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自认与那个人根本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卫雪卿蹙眉道:“可你在毒发之前并未亲身去过九重天宫吧?即便你知道他藏身那处,又岂能确定他究竟是何人?又在做何种打算?”

“这还不简单。”卫飞卿嗤笑道,“他这个人胆小如鼠偏生心比天高,自幼就恨自己长于见不得光的长生殿,既去到他既痛恨又向往的九重天宫,难道他会甘于当个无名无姓的守山人?只管顺着那些个领头人去查也就是了。再者说我虽未去过九重天宫,却不代表我不了解个中的形势。”

卫雪卿立时明白他话中之意:“你竟在九重天宫也有眼睛?”说话间看了一眼贺兰雪。

贺兰雪也自有些怔怔。

说到底,九重天宫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圣地,只是她也从未想到过,她接任宫主以后的九重天宫,原来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各种各样的窥视与别有用心之中,卫尽倾,段芳踪,岑江颖,卫飞卿…外人,内人,她的昔日情人,甚至她的儿子。

她果然…无论家事还是公事,无论当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或者当一宫之主,不但失败,甚至从未想过要真正去尽心。耳听卫飞卿笑道:“我又何必自己去安插眼睛?我身边原本就有个最为合适的人选啊。”

众人闻言皆怔了怔,先是不由自主俱都看向贺春秋,随即卫雪卿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瞧向梅莱禾,却见梅莱禾亦是一脸惊惧茫然的模样。

“师父,抱歉。”卫飞卿亦回过头来看向梅莱禾,微微笑道,“这些年我一直利用你的名义与天宫中人通信。”

梅莱禾怔怔看着他。

他脸上的笑容既诚挚又亲切,让人找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妥帖。

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既诚挚又亲切、面面俱到永远都只会让人感到安心和舒适的人,也让人不知不觉间忘记去追寻…他自己是不是过得舒适。

他显然不舒适。

一点也不,完全不。

梅莱禾仿佛应该怪他。

可他也看出他那完美无缺的笑容里同样也是真的带着几分歉然与遗憾。

那遗憾不由自主令他认为…那一定是因为无法对他说实话,不得不利用他的名声行欺骗之事而积累下的遗憾与愧疚。

半晌梅莱禾终于涩声道:“是师父对不住你。”没能及时察觉他的不舒适,没能在他幼小的时候在他战战兢兢想法设法毁了自己脸的时候体察他,安慰他。这些全都应当是他们对不住他。

卫飞卿愣了愣,半晌摇了摇头:“师父不必介怀,即便你们在那个时候就能体察我,这一切也并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年幼之时,原也以为若是有人对我说真话,有人陪着我,保护我,我就不会一步步走到今天,可我后来明白到…终究只是妄言而已,我也…终究还是我自己。”

每一个人做坏事以后若有机会为自己辩解,总喜欢将责任推到旁人的头上,比如如果当初不是某某如何如何,我亦不会如何如何。

但终归,只是借口罢了。

万卷书与梅莱禾生性单纯,他们都未察觉到身边的风起云涌,他们始终只停留在贺春秋与卫君歆塑造的那最浅薄的一层“阴谋”之中,可即便如此,难道他们就对他不好么?他们没有安慰他、保护他么?他们从头到尾都一直在对他好,哪怕到了此时此刻也还在竭尽全力想要为他开脱,可他…连自己也无法为自己开脱。

梅莱禾不知何时,眼泪竟然流了出来,就仿佛他第一次确认段须眉是岑江心孩儿的那一天,既悲伤又委屈:“那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呀飞卿?”

沉默半晌,卫飞卿忽道:“我在东方家与段兄相识之初,他说他的名字叫段须眉,当时我便觉得好听,不但好听,还磊落。段须眉,段须眉,段家的男儿。当时我便想,给他取这名字的父母,一定是潇洒磊落之人…当然我早知他的父母是谁,也知道段大侠与段夫人,确是世间少有的磊落之人。”

段须眉闻言一阵默然。

那时候他们一个穿着女孩儿的罗衣,一个缩短了自己的手脚,彼此以最虚伪的身份面对对方,可他们对对方说出口的话,竟字字出自真心。

段芳踪自回到场间之后,便一直静静听他与其余人交锋,面上没有半分好奇与不耐。此刻听他忽然提到自己一家人,虽不解其意,却也勾起昔年他与岑江心为腹中孩儿取名的回忆,当时有些恼羞成怒的执着念头,放在此时想来却尽是脉脉温情,半晌摆了摆手笑道:“卫少侠过奖了。”

回他一礼,卫飞卿续道:“幼年我追查自己的身世,第一次听到卫雪卿这名字时,亦觉这名字起得很好。雪卿雪卿,真是好一片赤诚丹心。关成碧真是卫尽倾在这世上辜负最深的人,但她自己却没有辜负自己的爱意,单看她给雪卿取这名字,纵然不乏痴傻,诚恳之处却也叫人敬佩。”

卫雪卿呆呆看着他。

长生殿炸毁未遂事件过后,连他自己都已无力再面对关成碧,只有将她当成疯子、当成囚犯来对待。

他自然知晓自己名字的含义,而在关成碧后来终于直面卫尽倾从头到尾利用她这事实、也直面她从头到尾利用卫雪卿这事实以后,这名字当真尤为显得可笑。

可是…原来这个世界上最不应当去理解的人,竟然比他自己更深刻去理解了他母亲昔日的痴情,以及这个最初本来是象征着美好含义而落在他身上的名字么?

在这刻卫雪卿忽然理解了先前连他自己也隐隐想不透的他为何愿为了关成碧一人生死背弃一切的行为。

关成碧是爱他的,对他所付出的一切也都是出自真心,哪怕…并未最爱与最真心。

“而我的名字呢?卫飞卿这名字,乍听与雪卿的名字多么相似,合该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谁又能知道这两个名字是这世上最不能容下对方视彼此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两个女人分别所取?谁又能想到这两个名字的含义更是…截然相反。”说到此卫飞卿看向痴痴望着他流眼泪的贺兰雪,似笑非笑道,“我其实也是猜测的,娘亲,不妨你来为我证实一下,飞卿二字,究竟何意?”

贺兰雪望着他又望着卫尽倾,目中痛恨、决然、愧疚逐一翻滚,眼泪源源不断。

她不开口,可她的眼神与眼泪早已回答了卫飞卿。

“飞卿,飞卿…非!卿!”手下猛地施力,斩夜刀刷刷在卫尽倾胸前划开两道深长的血痕,疼得卫尽倾厉声大叫,卫飞卿却恍若未闻,“非卿!她否认了你!否认了你们之间那段虚假的感情!否认她爱过的人是这世上真实存在过的人!也…否认了因为这段虚假的感情因为你的算计而出生的我!我甚至都不知她为何要生下我!哦对了,这名字还有另一层缘由,我猜是我的舅父和姑母后来打听到了雪卿的名字,立时觉得这巧合极妙,让我一听就像是雪卿的亲弟弟,更能令得从来都多疑的你因这名字就要否定我是你儿子的可能性…舅父,姑母,不知我这推论有没有冤枉两位?”

说到后一句话他似笑非笑转身,瞧见的是不知所措的卫君歆与张口结舌的贺春秋。

他从未见过今天这样的贺春秋。

这个在他人生经历前十年是他目光仰望的巅峰、后十年是他不得不防备至深的对手的男人。

在他记忆之中,他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茫然失措与龙钟老态。

这是不是说明,其实贺春秋对他也有着很深的感情?很深的父子之情?

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用呢?

“这世上倒霉的人千千万,真是数也数不清楚,论起倒霉的程度来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惨。”卫飞卿淡淡道,“只是当我第一次清清楚楚想明白自己名字含义之时也还是忍不住以为…自己真是这千千万人中最倒霉的一个。”

众人闻言一阵沉默。

他们不知卫飞卿究竟是不是世上所有悲惨的人当中最惨的一个,甚至许多人觉得今日无辜被拖进此事、至今还被人刀架在脖子上的自己才最悲惨与最倒霉,只是想到卫飞卿口中当时年幼的他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成为此时此刻淡定自若说着这些话的这种人,无论他本性如何,终究也与他成长的环境、被迫遭遇的一切脱不开关系。

第121章 谁是结局谁是因(八)

“我自幼就就察觉自己远比周遭同龄甚至大我许多的人更为聪明,这种认知…诸位见现在的我,以及我爹卫尽倾,应当能分辨出并非我妄自尊大。”卫飞卿静静道,“究竟有多聪明与敏锐呢?就比如舅父贺春秋是在我八岁之时告知我并非他与我姑母亲生,在那之前之后,我在贺府之中吃穿用度与阿筠从无任何差别,而在舅父对我说那件事之前,除了梅师傅几人,府中其余人亦从不知晓此事。但事实上,我早在六岁之时就已经猜到我并非他们两位亲生了,那些偶尔闪现的愧疚又带着忖度的眼神,那些时常都想要对我更好给我更多但对于阿筠不自觉却发自肺腑的更加多的疼爱,梅师傅和万师傅看我总要比看阿筠更多两分偏疼和叹息的模样…年纪小小的,谁能懂得那些细微的东西呢?偏偏我就是懂得了。”

贺春秋几人震惊地看着他。

半晌贺春秋抖着声音问道:“怎么会…为什么…”

“为什么呢?”偏头细思了片刻,卫飞卿似乎也在回忆自己幼年之时是何感受,“大概是因为不安吧,那个时候实在太小了,觉得大家也没有表现很明显,我若装作不知的话,终究还能与从前一样过,父母都在竭力的想要当我的亲生父母,也并没有要告知我身世的意思,这样我还有什么不满呢?可是…不是就是不是,假装就是假装,又怎么可能真的与从前一样呢?我越不动声色的主动讨好,越能一点点发现姑母对待阿筠和对待我的区别,我不是说她不疼我,她与舅父都已尽最大的努力对我好了,所以我即便心里有些失落,却也从未想要主动探听自己的身世,那个时候我最害怕的是失去身边的一切…我八岁的时候,舅父告知了我的‘身世’,我的亲爹是姑母的兄长,死于仇杀,我出生既成孤儿。这部分其实每个字都是真的,但当舅父告知我、这件事又莫名被全庄人得知继而再被更多人得知之时,每个字又变得不是真的,通通都成了吸引卫尽倾的陷阱而已——让卫尽倾在探得阿筠与我存在之后,就第一时间否认我是他儿子可能性的陷阱。”

说到此卫飞卿看向在他刀下早已面目全非的卫尽倾,柔声问道:“以你的疑心病,怎么可能相信他们明明白白摊在世人跟前的‘你儿子’就是‘你儿子’呢?更重要的是,很久以前你就偶然得知你的姐姐为了绝你利用她的念头喝下了不可能生育的药,然而他们却并不知当时你就在窗外看着…所以你听说她‘亲生女儿’之事当然嗤之以鼻,认定了他就是拿我在打掩护,而她那个所谓的‘亲生女儿’才是你的孩子,是也不是?”

卫尽倾没答话。

但卫飞卿将他这番心理揣测得愈到位,自然愈证明这其中有着很大的问题。

“你怎么不反过来想一想呢?”蹲在他身前,卫飞卿饶有兴致看着他血肉模糊、纵然找不出一丝一毫卫尽倾昔日的模样却也终于不再能看出任何沈天舒影子的脸,“那可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啊,你以为她对比你又能无私到哪里去呢?当年她爱贺春秋爱得几欲发狂,她怎么会为了你的缘故扼杀掉替贺春秋生孩子的可能性呢?尤其贺春秋还为她叛出家门再无亲眷,她不但要生,还要生得毫无顾忌。是以她特意选了个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在看的时候喝下那碗药,就为了让你对她死心,不再揪着她的肚子生事,你转移了目光,她才好安安心心的替贺春秋生孩子而不必担心被你钳制呀。至于生下来以后的事…世上借口千千万,又有哪一个不能哪来哄人呢?她真正生下来以后的事你也知道了,恰逢你的孩子出世,恰逢他们需要给你的孩子编织一张完美无缺的网,于是这一切巧合都犹如天作之合…仔细想想卫君歆其实没什么损失,她的亲生女儿依然是她的亲生女儿,这么多年平平安安长在她的膝下,受尽万千宠爱。谁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会出现呢,谁又知道那张网有没有能用上的时候呢,如果不是因为我中途利用了阿筠,让她误会一切之后成为个不动声色的小疯子,或许她直到现在为止真的就只是舅父和姑母期望之中的千金小姐吧。他们从未有任何一刻提防过阿筠,因为阿筠的身世本来就没有问题,他们防的是你,防的是我,当他们第一次得知阿筠背后做的那一切、第一次得知阿筠这些年是如何过来又对他们心怀怎样的恨意…其实我也很想问一问,舅父,姑母,不知二位当时心里又有多痛苦呢?可曾有一刻后悔过曾经做过的一切么?”

他站起身来,转过头来,看见的是贺春秋大汗淋漓的脸与卫君歆满面扭曲的痛苦与难以置信。

(从来没有只更新这么一点过…希望大家原谅,本来今晚准备好好码字的,结果刚才出了点意外把脚给烫了,虽然不严重就是一时半会儿疼得集中不了精神,抱歉抱歉,这个大年夜也真的是…不管怎么样祝大家新年快乐,希望新的一年大家一切都好^_^)

第122章 谁是结局谁是因(完)

在不久之前,他们都还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然而在这个时候,贺春秋与卫君歆看着卫飞卿,眼神里写满质疑、痛苦、猜忌、陌生,他们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卫飞卿。

又或者说,这二十年来,他们彼此原本就从未真正敞开心扉过。

半晌贺春秋抖声道:“你当年让阿筠担下此事,就为了…”

他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当面问他视如亲生的儿子做所有事是不是就是为了折磨他们一家人、报复他们一家人这种话。

他也不知为何,明明卫飞卿的一切表现都无懈可击,他却总觉得这一句话问出口,他就要真的失去这个儿子了,他也会…再一次伤透卫飞卿的心。

又或许是曾经让卫飞卿伤心的无数个他从未察觉的瞬间才堆就了这一刻他难得的敏锐。

他不敢再问接下来的那句话,卫君歆却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人人都喜欢问我为什么。”卫飞卿轻哂一声,“我又何曾问过任何人一句为什么?或者说,我何时有过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曾经无数个想要痛痛快快问一句为什么的瞬间,最终我也不过是只能倚靠自己去查清一切、得出答案罢了。为什么我会知道你们的那些自以为隐秘的秘密?世上哪有经得住推敲的秘密呢?舅父,姑母,二位只需回答我,我说的这一切可是两位曾经所想?”

沉默半晌,贺春秋终究颔首。

“确如你所言,当年阿君是为了日后能替贺兰家留后这才故意在卫尽倾面前做那一出戏。后来卫尽倾眼见阿君这边没了指望,转而对阿雪…她们姑嫂二人临盆之日相差无几,阿雪执意要留下孩子,我不可能让她将孩子带回天宫,她也执意不许我将孩子交给其他人,阿君于是跟我说了当日她欺骗卫尽倾之事,卫尽倾从头到尾都以为我们不可能有孩子…卿儿,这是那时候我能想到的最妥当的方法,筠儿还是我们的女儿,你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阿君,都是我们唯一的侄儿,我们都按照本来的面目在相处,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当时我虽笃定卫尽倾未死,可将来的事谁又会知道呢?一切都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已,卿儿,为父只能选择那个让我们都在自己原本位置的法子…”

“是么?”卫飞卿微微一笑,“敢问舅父,你们不是怀着阿筠按理应当不会知晓这其中的关窍,就算卫尽倾真的找上了她,甚至告知她的‘身世’,他们‘父女’联手,那也无所谓,毕竟你们还有杀手锏在,若当真被他们得逞什么事,关键时候只要喝破阿筠的身份也就是了,那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即便这个时候我的身份也跟着暴露出来,那就更加无所谓了,就如同卫尽倾先前所言,我不过是个只会拨打拨打算盘的纨绔而已,既没什么高深的武学,更与他没有任何默契,任何感情,对一切都惘然无知,我又能成什么气候呢?届时卫尽倾的子女算盘落空,你们也能顺理成章逮到他,阿筠也好,我也好,我们被利用,被当成棋子,被哪里需要就放在哪里,这些当然无所谓。舅父,你们难道不是这样打算的吗?”

贺春秋牙关都在打颤:“我会看着你们,我不会…”

“那你的眼神可真够好的。”卫飞卿冷冷笑道,“这十几年来我就在你眼前搞事情,甚至让你的亲生女儿同样在你眼皮子底下造反,不知你看出什么来了?”

贺春秋还要说话,卫飞卿却厉声道:“是!或不是!”

闭了闭眼,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来,淌过眼角犹如眼泪,贺春秋哑声道:“…是。”

斩夜刀顺着卫尽倾右肩骨到左腹划出一道极深极长的口子,卫飞卿眼睫轻轻一颤:“为何真到了那个时候,两位偏生却没有揭穿呢?先前阿筠佯装与卫尽倾合作要拿下所有人的时候,后来不顾性命之险要取卫尽倾狗命的时候,为何却又不肯拆穿了呢?”

贺修筠突然抬起头。

贺春秋嘶声道:“我不敢…”

卫飞卿道:“不敢什么?”

“不敢告诉她真相,不敢…”贺春秋头上密密麻麻全是冷汗,“她走上那条路全部都是我的错,她为之付出了一切,她甚至可能会死…但是我一个字都不敢告诉她。”

“为什么不敢?”卫飞卿字字紧逼,“怕彻底毁了你们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怕…”

“我怕她比死还要难受!”贺春秋哽咽打断他,“她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心比天高,我不惜一切也要保全她的性命,只是我怕她知道真相…从此比死还要难受,死也过不去这个坎…”

如果说他以往二十年都没有认清他自己的亲生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在他将她抓回贺府囚禁的这段日子、在今天她不顾一切的疯狂之中他已经完全了解了贺修筠。从了解她的那刻开始,他就再也没有打算要说出过真相。一再的背叛…只要一想到他的女儿要承受这些东西,要在恨到极端不惜同归于尽之后明了所有的憎恨根本只是一场骗局,他一想到,就怕得浑身发抖。

或许他真是老了。

在二十年前他们最初策划这个局、这一切之时,他何尝想到今日这局面?

卫君歆迷茫看着贺春秋,半晌又转过头去看冷笑得涕泪纵横的贺修筠。

今日她数次都想要说出真相。

到此刻她才明白…她甚至自欺欺人的有些感激卫飞卿,这件事终究没有从她的口中亲口说出来,那阿筠是不是就会少恨她一点?

卫飞卿半晌轻笑道:“你今天会这样一败涂地,就因为你该狠的时候不够狠,该良善的时候却又偏偏逼迫自己狠心下啊。你看看我…我有个全世界最依赖我的妹妹,她最听我的话,恨不能将一切最好的都捧到我的面前。我却对她做了全世界最残忍的事,我开的头,我结的尾,我彻彻底底的利用以及伤害了她。”

这二十年来,他对贺修筠有多么的疼爱入骨,无微不至,任何人都看在眼里。然而他对原本一无所知的贺修筠做的这两件事,又切实是世上最残忍之事,同样让人无法否认。一时之间看着这兄妹二人长大的贺春秋夫妇,万卷书,梅莱禾,贺小秋等人心思俱都复杂难言。

唯独贺修筠竟出口否认道:“那也不是。”

卫飞卿看向她。

贺修筠望着他,笑容惨淡,目光痴迷:“或许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差的人吧…你与他们做相同的事,又或者说,你把他们原本计划中最糟糕的部分实施到了我的身上,我却无法向恨他们那样恨你,我甚至比起心疼自己还要更心疼你,你说我是不是贱得可以?比起你那个娘也不遑多让?”

卫飞卿动了动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他不说,贺修筠却坚持要将她自己剩余的话说出口:“我到这时候,反倒能够理解当年卫君歆为了贺春秋,杜云为了谢殷,以及贺兰雪为了卫尽倾做的那些糊涂事了。即便我这样目中无人,到了这时候却也不得不承认,我为了你同样愿意做尽世上最糊涂的事,因为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她曾经因为自己是颗棋子,不够“重要”而饱受伤害,从而做尽一切疯狂报复自己身边那些名义上最亲却欺骗她的人。她以为自己天生冷情,然而唯有无数次面对卫飞卿的时候,她才明白她哪里是冷情,她也从来不比卫君歆、贺兰雪这几个她从来都看不起的女人更坚定,她同样也将自己一生的情感都只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她只是、在今天以前从来都心知肚明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实现心愿的可能性,是以从来都死死压抑着自己,不给自己任何软弱的机会。

只是,她有些自嘲想道,她甚至还比不上那几个她看不起的女人呢。卫君歆至少得到贺春秋的真心相待,贺兰雪至少曾经有过一个虽然虚幻却也存在过的美梦,梦碎之后至少还懂得报复,而她呢?明知那个人对她毫无感觉,明明那个人亲口承认对她只有残忍,她却无法死心,无法怨恨,甚至…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对自己的哥哥有着不伦的感情。

而她做过最糊涂的事,大概就是她的亲生爹娘与卫飞卿明明对她做了一模一样的事,她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报复自己的爹娘,却在一个转瞬之间就接受了卫飞卿加注给她的一切。

她真是…既下贱,又贱得心甘情愿。

贺修筠闭着眼睛,眼泪疯狂地窜满了整张脸。

场中除了卫飞卿、段须眉、卫雪卿三人,其余人却纷纷愣怔在了她那再明显不过的话语中。

卫君歆膝盖一软,整个人都在她身边跪倒,不敢置信又伤心欲绝地看着她,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都是命吧。”贺修筠仍闭着眼睛,平静道,“我无法信任你们,无法依赖你们,他是这世上我唯一能全心信任与依赖的人,是我最珍惜的人。他造成了这一切,我却并不知晓,他因愧疚之心而愈发对我无微不至,我却为此而爱他无可救药,天真的不想他沾染这一切,天真的想要自己解决这一切…这会不会,就是你们犯下的事,报应却最终都一一落在我们的身上呢?”

谢郁呆呆看着她。

他并不是直到今天才有所察觉。

奇怪的是他却并不觉得嫉妒,也不觉得伤心。

就只是…无边无际的心疼着那个到了这时候都还要强撑着打断牙齿和血吞的傻姑娘。

贺春秋低吼一声,充满痛苦地望着卫飞卿,再一次问道:“当年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就为了报复我们欺骗你的一切吗?”

“在我回答这问题之前,”从贺修筠身上收回目光,卫飞卿慢慢道,“请舅父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了。当年做那许多的安排,让我与阿筠互相冒充,真的只是为了你所谓的让每个人各归其位同时也防着卫尽倾而已么?”

贺春秋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卫飞卿笑了笑:“我来替你回答好了。”

“我六岁知自己身世,那时选择的是讨好与追逐。我八岁你主动告知我的身世,我再一次选择了继续相信。哪怕那个时候我出于不安全感很想要学武功,然而清心小筑高手无数,我却只能学到一些防身的功夫。哪怕你暗中安排我练天心诀,我欣喜若狂,后来才发现我练了那门武功以后注定就与‘高手’二字终身无缘了。哪怕明知有个女人多年来每隔一段时间总是暗中来偷偷看我,我选择蒙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以为这样就能继续我想要继续的生活。直到我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有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闯进了清心小筑,被我的爹娘秘密囚禁在谁也不知道的密室之中,我却无意发现了他。”慢慢转过身与段须眉对视,卫飞卿轻声道,“那是个特别引人注目又讨人喜欢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我被动的从他的口中听到了我从前一直自欺欺人不想让自己去探究的秘密的开端,我在那个时候知道了我弱不禁风的娘亲是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关雎峨眉雪。你们也明白的,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不可能再停下了,于是这终于成为了一切的开端…我知晓了卫君歆不止是关雎峨眉雪,她还是长生殿殿主的妹妹。当我知晓舅父曾经告诉我的卫君歆的‘哥哥’就是卫尽倾之时,不知为何真的就只是在一个瞬间我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并确信无疑我必定就是卫尽倾的儿子。我一直追查了下去,花了两年的时间,查到了我的生母是谁,查到了过去被掩埋的种种,查到了故事中那些错综复杂,然而当我明白一切的时候我同时也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舅父一层又一层铺垫我的身世,不教我武功,希望我与算盘交道一生,不止因为他要提防卫尽倾而已,还因为他要…提!防!我!”

说到最后三个字,他蓦然转头看向贺春秋,目中一刹那全是耀眼到刺目的火焰:“因为我是卫尽倾的儿子,因为我从小表现出过人的聪明,是以你不放心我,提防我,尽一切方法阻止我日后成为天宫宫主的可能性,尽一切方法杜绝卫尽倾认出我的可能性,你不止害怕他利用我搞风搞雨,你更害怕我与他沆瀣一气!你怕我继承了那个人的血统,你怕我不安分,你怕我的聪明用不到正道上,你怕我做坏事正好我若做坏事甚至还拥有最强的后盾你怕我!是以你要在那之前剥夺我的一切让我除了算账什么也不会!在你的内心深处你即便疼我却也从未真正相信过我,这么多年来你始终牢牢盯着我!是!也!不!是!”

他一个字更比一个字声音大,每一句逼问犹如狂风暴雨朝着贺春秋当头打去。

贺春秋再难承受,颓然跪倒在地。

卫飞卿目眦欲裂,暴喝道:“回答我!”

贺春秋泣涕涟涟:“…是!”

良久,卫飞卿终于短促笑了一声。

随他那一声笑,眼泪刷地从他眼眶之中涌落出来。从来都淡定自若、智珠在握的卫飞卿,在这时候终于也完全不能控制他自己的情绪与眼泪。

多年心结。

一朝得证。

由不得他,不伤心欲绝。

“现在知道当年我为何那样做了吗?”眼泪顺着脸上的伤疤滑落,冲刷得脸上残留的粉痕尽是斑驳,卫飞卿却少有笑得这样释然的时候,“报复你们?让你们付出代价?不,这些想法对当时的我而言太奢侈了,最初我那样做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就这么简单。

他偏激吗?是谁让他这么偏激?

他能够不害怕吗?当他看穿他们的局、看到卫尽倾的画像、看懂自己在其中的价值深夜独自躺在从来不属于他的府邸中眼睛也不敢稍闭的时候,他能够不害怕吗?

那么怕…每一刻都怕自己人头落地。

那种一无所有、软弱无力的感觉委实叫他每每为此而簌簌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回过头来看向段须眉,那个人始终一动不动看着他,其中复杂的神色叫他看不懂,他轻声道:“后来我得知你身世之后,想这一切都是真正的因缘巧合吧。与我有关的所有人将你爹、将你们全家害成那样,然后你出现在我眼前,拆穿了我过去极力想要沉醉其中的美梦,逼得我面对一切,而我后来对你…你说,究竟我们谁是谁的因?谁又是谁的果呢?”

良久段须眉涩声道:“或许当年我不该走那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