧殿去暂候,自家往椒房殿来见阿嫮,到底事涉高鸿,其中未必没有景淳的影子,这即是国事且是家事,是以景晟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阿嫮。
阿嫮见景晟来时脸带怒色,便屏退殿中服侍人等,方叫景晟在自家身边做了,在他手背上抚得两抚:“元哥儿,可是朝中有甚事叫你为难了?”景晟便将江莺儿举发宋朗与高鸿合谋贩卖盐引的事与阿嫮说了,又轻声道:“如今王少卿取证未回,可儿子心上却以为是真的,归德将军到底是大哥的舅舅。”
阿嫮听在这里自是明白景晟所想竟是疑心起景淳来,不由暗叹景晟聪明没疑错,高鸿确是有份。且要说高鸿起意谋取那些银两不是景淳图谋大位做准备,真是哄鬼鬼也不能信,何况景晟是乾元帝一手调教过的,生出这样的疑问来才是正理。
只是在阿嫮心上,高鸿倒卖盐引一事与她实在是大有益处:须知倒卖盐引,不是只凭高鸿与宋朗两个就能做得下的,牵涉人员必多,虽都不在高位上,枝蔓牵绊起来,就是一股子暗流,待得翠楼到了京城,就好叫高鸿出力。是以阿嫮敲打了徐氏一回,再使昌盛往高家走一遭儿,故意索贿,再做个拿人手短的模样与高鸿透露一二,是预备着日后要复查沈如兰通敌一案时,好引高鸿出力。不想今日忽然出了宋朗宠妾灭妻故事,也不知高鸿竟是在这时生出误会来,阿嫮正想如何点破,不想竟是老天有眼,又送了转机在面前。
阿嫮便与景晟道:“元哥儿,你父皇可与你说过?为人君者不可因私徇法,即有人举发,便该仔细查证,勿枉勿纵。且你大哥也是个明理的,断不会因此生了意见。”景晟虽是持重,也到底年少,虽有意细查高鸿,却又不想叫人说他将将登基便待自家哥哥无情,这时听着母后举出父皇来,便拿定了主意,脸上方露出笑颜来,看着殿中无人便露出小儿习性来,歪着身子靠在阿嫮身上,轻声道:“娘,儿子不会叫父皇与您失望的。”阿嫮正摸着景晟的头,听着他这句,手上不由顿了顿,方道:“好孩子。”
又说王少卿见景晟起意要查,自是以景晟意思为尊,将宋朗书房抄检了个遍,果然在书架后的墙上发现一处暗格,将暗格打开,里头是一个黒木匣子,将匣子打开,里头厚厚一叠子银票,面额一千,两千的不在少数,连着一万两也有数张,总有十余万两,看得这个数目,王少卿顿时来了精神,将银票依旧放在匣中,指了衙役道:“看住了!”抱着匣子就往宫里赶。
因有了证据,景晟当时便下旨,使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会审此案,又暂将江莺儿收为证人。
宋朗待要不认又说不清这些银票的来源,待要认,认了便是个死罪,只得闭口不言,指望着高鸿那头能出些力,求得晋王出面搭救,若是高鸿能脱罪,又怎么好只问他一人。而高鸿起先是吓得魂飞魄散,可等着三司会审了,一颗心倒又放了回去,太后手上有证有据哩,若是真要治他的罪,还用盘问吗?是以也是咬定牙关不肯认承。
因着高鸿到底是贵太妃兄长,晋王母舅,三法司也不好立时对他用刑,高鸿即不能用刑,宋朗一样不能打得,只好将二人暂且收监,待得次日再请旨。
二人虽是下了刑部大牢,因到底还未定罪,是以倒也没吃着多少苦头,一人一间牢房关了,因怕他们串供,两间牢房隔得远远的。宋朗心上有事又怎么睡得着,双眼睁得老大地盯着牢房内的油灯,心上不住地猜测晋王能不能将高鸿搭救出去,若是新帝不肯容情可如何是好。想着想着,宋朗的双眼渐渐地迷蒙起来,忽然油灯猛地一爆,将宋朗惊醒,而原先昏黄的灯光已变得绿幽幽的,宋朗不由自主地坐起身来,往左右一看,仿佛四周都有人影,再定睛看去,却又没了影踪。
想及刑部刑部大牢历关押的重犯不少都是斩立决,旁的不说,前不久前死尽死绝的护国公一家子都曾关在这里,宋朗哪能不怕。正在他吓得不住地在心上默念《金刚经》时,就听着耳边一声叹息,仿佛有道凉风吹过。叫这道凉风一吹,宋朗身上手脚便有了些力气,顺着风来的方向转头看去时,就见牢房的门前站了个人,身上的囚衣叫血都染红了,却是没有头的。他的头颅叫双手托在胸前,叫鲜血浸得一缕一缕的长发垂着,把头颅的面目遮得干干净净。
看得这幅情景,莫说宋朗是个胆小的,便是胆再大些也要害怕,待要叫狱卒来,张了张口,竟是一点子声音也发不出来;待要下床到牢门前去,可手脚一丝力气也无有,只是动弹不得,眼中滚滚落下泪来,心上只念道:“不是我杀你的,不是我杀你的,哪个杀你,你寻哪个去。”
那鬼魂仿佛听着了宋朗心中默念,幽幽地道:“我死的冤!我沈如兰死得冤啊!当年李源那老匹夫为着叫他女儿当皇后,哄我暂缓出兵。可他的儿子自己蠢,贸然深入敌阵死与非命,他就恼了我,污蔑我通敌,我死得冤啊。”
宋朗吓得哭道:“沈将军,沈将军!我不是李源啊!李源已经死了,你还来找我做甚!你与他往阎罗前对质,我没害过你,别来寻我。”
沈如兰又怒道:“刘熙以通敌罪屈杀的我!我做了冤鬼,一日不与我昭雪,我便不得超生!他刘熙是人皇,我拿他无可奈何,他的皇后,嘿嘿嘿,嘿嘿嘿。”宋朗本就吓得涕泪横流,再叫这几声笑一吓,竟是失了禁。宋朗这一失禁,牢房中油灯又爆了爆,待得灯光再亮,那沈如兰的鬼魂已不见了影踪。
第387章 强忍
宋朗看得沈如兰隐去,才要松一口气,忽然又坐直了身,身上都发起抖来,这回倒不是怕的,却是沈如兰临去前那几声嘿嘿,直叫他如醍醐灌顶一般:刘熙正是先帝名讳,他的皇后,可不就是如今的太后,听沈如兰声口,仿佛要找太后寻仇一般。新帝是太后所出,且素来孝顺,若他能救得太后,也好将功折罪。宋朗计较即定,待要扬声呼唤狱卒,可到了唇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便沈如兰是李源所害,可下旨的到底是先帝,他坏了先帝名声,新帝怎么肯放过他!
宋朗才起的欢喜之情又化作一片冰凉,身上一些力气也无,呆呆地又坐了回去,一时想着明儿升堂时将今夜沈如兰鸣冤事上报,一会又想着不若等上一等,晋王怎么肯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母舅入罪呢?是了,看看也不迟,若是晋王肯保高鸿,也不能只罪他一个。宋朗这里拿定了主意,才觉着身下一片冰凉,可大狱中又哪里来的衣裳替换,只得强忍。
又说高鸿这一下狱,徐氏自是吓得魂飞魄散,起先以为是太后将证据交与了新帝,可转头就知道不是。若新帝手上当真有证有据,这会子降罪的旨意只怕就下来了,心上倒是定了些。因知大狱中阴冷,当即收拾了个包袱亲自给高鸿送去,不想狱卒竟是不接,便徐氏将晋王比出来,狱卒依然笑道:“圣上命三法司会审,无有旨意,不许人进哩,便是这会子晋王殿下亲至也是不能进的。”
徐氏听到这里,心上先沉了,只得退而求其次,托狱卒将衣裳带进去,又将备好的红封递上,不想狱卒连着银子也不肯,还笑道:“小人爱财,可也惜命哩,您可别为难小人。”徐氏到了这时才真是万念俱灰,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把个帕子捂了面,哭着上了马车,回在家中想了一夜,知道去求晋王母子也是无用了,唯有去求太后。太后即肯把那些东西来惊醒她,必是要将高鸿收为己用,断不能见死不救的。
徐氏原想着寅时就往未央宫来的,是以靠着床想假寐会儿,不想自高鸿叫大理寺下了狱,徐氏便水米不曾沾牙,又奔波了一场,已是十分疲累,这一靠竟是睡死过去,眼一张,天已亮得透了,一问时辰,却是过了卯时,顿时大怒,却也顾不得叱骂丫鬟,唤过丫鬟来服侍着她按品大妆,又将名帖写好,登上马车就往未央宫来。到得司马门,徐氏下了马车,亲自过去递贴,不想那内侍竟是推而不收。徐氏心下大急,几乎就要哭出来:“太后前些日子还召见我哩,不会这会子就不见的?公公,公公,您容个情,就是晋王殿下知道,也记您的好。”
那内侍叹息一声道:“高夫人,太后昨儿宣了御医。这会子越国长公主殿下,赵王妃都在椒房殿侍疾呢。今儿是谁的贴也不收,前头的夫人们的贴都退回去了。”徐氏听着阿嫮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个当口病倒,只觉眼前一黑,亏得身后的丫鬟扶得快,险些栽倒在地上,定了定神又道:“那我见贵太妃也是一样的。”内侍听说倒是笑了出来:“高夫人,您忘了,贵太妃要见您,也要太后娘娘俯允的。”
徐氏倒是知道阿嫮身子素来不怎么康健,常年三灾六难的,可这会子病的也实在太不是时候了,心上失望至极,连着走回马车的力气也无,好容易爬上马车,喝了两口热茶,终于定了神,抖着声道:“去晋王府。”
不说徐氏往晋王府求见晋王妃徐清,只说椒房殿中景琰与顾鹊两个对面而坐,脸上都有焦急之色,一个道:“元哥儿怎地还不下朝,娘病得这样,他耽搁些什么呢!”这世上除着阿嫮,谁还能唤景晟一声元哥儿,说话的自是景琰。
原是阿嫮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宣御医请了脉,用过药之后起先倒是有用,吃着这几日药已是痊愈了七八成的样子,不想昨儿睡下时还是好好的,今日起床的时辰阿嫮却是没有动静,宫人唤得几声,也没回应,宫人那能不怕,立时便来请珊瑚。
珊瑚听着太后昏睡不醒自然害怕,立时赶到床前查看,却见阿嫮闭眼躺在床上,脸色从容,呼吸清浅,双手平稳地搁在胸前,像是个熟睡的模样,先是放了心,待要招呼阿嫮起身,转念就想起自先帝崩逝,太后面上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夜间常常不能安枕,便是睡着,枕头也常湿了半边,已许久不曾睡得这样好了,倒不如由得她睡一会子,想来偶尔一日不上朝也不甚要紧,便使宫人们都退了出去,自家在床边守着。
这一守珊瑚就瞧出不对来,却是太后搁在胸前的双手连手指也未动一下,心上就觉着不好,上来又唤了几声,再把手来轻轻推了推太后,太后依旧纹丝不动,这才惊怕。
只是这时景晟已上朝去了,珊瑚只能一面使人去宣御医,一面请人去请景琰。景琰到得椒房殿,看着母亲这样,又急又怒,少不得将宫人内侍们一顿儿怒斥,责怪他们不早些将景晟请来,又盯着御医问阿嫮病况,不想御医们竟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景琰是个烈性的,哪能忍下这口气,不禁埋怨起景晟来,这也是景琰身份尊贵,与景晟乃是同母所出的姐弟,又是事涉太后,虽有些儿不敬倒还说得过去。
而顾鹊身为赵王妃,本不用同寻常人家儿媳一般日日到婆母面前服侍,只因乾元帝之丧,顾鹊与景宁日渐疏远,还是辛氏知道,频把景宁是个孝子,把太后服侍好了,景宁也就喜欢了的话告诉顾鹊,是以顾鹊倒也三天两头的往椒房殿来请安,陪着阿嫮说话。她这一番动作果然叫景宁对她和缓了颜色,是以顾鹊更是常往椒房殿来。
今日顾鹊来时正看着景琰满脸焦急地叱骂御医无用,这里是椒房殿,不问可知必是母后病了,是以忙过来帮着景琰道:“公主问话,你们倒是说呀!”又与景琰道:“可是母后身上不好?”景琰听着顾鹊这句,双眼一红,险些落下泪来,道是:“母后叫不醒哩,这些庸医白拿着朝廷俸禄,竟是一句准话也没有。”
可怜御医们跪在殿中,后心都叫冷汗打湿了:太后的脉息平稳并无异样,若是一定要说异常,也与八年前太后往承恩公府省亲后回来昏睡不醒的模样一般,只是那回都传说太后是叫魇着了,这回莫不是也魇着了?可那回还能说承恩公府的花园子里不干净,可这回太后哪里也没去过呢,未央宫中又哪里来的鬼魅作祟!这样的话说来,只怕圣上先容不得他们。
景琰看着御医们只会请罪,又气又急,却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只得叫他们先拟药方来看,自家与顾鹊两个坐了,因她心急,不免怪罪起景晟来。景琰能说得景晟,顾鹊却是不好接口的,还得劝解,因道:“想是朝中有事,圣上一会子就来的,且御医也说母后无大碍的,殿下且宽心。”她口中虽开解景琰,心上却也忧愁:自乾元帝去世,景宁已是日渐消瘦,这些日子才好些。而他待太后的孝顺之心只有更多的,看着太后这样,还不知急成什么模样呢。
说来景晟为太子临时监国时,阿嫮就陪着他临朝,待得景晟登基,阿嫮一般坐在他身后,只是椒房殿与景晟如今住的温室殿离得颇远,是以母子两个是各自往前殿来。往常倒是阿嫮到的早的时候多,不想今日朝臣们都上朝了,依旧不见母后身影,景晟心上已觉得有些儿不安。只他初登大宝,正是要紧的时候,不好就散朝的,只得耐着性子听政。好在今日并无甚要紧政事,唯有高鸿与宋朗倒卖盐引一案,两人咬紧了牙关一字不漏,因二人尚未去职并不好用刑,特请景晟旨意。
景晟听说便先将景淳瞧了眼。景淳是乾元帝庶长子,他母亲高贵妃又是宠妃,而废后李氏无宠无子,瞧着储位必然是他的,是以宫中人人奉承,是以养成了他骄傲性情,乾元帝其余诸子都不在他眼中,直至出了绿竹一事,不独他叫乾元帝关进了掖庭连带着高贵妃也叫乾元帝冷落。因景淳得乾元帝青眼时太过跋扈,一旦落魄,少不得有人瞧不惯,那些宫人内侍们虽不敢冷待他们,可也就此翻转了脸皮,偶尔还有几句不阴不阳的话来奉送,景淳本性并不糊涂,吃着这些说不出口的嘲讽,景明又叫景和害死,竟就回转了性情,谨慎安分起来。
待得前齐王叫乾元帝发配,景淳只以为这是乾元帝与他的警告,更是小心,这时叫景晟看得一眼,不待景晟开口,已然出列,奏道:“高鸿先是我大殷朝的臣子,二十余年来深受皇恩,合该以忠心报答,不意他竟深负先皇,臣不敢亦无颜为他求情。”
第388章 求生
景晟见景淳一副儿大义灭亲的模样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来,道是:“王兄果然忠心。”他面目生得似阿嫮多些,可这一笑,瞧在景淳眼中,好似瞧见了乾元帝复生一般,竟是后心生寒,忙为自家辩解几句。高鸿当年会得与宋朗串谋倒卖盐引固然是自家要发财,可一半也是为着他。景晟见景淳不肯出面替高鸿求情,自是觉着景淳凉薄,,脸上却是丝毫不不露,吩咐三法司会审,勿枉勿纵之后便命散朝。
阿嫮昏睡不醒的消息早由如意悄悄地递给了景晟知道,是以才一从大殿下来,景晟一面儿催着肩舆快走一面与如意道:“宣赵王过去。”如意领旨,转身去寻景宁传旨不提。
肩舆到得椒房殿前停下,景晟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寝殿,景琰正在殿中团团转,看着景晟进来,先就松了一口气,急急过来道:“你怎么才来,娘睡不醒哩!”景晟顾不得与景琰啰嗦,一手将她拨在一边,先到床边将阿嫮看了看,轻声唤得几声,又把手推上一退,只不见阿嫮有动静,心上一阵阵地发冷,指了尤在一旁等候的医正道:“你们来说。”
御医们叫少年皇帝拿手一指,双膝不由得一软,跪在地上,待要背几篇药书来,不想新帝年纪小些自是不懂克制,脾性比乾元帝当年更暴躁些,还不待御医署医正将脉息原理说完已叫景晟打断:“哪个要你背医书?!太后到底是个什么病,你断不出么?一个个都是废物,朝廷养你们是作什么用的!”
御医们满心惶恐,只是叩首请罪,还是医正胆大些,小心翼翼地与景晟道是怕是风邪入体来治,已拟了张药方,只是圣上不在不敢做主,说着又将要药方子奉上。景晟虽不大通医理,可也看得懂手上是张不功不过保平安方,自是愈家嗔怒,待要发作,就听得殿外脚步响,却是景宁赶了过来。
便是景宁在阿嫮身边长大,到底不是亲子,是以不能如景晟般直奔入阿嫮寝殿,行在殿门前站下脚,使宫人进来通禀。景晟听着景宁过来,略息一息怒气,说了声传,景宁方急步而入。
进得寝殿,景宁一般第一眼先往床看去,看母后睡得仿佛人事不知的模样,眼圈先就红了,定了定神再与景晟见礼,轻声道:“圣上,御医怎么说?”景晟原就嗔怒,叫景宁这句一说,更生怒气,向御医们看去:“这些废物只会背个医书,写个平安方来保他们的脑袋,若是母后有甚,看朕饶得过他们哪个!”
景宁见景晟嗔怒,瞪得几个御医都发起抖来,只得又问景琰,景琰本就心焦,叫景晟一番发作,已急的脸上通红,扯了景宁袖子道:“你看看元,圣上只会对人吼,吼得人都怕了,哪里还能说出话来呢,你且去好好问问这些御医娘到底如何了,药理上我不通呢,要通我自己就去了,也不求他!”说了眼中落下泪来,带得景宁也险些垂泪。只他到底还掌得住,稳了稳心神,强撑着来将御医署医正叫了过来,细细问了回,待听得医正语焉不详,又一眼一眼地往床上看去的模样,心上忽然一顿,仿佛想起了往事,立时转过身与景晟道:“圣上,臣有话与您说。”
景晟看着景宁这般慎重,略一迟疑也就随了他走在一旁。景宁定了定神,低声与景晟说到:“娘这个病,从前犯过,只是那时圣上还不足一岁,是以不知道。”景晟听着这句,更是恼怒:“即是旧疾,他们怎么就诊不出?!可见都是废物,即是废物还留在御医署作甚!”景宁轻声道:“圣上且息怒,那不是病呢。娘那年省亲,往承恩公府去前还好好的,不然父皇也不肯叫娘出门的。不想回来了便昏睡不醒,御医署的御医几乎轮了一遍,吃了多少药下去,总是无用,父皇十分嗔怒。后来外头就有传言。”
景宁顿得一顿,看景晟脸色渐渐凝重,便又将声音放轻了些:“传言道是,承恩公府是曾皇祖父一朝的大将军严勖的旧宅,严勖因诬害皇子叫曾皇祖父赐死之后,那宅子便一直空着,直至承恩公入京才由父皇赐了下去。是以有传言道是严勖当年是蒙冤的,故而冤魂一直在故宅徘徊,叫娘撞上了。都说娘是大殷的皇后,严勖叫延平帝赐死,心上不平,是以娘去承恩公府叫他缠上也是有的。臣那时也有七八岁了,是以记得清楚。”说在这里,景宁又将景晟面上看了眼:“娘当时的情景,就同这回的情形一样哩。”
景晟听在这里,将唇抿得几乎成了一线,又问:“娘后来是怎么醒的?”景宁道:“当时臣还在念书,只听宫中老人道是父皇见了许多人,商议了许多法子,也不知父皇做了甚,娘是忽然醒的。”景晟听着这句,扭脸将景宁瞧了回,眉头微微蹙在一起道:“你的意思是,这回又是那严勖作乱?”景宁迟疑了会,到底回道:“未必是哩。”这未央宫历经数代,屈死的冤魂还少么?
这话景宁虽未开口,可景晟心上却也猜着一二,将信将疑地抛下景宁走到阿嫮床边。他年小个矮,在床边蹲下身时,脸恰恰正对着阿嫮的脸庞,离得近了这才看出自家母后脸上苍白得厉害,除着眉毛眼睫是黑的,旁的竟是再无颜色,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因他自知如今身份,不肯叫人看见他哭泣,反手将自家脸上一抹,将眼泪都抹了去,霍地站起身来,景琰待要过来问话,叫景晟拿手指着指道:“好好服侍娘。”又与景宁道:“你来。”说了头也不回地大步往殿外行去,景宁急忙跟上。
待得景晟与景宁弟兄两个出去,因着景晟进来而避在阿嫮床后的顾鹊才走了出来。虽是她自家避了开去,可景宁从进来到出去,连着一声也没提过她,到底叫顾鹊委屈,咬了唇看着景宁的身影,又回头瞧了眼阿嫮,眼中慢慢坠下泪来,也不知哭是甚。
不说景晟出去宣僧录司与道录司的主事来问话,又说因有了景晟的话,是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立时提审高宋二人。
这一回与昨日不同,昨日一是未得着景晟明旨,二是还顾忌晋王景淳一二,是以并不敢用刑。可今日朝上,新帝虽还是未下严旨,可言语中已露要严办的端倪,且晋王不肯回护高鸿,是以这一回过堂也是严词相诘,尤其那位大理寺卿罗士信,生得粗豪相貌,却是个伶俐心肠,看着高鸿还是咬定牙关,倒是笑劝他道:“您也是将养了这些年,身娇肉贵的,哪里捱得过刑呢?莫说是晋王殿下是个大义的,便是他肯回护您,您这亏也先吃着了不是?”
高鸿听着罗士信这一番话还有甚不明白的,无非是刘景淳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看着出了事儿,怕惹着新帝不喜欢,竟是一推四五六,全不顾这些年来倒卖盐引得来的银子有一半是进了昭阳殿的。高鸿心上又是失望又是伤心,待要将景淳也收过银子一事一并儿揭发出来,转念想道:这一开口,我自是个死罪,可妹妹母子也有罪名哩。新帝不是个能容得下个庶长兄的。罢了,便是景淳无情,妹子倒不是个无情的,留了妹子在,便是叫抄了家,徐氏与孩子们总还能得着照应。若是连着他母子一块儿牵扯进来,哪里还能翻身呢?
高鸿想在这里,只得闭口不言。不想一旁的宋朗听着高鸿与罗士信的这一番对话,心上早凉透了,晋王连着自家舅舅都不肯保,何况他个外人,这回怕真是活不成了。罢了,罢了,左右是个死,不若博上一博,许还有一线生机。宋朗想在这里,一咬牙,忽然冲着堂上一叩首道:“三位大人!犯官有下情回禀,虽子不语怪力乱神,事涉太后娘娘,犯官也是不得不信,不敢不信。”
宋朗在刑部大牢已呆了两日,头发蓬乱,脸色憔悴,双眼却是炯炯发亮,不像个死期将至的犯官,倒有些儿有恃无恐的模样,是以罗士信等人互看一看,就由罗士信问话道:“你说。”宋朗便将昨夜如何遇见沈如兰鬼魂的事与罗士信等人说了,因怕罗士信等人顾忌着先帝颜面不肯去与新帝言讲,又道是:“还劳三位大人回奏圣上,若能保得太后娘娘凤体康泰,犯官死而无怨。”
高鸿听宋朗说得这番话,他并未见过沈如兰鬼魂,自是以为这是宋朗自知难逃法纪,是以胡编了来唬人的,谁叫圣上是个孝子哩,为着他娘他也不敢冒险,只怕就肯听了宋朗的话。若是再有个风吹草动的,宋朗的命就此保下也未可知。
高鸿想在这里,怎么肯叫宋朗专美与前,到底沈如兰获罪时,他妹妹与先废后斗得激烈,李源为着将自家女儿送上后位,陷害个沈如兰也不是做不出来。左右李源已死,决不能现身自辩的,是以接了口道:“原来你也见着了!我以为只有我一个见着哩!”
叫高鸿这句一说,宋朗脸上颇不好看,可为着叫上头的三个主审重视,说不得只好顺着高鸿的话道:“可是沈将军与你喊冤?”高鸿做个跌足的模样道:“他道是他若真通敌,如何肯把要命的证据搁家里呢,可是怕死得不够快么?!”
这也实在是宫中太后昏睡的消息还未传出宫来,若是传了出来,这三位怕是一刻也等不得,立时要去回景晟,如今只是不大信,无如高、宋两个竟是一唱一和,你一句他一句的,倒是配合得很,待要不信,又怕是真的;待要信,这等诡谲事又怎么好在圣上面前开言,三人面面相觑,还是罗士信先道:“圣上年幼,离不得太后呢,且去试探一二也就是了。”
刑部尚书与御史大夫听着罗士信主意,略想了想,俱都点头,命将高、宋二人还压牢房,自家往未央宫来请见景晟。
第389章 招供
《殷书·李庶人传》
明帝李庶人,京兆人士,父护国公源,母唐氏。李氏少而端丽,长而文雅,恒帝称许之,明帝登储,册为太子妃,乾元三年立为皇后。
及乾元七年,时明帝端定后以贤孝入宫,贤而慧,端且丽,帝甚怜爱之,两年数迁,及至宸妃。
其时庶人李氏、庶人王氏、庶人陈氏渐次爱疏、潜怀恨,俄尔谮毁,帝弗纳其言,而宸妃恩宠日隆,李庶人终日惴惴,不能自安。
李庶人母唐氏,宛西候昳小女也。因庶人失帝意,深恚恨帝与宸妃,故与护国公源子敦武、媳唐氏密谋,共挟魇镇,蛊及明帝,以谋太后尊位。然事泄,帝以大理寺卿罗士信、刑部尚书柳葆春与大理寺卿徐杰考案之。护国公源与妻唐氏、子敦武、媳唐氏供词相连,祝诅魇镇,大逆无道,夺爵毁劵,阖族尽诛,虽岁余婴儿亦不能免。李氏废为庶人,迁居永巷。因畏罪,以为鬼神震怒,惶惶不可终日,终自戕,别葬。
《殷书·皇后传五·明帝端定后列传上》
明帝端定后谢氏讳玉娘,东安阳谷人士,承恩公逢春之季女也。逢春妻马氏,尝病笃,药石罔效,将死。后时年四岁,哀毁啼哭,与佛前发愿,愿清修为母祈福,旋入甘露庵潜修,后母果渐愈。阳谷有异士,善观人,闻之叹曰:“孝感天地焉,必有厚福”。后既渐长,姿颜姝丽,动有法度,人皆异之,远近闻名。
乾元七年,后时年十五,帝闻后贤孝名,召入宫。
后初为才人,再进美人,帝以后“容仪恭美”,“柔德有光”故,赐嘉号曰“昭”,来年晋婕妤。乾元九年冬月,后诞皇四女,越国长公主也,帝甚悦,册为贤妃,未己,又以爱故,进宸妃,典仪比照册后仪。
乾元十年月,李庶人因巫蛊事废,帝心属后,每欲立后为小君,后哀恳泣让,自言德不足称,请立名门淑女,帝坚不许。
乾元十一年冬月,帝以宗正为主使、礼部为副使,册宸妃为后,诏曰:咨尔宸妃谢氏,承戚里之华胄,升□□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法度在己,靡资珩佩;躬俭化人,率先絺纮。行合礼经,言应图史。宜配天祚,正位坤极。
后有姊,亦贤孝,服侍翁姑勤谨,帝善之,以县君褒之。后闻焉,肃容拜曰:妾曲蒙圣上礼待恩宠,托身紫宫,尊贵已极;妾之父兄,皆列朝廷,虽为幸进,尚曰勤谨;然妾之阿姊,身无寸功,何敢忝居爵位。乞圣上勿再加恩,使妾忧惶昼夜,不安坐卧。
乾元十二年菊月,后有妊,帝喜,赦天下,减赋税。
乾元十三年秋月,后诞皇子,行六,即景帝也。帝喜欲狂,以景帝出自正嫡,身份贵重,诸皇子皆不能比,赐名晟,弥月即封荣王,同月,册皇五子宁为赵王。十四年春月,立为太子。
赵王宁,帝五子也,母淑媛凌氏,凌淑媛产子而亡,时后为婕妤,怜王生而失母,照拂一如亲生。帝叹曰:“慈也,善也,有妇如此,复有何忧。”
方俊涛要不是亲眼看着,绝对想不着方才那个凶神恶煞的流氓会有这种讨好的,谦卑的神色:“小姐,大哥的车子在门外,他在和这里的老板打个招呼,吩咐我们先来接小姐。”“我去拿下外套。”林嫮生走向化妆室,才把手放到门上,门就开了。
化妆室里头走出个身材凸是凸,凹是凹,穿着红底大花牡丹旗袍的艳女来,一双涂着金色眼影的美目把林嫮生上下打量了几眼,涂得嫣红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来:“林小姐,真想不到你这样不声不响的人有这么硬的后台,虎头帮的人都帮你压场子,可是我劝你也不要太得意了,上海滩上还是杜怀信杜老板说了算。”说话的正是来换衣裳的徐艳晴,走廊里的话她是听得清清楚楚。
林嫮生眉头微微皱了皱,也把徐艳晴上下打量几眼,反问:“上海滩上杜老板说了算,又关徐小姐什么事?”
徐艳晴脂浓粉艳的脸上一僵,又笑道:“不过好意提醒声林小姐,方才被你们架出去的那个男的,可是青帮的入门弟子。”
“这样啊。”林嫮生歪了头笑了笑,眉眼盈盈,像是漾开的春水,眼角眉梢竟透出几分媚意来:“那就多谢徐小姐费心了。”徐艳晴还待要说什么,林嫮生已然从她身边走过,自顾取了大衣穿好,又从她身边经过,倒像是徐艳晴这个人不在场一般。徐艳晴在百乐门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几时碰过这样的软钉子,看着林嫮生出去的背影,跺了跺脚。
林嫮生走出百乐门舞厅时,就见一辆杜森博格静静停在百乐门舞厅外,七彩霓虹灯倒影在黑亮的车身上,在初冬的深夜多了几分暖意。
杜森博格上下来一个男人,二十七八岁年纪,带着金丝眼镜,看着林嫮生的眼神都是带着笑的,一手拉着车门:“阿嫮。”
“陆凌桓。”林嫮生微笑着向那辆杜森博格走去。
陆凌桓等着林嫮生上车坐好,轻轻关上车门,这才回到驾驶位上,转回头来又笑:“那个花牌是我的错,我没想到阿德会这么夸张。”
林嫮生皱了皱微翘的小鼻子:“陆先生,我还以为是哪个暴发户。”窗外七彩的霓虹灯在她白净的小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有种惊心动魄的妖魅,看得人心动。陆凌桓很想伸手过去挡着照在她脸上的光,也好叫自己的心跳可以慢一点,终究忍住了:“以后不会了,就罚我请阿嫮吃宵夜吧。师母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林嫮生听见师母两个字,脸上的笑容就淡了许多,垂下眼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妈妈还在生气吗?”
陆凌桓很想问她,为什么不肯接受他的帮助,哪怕是看着他曾经是林教授学生的份上。可是看着她这样带着委屈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话又忍住了:“没有。师母哪里会真生你的气。我找到个地方,可以吃红油抄手,我已经试过了,味道还算正宗。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林嫮生是正宗四川人,嗜辣,听见红油抄手几个字,脸上亮起了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看见林嫮生的笑容,陆凌桓的嘴角也扬了起来,回过身去开车。在两辆克莱斯勒保护下杜森博格消失在夜色中。
陆凌桓听见林嫮生在后座轻轻哼唱,那歌词是这样的:眼波流,半带羞,花样的妖艳柳样的柔。眼波流,半带羞花样的妖艳柳样的柔。无限的创痛在心头,轻轻地一笑忘我忧。红的灯,绿的酒,纸醉金迷多悠游。眼波流,半带羞,花会憔悴人会瘦。旧事和新愁一笔勾,眼前的泪痕伴烟酒,是烟云,是水酒,水云飘荡不止留。
词曲妖媚缠绵,像是一团丝线缓缓地在心上编成一张网,然后把心牢牢地套住。
就在车刚开到这十字路口的那刻,陆凌桓看见十字路口的拐角处闪过一道冷光,这是开了刃的砍刀映着月光的反射。他甚至来不及同林嫮生讲一句坐好,脚下油门一踩,拥有八个气缸的杜森博格在瞬间发动,黑亮的车身在银白色的月光下象一道黑色的闪电向前射了出去。
就在杜森博格离开的那一刻,十字路口两边冲过来两辆标致敞篷车,每辆车上都搭载着三个粗壮的男人,手上擎着长长的砍刀,刀刃在冬夜的街头闪着寒光,追着杜森博格就冲了下去。原本跟在杜森博格后的克莱斯勒竟被隔了开来。
第一辆克莱斯勒上的阿德知道,如果杜森博格上只是大哥还好,偏林小姐也在,林小姐要是有了什么损伤,那就有□□烦了,所以跟得十分紧,五辆车子就在深夜的大街上风驰电掣地追击着。
好在杜森博格的车速远超过标致,在开过两条马路之后,也就把标致甩了开去,再转过两个弯,已然看不见那两辆标致,可同时阿德他们的那两辆克莱斯勒也不见了影踪。
看着四周都安全了,陆凌桓这才靠着路边把车慢慢停了下来,回过身去看林嫮生,她双手紧紧抓着椅背,脸上一片雪白,细白的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了道血印来。陆凌桓来不及下车,直接爬到后座,掰开林嫮生紧紧抓着椅背是手指,将她抱进怀里,觉得她纤细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抖得他的心也跟着抖了起来。
“阿嫮,阿嫮。好了,好了,不怕不怕,都过去了,没事了,有我在,没事了。”陆凌桓的手心里密密的全是汗。
第390章 威逼
郝文胜听着有茶行叫官府查封,心上就是一跳,因看路旁战着个老汉,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生得面善,便上前唱了个喏,请教道:“老伯,请教是哪家茶行叫官府查封了?”那老汉将郝文胜觑了眼,见郝文胜衣裳整洁,面上带些笑容,倒也有些好感,捻了颌下花白胡须道:“叫个甚古怪名字,绕口地很,你问这个作甚?”郝文胜忙笑道:“我是外地的客商,要买茶回乡哩,也不知是不是我前日看的那家。”
老汉哦了声,又将郝文胜上下打量了回,问道:“你瞧得是哪个?”郝文胜便将名字说了,老汉口中将名字念了两回,一拍手道:“竟陵子,就是这个!”
郝文胜听着这句,脸上禁不住要笑,又不大敢信,便问道:“老伯,您没记错罢。”老汉见郝文胜怀疑他,便将脸儿一沉,“咄”了声道:“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既信不过老汉,问我则甚。”说了,拂袖而去。
郝文胜这才喜笑颜开,心知必是承恩公府出了力的缘故,回在自家房中,搓了手在房中转了几圈,待要去拜谢,一时又不知拿什么谢礼的好,人是皇后母家,甚好东西没见过,也不能贪图他的东西。可若是不谢,岂不是叫人看轻了?日后再要上门就千难万难。
因看郝文胜转个不停,常随劝他道:“小人没甚见识,小人以为那是公府,还能贪图您些谢礼吗?您过去谢一声,让国公爷知道您知礼也就够了。”郝文胜站住脚,想了想,终于道:“罢了,你去庆丰祥买四色糕点。”常随答应了,出去买了四色糕点,拼做一个礼盒,由郝文胜亲自提了,走到承恩公府前,只说是要辞行。
当日恰好谢显荣在家,听着郝文胜来辞行,还备着糕点,脸上就一笑,与长史道:“看来是个懂事的。”便下了请字。
郝文胜见过谢怀德,与谢逢春也说过话,倒是头一回见着谢显荣,因见他生得合中身材,眉浓口方,不笑不怒,颇有几分威势,在福厚堂主位上坐着,心上便有些知觉,忙过来见礼:“小人郝文胜见过世子。”
谢显荣见郝文胜这样乖觉,口角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一丝笑颜来,因道:“原来是恩人。请坐。”郝文胜忙道:“些许动作,如何敢当恩人二字。”谢显荣看郝文胜知羞,更高看一眼,笑说:“舍妹是家母心爱的孩子,恩人搭救了她就是与我家有恩,自然当得,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