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公府从李源唐氏夫妇、李敦武小唐氏夫妇、李琅,并李源那些庶子庶女等,以及护国公府下诸人叫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带至了大理寺正堂。

护国公一家子要到了堂上方知春华所为,又听小唐氏口口声声地辩道:“妾冤枉哩,妾不过使那唐氏做个祝祷,使用圣上与殿下夫妇和睦,哪里是诅咒之意。妾虽未与张氏见过,然举凡种种都是妾的丫鬟春华与张氏交涉,大人若是不信,可使张氏与春华对质,便能分明。”

李源听着小唐氏这番异想天开地说话,只觉得嗓子眼一股子腥甜,险些儿喷出一口血来。也是李源十分好强,硬生生将这口血咽下,转脸问小唐氏道:“你久在深闺,如何知道外界的道姑?是哪个告诉你的?”

第216章 定罪

乾元帝明旨令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查问巫蛊一案,先问的是小唐氏的丫头春华。因护国公李源一家子尚未定罪,是以爵位还在,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便是审他们也得客客气气地。可春华不过是个丫头,是以拖上堂时不等问话,先打上十棍,又抽了两拶子,春华做得小唐氏心腹侍女,平日可说是养尊处优,一般地十指不沾阳春水,那受得住这样的大刑,早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在谁想着往张氏那去时,春华都推在了小唐氏身上,又哭着辩说:“奴婢是宛西候家的家生丫头,一身一体都是主家的。大姑娘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哪敢不从呢。”

有了春华这份口供后,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这才请护国公一家子上堂讯问。

虽护国公府涉嫌以巫蛊厣镇乾元帝,到底没定案,是以护国公身上爵位还在,便是唐氏与李敦武、小唐氏也一样,依旧是护国公夫人,护国公世子,世子夫人,上堂有座儿,更不用下跪。只是小唐氏根本就不经问,不过叫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轮番问了几句,便甚都说了,直气得李源几欲呕血。

到底李源老辣,知道这回多半是小唐氏叫人哄了,不然她做闺女时固然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嫁至他护国公只有更门禁森严的,莫说是随意出门,便是这等传言都进不了门,若不是有人故意在她眼前提及,她又是打哪里知道?且李源总是不信小唐氏能叫张氏诅咒乾元帝,一来巫蛊事为历代严禁,她也是受过教养的闺秀,不能不知道;二来,那女命八字又是从何而来?是以又逼问小唐氏道:“你哭甚?一家子都要叫你害死,你哭甚?是哪个将张氏引到你眼前的?”

小唐氏原本就畏惧李源,叫他这么一喝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白了脸儿瞅着唐氏。若是往常唐氏说不得要出来转圜几句,可今日听着小唐氏这番说话,唐氏已是气得双手抖动,挣开李琅的扶持扑在小唐氏面前在她身上拍打,喝道:“我与你说了几回,这样的事不可再提,你将我的话听在哪里?我怎么瞎了眼替二郎娶了你这么个东西回来!”想及一家子将要遭受的灭顶之灾恨不能扑在小唐氏身上,咬下她一块肉来。小唐氏叫唐氏拍了几下,心中愈发地惶恐,不由看向李敦武。李敦武脸上也是一片惨白,见小唐氏看过来,硬着心肠扭过脸去。小唐氏见姑母与丈夫都不搭理他,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扯着袖子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李源瞧着小唐氏左顾右盼的模样愈发有怒,只他也是个明白人,依着李源心思,小唐氏即叫人引诱,只消她讲出引诱她的那个人来,虽说她是必死的,可护国公府指不定还能保全一二。不想他逼问了回,堂上的大理寺卿就是一阵冷笑。

大理寺卿姓个罗,双名士信,名姓与唐初猛将罗士信一字不差。那罗士信悍勇异常,只少些谋略,后来中了刘黑闼奸计一命呜呼。这位罗士信,看着样貌也甚粗豪,可说是豹头环目,心思却缜密,不然也做不到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

这时罗士信听着李源逼问小唐氏,啊哈哈一笑,将惊堂木一拍,道是:“国公爷好大威风。虽说您是殿下亲父,位在八议,只本官与柳大人即是奉旨查问,也只好请国公爷耐一耐将军性儿,容本官等问过才是。”

八议制源自《周礼以八辟丽八法》,魏《新律》始创、两晋因循、由汉而立,举凡: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八类人“大罪必议、小罪必赦”,凡“流”以下刑皆罪减一等,唯犯“十恶”不在此法,以巫蛊诅咒圣上与宸妃,正是十恶中的“大逆、“不道”。是以罗士信出口一点也不容情。李源叫罗士信这几句话说得满脸赤红,转头盯了罗士信一眼,到底闭了口。

罗士信方转与小唐氏:“世子夫人,你与那张氏如何相识?”小唐氏双手交握,抖抖索索地道:“我,我不认得她。”罗士信哈哈一笑道:“世子夫人,你休顽笑哩。你即不认得那张氏,如何知道她能做这等事?”

小唐氏待要抵赖,又自觉人赃俱获,她又无当面儿撒谎的长才,又存着她实则只存了祝祷乾元帝与皇后夫妇重归和睦之心,便将她如何去菩提寺求平安符,如何听着门外说话,又如何使春华跟下的事细细说了。

罗士信与柳尚书听了,这俩是问老了官司的,都觉着那妇人与张氏出来的时机实在太巧,其中多半儿有奥妙,怕是故意说与小唐氏听的。只小唐氏叫丫头春华跟下去却是无人教唆,可见小唐氏当时就对巫蛊之术起了意的。

李源与唐氏在一旁越听越是心冷,便是那张氏是故意在小唐氏窗下说那些话儿,只小唐氏这番说辞,已好证实她是早有意此意,不然不能使春华那个贱婢跟下查看张氏在何处落脚。如今只好着落在张氏身上,看她是受何人唆使,故意到小唐氏跟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事,诱使小唐氏上当。

李源便道:“二位大人即是问老了案子的,合该知道这等大案总要证据确凿。便是家下人不肖,可那张氏是何来路,如何到的菩提寺,哪个教了她邪法,两位大人就不问了吗?”

罗士信将手在公案上一搭,笑道:“国公爷放心,便是为着圣上,本官与柳大人也会细细地查。”李源听着罗士信这些话,眼角抽了抽,慢慢地道:“本公爷在八议,若是要定本公罪名,总要证据确凿才好服众。”罗士信啊哈哈笑两声道:“还请国公恕罪,您暂时是回不去国公府了。”说着便请了赵腾与宁峤上来,将护国公府一家子交在了他们手上。

这也是乾元帝知道李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些儿人脉,怕他窥着机会与人交流毁灭证据,脱了罪去,是以安排下赵腾与宁峤两个。固然赵腾是他心腹爱将,宁峤也一般受他信用,有他二人在,便不能有异动。

又说罗士信与柳尚书两个看着乾元帝这些动作,便知乾元帝要借着这一回钉死李源。只李源这个护国公也是传承百年有余,从“八议”论定他罪名还要朝廷公议,再交乾元帝裁决。未为免物议,总要证据确凿,张氏这节上,必定要交代清楚,便是李源不说,他们也要查上一查。至于李源能不能脱身,只好看天意了。

大理寺与刑部一块儿出手,还有什么问不出来的?张氏的身世来历被查了个底儿掉。

张氏的亲生父母生养了许多儿女,一个个都卖了。张氏是在五岁上二两银子卖与的客家。张氏在与客大郎圆房前就与郑员外勾搭成奸,与客大郎圆房后依旧不收敛,叫客大郎撞破。不想客大郎用此敲诈了郑员外两回,郑员外不愿受客大郎威胁,又贪恋张氏年轻娇嫩,便用两剂药将客大郎毒死,而后拿银子堵上了客大郎寡母的嘴儿。

张氏叫婆婆卖与郑员外后,也做了回奶奶太太,不久便叫谭氏卖与吕屠夫。吕屠夫为人暴戾,张氏捱打不过又去苦求了郑员外,这才有吕屠夫酒醉淹死一事。

这些事在刑部与大理寺的手段下,张氏与年近耳顺的郑员外都实情招认,签字画押。而张氏先后谋害两任丈夫,可谓是个毒妇□□,这样心如蛇蝎的毒妇,如何肯为人祈福祝祷?下咒儿害人倒是她的风格,且画符的笔迹,人偶的针脚都与张氏相同,张氏不认也是无用。至于哪个收买的张氏往菩提寺去,张氏只隐约记得那妇人样貌普通,因行的鬼祟事,多数人不会告诉张氏她姓甚名谁,这妇人也是一样也没甚出奇。是以这妇人许真是收买张氏捣鬼的;许真是诱张氏过去好使小唐氏上当,如今又怎么说得明白,查得下去,只好置诸一旁。

不过六七日,大理寺与刑部便将种种证据上奏。虽无实证好说护国公李源与此事有涉,可也没证据说李源与此事无涉。且看过案卷证物的,十有□□心上都疑着此事是李源在背后授意。若真是小唐氏自作主张,宸妃固然恃宠生娇,可到底恶行不著。若是只为皇后不忿,只咒死宸妃也就完了,如何要咒乾元帝呢?

无非是乾元帝还不曾立太子太子,宫中又无有太后,自然以皇后为尊。皇后虽叫乾元帝收了册宝,可未下废后名字,在玉碟上,李媛依旧是乾元帝的皇后。宫中若是没了乾元帝,立谁为太子,李媛便说得上话。无论李媛指定哪个,她即有嫡母之份,又有拥立之功,新帝还能不尊奉她为皇太后?且乾元帝的皇长子也不足十七,顶小的皇五子将将四岁哩,何况护国公还在外头,也能说得上个主少国疑,到时他们李家手握权柄,只怕乾坤倒悬矣。

是以当乾元帝下旨褫夺护国公李源爵位,以“大逆”“不道”二罪入罪时,满朝中竟无一人为李源喊冤。

第217章 见鬼

如今因护国公李源以“大逆”“不道”得罪,李媛自然也不能再做她的皇后,废后明旨已下,以宸妃的圣宠,空出来的皇后位早晚是她的,是以当玉娘的软舆在未央宫中慢悠悠地前行时,一路上宫人太监乃至低位妃嫔们见着玉娘一行,都端端正正地跪倒,恭恭敬敬地口称“娘娘”。

软舆在永巷前停下,金盛将玉娘扶下了肩舆,又轻声劝道:“娘娘,君子不立危墙,,您金尊玉贵的一个人,何必来见个罪妇。”那李氏是穷途末路的人,求见宸妃能有什么好事儿?宸妃莫要为了个虚无的贤名倒是害了自家。

玉娘听着“罪妇”两字,脸上不禁一笑,七年前,为着叫李媛做得皇后,护国公李源也算是机关算尽,害了沈家一家性命,如今报应不爽,李家一般儿阖家送命,只恨她在深宫无缘得见,唯独李媛近在眼前,即她捎信求见,不去见一见,岂不是辜负了上天一番美意?是以玉娘侧了脸儿轻声道:“李氏来信求见,我曾蒙她的照应,总要知恩图报才是道理。”

金盛见玉娘虽是言语柔和,可意甚坚,知道劝不动,只好扶着玉娘走到永巷前门,守门的小内侍看着一个弱柳扶风一般的美人扶着个身着四品服色的内侍过来,便是不认得宸妃,只看扶着她的内侍身份也知道来者身份贵重,忙过来拜见。金盛便道:“这是宸妃娘娘。宸妃娘娘念着才进宫时受过李庶人照拂,特来见她一见,前头带路。”

如今的未央宫哪个不知道宸妃,她要见个庶人,内侍们哪里敢说个不字,忙将殿门打开,出来跪接。永巷令赶了过来奉承玉娘,又堆了一脸的笑道:“李庶人见了鬼一般,举止癫狂,满口都是胡话。娘娘可千万小心了。”

玉娘瞥了那内侍一眼,还是金盛叱道:“休得胡说,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哪里来的鬼!”内侍忙不迭地道:“是,是。奴婢错了,是那庶人作恶多端,疑心见鬼。”玉娘见这人见机极快,倒是对他多瞧了眼,口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笑影来,道是:“倒是张巧嘴。”内侍听着这句,知道宸妃不怪,笑得愈加恭敬,亲身在前引路。

又说李媛盘膝坐在偏殿中的窄榻上,窄斜斜对着窗口,听着外头说话声便扶窗一看,却见一群宫人簇拥着个丽人,那丽人生得面薄身纤,身上一件月白窄袖罗衫,襟上绣着细碎的木樨花,行止舒缓,顺着长廊款款行来,犹如明月梨花一般,果然是玉娘。

李媛把眼光盯在玉娘脸上,露齿一笑。在废后圣旨上乾元帝令李媛挪出了椒房殿,在永巷拨了一处偏殿与她,从前服侍李媛的几个心腹女官也叫乾元帝撤了职,拨来与李媛使用。前朝说起来乾元帝这番处置来,倒还说乾元帝余情未了,是个仁厚人君。因此以巫蛊诅咒乾元帝,图谋乾元帝江山的护国公李源愈发地大逆不道,不忠不义不慈,是个活该千刀万剐的逆臣贼子。

只李媛虽是性直,却不是个蠢的,知道乾元帝这番做作,不过是为了他的名声。先不说小唐氏就是要行行巫蛊事也没有寻个街上婆子的道理,那些举动简直是叫鬼附身了一般,就是三法司将李源入罪颇为勉强。就是她母家真有了罪,可律法上尚有“罪不及出嫁女”一条,何况事发时她还是乾元帝皇后,若乾元帝真心要保她,又怎么会保不住?不过是早瞧着她生厌,不肯为她周旋罢了。李媛既将乾元帝与玉娘两个恨毒,竟是犯了左性,不肯叫他们和睦,假托有事相求,央了玉娘来永巷见她。

这回见着玉娘款款行来,心中又是悲哀又是得意,当下盘膝坐好,把眼盯着房门。不过片刻就听着脚步声自门前停住,虚掩的两扇门向内荡开,露出立在门前的玉娘来。

还不待李氏开口,永巷令已抢先喝道:“李庶人,还不拜见宸妃娘娘?!”李媛也不理永巷令,只将双眼紧盯在玉娘脸上,半刻才笑道:“宸妃娘娘,圣上疼你哩,一见面儿就疼你,你可知为着什么?”

玉娘要是听不懂这话那也不是玉娘了,知道无非是李媛恶向胆边生,要揭发她得宠的因缘是酷似前人,做了替身。若她当真是玉娘,听着乾元帝对她的千宠万爱不过是为着她的脸像了个“死人”,还能不委屈?若是叫乾元帝知道了他宠她的由来叫她知道了去,只怕心中也要生了嫌隙。不想李媛到了今儿竟是有了大长进,倒也是。若不是遭逢巨变,她也不过是任性跋扈的沈阿嫮罢了,

玉娘在永巷令使人搬来的椅上坐了,微微一笑:“令尊与令堂以及尔家诸人尽数关在了刑部大牢,不日就要行刑,你可还有什么话要我转交的么?我曾蒙你照拂,这点子报答还是能做的。”李媛听着这玉娘不独不肯接话,反将她家的惨痛拿来诉说,直叫李媛对玉娘愈发地恨毒,一样不管玉娘说着什么,反道:“我说个故事与你听罢。”

永巷令瞅了眼宸妃,见她黛眉微微一皱,眼中略有几分嘲讽,只以为玉娘嘲笑李庶人如今还口口声声地自称个“我”,当时便喝道:“兀你个李庶人,尔是因罪被废,见着宸妃娘娘,不独不见礼,还口口声声地你我相称,可是不怕永巷的规矩吗?”

李媛知道阖家已无幸理,她又落到这个境地,翻身无望,倒是将生死都置诸度外,瞧也不瞧永巷令,只说是:“等我将故事说完,要怎么处置都由得永巷令,只怕,只怕宸妃娘娘不敢听。”

玉娘素手在衣襟上拂过,慢慢道:“你爱怎么说怎么说罢。”说着站了起来转身便走。李媛看着玉娘竟是执意不肯听她说话,顿时情急,就要扑上去拦阻。无如她方才是盘膝而坐,这一外扑哪里还坐得稳,竟是头朝下跌了下去,额角磕在方石铺成的地面上,顿时血流满面。待要挣扎起来,只看着玉娘已迈步出去了,便嘶声喊道:“你回去问问圣上可还记得阿嫮!”

玉娘恍然没听着这句一般,依旧向外走去,李媛在她身后嚷道:“圣上今儿能你肖似阿嫮宠你,明儿就能因旁人肖似阿嫮就宠她,看看高氏就知道了!她的现状就是你的日后!哦,你还不如高氏呢,你还没儿子,哈哈哈,我瞧你能得意到几时。”这一段话李媛来回嚷了两遍,玉娘终于站住脚,转回了头。

李媛只当着玉娘要说甚,不想玉娘只是对了李媛瞧了会,忽然展颜一笑,笑容明媚鲜艳,在阴沉沉的永巷中仿佛是忽然投下了春光一般,只这笑容转瞬即逝。

李媛先是叫玉娘忽然露出的笑容晃了神,看她又转身出去,便又扯方才的话来讲,可这回没说到一半,李媛就住了口,脸上露出一抹惊恐之色来。

可怜李媛叫玉娘那一笑,竟是福至心灵,忽然就明白了玉娘即阿嫮的事儿。只是阿嫮如何成了玉娘的这一关节她想不明白,且当日阿嫮又是当着她的面饮下鸩酒的,便认作了是阿嫮的厉鬼回来复仇,是以小唐氏才会是叫鬼附身了一般,一想明白这节,李媛只觉得身周仿佛有股子阴风在打转,吓得齿间咯咯作响。

李媛半边脸上本都沾着血,再露出恐惧的神色来,倒是厉鬼一般。这时恰永巷令送了人回来,李媛也顾不得自家形貌可怖,朝着永巷令扑过去。

永巷令这番来是要教训李媛几句,好叫她知道她如今再不是中宫皇后而是永巷的“罪人”,不想叫状如厉鬼的李媛扑过来,腿上竟是吓得一软,若不是两旁的小内侍扶住,险些儿跌在地上,顿时恼羞成怒,喝道:“李庶人疯了!将她给我捆了关在屋中。”

就有几个内侍扑上来将李媛扣住,李媛一面挣扎一面尖声嚷道:“你去回圣上,她不是人!她是个鬼!!我亲眼看着她断气的,她怎么还能活!她不是人哩!她是个鬼!她是回来索命的,这回是我,是我家,下回就是圣上…”这一番说话陪着李媛扭曲的面容,便是现在是青天白日,永巷的这些内侍们也叫她吓得手脚都有些发软。若说是方才那些内侍们还忌讳着李媛曾是皇后,这会子只拿她当个疯子看七手八脚地将她按倒,李媛尤在叫嚷,就有个内侍取了麻核来硬塞在李媛口中,外头又把布条将她嘴捆了,这才叫嚷不得。

永巷令把袖子举起抹了汗与左右内侍道:“将她关进去,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给她松绑!我这就向圣上请罪去。”原是李媛到底也是乾元帝的原配,虽因罪被废,可也不好叫些阉人折辱的,若是叫阉人折辱了,乾元帝的脸面又往哪里放呢?是以永巷令下令捆了李媛,便要往乾元帝面前请罪。

可这请罪也有个请罪的窍门,永巷令生性聪明,在请罪时,便将事情说成了李媛如何哀求要见宸妃,宸妃如何慈悲过来见了。李媛又是如何满嘴都是胡说,叫宸妃站不下去,只得回去。不想李媛看着宸妃走开,便开始装疯卖傻,顿时诽及圣上,他听不过,这才将李媛捆了,又紧着赔罪道:“奴婢怕李庶人继续叫,这才用麻核堵了李庶人的嘴。”

乾元帝听着李媛当着玉娘的面儿叫破了他宠她是为着阿嫮,脸上立时红了,恨声道:“贱人!朕念着十数年夫妇情分没送她与她父母团聚,她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永巷令虽依旧五体伏地地跪在地上,听着乾元帝这句,便知自家捆对了,长长地出了口气,有回道:“好在宸妃娘娘没听着后来这话,不然娘娘神仙一般的人物,可不要吓坏了。”

这话补得十分恶毒,乾元帝正因李媛疯疯癫癫地说话恨恨,再听了永巷令这番话,便想着若是叫她再嚷,总有一日会传进玉娘耳中,那可怜的孩子素日怯糯,听见这样血淋淋的话,还不吓坏了。只是也不好一日十二个时辰地堵着李媛的嘴,乾元帝只得叫御医署的御医配了一剂哑药给李媛灌下,又将李媛身边服侍的人都撤了开去,命永巷令严加看管,再不许人探望。

第218章 提点

这兄妹俩一番童言童语直叫乾元帝听得动容,蹲下身来摸了摸景宁的脸,又将景琰抱了抱。一抬头看着玉娘捧着茶盏进来。乾元帝这回看明白了,玉娘脸上脂粉略厚,只是眼圈儿底下依旧透着些红,想是哭久了眼也有些肿,只好拿脂粉来遮盖。

这样一想,乾元帝愈发地心疼起玉娘来,亲自走上前从玉娘手上接过茶盏,缓声道:“你如今是宸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用你亲自做这个。”

玉娘知道她去永巷是瞒不过人的,李媛当着她的面儿嚷破了玉娘是阿嫮替身这事,乾元帝早晚间就能知道。若是因此同乾元帝闹一场?这不是玉娘素日来的脾气,事出反常必为妖,乾元帝又不是真的是蠢货,看着她有异寻常,哪能不起疑。若是从前还罢了,可李源才上过谢玉娘疑似阿嫮的本子,前后夹击,怎么能讨了好去?可要是不闹,以乾元帝的脾气,只怕就会以为她是做贼心虚了。

是以玉娘在永巷回来的路上便拿定了主意,回得合欢殿便寻了个静悄悄的地方,静悄悄地哭上一场。说来合欢殿由她经营了数年,自然是她的地盘儿,她无论躲在哪里静悄悄地哭一场,都能叫人看见。只玉娘没想着的是她这一场哭,却是叫景宁这个孩子瞧见。

也是玉娘偶一善心竟就得了回报,景宁将玉娘看做亲娘一般,且他天性纯孝,是以看着玉娘哭哪有不心疼的,只以为玉娘叫人欺负了去,便拉了景琰去告诉乾元帝,要乾元帝替玉娘做主。

由两个幼儿口中说出的话自然格外可信,乾元帝自此对玉娘一点疑心也没有,反自愧疑了她,把些好言好语来哄玉娘,又说是:“今儿的事我已尽知,你很不用这样撑着,有什么委屈只管问我。”

玉娘听着这话便知乾元帝入毂,便眼圈儿一红,含泪道:“妾想问圣上阿嫮是哪个?妾也想问圣上待妾这样关爱,可真是为着妾肖似那阿嫮?可妾不敢,妾怕。妾一介民女,因着不叫母亲喜欢,妾的母亲将妾打小儿扔在甘露庵,若不是圣上要采选,妾的母亲还不会将妾接回去。便是回去了,妾也是个外人。”

乾元帝得知玉娘身世后怕揭破了玉娘难堪,并未与她明说,不意今日玉娘自家提起,说这些话时,虽依旧是含混不清,可一字一泪,直搅得乾元帝心疼不已,将玉娘按在怀中劝导道:“好孩子,不哭,他们不疼你是他们蠢哩。我疼你,阿宁和阿琰也疼你。方才阿宁告诉我,你躲在一边哭,叫我给你撑腰,不叫人欺负了你去。你瞧瞧,可是大伙儿都疼你呢。”

玉娘听着这些话,脸上一笑,眼泪又落了下来,道是:“孩子们的说话,如何能信呢?不过是妾听着李庶人的话,心上不安,哪里是躲起来哭了。”玉娘越是这样推脱着不肯认,乾元帝便愈发觉得景宁与景琰所说都是实情,自然看着玉娘也越可怜可爱。便从玉娘手中抽出帕子替她拭了泪,哄道:“是了,是了,孩子们胡说,我们宸妃娘娘怎么能哭呢,不过是叫灰沙迷了眼,只这合欢殿深宫重重居然能吹进风沙来,也不容易。”

却是景琰告状说玉娘扯谎说是叫风沙迷眼,乾元帝这回便拿着这来哄玉娘笑,果然看着玉娘眼中依旧含着泪,却是嗤地一笑,脸上飞红,又羞又恼又愧地横了乾元帝一眼,从他手中将帕子夺回来,扭身要走,却叫乾元帝笑着拖回去强按在怀里抱了,又在玉娘的臀部轻轻一拍道:“说起来你这没良心的孩子也真是该打,我对你如何你还不知道吗?为着个疯癫妇人的话就不肯信我,我还有冤没处诉哩,你倒使性子。”

玉娘心中冷笑,看着李源的奏章便疑了她,连问也不问她一句,生生晾了她那些日子,这也叫有情分?若不是她早做预防,铺排下线索来,这会子只怕已死得不能再死。

只乾元帝即做了这番深情委屈的样子来,玉娘说不得要虚与委蛇,便赔罪道:“是妾错了。圣上您海量汪涵,饶妾一回。”乾元帝将玉娘鼻子一捏:“小甜嘴儿,只会哄人,再无半分真心,也就我是个傻的才肯一回回信你。我即吃了那样多次亏,也不在乎再多回。早晚叫你知道我待你的心,到时看你愧不愧。”

玉娘脸上一笑道:“那妾等着,若是有那一日,妾斟茶认错儿。”乾元帝叫玉娘这话逗笑了,在她粉腮上一捏:“只斟茶也太便宜你了。”玉娘嘟了嘟唇,瞥了乾元帝眼:“您这是什么话呢,妾所有还不都是您赐的,唯有斟茶倒酒的,妾倒还能伺候,您若不喜欢,只当妾没说罢。”乾元帝便道:“斟茶便斟茶,只一回不够。”玉娘这才又展了笑颜道:“您说几回便几回,妾再不抵赖。”乾元帝笑道:“这话我可记着了。”

到了这时候,乾元帝与宸妃两人瞧着又是和好如初,合欢殿中服侍的诸人这才放心。只是从玉娘去见废后李庶人,她前头才走,李庶人后头就疯了,口口声声地嚷着有鬼。从来鬼祟事便是愚夫愚妇们私下爱传说的,何况事涉废后与宸妃,虽是宫规森严,到底禁不住人心浮动,渐渐就有传言。

有的便说是:“没想着宸妃娘娘那样花妖月精般的一个人就这样不肯容人,庶人到底也翻不了身了,何苦这样作践她。”就有人辩解道:“是李庶人自家请宸妃娘娘过去的哩,宸妃娘娘若是不去,岂不是要被你们说她无情?这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宸妃娘娘可不委屈。”

更有人道:“这如何怪得宸妃娘娘,若是有人要咒死你,你就肯放过那人吗?宸妃娘娘肯放李庶人性命,已是仁善了。”

众人听着,倒也有理,不免替李庶人可惜了回,都是叫她爹闹的,不然她还能稳坐中宫,大殷朝可还没废后的前例呢。

不说宫中有各种传言,如今的承恩候侯府几乎好说是门庭若市,日日不得安静。却是护国公虽只有两个嫡子,庶子倒是有五个,其中三个已成年了。即是成年,也都成婚了。各自有妻子儿女,能同国公府联姻的,自然也不是无名无姓的人家。护国公一家子下狱问斩,罪不及亲眷故交,连着唐氏与小唐氏的母家宛西候府都无事,何况这几家。

只是他们本身无事,可女儿外孙却在要陪着丧命,为人父母的,哪有不心疼的。其中以庶女配庶子的还好些,到底不是亲生骨肉,当家的夫人们心疼得有限。可也有身份低些为着荣华富贵,便嫡女来配庶子的,看着爱女要陪着吃一刀,哪能不着慌。虽说女婿救不得,可女儿外孙子总要救一救。是以除着宛西候夫妇,自知小唐氏万无幸理,没来讨情之外,余下的几家都悄悄地过来撞木钟,哀求承恩候出手搭救。

谢逢春也是个机灵人,看有人上门情,知道凭他那些精明肠子手段远不是京中这些人对手,一概托病不见,都交予谢显荣、谢怀德、齐瑱三人应付,只这些人到底还自矜官身,不肯如何舍下脸面来纠缠,倒还好说。唯有女眷们难缠些。

因是女眷,倒是不好将她们都拒之门外,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承恩候府,巴望着她们出错,好抓她们的把柄呢。是以但凡有女眷上门求情,就由冯氏与梁氏两个出面,先将女眷们迎进来说话。

其中有个夫人陶氏,嫁个丈夫隋磐,为四品通议大夫。这四品官儿,若是在外省,倒也算是个官了。可在官儿遍地走的京都,四品官便不起眼,且又是个散官,更不值钱。隋磐当年看着李源是护国公,女儿为中宫皇后,便将嫡女配与李源的庶子李演武为妻,且唐氏那个婆婆也有个好处,便是不往儿子房中塞人,嫡子不塞,庶子也不塞。是以李演武与隋氏倒好说个夫妇相得。小夫妻俩共有一子两女,女儿略大些,那儿子将将十个月,连着爹娘也不会叫,就要挨上一刀,隋磐与陶氏听着,哪能不心碎。

便有人提点隋磐说是:“你们傻的不成?只晓得哭,哭能将你们女儿哭回来吗?能叫你外孙子不死吗?放着现成的路子不会走,实在可笑可叹。”隋磐听着忙请教仔细,那人便道:“李氏即倒,圣上又偏爱宸妃,早晚要册她为后的。为着这个,宸妃也要搏些好名声。你们求到门上去,宸妃便是心中不愿意,也不能背这连孩子也不肯放过的罪名。”隋磐听着,犹如福至心灵一般,满口地称谢,回来就同妻子陶氏说了,夫妇两个商议了回,虽觉未必能成,可到底也是个路子,便依计而行。

陶氏果然进了承恩候府的门,进得门来,陶氏便扯着冯氏与梁氏哭,只说是:“娘娘宅心仁厚,满朝里哪个不知道呢?他李家做了这等大逆不道事,有今日的下场也是活该。我也不敢救女婿性命,只可怜我的外孙才多大,连话也不会说呢。”说着说着便往地上溜,要给冯氏与梁氏磕头,“两位夫人伸一伸手,便好超脱个孩子,也是宸妃娘娘与两位夫人的功德。”

冯氏与梁氏出来前都受过马氏教训,马氏这回倒是拎得清了,教训儿子媳妇们道:“护国公府那些黑心的,他们要害死玉娘哩!所幸老天有眼,没叫他们得逞。要是叫他们得了手,玉娘有个长短,我们日后可靠着谁去!这等生死大仇,赔几句情就算了吗?凭谁来哀求,一概不许答应!若有人纠缠不清,只管叫他们来寻我!看我不啐他们一脸!”

是以冯氏与梁氏看着陶氏这样,对瞧一眼,一起上来将她扶住,劝道:“父母俱在,这等大事,怎么轮得到我们做主呢?夫人这些话儿只管与我们母亲说。我们母亲是个慈悲的,不会不听夫人说话。”

听着冯氏与梁氏这几句,陶氏的脸上就有些变色。马氏自上回在女婿齐瑱处闹了场,得了个泼妇的名头。寻常贵妇几时见过这等人物,虽鄙薄冯氏浅薄无知,到底对她也生了畏惧,只怕言差语错的将马氏得罪了,她撒起泼来,一辈子的脸就要不成了,是以都避着马氏,这回却要求到她面前去,心中不免畏惧起来。

第219章 要挟

陶氏从前看谢家靠着女儿得了爵位,父子俱有体面,连马氏这样粗鄙无知的一个妇人都成了候夫人,得享尊荣,羡慕之余不免鄙薄。更有桩,陶氏将女儿嫁与了皇后的庶弟李演武,便与护国公家是姻亲,在她眼中,谢家的这场富贵恰是踩在皇后身上,是以看着谢家人又如何能顺眼。

也亏得马氏如今恶名在外,京中无人不知她泼悍,是以才没人到马氏跟前撩拨。连带着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在外走动时,瞧着她们的眼光中,除着从前的艳羡如今又多了些可怜,只道是:“便是有宸妃娘娘给的体面,有那样的婆婆在,多少好处都抵消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是一个人忒顺遂了,瞧着他就有不入眼的,想方设法地要寻些他的不是来说说。可真要这人虽是一样的顺遂得意,其中却有一样或几样不足,瞧在世人眼中反有事难十全之叹,倒是好说了。

是以这会子听着梁氏道此事她们做不来主,陶氏倒是不疑问。可听着救女儿要去求马氏,陶氏一时有些踌躇,可一想着爱女与外孙下在大狱,正受磨折,日后还要身首异处,心上便刀割一般地疼,是以虽厌恶惧怕马氏,到底还是咬牙认承了,与冯氏与梁氏道:“请二位夫人引路。”

冯氏与梁氏两个飞快地对瞧一眼,引着陶氏到了马氏所住的正房端寿堂。

端寿堂门前站着四个小丫头,都是十三四岁年纪,做一色打扮,看着冯氏与梁氏过来,齐齐请安:“世子夫人万福,二少奶奶万福。”冯氏点头道:“夫人还睡着么?”

她这话一说,陶氏心上就咯噔一跳,只怕小丫头开口就说:“夫人还没醒哩。”若是她们说了这样拒客的话,可等不等呢?若是等,又要等多少?没等着陶氏担心完,就看着左手边一个圆圆脸儿的小丫头笑道:“回世子夫人的话,夫人醒了。”冯氏笑道“那你进去同传一声,通议大夫之妻陶氏淑人求见。”

小丫头轻轻脆脆地答应声,圆圆地大眼朝着陶氏就看了过来,先是上下一溜,又在她脸上一转。说来这小丫头此举甚为无礼,可陶氏这时满心都在如何哀求马氏上,对着小丫头的神色视若无睹。好在那小丫头也不过瞧了瞧也就进去了,片刻就走了出来,这回脸上带了笑了,向着陶氏蹲了蹲身:“陶太太,夫人请您进去。”

冯氏与梁氏两个听着这句,便推着还有事要料理,只叫陶氏一人进去。陶氏见冯氏梁氏两个托词走开,知道这冯氏与梁氏不肯牵涉到是非里来,也是她们的乖觉处。可自家却是来求人的,陶氏只得硬着心肠进了端寿堂正堂。

堂上正中主位上坐着个四十余岁的夫人,梳着圆髻,勒着五福连珠的抹额,插着点翠挂珠钗,指肚大的明珠直垂到鬓边,面目生得寻常,说不出甚好看来,可也不丑,倒还好说有些慈眉善目,正是承恩候夫人马氏。

论起身份来,马氏是承恩候夫人,以大殷朝品秩论,承恩候为二品爵,散议大夫是四品;若是以实情来说,陶氏是来求人的,总是低声下气些。无论怎么讲,陶氏都要与马氏见礼,是以陶氏忍羞带愧地到了马氏面前,敛袖一福:“隋陶氏见过侯夫人。”

马氏把陶氏打量了眼,哼了声道:“我一商户出身的悍妇,连同你们一处都是玷污了你们一肚子的书本子,哪里当得起你们这些书生娘子的礼。”这话是从前京中贵妇们私下对马氏的考评,其中陶氏因是护国公家的姻亲,与承恩候府是天然的对头,虽不曾亲自开口说这话,可也应承过,这是听着马氏自家提起,脸上顿时红赤,尴尴尬尬地站起身来,揉了揉手上的帕子,到底还是憋了句话来:“夫人是有大后福的人,福大量大的,想来不能计较这些无心之言。”

马氏本就要寻陶氏的短处,好撵了她出去还不叫人说嘴,是以自家先提起叫人背后嘲笑的话来。若是陶氏能拉下脸赔个不是,以马氏手段的粗浅,反倒是骑虎难下。人都赔罪了,马氏再纠结不放叫人知道,反而是马氏的不是了。

只可惜陶氏以宸妃的心胸手段来衡量马氏,只以为能教导出千伶百俐的宸妃的马氏,再粗鲁也不是个蠢人,便先奉承了马氏几句,以为马氏必然不好再揪着不放,却忘了马氏实则是市井出身。市井妇人哪里管什么“后福”管什么“有心无心”你即得罪了我,若不认真认错,休想接过去。且市井妇人吵架时的声口,远较贵夫人们直白犀利。从前马氏是叫谢逢春压着不许生事,如今陶氏自家送上门来,马氏怎么肯放她过去,当时便是一拍手,哈哈了两声,道是。

“量大福大的所以不能计较你们的无心之言,要是计较了,是不是就没福气了?!果然是书生娘子,好钢口哩!不过一句话,就将我们这些没念过什么书的顶在山头上下不来哩!”

陶氏没想着马氏竟也有个好口齿,一下就楞在那里,脸上红红的,眼中满是眼泪,把个帕子捂着脸道:“夫人您也是当娘的,也该着知道当娘的心。可怜我女儿才生着儿子不满一年,母子俩就要丧命,她是我心上掉下的肉呀,我怎么能不心疼呢?且男人家犯的错儿与女人家有什么相干哩?我也不敢求夫人旁的,只求夫人口中超生,与娘娘提一句。不敢奢望赦我女儿与我外孙无罪,只求保得他们一命,流放也使得,终身拘禁了不叫出来也使得。若是不能保住两个,只保一个也好。我,我,妾定当为娘娘与夫人立长生牌位,日日焚香祷告,求上苍保佑娘娘与夫人长命百岁,永享富贵。”

马氏听着陶氏这几句,哼了声道:“我倒是想帮你咯,只可惜我等闲不进宫,见不着宸妃娘娘呢。”

陶氏见马氏不肯吐口,到底救女儿外孙心切,便将人教他们的话拿来与马氏道,只说是:“夫人当真见死不救吗?如今皇后已废,以圣上对娘娘的爱惜,娘娘封号也是早晚的事儿。要是叫人知道娘娘连着还在吃奶的孩童也不肯施舍一点子怜悯,日后母仪天下,怕是叫人不服气哩!”

马氏听着这几句,冲冲大怒,指了陶氏道:“这些话儿,你尽管与圣上当面儿说去,与我可说不着!”当时就要命送客。便是这时梁氏抢步进来,将马氏一扶一按,笑道:“母亲息怒,想来隋淑人也是爱女心切,一时口不择言,并不是威胁母亲的意思。”说着又对陶氏递出个眼色来。

与隋磐支招的人道是:“宸妃若是不想做皇后,她又何必将皇后踩下去。且如今她也将人都得罪了去,她只有做了皇后,她的儿子日后做得太子皇帝,才好保她得个善终。宸妃有个善终,才能保得谢家富贵,是以宸妃与谢家这时也怕物议。你们这时求上门去求她们伸一伸手,宸妃若是不想得个心狠手辣的名头,说不得就要抬一抬手。若是她们肯了也就罢了,倘或他们执意不肯抬手,你们将他们见死不救的名头宣扬一回,也有他们的亏吃。”

因有这话在,陶氏才忍羞带耻地来恳求马氏,情急之下又将话说白了,不想马氏不独不愧,反翻做大怒,竟是要将她赶出去,便是她出去后能将马氏这番恶形恶状宣扬番,她的女儿外孙子也活不成,又有什么益处,陶氏就有些懊悔,正要认错,不想谢二奶奶抢进来,先将马氏安抚住了,又替她将话周全了,一时间心上十分感激,忙道:“二奶奶说得是,我一时情急满口胡说,有口无心,还望夫人海涵,不要与我计较。”

自从在齐家,马氏叫梁氏降服住,回来与谢逢春与谢怀德父子哭诉梁氏无礼,不将她这个婆婆放在眼中,不想谢氏父子都道梁氏做得好消弭了一场祸事,还将马氏禁足了段时日。自那以后,马氏见着梁氏就有些儿心虚,不敢怎么摆婆母架子。这时叫梁氏一扶一按,火气顿时降了些,顺着梁氏的手势坐下,扭脸与梁氏道:“你也听着她自家的话了,并不是我与她过不去哩。我若是和她过不去,又怎么肯见她呢。”

梁氏笑道:“母亲最是慈悲,旁人不知道,我们当您媳妇的,哪能不知道?您不过是性急些,有口无心的,说过也就好了。”顿时就将有口无心四个字还了陶氏,陶氏叫梁氏噎得满面赤红,就有些站不住,待要回去,偏又舍不下女儿外孙,只得忍气在一旁坐下。

梁氏将眼一撇,便将眉竖了,与伺候在房中的丫头们道:“母亲待人一向宽厚,纵着你们,倒是将你们纵成姑娘小姐了!如何夫人唤你们与陶淑人上茶,都这会子了,你们上的茶呢?”马氏听了,这才省悟自家失礼,她自是不能认错去拆媳妇的台,也忙道:“是哩!茶呢?你们一个个的都这样胆大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却是陶氏一进来便与马氏将话说僵了,是以马氏不曾唤丫头们与陶氏上茶,不想倒成了梁氏打岔的借口,叫她们婆媳这样理直气壮的一讲,连着陶氏自家也疑惑了起来:可是马氏唤过上茶的?小丫头们没了规矩,所以没上茶?

不等陶氏想明白,梁氏又叹道:“淑人你也知道,这回事涉圣上哩。若是李氏他们家只咒着娘娘一个人,哪里会有这样的收场,不过只诛首恶一个罢了,偏生连着圣上。这样的大罪,圣上只诛李氏一门,已是天高地厚之恩了。若是再为李氏家人求情,又怎么开得出口呢?”

陶氏听着梁氏这话分明是个声口松动的意思,顿时哭道:“二奶奶,您说的话,我们怎么不知道呢?只是阿宝是我独女哩,她要有个什么,我活着又有什么意趣,不如跟了她一块去,倒还干净。”说到这里,把帕子捂了脸,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马氏听着梁氏仿佛有答应的意思就有些急,这怎么能答应:人家要害你性命,你都肯放了人去,可不是告诉人,这是个心软的蠢货,只管害她,成了便是大富贵,若是不成,哭一哭,求一求也就好了。日后还能有个消停吗?

故此马氏正要出声,却觉梁氏扯了她的袖子,对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220章 套话

却说梁氏出生时,她的曾外祖母平安大长公主还在世,平安大长公主格外疼爱这个曾外孙女,常接她去公主府住亲自教养。平安大长公主在世时颇为得势,是以公主府长年热闹,梁氏也见惯了贵妇官太太们,知道她们的心思灵巧,马氏这等粗浅手段,不能是她们的对手,心上很不放心,故此掩了过来要听马氏与陶氏说话。前头还好,待陶氏说出宸妃封后的话来,心上便是一惊。

虽是,乾元帝欲立宸妃为后几乎好说是贵胄圈中心照不宣的秘密,可乾元帝一日不下旨这事儿便不能宣之于口,哪个说出来便是枉测圣意,要论起罪名来,也好算个大不敬了。但凡略有些见识的,都要装个不知道。如今陶氏倒是信口言来,虽有些情急的模样,可梁氏还是疑心陶氏另有所图,是以顾不得冯氏还不知道她过来了,现身拦在马氏跟前。

好在马氏这人有诸多短处,也有几样好处,其中一个便是识时务。这时看着梁氏忽然现身与陶氏说话,虽不明白梁氏意思,到底还是忍着没发声。

陶氏那里呜呜咽咽哭了回,没听着马氏与梁氏婆媳两个安慰,只得止了哭,把帕子掩了面,却从帕子边上偷窥了眼,只看马氏脸上满是不耐之色,梁氏容色倒还有些悲戚,就以为梁氏到底年轻心软些也是有的,因此又向梁氏侧了侧身,含泪道:“二少奶奶您慈悲,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上门讨嫌呢?”因看梁氏比她女儿小不了几岁,这会子金尊玉贵地坐在马氏身边,以宸妃之势,再给他们家搞个爵位来也不出奇,只消这梁氏能生个一儿半女,日后前程只有更好的;而自家女儿外孙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越想越是心酸,眼泪落如急雨。

梁氏由着陶氏哭了回,直至陶氏自家收声,才道“陶淑人也知,事涉巫蛊,又是诅咒圣上的,便是族诛也不枉了。然圣上慈悲,只罪及李源一门,已是天高地厚之恩,至于李源诸子媳尽在其中,也是律法使然。若是超脱了淑人的爱女,余下诸媳又当如何呢?”

马氏听着梁氏这话大急,嚷道:“你这孩子糊涂!他李家要害的是你嫡亲小姑子性命哩!你怎好怜悯他们!叫阿德知道了,也不能答应你!”梁氏细眉一皱,脸上露了些为难的神色,转向陶氏道:“陶淑人你也瞧着了,家母不喜欢哩。且我也虑着,若是开了陶淑人这个前例,李家余下那些媳妇的母家,一个个地求了来,可怎么好呢?”

陶氏听着马氏驳梁氏的话,心上先是有些慌了,不想梁氏这里仿佛有答应的意思,只是顾虑着叫人知道了,一个个求上门来不好做。陶氏欢喜之下竟是脱口而出,只说是:“二少奶奶只管放心哩,您帮了我们,我们哪有往外供您的理?且那人,哪有人不懂感恩的。”虽陶氏改口极快,这一转折还是叫梁氏听了去。

说来也难怪陶氏口风不严,陶氏的丈夫听着是个四品官儿,却是散官,手上没甚实权,在京都这样的地方,哪里提得起来,颇不叫人看在眼中。是以陶氏在人前走动时,便会看人脸色,很不愿意得罪人,这回要不是为着救女儿外孙,她也不能亲自来讨这个嫌。这时听着梁氏顶着马氏答应了他的恳请,一时欣喜便脱口而出,也是她惊醒得快,才没将实情交代了,只说了那人俩字,可这俩字,也惊动了梁氏。

梁氏要的就是这个失言,当时就冷笑道:“怪道淑人上门呢,却是有人指点。”陶氏忙道:“二奶奶误会了,原是我失口,并没人指点。我们家出了这样的事,又有哪家愿意靠过来呢?”说着又要哭。梁氏便站了起来,一手按住马氏,口中却道:“淑人也太过了些!你来求人说话且不尽不实!淑人请便,看着哪家慈善往哪家去吧,许能救得令千金与令外孙。”就命小丫头们送客。

陶氏见梁氏翻转面孔来下了逐客令,顿时慌了手脚,她也尽知,便是宸妃开口,也不一定有个结果,何况旁人,当时顾不得身份,将来扶她走的小丫头一拦,转与梁氏道:“二奶奶休恼,实在,实在这人也与我们有恩哩,她关照着我不要提她的名字,我即答应了她,便不能违信,并不是我故意欺瞒二奶奶。”

即是与陶氏说的,便是个女眷了,只消摸一摸陶氏这几日来往的人,不怕查不出。梁氏心上笃定了,脸上才显出笑容来,感叹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误会了淑人。淑人即能信守对前人的承诺,想来也不会误了我们。”

陶氏听了这些,又喜又悲,点头道:“是,是,二奶奶说得极是。”梁氏微微笑道:“只是我虽能为你转达,这成与不成的,却也不好说,万一事不谐,还望淑人不要怪我。”陶氏此事已欢喜万分,颤了声道:“是,是,这样的大事,也只有宸妃娘娘的金口才有用哩。便是不成,我也是尽了心了。”说着又要哭。梁氏已从陶氏套出了话便不耐烦再与她周旋,与小丫头道:“好生送陶淑人出去。”

陶氏一边儿抹泪一边儿过来要谢马氏,无如马氏十分不喜欢梁氏这般自作主张,待要出言拦阻,无如叫梁氏强按着,待要挣扎却又记起自家小儿子在她闹了齐瑱家,险些惹出祸来后与她说的话来,道是:“母亲,您久在民间不知道京中事体,若有什么事,嫂子不在,您听凭梁氏处置便是。不然再闹些什么出来,惹恼了娘娘和父亲,可不能这样轻易了事的。”

因有谢怀德这话在,马氏到底忍着没再与梁氏争驰,好容易看着陶氏出去,马氏便问梁氏,只说是:“那些人黑了心肠地害你妹子,你倒要替他们求情?!我们谢家哪里对不住你,叫你这样无情!便是二郎知道你这样,也不能答应你!”梁氏倒也好性,叫马氏这样一顿发作竟也不恼,反笑道:“母亲急什么呢?我已说了这情未必求得下来,她自家也是首肯的,到时不行,又怪得了谁呢?”

马氏叫梁氏这话说得一愣,张了眼对着梁氏看,却看梁氏星眸皓齿,含笑微微,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迟迟疑疑地道:“你是个什么意思呢?”梁氏又哄马氏道,“这样的人,哄她回去便是,母亲实在是太实心了,才不肯撒这样的慌。只是我们不哄她,她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也就罢了,转头出去哀哀凄凄地与人说我们家见死不救,我们也就罢了,娘娘面上也不光辉哩,所以媳妇不得已哄了她几句,也亏得母亲明辨,才没当面揭穿媳妇。”

梁氏也实在了得,竟是将马氏方才训斥她的话当做没听着一般,将马氏哄得信以为真,脸上也笑了,拍了拍梁氏的手道:“我的儿,你这样就对了。你妹子在宫中辛苦,我们在外头可不能拖累她,一家子兄弟姐妹,总要守望互助。”梁氏答应得极是爽快,笑道:“是,母亲这话媳妇记着了。”到了这时,马氏已觉着这小儿媳妇又是美貌又是伶俐,实在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若是再生个一儿半女的,那这个媳妇可真是再好没有。

又说梁氏从马氏这里出来径直去了冯氏处,将她怎么去的马氏处,如何套出陶氏的话都与冯氏说了,又道:“我以为,这人唆使这陶氏往我们家来必有所图。以我想来,那人总是赌陶氏为救女儿,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若是不肯答应她,那人就会撺掇着陶氏将我们家如何见死不救传扬一番。虽说罪名是圣上定的,可也禁不住那些人自以为良善,来贬一贬我们家心如铁石。贬我们也就罢了,多半儿还要说娘娘从前的良善都是哄人的。若是我们答应了求情,也不妨碍着他四下替我们传扬一番。李家为着什么得罪的?偏我们家替他们求情,叫人可怎么想呢?这条计不可谓不狠,所谓知己知彼,此人是谁,总要大伯能者多劳,查一查的好。”

梁氏挥洒自如地将陶氏压得一些儿脾气也没有的事儿,冯氏也听着了,起先也有些不喜欢,只以为梁氏这是抛开了她去讨婆母喜欢,不想梁氏自家过来解释清楚,又剖析明白,也就疑心尽去,且梁氏所说,十分成理,由不得冯氏不认真。

冯氏想了想,便道:“我知道你的盘算,不过是哄着她并不是真的要去见娘娘求情,只是那人即存心构陷,必有后手,你可想好了如何应对?”

梁氏眉眼弯弯地一笑,拉了冯氏的手道:“这事儿我还要与嫂子陪个罪。”凑在冯氏耳边说了几句。冯氏听说,脸上很有几分迟疑,顿了顿才道:“罢了,依着你的话便是。”而后妯娌两个凑在一处,将细节认真商议了回,冯氏迟疑地道:“我想着,还是不要告诉他们的好,男人家做戏总不真。”

梁氏也点头道:“嫂子这话极是,母亲那里也要瞒一瞒的好。”冯氏听着梁氏这般自然地提及马氏,脸上不由一僵,转眼也就笑道:“这是自然。”

却是冯氏与梁氏不同。冯氏嫁进谢家时,虽与谢显荣夫妇相得,然因她陪嫁甚少,叫小姑子月娘瞧不上,马氏疼爱女儿,对着这个长媳也就冷淡,偏那时间谢显荣在书院读书,常不在家,也难回护她,是以冯氏的日子不太如意,直至进京之后才算好过。

可到了梁氏这里,梁氏是兵部之女,又有侯爷舅公,若是认真算一算,梁氏还好管当今圣上唤一声表哥,是以在梁氏面前,马氏本就不敢如何拿着婆母架势,何况谢怀德还肯回护梁氏,是以马氏待梁氏竟好算个和气。马氏即待梁氏和气,梁氏与谢怀德又恩爱甚笃,自然对这个婆母也肯友善。而冯氏虽对马氏这个婆母并无多少襦慕之心,到底教养攸关,知道克制,是以看着梁氏关照马氏,只略感不喜欢,转头也就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