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帝只以为他册玉娘为宸妃时朝野上下虽也有些异言,到底还是顺从了,这回他要册玉娘为后,也一般能成。不想满朝上下,除着与承恩候一系来往密切的那些人,竟是反对的多,都说是宸妃虽有贤名,却是采女出身,更无子息,酬以宸妃位已是超拔,非要扶宸妃为正,莫非天下就没淑女了吗?
实在是虽乾元帝从前的李皇后已废为庶人,且无子息,日后若是继立新后,其实与元配也无甚差别了。倘或新后生个皇子,自是储君,未来的天子,是以满朝勋贵文武怎么肯将皇后之位白白让人,便是明知乾元帝宠爱宸妃也要争上一争。
第226章 废立
乾元帝一心要以玉娘为后,自是因为他心爱玉娘。在乾元帝只以为,护国公府行巫蛊术,也是怕他终有一日废黜李氏转立玉娘为后,是以容不得玉娘活在世上。又怕他哪一日知道了真情替玉娘报仇,索性儿一勺烩,将他一块儿除了,李氏那时还是皇后呢,直接做太后岂不是好,凭是哪个皇子上位,都要念下嫡母的恩情。
涉及后位帝位,百年传承的护国公府尚且如此,其余人家自然更不能想。若是来了个新后,哪能放过玉娘这样的宠妃。
民间都说皇帝金口玉言,可许多事上,当皇帝的也不好一言而决,是以乾元帝这里一心要立玉娘为后,朝野上下颇有人以玉娘初封采女,出身寒微反驳,一时间可说是吵嚷得纷纷扰扰。
这些人中虽也有为着私利的,可倒还是很有些道学先生,不乐意皇帝扶正个妃子。只说妻是妻,妾是妾,宸妃是妾,天底下岂有以妾为妻的道理?大殷朝律法白纸黑字写着呢,以妾为妻者,杖一百断离。皇帝为万民父母,岂有自家违背律法纲常的,若是你皇帝自家带头违反了,日后百姓家,官员家效仿,也来个以妾为妻,岂不是礼法大乱。再往深了说,往后君不君,臣不臣的,岂非天下大乱。
若是这妃子若是有个出色的儿子,能继承祖宗江山,为着这个儿子,扶正他娘倒还好说,譬如陈淑妃与皇次子,也算是贤母佳儿。立他们母子也即罢了,宸妃如今还无所出呢!宝康公主?公主早晚要出降的,那不算!皇五子?玉碟上,皇五子的生母可是凌才人,宸妃顶多算庶母!便是宸妃那一胎没掉是个儿子,这会子也不过是个奶娃娃,谁知道是贤是愚呢!
即有反对乾元帝立宸妃为后的,自也有支持的。这些人中聪明些儿的,在乾元帝赐谢逢春为承恩候时就明白乾元帝用心,古有先例呢!汉时成帝宠爱飞燕合德姊妹,欲立赵飞燕为后。王太后以赵飞燕出身寒微反对,淳于衍献计,先封赵飞燕养父赵临为成阳候,使王太后无可反对,终立赵飞燕为后。本朝律例:非军功不能封侯、非外戚不能赐候,乾元帝早早赐谢逢春为候,这便是乾元帝早想以宸妃为后。
那些明白人在那时就靠到了谢逢春谢显荣父子们身边,只这父子俩素来从容,不肯张扬,这些人没个奉承的机缘。如今看着乾元帝自家站出来了,便也跳了出来,指着那些有女儿的道:“你们别当人都是傻的,就你们聪明!什么礼法规矩,哄鬼呢!不过是你们家都有适龄的女孩子,存了私心。不然,将你们家的女孩子先嫁了!”
这话几近无赖,倒也切中不少人心病,有些爱脸的就退了下去,有些叫泼天的富贵迷了眼倒还执着,当时就啐了回去,只说是:“我一心为公,圣上明白即可,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来问着我!就红口白牙地污蔑人,你倒是哪家嫁女孩子马马虎虎就嫁了的,难道你不知所嫁非人毁的是一世,我知道了,不是你们家的女孩子不心疼!”
除着这两帮子人,更有些明白的,私下劝道:“你们还不知道圣上性情吗?根子上就不是个守规矩长情的,现时他喜欢宸妃,就把宸妃给他,他也就安静了,不然叫他再立个不喜欢的女子为后,以乾元帝的脾性,又有宸妃在侧,早晚是李庶人的下场。到底宸妃除着擅宠,也别无恶行,还能抚养他人子,圣上非要她就她吧。真叫他得了去,也不过如此。只看他从前如何待高贵妃,如今怎么待宸妃就知道了。
这话倒也好说金玉良言了,乾元帝从前叫永兴帝压制得很了,待得自家能做主,格外有些任性。是以永兴帝再夸奖李庶人知礼守矩,在乾元帝眼中愈发地刻板无趣,愈加不肯亲近。若非如此李庶人许还不会败落得这样快。可这样人的如凤毛麟角一般,区区数言早在两批人互相的口诛笔伐中湮没无闻了。
乾元帝叫朝上吵嚷得头痛,回在后宫,看着玉娘较之往日消瘦许多的身形,还不敢叫玉娘知道,反堆了笑脸与她道:“你只管放心,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压在你头上。我答应你的事,几时不作数了?”
却不料玉娘如今的心肠比之初入宫时更冷硬几分,脸上的柔情倒比刚得幸时更缠绵几分,只哄乾元帝道:“妾母子全赖圣上,只消圣上关爱,妾做不做皇后又有什么要紧呢?”说着又缓缓落下泪来,脸上依旧带笑道,“圣上切勿为妾辛苦若此。”前头那句只消不是太笨,都能说得,后头那句才是题眼儿。
实在是乾元帝的心思脾性早叫玉娘摸得透透的。乾元帝为皇子时,前有永兴帝不喜他任性,后有有贤名的齐王逼迫,虽生母是元后,偏又早亡,乾元帝的皇子生涯可说是如履薄冰。便是后来做了太子,乾元帝也不敢大意,依旧要扮个善纳谏的模样来。乾元帝辛辛苦苦熬了二十来年,终于做得皇帝,自然不喜人强迫。是以,虽是乾元帝自家许诺要以玉娘为后,在朝中臣僚反对下,玉娘表现得愈是不在意,在乾元帝眼中便越是可怜可爱,哪怕只为着他自家的脸面,乾元帝也不能叫臣僚们拿捏住了。
不说朝中为着立谁为后,吵嚷得沸反盈天,宗室里倒是安静。虽宗室们不能将自家女孩子嫁与乾元帝,可谁家没几个外孙女,外甥女,姑表亲?可宗室们亲近皇室,自然知道当今的脾气,顶恨人逼迫。便是叫那些反对的臣僚们逼得乾元帝不能立他心爱的宸妃为后,无新后也就罢了,若是另立了名家淑女为后,只怕就是第二个李媛,何苦害自家孩子。左右大伙儿都是宗室,谁做皇后都与他们无涉。所谓宗室,就是皇帝要动他们,也要拿些真拼实据来;没皇帝点头,便是皇后也不能拿他们如何。是以破不肯趟这趟浑水。
其中宗正楚王倒是有些儿心思,他是见过乾元帝为着立宸妃是如何折腾礼部的,从封号到礼服仪仗礼仪,几乎逼得礼部尚书要去死上一死。这回叫乾元帝如意还则罢了,不然只怕他拼着不立后,也不会再叫他的宸妃屈居人下。
即如此倒不如成全他一回,就叫他心爱的宸妃做了皇后又能如何,那宸妃是个人精儿,虽是隆宠,可待着宗室礼数周全,也没甚不好。更要紧的是自家若是有了这拥立之功,宸妃还能不知恩图报吗?楚王虽是大殷朝皇室的宗正,当今乾元帝的皇叔,可架不住他宠妾多,宠妾多就意味着儿子女儿多,大的那个楚王世子,已给他生了曾孙,顶小的那个儿子,才会些自家名字。如今楚王活着还能照看一二,等他死了,这些儿女可怎么办?偏乾元帝那里轻易又奉承不上,楚王十分忧愁,好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机缘,只消他帮着乾元帝达成心愿,固然乾元帝会记着他的恩情,便是宸妃那里,也少不了好处。
只楚王是个明白人,知道若是自家一个人上表,只怕宗室侧目,将几十年的老脸都丢尽。可真要私下串联,楚王也晓得自家这些亲戚的脾气,往好了说是天潢贵胄的傲气,往白了说就是个不识时务。只以为天家血脉,瞧不上人也是有的,虽宸妃在宗室中恶名不著,可到底出身有限,她父亲那个承恩候还是因女而得,叫宗室们哪只眼瞧得上。
是以楚王私下求见乾元帝,因问乾元帝道是:“圣上幼从名儒,熟知诸子百家,如何将则天后忘了。”乾元帝听着楚王这话,先是以楞,转而大喜。
楚王援引的是唐初李世勣许敬宗的话。当年唐高宗欲废王立武,因王皇后出身世家,素有美名,武氏昭仪曾是太宗才人,是以朝野争议,朝中重臣,诸如长孙无忌,诸遂良等反对激烈。不想李世勣道是:“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许敬宗更是在上朝时与百官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何况天子欲立皇后,关众人屁事而妄生异议!”高宗闻言大喜,终在永徽六年冬十月,下诏称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并立武昭仪为皇后。
再看如今,李庶人之父母巫蛊罪名早立,早已阖家赴死,李庶人也已退居掖庭,景况比之当年仁懦的唐高宗好上数倍,唐高宗都能遂心而为立武昭仪为后,他如何立不得宸妃?
乾元帝拉了楚王的手道:“王叔恩义,朕与宸妃必不相负。”楚王听着这话,忙弯了腰道:“此乃臣本分,圣上此言,臣甚惶恐。”话虽如此,可口角却是翘得不能再翘。乾元帝也顾不得楚王笑得一张老脸满是褶子的模样,立时回在合欢殿要寻玉娘。
宫娥才将宸妃所在点与乾元帝知道,可没等着她开口呢,乾元帝已往宸妃所在处走了下去。
第227章 笑话
乾元帝听了楚王的话,仿佛如瞌睡有人送了枕头一般,倒不是全为着楚王比出的唐高宗与武后那段公案最后高宗得偿所愿,更要紧的是楚王的身份。楚王是本朝宗正,他肯开这个口来,便是说在乾元帝立宸妃为后这事上,他是在乾元帝这一边儿的。只消宗正肯出头支持,宗室们也不好太反对。且楚王在这事上都能偏了乾元帝,可见在楚王心上,颇肯奉承乾元帝。日后有事,多半儿还会站在乾元帝一边.
是以乾元帝满心欢喜地来在合欢殿,进门就要寻玉娘,就有宫娥将玉娘所在点与他知道,乾元帝原是心生欢喜,不想看着玉娘面容时,却将这份欢喜压了下去。却是玉娘抱着景琰坐在长廊处,双眼幽深地景琰盯着,那神情似悲似怨,独独没有欢喜,也不知在想写些什么,十分入神。那神气瞧在乾元帝眼中,不知怎地,乾元帝只觉得玉娘虽是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一般,一时心头竟是往下一沉,
还是一旁服侍的宫娥们看见了乾元帝,齐齐见礼,才将玉娘惊动。玉娘放开景琰,一手牵着她行至乾元帝面前接驾,才要拜下去就叫乾元帝双手扶起。
玉娘到得眼前,将脸儿一转,乾元帝才看清她粉面上泪痕未干,他素来是见不得玉娘掉泪的,见着这样忙牵了玉娘的手道:“好好地如何哭过了,还当着阿琰的面儿,也不怕孩子笑话你。”玉娘听着这句,脸上愁容更深,道是:“妾蒙圣上垂怜,不想却招了人的恨,也是妾应该应分的。圣上要立妾为后,那些人已将妾恨毒,若是妾只得一身也就罢了,可妾有阿琰,阿琰这样小,圣上就偏疼她些,妾怕她们连这些也容不下,是以哭了一回,并无大事。”
乾元帝听着这几句,又气又恨,怒道:“你这孩子也太没良心,仗着我疼你惯会伤我的心,完了还要做个委屈的模样,可是算准我不会与你计较吗?你口口声声怕人伤了阿琰,你置我与何地!在你眼中,我就是个护不住爱妻幼女的昏君吗?!”只消宗室这里没甚话说,这事儿也就成了一大半。
玉娘说那些话,原是为着自家方才失态做掩护的,不想听着乾元帝这番情急的话,不独不喜欢,反更生憎恨,忍得身子都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好在景琰年纪幼小,手掌柔嫩,这才没捏疼,饶是如此,还是将景琰吓着了,瘪了瘪红彤彤的小口朝着乾元帝就扑。
乾元帝疼爱景琰也是为着她是玉娘所生,论起轻重来,自是玉娘胜过景琰,是以看见玉娘身子也抖了起来,乾元帝哪里知道是叫他恶心着了,只以为玉娘这是叫方才那段训话吓着了,看着景琰扑过来也不伸手,只一指一旁的保姆。
保姆自选拔到宝康公主身边,只看着帝妃两个恩恩爱爱,宸妃固然娇媚温婉,圣上也是一片柔肠,两个你敬着我,我让着你的,倒有些民间恩爱夫妇的模样。不想今日忽然破脸,唬得保姆连忙上来将因乾元帝不理她而放声大哭的景琰抱了下去。
乾元帝看着景琰下去,再一扫一旁服侍的宫人们,叫他这一眼一看,宫人们立时如退潮一般瞬间走了个干净。
玉娘看着乾元帝将人都打发了去,便知他不肯叫人听见他们俩的说话,因不知乾元帝要说,也不开口,只背转身几步,靠在廊前,把帕子掩着面,做个哭泣的模样来。
乾元帝见玉娘发抖时怒气早消了一半,再叫她这一哭,哪里还生得出气来,反放缓了声气哄道:“我往日对你们母女怎么样,你当真不明白吗?为着我意欲立你为后,奏章几乎演了书案。我这样为你们母子,你还不把我答应你的话放在心上,还以为我是哄你的,你说我该不该急?”
乾元帝自以为这番赔情的话能哄转玉娘来,不想玉娘听着这些看似温柔多情的话,再想想自李演武招认出沈如兰当年投敌是叫李源陷害地,可乾元帝竟是不肯替沈门昭雪沉冤,不独不肯还忠臣清白,倒是把精力都搁在了扶正个小妾上,这等多情,简直就是个笑话!
至于那小妾便是她“谢玉娘”,玉娘哪里还会放在心上,反更齿冷。当年还好说乾元帝是叫人蒙蔽了,如今呢?李源亲生儿子说来,是真是假,难道不是查一查,若是假的,李演武攀诬生父,理当罪加一等;若是真的,自是拨乱反正,还逝者清白。
那晓得乾元帝竟是问也不肯问一句,反到她面前做个深情款款,为着佳人顾虑周全的情种模样来。玉娘又是心寒又是心疼,更有些恶心,不由自主地落下两滴珠泪来,也是巧,偏叫来寻她的景琰看着。
景琰年纪极小,却甚聪慧,看着自家娘落泪,便挣开保姆乳母,迈着腿儿跑到玉娘面前,拿着自家的小手帕替玉娘擦泪,还道:“娘,不哭呢。阿琰疼你。”这话儿真真如五雷轰顶一般打在玉娘头上,玉娘转脸看着景琰,触目便是景琰酷似乾元帝的面容,一时间心上百味承杂。待要不理景琰,偏又是自家亲生骨肉,会得笑会得撒娇会得喊娘亲会得替娘擦泪,实在是个好孩子。
玉娘正瞧着景琰出神,偏叫乾元帝临时回来撞破了。也是玉娘十分镇定,听着乾元帝过来,瞬间就有了主意,端整起面容过来见乾元帝,故意侧了一侧脸,好叫乾元帝看见她脸上才干的泪痕,又故意说那些话来引逗乾元帝,果然叫乾元帝一时怒一时怜,对她的说话再无疑心。
乾元帝说完,看着玉娘虽依旧将背对着他,却是渐渐止哭,便走过去,探出双手将玉娘环抱入怀,在她耳边道:“今日宗正来与我说了段话。”因知玉娘打小在甘露庵住着,戒律森严,哪里能知道子娶庶母为妻的事,说着便将唐高宗与武后的那段公案解释与玉娘听,又笑道,“楚王论辈分是我堂叔,在宗室中也有些体面,他今日肯来说这几句,便是不愿得罪你我的意思。有他在,宗室也要给他几分颜面。”
玉娘听着这段,才转过脸来,哭了好一会了,依旧是雪白的脸儿,俩眼四周粉光融滑,鼻尖也好似染了胭脂一般,唯有一双眼叫泪水洗过,倒是愈发地黑白分明。便是这双明眸瞅了眼乾元帝,樱唇微动,嗔道:“妾清清白白,本本分分地,哪里像武后了。”
乾元帝本以为玉娘听着宗室那里不能反对,她的皇后十有□□能成,应该是饿欢天喜地的模样,不想玉娘竟是挑剔起楚王的比喻来,先是怔了一怔,而后将玉娘转过身来,在玉娘樱唇上用力一亲,哈哈笑道:“傻孩子,不过是个比喻呢,哪里说你就是这样的人了。”玉娘弯了弯唇,却是不说话。乾元帝瞧着玉娘眉间的郁色散了好些,这才喜欢起来,与玉娘俩个手拉手回了合欢殿,倒象是没争吵过一般。
不想未央宫中几乎是没有秘密的,尤其是皇帝与宠妃。乾元帝与宸妃那一场小小地口角,在几个宫娥太监有意无意的推波助燃下,没到第二日,帝妃失和的消息就传遍了六宫。听着乾元帝与宸妃争吵,多少人称心满意,只道是:“一个商人女,装甚善解人意呢。可不是装不下去,露了形了。”又说:“争吵这样的事,有一也就有二,圣上哪里是耐烦哄人的,只怕是皇后没做成,倒是先叫圣上不喜欢了。”
这些人即存了这样的心思,便爱往前凑,或是与乾元帝来个偶遇,或是写了相思的诗词,塞了银子与小太监,将那些包含情意的诗词往乾元帝书案上递。
乾元帝不是个好脾气的,从来不爱叫他不喜欢的人纠缠,果然没两日就恼了。不想其中有位才人,自负有些才气才名,仿前朝红叶定情的那段公案,也在红叶上提了一首小令。这位才人塞了一根金簪子托那了个小太监递了进去,正撞上乾元帝发怒,那小太监自是白丢了一条性命。那位才女才人也叫乾元帝以窥测帝踪的罪名,废为庶人,扔进了永巷。
可乾元帝哪里知道,他与玉娘争执的消息却是玉娘使人放出去的,不然以玉娘对合欢殿的掌握,她不想泄出去的消息,外头一个字不能知道,又怎么能宸妃乾元帝起了争执,叫乾元帝训斥了的话递出去。
这是玉娘料准了未央宫那些妃嫔们不能甘心就此了了一生,看她与乾元帝不喜欢,自然会祭出各种手段来,引得乾元帝对她们注意。偏乾元帝又是个不喜与人啰嗦的,看着人往上凑哪能喜欢,一不喜欢,自然要发落。。那些人都是乾元帝妃嫔,若是有了罪名,便只有一个地方好去了,这个地方便是永巷。
永巷里可还关着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庶人李媛呢。
第228章 血书
乾元帝叫那些妃嫔们搅得烦了,且为着这些人的纠缠已听玉娘与他道:“妾知道圣上不是妾一人的圣上。”说这话时,玉娘脸上虽带些笑,眼神却是闪烁着不去瞧他,也不肯叫乾元帝近身,分明一副委屈的模样,偏乾元帝就喜玉娘这一套,不以为忤,反笑道:“小醋坛子。”因此发落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蔡才人格外倒霉些,因她自诩才女,买通了小太监,悄悄地递了红叶笺,乾元帝见着书柬,不独没有“高山流水遇知音”,反为着哄玉娘喜欢,将这位蔡才人扔进了永巷。
乾元帝只当玉娘吃醋,还满心喜欢,不想玉娘之所以放纵着那些妃嫔来缠乾元帝,一是为着乾元帝添些不痛快。玉娘倒也不怕乾元帝会瞧上其中的哪一个,只为那些人早在宫中,乾元帝从前不喜欢难不成这回忽然就瞧上了?
且在玉娘看来,若不李媛这个太子妃无用至极,李源何必威逼沈如兰,更不会为着灭口设下那样的毒计来。更有,玉娘叫乾元帝待沈如兰的无情刺激了回,心上不痛快,偏李家余人已死完了,眼前又不好将乾元帝如何,便将一口恶气呵在了李媛身上,便要拿着李家阖家丧命的信儿来刺激李媛,若是能激得她自尽,那是再好没有。
奈何当日她严令不许将李家已被行刑的事告诉李媛知道,不好无端端地改了初衷,只得另生法子,这法子便是纵容妃嫔们去得罪乾元帝,以乾元帝的脾性做派,总有人要倒霉。只消有人进了永巷,玉娘就有法子引得这人说出李家的遭遇来。
也是凑巧,叫乾元帝废为庶人,扔进永巷的,是目下无尘,清高多才的蔡才人。玉娘便暗使人磨搓蔡庶人,克扣蔡庶人分例,送的饭菜总迟些少些冷些,但凡蔡庶人有几句怨言,送饭的小太监反笑她:“您就老实些罢,您怎么进来的您自个儿不知道吗?”
这蔡庶人即能用那种法子争宠,便不是个安分的,一回两回的还能忍,眼瞅着送来的东西越来越不成样,果然入毂,当场叫嚷起来,只说:“圣上便是拘了我,也不是给你们这些阉人糟蹋的!你们就不怕圣上哪一日知道你们刻薄势利,问你们的罪吗?”
她这番话一说,太监们就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慢慢踱到蔡庶人房前,拿着下颌朝着李媛的住处一指,笑道:“您看那位是谁?”她的住处,自然也是永巷令为着奉承宸妃,特意安排的,恰与李庶人做个邻居。
蔡庶人进永巷这些日子,只见隔壁那三间屋子常日房门紧闭,除着送餐,再没人过去,那屋子里也一声没有,早存了疑问,这时听着太监问话,脸上就有了些疑问。那太监看着蔡庶人迟疑,呵呵了两声,慢慢地道:“那人姓个李。”
一听着姓李,蔡庶人便知道了,这里关着的从前的皇后,如今的李庶人。从前李媛为皇后时,她颇有点将军脾性,虽不至于无故为难人,可待人也不见得如何和善,颇有些以身份凌人,是以乍一听李媛在此,蔡庶人倒是有些得意,想着如今两个都是庶人,哪个又比哪个高贵些儿,倒是得意起来。
那太监瞅着蔡庶人脸露微笑,不由哼了一声,慢慢地道:“李庶人初来时,比你还热闹些,如今不也安分守己了?你又拿什么与李庶人比?”说着,夹着眼角瞅了蔡庶人一眼。
蔡庶人叫太监这模样儿气得脸上通红,恨声道:“我是与李庶人不好比较,至少我没连累得我一家子死尽死绝呢。”她话音未落,就听着关李庶人的屋子传出了一阵响动又有嘶哑的人声,却是李庶人在里头拍门。
原是李媛自嚷出了玉娘是个鬼的话后,便叫乾元帝使御医用药药哑了她,再是挣扎用力也发不出多少声来,又被禁闭在这处偏僻的宫室里,除着每日送饭的小太监,竟是见不着一个人。便是这个小太监也只怕叫李媛连累了,每回都是匆匆进出,连着话也不敢与她说一句,李媛竟是到这会子尚不知李家阖家被斩之事。
李媛听着蔡庶人与太监争执,若是从前不独不会凑过去听,反会觉得粗鄙,可自她叫乾元帝关起来之后,整日无事便将玉娘翻来覆去的揣摩。一时觉着玉娘即是阿嫮,是冤魂回来复仇的,不然不能咬死她不放。一时又觉得,玉娘衣裳有缝,行动有影,更有生育,怎么能是个鬼。翻来覆去地想得头痛不已,精神也渐渐地混乱起来,又是寂寞得狠了,听见门前叫嚷,也就凑在窗前细听,不想就听着蔡庶人那番话。
蔡庶人那些话几乎是明明白白地说出了李家的遭遇,李媛便是有些儿糊涂也听懂了,知道阖家遇难。这一消息震得李媛的神智顿时明白了,就要叫嚷问话,奈何她已失了声,连个啊字也喊不出,何况说话,只得用力拍门。
那太监原就是打算借蔡庶人的口,将李家死尽死绝的消息递与李媛知道,是以故意刻薄蔡庶人,又故意引蔡庶人说出那话来,这时听着李媛将门拍得山响,知道她听着了,故意慢腾腾地踱到门前,做出副恭恭敬敬的模样,躬身道:“李庶人,您安静些罢。原是宸妃娘娘关切您,怕您伤心才不许我们与您说的。您只管放心,您阖家的尸甚,一个不拉地都葬在了一处,又立了碑,也算是死有所葬了。”
李媛听着太监这些话,,自知若不是为着她,唐氏也不会出此下策以至于累了全家性命,一时气恨惊痛,脸上青白交错,口一张竟是喷出一口血来。关着李媛的这几间屋子都是水磨的青石铺地,锃光水亮,李媛鲜红滴滴一大口血喷在地上,汇成一个小血滩经久不涸。
李媛这一口血一吐,当日便起不来身,送进去的晚膳一口没动,次日送饭的太监周小平进去送早膳时,只看李媛张着眼在牀上躺着,脸色惨白,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倒像个死人了。这副模样,略有些人心的瞧着也要可怜,偏遇着的是太监。
说来,太监们没了子孙根,又是在皇宫这等天底下最富贵最阴森之处,性子多少有些扭曲。且永巷这地方冷落偏僻,住着大多是被废为庶人的妃嫔们,无论是庶人们还是服侍的太监宫人,怨气都格外重些,是以这个周小平只瞥了李媛一眼,问也不问一声,将早膳搁下,又将昨夜的饭食收起就走了出去。
到得午膳时,看着早膳也纹丝未动,周小平才近前问了句:“李庶人,你这是要做什么?”却见李媛眼睛转了转,对他瞧了眼,却把脸转向了墙。周小平本就不忿,见李媛竟不理他,又想起前些日子他与他结拜兄弟感叹两个一块儿进宫,如今他在二皇子身边听差,自家却在永巷带着,体面些的差事也轮不上,只怕一世都出不来头时,他兄弟道是:“你个傻子,现成的一个巴结的机会送在你眼前,你都不晓得抓着,又怎么能出头。”说着就凑在他耳边耳语了回,教他如何给宸妃娘娘出气,又说是,“娘娘最是个温厚怜下的,看着你这样孝顺,还能不提拔你?”
周小平就听入了耳,这时看着李媛半死不活的模样,便啐了口道:“你还以为你是皇后呢!告诉你,圣上要立宸妃娘娘为后呢,您那,老老实实歇着吧。”李媛听着这话,立时转过头来,双眼睁得老大地看着周小平拎着食盒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想着乾元帝的反面无情一时间心如死灰。
李媛迭遭打击,原就有了死志,这时听着乾元帝要立玉娘为后,自知不管玉娘是不是阿嫮,总归是得罪她深了,纵然宸妃为着她的名声不会来磋磨她,可日后要在她手下讨日子,也是难过。如今阖家俱已丧命,她一个活着又有甚意思,倒不如一块去,到得地下也好做个伴儿。当天晚上,李媛就借着月光残水将自家打理了番,换了身干净衣裳,用腰带将自家勒死在床档上。
到得次日天明,那周小平依旧来送早膳,看着桌上膳食依旧是一口未动,不由自主地朝着地上啐了口,冲着隐在帐中的李媛道:“您不想活,一根绳子吊死岂不是干净,饿死您难受,咱们也麻烦不是。”说着还朝床走了几步,正看着李媛一颗头歪在一边,面目紫涨眼凸舌吐,竟是死了。
周小平这一吓那还了得,李媛再如何,从前也是皇后,好端端地自戕了,在她跟前服侍的都有罪名,周小平一时只在床前发抖,一步也挪不动,竟不知如何是好。
也是凑巧,他正抖着,却见李媛袖下压着一块白=细白布,上头淋漓红字,仿佛写的是血书。周小平是对李媛冷嘲热讽过的,只怕李媛留下遗书,控诉他的不禁,壮起胆来捱进床边,拿两个手指按着血书就往外抽。第一回没抽动,周小平定了定神,手上加了力气往外一出,血书愣是叫他抽了出去,李媛的胳膊也往下一掉,周小平不由自主地一声尖叫,跌倒在地。
周小平这一叫,惊动了多少人,纷纷抢进来,看着周小平瘫在地上,牀上是李媛的尸身,只以为周小平是叫死人吓着的,倒是没疑心着其他,反有人来扶他,因看周小平脸色如雪,还劝他道:“你怕甚,咱们一没饿着她二没骂她,她自家不想活了,和咱们有什么相干哩?圣上也要讲理哩。”
周小平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手上却依旧紧紧地捏着李媛留下的血书。
第229章 出言
若是寻常庶人,死了也就死了,以一口薄棺收敛,拉出去埋了就是。可李媛从前到底是皇后,不好以寻常庶人看待,永巷令叹了声晦气,一面命人看守尸身,一面亲自报与乾元帝知道。李媛自册为太子妃与乾元帝就不大和睦,这些年来早将不多的夫妻情分磨了个干净不说,更有魇镇案在内,乾元帝对着李媛哪里还有顾念,听着李媛身死,只是一皱眉,道是:“照旧例罢。”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永巷令觑着乾元帝脸上有些不耐烦,不敢再问,答应了声,躬身退出。回在永巷便叫太监们围着请教,永巷令叹息一声道:“圣上说了,照旧例。”可这旧例又如何个照法?前朝也不是没有废后废妃,死后总有恩典,譬如前朝孝建皇帝的皇后陈氏无子而废,死后追封为妃,赐谥号为平;又有永熙帝邓贵妃惑与巫蛊而废,死后依旧追封婕妤,种种事例在前,可当今即说照旧例,又不肯吐口,莫不是要照着庶人礼葬?
永巷令想了回,到底拿不定主意,吩咐道:“你们且看着尸首,我去请问陈内侍。”说着抬脚就走。
永巷令这一出去,太监们失了管束,竟是抢着翻检起李媛遗物来。原是永巷冷寂,赏赐极少,太监们只靠微薄俸禄过活,未免捉襟见肘,是以眼瞅着乾元帝不肯对李庶人加恩,便放肆起来。周小平便是趁着混乱,人不留意他,悄悄地溜了出去,找他结拜兄弟姜充讨个主意。
说来,姜充倒也讲些义气,见他脸都唬白了,倒是好言安慰了几句,又问周小平要了李媛遗笔来,他一般不识字,可看得中衣扯下的袖子上的字迹鲜血淋漓,心中也有些害怕,又想起二皇子的叮嘱来,便将那血书团了一团往袖中一塞,强笑道:“你怕甚?一团布而已,拿去烧了也就完了,只你烧不大方便,永巷这会子忙着呢,你离得久了可不招人疑心。不如我替你便是,这东西烧了,谁还知道你做了甚?难不成她还从地下爬起来与你我对嘴不成?”周小平抹了抹汗,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你可千万烧了。”姜充将周小平的肩拍了拍,转身去了。
不过一刻,李媛这封遗笔就搁在了景和面前,姜充弯了腰笑道:“奴婢虽不识字,不过这样鲜血淋漓地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奴婢便哄了周小平只说替他烧了,便拿了来,也不知殿下用得上用不上。”景和洁白的手掌按在血书上,脸上微微一笑,轻声道:“是好话呢。”
可不是好话!想不到那李媛临死临死倒是聪明了一回,留了这样情真意切地一封信来,上头备诉结缡之喜,离心之殇,言辞恳切忧伤,便是他这样冷心的人瞧着也有些动容,最后那段,倒是说了个惊天的秘闻来,直指宸妃或是罪臣女。只道她当年赐死沈氏时,虽看着她饮下毒酒,断了呼吸,尸身移出时却是四肢犹软,如今看来,生计未必断绝。只怕谢氏是沈氏改换身份入宫,蛊惑圣听云云。
只可惜这封遗书,这当口却是不好经他的手递出去,便是由旁人递上去,在眼前也不是个好时机,又或者说,这会子递上去,这封血书比之废纸也好不了多少。
一是,乾元帝前段日子忽然冷待了玉娘,旁人不知缘由,景和是时刻盯着乾元帝与玉娘的,手上也有些人脉,便探听着一二。仿佛说是玉娘出身有疑,如今看来,只怕乾元帝那时已起了疑心,不知怎地轻易就放了过去,不独放了过去,更一意要立她为后,可见恩宠更胜从前。
又有,李媛初见玉娘便觉着她似故人,当时如何不说不处置?想来李源一家是因魇镇被斩,李媛是李家人,因巫蛊案被废,怀恨在心也是有的,临死诬告一回也是有的。
是以乾元帝这会子看着这样一封信,自然不能相信反会以为是李媛攀诬,这事多半儿就这样揭过去了。这还罢了,这事一揭破,只消不是当场定下玉娘罪名,以她的心机手段自能布置周全,日后再难拿着这个来与她过不去。
景和慢慢地将李媛的遗笔折了折,往袖中一塞,抬头瞧了眼墙上挂着的一副洛神来。水墨写意,寥寥数笔勾勒出个美人,衣带凌风、罗袜生尘,意态宛然,螓首转侧,只露出一管琼鼻,一点樱唇来。整副画都是浓淡墨笔,唯有那点樱唇,是用朱砂点染,只这一笔便使整幅画活色生香,仿佛画上的洛神随时要走下来一般。只论走笔,这幅画勉强算得个中上,却胜在意境过人,便是名家手笔也不过如此。
景和看了回画,便带了两个近身内侍前往合欢殿请见玉娘。
虽玉娘如今形同副后,到底只是庶母,也不好随意召见个与她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庶子,可景和为人十分狡猾,从前那计叫李源出手打乱之后,他一直按兵不动,要玉娘信了他就此偃旗息鼓,倒不如去信乾元帝是个重情重义的,是以听着他求见,玉娘想了回便道:“宣。”
景和料着玉娘肯见他,踏进合欢殿时,只见殿中竖着面十二扇云母屏风,将凤座遮得严严实实。景和眉头不由自主地轻轻一皱,脸上却是依旧带些浅笑,缓步过来给玉娘请了安:“儿臣给宸母妃请安。”便听着玉娘自云母屏风后道:“平身。二皇子请见我,可有什么事么?”
景和立起身来,透过磨得几乎透明的云母屏风看着里头隐约坐着个柔情绰态的美人,只可惜瞧不清神态。景和心下暗暗叹息,轻声道:“儿臣除着请问宸母妃玉体康泰之外,还想请问宸母妃一句,李庶人死了,您可知道?”
玉娘如今掌管宫务,李媛死了,自有人报在她的跟前。在玉娘听着李演武所说李源的动机之后,可说是将李氏满门恨到直欲食肉寝皮,叫他们身首异处也不能消她心头恨,故此还活着的李媛,玉娘便不肯轻易叫她死了,只要叫她活受。
是以玉娘一面故作慈心,不许太监们将李氏满门被斩的信儿告诉李媛,只要她还心存希望。而后又辛苦安排了诸妃往乾元帝跟前争宠,便是为着乾元帝不能忍受,将人发落。能费心往乾元帝跟前献媚到叫乾元帝不能忍耐的,决计不是个安分的,这样的人进了永巷,见着废后李媛,还能说出什么好的来?
只可惜玉娘从前虽是计划周全,这回心上恨毒太甚,行事便少了章法,连李媛知道了倾家灭族之后许也活不下去这样显而易见的事也忽视了。是以猛然听着太监来报,说是李媛自戕后,心上十分懊恼后悔,这时听着景和提起,便有了些火气,冷笑道:“二皇子这话说得仿佛我尸餐素位一般。”
景和听着玉娘动怒,一点儿也不生气,笑得更温和了些,道是:“儿臣不敢。宸母妃即知道了,对李庶人的丧仪可有关照?”
玉娘正待发怒,忽然想着景和素来狡猾多端,如何这回这样咄咄逼人起来?莫不是另有谋划,当下定了神,缓声道:“李氏因罪被废,如何处置,还要请问圣上。”
景和便是知道玉娘看不着,脸上还是一笑:“宸母妃恕儿臣多嘴,如今父皇请立母妃为后,这当口母妃宽容大度些,倒也是好事。”
玉娘不意景和竟是会说这句,一时摸不清他心上所想,就听着景和下头那石破天惊的一句:“便是父皇不与加恩,宸母妃也该遣人去瞧瞧。或许李庶人会留下什么意愿也未可知。宸母妃若能见着遗笔,替李庶人完成遗愿,也一样是个美名。”
这话说了,玉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必是李媛有什么遗笔不知何故落在了景和手上,上头必然是有要紧的话,不然景和也不能这样跑了来,更言出威胁。
玉娘本是心思浮动,叫景和这一番话一讲又神智清明起来,李媛能说什么无非说她即是阿嫮,阿嫮即是她,一无有人证二无有物证,接口道:“若是有遗笔,永巷令也该呈上才是,倒要二皇子提醒。”便要叫金盛去宣永巷令。
景和便笑道:“都这会子了,永巷令便是有遗笔也早该呈上了,这会子还没来,多半儿是手上无有。儿臣以为,宸母妃很不用宣永巷令。”这话便是在告诉玉娘,李媛确有遗笔,更在他手上。
玉娘不怒反笑道:“我竟不知道,如何处理宫务,二皇子倒是有心得。”景和退了一步,弯腰请罪:“母妃这话,儿臣当不起。儿臣素来胆小得很,尤其怕父皇。也不知怎么地,父皇那样的明君,儿臣见着他心上便害怕,不待父皇问便什么都肯说了。”
玉娘要再听不明白景和的话,那便是个蠢货了。景和这话分明是在说,若是他不如意了,就会将那血书交予乾元帝。玉娘哪里是肯吃人威胁的,反笑道:“圣上那样仁厚,二皇子竟还编排这些话,可见你这‘怕’字信不得。”
虽景和瞧不清玉娘容颜,可只听着她徐言轻笑,言辞如珠,仿佛气吐幽兰一般。
第230章 意冷
玉娘初得幸时景和并没有留意她,在景和看来玉娘不过是个商人女,生得好看些罢了,莫说是高贵妃,只怕皇后就能将她捏得死死的,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多瞧一眼。
却不想这位谢玉娘短短时日便与高贵妃呈分庭抗礼之势,连着皇后也不能奈何她,景和这才惊觉自家竟是轻敌了。到得那日他在淑妃的承明殿看着玉娘与母妃说话,明明说的是那等阴私事,可这位新宠妃言笑间转眄流波,温情怡意,仿佛说得不过是些花鸟衣裳,舒缓自如。
景和便是见惯了宫中女子暗中争驰,口舌交锋,也叫她这自若的模样惊了惊,自此便将这位谢才人,昭婕妤,贤妃看在了眼中。且从景和启蒙起,博士大儒们就没不夸赞他的,乾元帝诸子都不在他眼中,从来自负聪明,可这几年来与玉娘的屡次交手可谓输多赢多,因此景和愈发地关注起了玉娘,不时将她的言行揣摩一番,越揣摩越是奇怪。
若只说争宠夺爱,玉娘貌美解意,青春年少,能占住宠爱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以这位谢玉娘的出身,哪里来的眼界见识手段能和他这大儒指点教育、宫中浸淫见识的皇子一较长短?
故此景和看着李媛的遗笔之后,就信了个十足,若以沈昭华的出身来说,有这些见识与手段才不奇怪。
只玉娘若真是沈昭华,她是如何脱困的?如今昔日的护国公府飞灰湮灭,死得一个不剩,她倒也算大仇得报了,不枉她辛苦一场。不,不,若玉娘真是沈昭华,她的仇家还有个哩,便是将她捧在手心里的那一个。只不知,这位含恨而来的沈昭华,要的是那人的性命,还是他身下的宝座?
景和自问不是个孝顺孩子,虽想着玉娘许真的是沈昭华,却不肯去提醒乾元帝,反亲自来与玉娘说话,话里话外的暗示与她,只望能听见她失措。不想这女子貌比娇花嫩柳,心肠果真如铁石一般,又或者好说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竟是绝口不认。这样硬的心肠,要是叫她做了皇后,名分即定,日后可怎么翻身?
既然她心如铁石不肯交流,倒不如现在就拦了她?左右父皇迷恋她,怎么也不能舍得伤了她性命。是以景和听着玉娘那些话,不怒反笑道:“宸母妃保重,儿臣告退。”
玉娘看着景和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不禁黛眉紧锁。如今她已确信李媛死前留了东西下来,辗转到了景和手上。
她深知景和的心思是做皇帝,可他非嫡非长,若是与景淳相比,倒还占个贤名,再经营个十数年,也不是不能做得太子皇帝。可她要做了皇后,日后生下皇子,再年小也占了个嫡。便是她无所出,她身边还有景宁呢,虽比景和年少,到底是皇后养子,身份上也匹敌得过了。
故此景和要拦着她,不叫她封后也是有的。只不知景和为什么拿着了李媛的遗笔,不去奉与乾元帝反来与她说话?是怕她没防备么?这位二皇子景和哪里是这样心慈手软的人!
是以,想是李媛留下的东西,虽有指向却无明证,景和身份特殊,这样的东西,自不好由他的手递上去,且这事要与他一丝干系没有才好,不然乾元帝疑心病一发,景和也难了局。
那么依着景和的种种手段,这一回他会如何做?玉娘垂目凝神,却不想乾元帝走了进来,看着玉娘坐在殿中,云髻峨峨、修眉连娟、罗裾逶迤,广袖垂曳、仪静体闲,当真如一尊玉像一般,便是往常看惯的玉颜,也觉移不开眼,摆手不叫宫人们喧哗,轻轻走在玉娘身边鉴赏了回,方将手搭在玉娘香肩上,轻唤道:“傻孩子,竟呆着了。”
玉娘想得出神,自然全无防备,乾元帝这一声一唤,吓得她几乎魂飞天外,竟是从宝座上直陡陡地站了起来,脸上顿时一片雪白,张大眼看着乾元帝,仿佛不认识他一般连退了几步,险些儿叫裙摆绊着。
乾元帝哪里知道自家这一声呼唤能叫玉娘害怕若此,不由愧悔,强着将玉娘抱进怀里,劝慰道:“好孩子,莫怕,是我啊,是三郎啊,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玉娘在乾元帝怀中定了定神,方软了声道:“圣上来,如何也不招呼一声,可吓着妾了。”乾元帝轻拍着玉娘的肩背道:“我瞧你倒像个小傻瓜发呆呢,所以叫你一声,哪里知道你这样胆小。”玉娘听着这话,便知道乾元帝已来了一回,只怕自家发呆的模样叫他看了个清楚明白,今日他心怀愧意,未必会想着问,回头若是再勾起此事,可不知要想些什么了,倒不如趁着这个当口儿,将这事抹了过去。
因此玉娘神色一转,便露了些戚容来,一手挡在乾元帝胸前不叫他靠近,一手按住眉眼,道是:“妾方才失神了,没听着圣上过来,陡然见着圣上,妾,妾,妾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乾元帝听着玉娘这句古怪,便牵了她的手走进内殿,又强将她置与膝上,缓声道:“你为甚会不知如何是好?可是你父母有什么为难的,求到了你的跟前?”
却是自乾元帝执意要立宸妃为后,与前朝扯了这些日子的皮,依旧不改初衷。因乾元帝意决,眼看着大事将成,故此就有些乖觉的,要趁早儿讨好,都往承恩候府上奉承,直搅得谢显荣谢怀德兄弟上朝都不敢走正门,都是从送果蔬的角门里走的。昨日朝上才有御史弹劾那些人有失官体,连着谢氏兄弟并梁丑奴。齐瑱一块儿都得了个——幸臣的名头。
乾元帝只以为玉娘知道了正不喜欢,还笑道:“你告诉你父母,很不用理那些人,你们父女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
若是常人,许就借着乾元帝这话顺势应承了,偏玉娘生性狡诈,微微皱眉,轻声道:“这事,妾不知哩。”乾元帝听着玉娘说不知道,拖着玉娘下颌将她的脸抬了起来,果然看着玉娘黛眉轻颦,脸上有些郁色,便道:“可是阿琰阿宁淘气了?”玉娘抿了抿唇,摇了摇头,却是飞快地瞥了乾元帝眼,又将眼神挪了开去。
她这举动,乾元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恼了他了,怪道看着他还要闪避,险些摔着。
若是旁人做出这番举动来,乾元帝多半儿会将人往地上一推,再道一声:“你继续不喜欢罢。”日后轻易不会再来,偏做出这番举动的是玉娘,乾元帝只觉得她还像个小孩子般,可怜可爱得很,倒还笑得出,将玉娘往怀里抱了抱,故意道:“即是阿宁阿琰不怪,我替你罚他们。”玉娘便做出一副着急的模样来,挣扎道:“妾几时说是他们了!您冤枉人。”乾元帝哈哈一笑,将玉娘手一握:“你这胆愈发地大了,我与你玩笑呢,你也当真。瞧你那小模样儿,惹着你的除了我再没旁人了。”
玉娘张大流眄双眸看着乾元帝,脸上适时地露出些惊诧来,乾元帝便将玉娘鼻子轻轻一弹,哼了声道:“不用这样看着我。这宫里,除着我,你还会给谁脸子瞧?不过是看我宠着你,养得你胆愈发地肥了。说罢,哪里不痛快了?”
玉娘垂下眼睫,遮去眼中的讥嘲,口中却是带些哀伤:“李庶人没了。”乾元帝便道:“她父母犯下大逆不道重罪也是为着她,如今她父母身首异处,她但凡有些人心也不该苟活。”
这话惊得玉娘猛地抬头看着乾元帝。李媛再与他不和睦,也与他做过十数年夫妇,没有丝毫对不住他的地方,便是李家行了“魇镇事”行事的也不是李媛,说起她的生死来,他竟是这样死得其所的口气,可不是叫人心寒。怨不得当年他查也不肯细查就定了沈家罪名,哈哈哈,果然就是个无心的。
玉娘身上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待想要说些甚,又觉与乾元帝无话可说,强撑着道:“妾听着李庶人身死,虽知她是捱不过去的,可到底妾初进宫时蒙她照拂一二,妾多少有些感慨。”说了这句,强从乾元帝身上站起便要走开。
乾元帝听着玉娘这句,只觉其中有心灰意冷之感,不由自主地将她一把拖住:“你这是往哪里去?”玉娘徐徐回头,看了眼乾元帝,轻声道:“妾还能去哪里呢?妾是替圣上倒茶。”乾元帝听着这句,才将手松开,看着玉娘身影,一会儿觉得她近在眼前触手可得;一会儿觉得玉娘缥缈如仙遥不可及,竟是恍惚起来。
又说景和从合欢殿出来,径直出宫去了,直晚方回,期间陈淑妃遣人来寻了两回都扑了个空,尤其是知道了景和是见过宸妃之后才出宫去的,更是心焦。到得次日景和去见她时,陈淑妃对着景和叱道:“我这母妃无用,不能叫你做嫡子,也难怪你去奉承人。只你也得瞧瞧你可奉承得上不?她膝下有养子,自家又不是不会生养,如何肯要你!”
景和叫陈淑妃这几句尖酸的话说得脸上一僵,转而又微笑道:“母妃这可是胡说了。儿子何曾愿意叫她当娘了。不过是过去问她几句话罢了,她想要做皇后,也得瞧儿子肯不肯答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