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明段须眉在进入廓天山拔刀之时便已是如此的姿态。
而他在晬天山与秦清玄以及满山伤患动手之时绝不是如此。
这代表什么?
明知段须眉这人决不能以常理揣测,但梅莱禾还是忍不住喜滋滋的想,这难道是因为他在这里,是以段须眉想着要卖他面子不将人打伤得太过难看么?
他正如此沉醉之时,却见万卷书哇哇大叫着从两人身侧窜出来,仿佛正被鬼追一样,浑身也都有些狼狈:“要死了你们俩,明知这鬼阵法要人命,为何无人朝我搭一把手?”
适才虽未研究过玉霄殿阵法细节却深谙九重天宫阵法之理的梅莱禾迎向了廓天山第一人,见识过九重天宫所有大阵发动状态的段须眉轻轻松松攻向第二人,唯有万卷书一脚踏进来立即就被阵法给卷进去。他被缠在阵中虽说见不到这两人,却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时气怒之下竟也生生将阵法撕开一道口子暂时给闯出来质问二人。
段须眉有些莫名看他一眼:“你要我助你?”
他适才听万卷书那话,还以为这人是有意来助他呢。
段须眉话中绝无讽刺之意,万卷书一滞过后却不由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如此也就罢了,偏生梅莱禾幸灾乐祸笑道:“我可是只有自保之力,只是万书贤您老号称学贯古今,生平最擅破解别人武功阵法,这时候敢情就只打算跟在咱们后面当个吃白食的?”
万卷书怒气冲冲瞪二人一眼,再一次扎入那阵法之中。
梅莱禾哈哈大笑,一鞘砸晕与他动手之人。
“第四十三人。”段须眉说话间看一眼梅莱禾,“你身为振霄殿主,竟也会被其他殿中阵法攻击?”
梅莱禾瞪他一眼:“你与卫飞卿那臭小子真个越发相像了,说话间一股‘天下一切皆在掌控世人皆蠢唯我聪明’的讨人厌的味道。”
段须眉迎向第三个来人,他有些想笑。
但他承认他确是有些改变了。若换作以往,他凡事讲求实事求是,即便内心认定梅莱禾就是振霄殿之主,也必然会先在言语间与他确认一番。
而他适才那说话方式,确实是卫飞卿的,而不是他的。
“你可知九重天宫的护山大阵真正厉害在何处?又可知你们俩当日在大明山所见的阵法与此间有何差别?”梅莱禾迎上廓天山上第四人,“差别就在大明山上都是些石像,此间却都是活生生的大活人啊,臭小子!”
而护山大阵的真正厉害之处,自然也在于结成阵法的所有人都是大活人。
是人,就会有变通。
当日段卫二人在大明山所见若非是石像而是此地这些人,只怕他们再如何慧眼如炬博古通今,也很难看透此间阵法更遑论破解。
也正因为守山的都是大活人,是以即便许多人都未见过消失二十年的振霄殿主梅莱禾,却所有人都知道眼前这个就是振霄殿主梅莱禾。但这却不妨碍他们动手——因为是梅莱禾率先向他们动手。
他们护山杀人毫无压力,他们可以沉着一张脸既不向梅莱禾行礼,更直接当做不认识这个人,梅莱禾却使着一把带鞘的梅园小剑憋屈至极。
段须眉冷冷看他一眼道:“别给我找麻烦。”
梅莱禾气得怪笑一声,使力刷刷刷就逼退身前之人。
段须眉不知为何又有些想笑了。
他今日想笑的念头似乎格外多。
若说他收拾景霄殿一座山,与秦清玄大战一场是痛快,见到梅莱禾万卷书二人是意外之中有些惊喜,那他得知卫飞卿此刻就在山顶上等他、又有身边这两人二话不说与他并肩作战,这感受便是十分痛快又见十二分开怀了,开怀得从来不知大笑为何物的他也忍不住三番两次想要笑出声的冲动。
梅莱禾喃喃道:“我放着好好的宫主不当,放着老裴的敬酒不喝却非要此陪你喝罚酒,这可真是…”
“你为何会是振霄殿主?”段须眉打断他连篇废话问道。
“我自幼被大哥…也就是贺春秋带回宫中,长于你母亲的丹霄殿中,修习武学虽说由他二人带进门,但我真正的师父却是上一任振霄殿主洛樱红。”梅莱禾手中不停,脚下不停,口中同样不停,“恩师膝下无子,不仅教导我武学,更钦点我为振霄殿下一任殿主。后来大哥下山闯荡江湖,我亦随他去了。原与恩师说好待我从中原回来,弱冠之后便继承殿主之位,谁知后来发生太多难以预料之事…当年我原本不知你爹娘之事,我回到宫中是因为想要求得恩师与你娘亲谅解,然后随大哥一样自请离宫,前去迎娶杜若。谁知回到宫中方知恩师病重,你的娘亲又…再后来我便离宫了。”
那几年九重天宫风雨飘摇,前后两任少宫主先后离宫,老宫主病逝,仿佛开启了上代众人辞世之门,从那以后前任殿主便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了。梅莱禾回到宫中,他那原本就没享受过几天他孝心的恩师洛樱红已病得无法下床,却从未叫人传信给他。梅莱禾面对此景又如何还能再说出口自己要离宫之言?他日日守着洛樱红直到其阖目,另一头段芳踪与岑江心堪堪相聚却又分离,他办好洛樱红后事赶去照管岑江心,从头到尾却也未能见上段芳踪一面,从头到尾也未能将他有了心上人、想要离开九重天宫回到江湖之中与他心上人过日子这话告知他的师父与姐姐。
这两人双双辞世以后,他一向是个随波逐流的性子,既没有了需要他交代之人,他也未能找回段须眉,这时候离他与杜若约定之日业已晚了数日,他匆匆赶去,却终究未能见到那人。
他仿佛就那样轻飘飘失去了心里珍视的一切。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一切究竟怎么发生的。
九重天宫他不愿再回,索性便去到贺春秋当日那名不见经传的小院子里,二十岁的人原想着就此浑浑噩噩了此残生。
若他当日就得知清心小筑日后辉煌,他也不知自己当初还会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但他若不留在清心小筑,他又如何能陪着卫飞卿与贺修筠成人?他又如何能与杜若梅一诺重逢?他又如何能找回段须眉?
是以说世事皆有定数,梅莱禾这时候乍然想到这一切,终究也只余一声叹息。
“我也是直到此番回来,才知道振霄殿竟空置二十年无主。”
与梅莱禾交手之人突然收招,后退数步,冷冷看着他。
梅莱禾有些莫名。
那人道:“你难道不知道振霄殿为何空置二十年?”
沉默半晌,梅莱禾长叹一声:“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九重天宫隐居世外数十年,所谓九霄殿主,其实不过是个名头而已,有或没有,大家也都是一样生活。而振霄殿主之位之所以空缺二十年,不是九重天宫就只得他一人有资格当振霄殿主,也不是洛樱红就没有别的弟子,而是…他师尊一直想着要给他留个归处而已。
梅莱禾从未有过家。
但他从未察觉过这一点。
他不知自己父母是谁,但他记事开始便被贺兰春带回天宫,他长于丹霄殿,学于振霄殿,后来他决然离宫,却又在清心小筑一呆就是二十年。
一直到他为了卫飞卿段须眉之故不得不顷刻赶回九重天宫,想要安置杜若母女,在那一刻他才突然之间发现,原来他这几十年来,竟连可以安置自己家人的屋舍也没有过一间。
而在这个时候他又明白到,原来振霄殿一直在等他回来,原来…他的家在这里。
那人怒道:“你知道,你还帮着外人来打我们!”
梅莱禾在每一座山头的熟人其实都不老少,这时候廓天山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装作不识得他,说到底是气不过他这行为。
岂料适才还十分伤感的梅莱禾这时听闻他话语却又翻个大白眼冷笑道:“外人?我姐姐的儿子怎么就是外人了?你们这些浑人当年眼睁睁看着宫主犯浑,累得我姐姐惨死,如今还不许我们甥舅撒一口气了?”
那人闻言一滞,狠狠瞪他一眼,再次挺身与他斗在一起。
梅莱禾提剑相迎,怒气冲冲想道,都是一群各撒各气的疯子。
第77章 长路漫漫伴你闯(下)
段梅万三人一路往前,段须眉口中始终不停问。
“你来此,杜若与小梅呢?”
“我走之时绕青丝解药堪堪送来,她二人暂且留在关雎之中善后。”
“是谁送解药来?”
“煜华。是卫雪卿命她送来,又让她转告我们,他此番承了你与卫飞卿人情,总也不好恩将仇报到底。你二人如留得命在,日后只管去找他。”
“卫雪卿没死?”
“哼,死什么死,我看他活得比谁都好,现如今这当口即便他是只落水狗却也没谁有空去追打了。”
“围攻关雎的其余之人呢?谢郁走了,难道他们就地解散了不成?”
“那怎么可能…只是打到后来他们人心早已散了,登楼之人与武林各派中人互不信任,对咱们…咳,关雎中人损伤倒也并不严重。后来登楼出事的消息传来,到那阵不散也得散了。”
段须眉问到此处,对于他想知道的倒也问出个七七八八。关雎无事,这便使得他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至于原被他与卫飞卿点了昏睡穴又五花大绑困在建州客栈之中的煜华又好端端出现之事他倒不奇怪,毕竟只要卫雪卿还活着,他哪怕将整个建州城翻转过来也必定会将关成碧与煜华找出来。
至于封禅,想必封禅即便会去关雎看一看杜若,但他也不会大喇喇出现在人前,问了想也白问。
他的问题问完了,便开始专注于干架。九重天宫无一庸手,他因各种原因不能下杀手,适才又分神与梅莱禾说话,这一小会儿吃的暗亏可不在少数。
擦掉嘴角血迹,段须眉握紧了刀。
看他浑身腾起淡淡的黑气,梅莱禾手中动作一滞,拼着被交手之人一棍打在手腕之上,终于脱口问出他自见到段须眉起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问题:“你的立地成魔究竟是如何练成?”
段须眉看一眼他下刻便高高肿起的右手腕,刀尖一挑,将他同样为之一呆的对手带到自己手边来:“你不是早已猜到?”
梅莱禾对他这内功的关切从未掩饰过,岑江颖说起他昏迷期间有人提议她废掉他内功之时,他当即便猜到那人必定是梅莱禾,这才能够将他与振霄殿主联系在一处。
“若说由当年池冥临死之际传授给你,可他当年自己也并未练至第十重…”自己的对手已被段须眉接过去,梅莱禾一时便干脆站在原地看他动手,“再者说以你当日身体…”
“正因为我当时武功全失,浑身瘫痪,义父这才甘冒奇险将他毕生所练传授于我。”段须眉淡淡接过话头,“此事我也到近日才想通。毕竟按照常理推断,我当时接受他功力,唯一下场便是爆体而亡。”
但池冥所做的一切,当然不是为了让他死,而是让他活。
让他比从此做个废人更好的活。
池冥心底至少也得有所倚仗才会选择那样做。
而他在池冥那样做以后经历了什么?
立地成魔根本不同于寻常内功,此功太过霸道,又根本不是他自身修炼,骤然涌入他体内以后,让他承受了不下百倍、百次的当日经脉尽碎的痛苦。但那种痛苦在当时便曾经救过他一命——谢殷原本要就地解决了他的,但察觉到他体内四溢的真意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根本不必他亲自动手,这才不动声色间假装放过他,从而施恩给谢郁。
而他后来被关雎剩余众人带走,浑浑噩噩也不知多久,那原本要他命的霸道内力竟在逼死他的前夕重新修复了他的经脉。他虽至今不明其中道理,但他重新有所知觉之时,却发现那些内力已然慢慢转化成他自己的。非但如此,他甚至毫无阻碍的将立地成魔练至第十层。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一个关键——段须眉在那之前从未修炼过立地成魔,若由得他自个儿胡练一气,那是有十条命也不够他作的。但那时候他师父傅八音已找到了他,有傅八音悉心在旁指点,他这才得以神功大成。
但比后来得傅八音襄助更关键之处,他却是在重新再一次了解池冥遭遇、为人、以及曾为他做过的一切之后,才终于体会到。
“义父一生专研此功,虽至死未能臻至绝顶,但他一定是普天之下最了解这功法之人。”段须眉一刀横扫,生生将身前两人逼退数步,望着萦绕在自己握刀手腕的淡淡黑气有些许失神,“为何他要将功力传授给我呢…为何他会认为这举动有可能保住我的性命呢…我猜,那是因为他临死之前走火入魔,在生死关头才终于体会到登临绝顶的诀窍所在。立地成魔,立地成佛…放下屠刀方能立地成佛,那立地成魔会不会也是同样的道理?魔功霸道,天下人便以为非得先有深厚功力与强劲体魄方能修炼此功,会不会其真相根本是要反其道而行?唯有起先就舍弃一切,方为成就此功之道…或许他在那个时候也并不能肯定这法子对是不对,这却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而事实证明,池冥赌对了。
他在生死一刻乍现的灵机与一瞬间的孤注一掷最终救回了段须眉。
段须眉又是在何时领悟到那一霎那的一切呢?
是从岑江颖口中听闻池冥二十年前是如何闯九重天宫不顾一切救他以后。
他再想起池冥将他从小扔进那严酷的时时刻刻都考验生存的残杀游戏,想起池冥跟他说的最多的话是变强大,想起池冥在最后一刻跟他说活下去,或许他从前假装领悟的一切,在这个时候才真真实实彻彻底底的领悟到其中含义吧。
对于除了段须眉早已失去一切的池冥而言,变强大与活下去就是他唯一能够交给段须眉的了。
而正是因为段须眉从前还不够强大,是以池冥临死将自己一生所学全部都给了他,只为了让他活下去。
但即便想通这其中关窍,段须眉心里倒没什么感慨。
毕竟他从前纵然不了解池冥,但他从未怀疑过池冥对他的用心,一刻也没有过。
梅莱禾却不然。
他二十年来都对池冥心怀极大的怨恨。
他这时甚至有些不知如何来面对池冥这番用心。
“我承认他待你不薄,”梅莱禾喃喃道,“可是,可是…”
“你想说我练成此功,便只能活到四十岁就将要爆体而亡之事么?”段须眉静静道,“你也正因为此,才想在我无知觉之时直接废去我一身功力?”
梅莱禾震惊地望向他。
“你这是什么表情?以为我糊涂到妄想自己长命百岁?”段须眉笑一笑道,“当年师父察觉我有可能练成此功,他在那时候便已跟我讲清楚其中弊端,可即便如此,我们又能如何?”
难道池冥在那个被他搞砸一切还不得不为他性命考虑的当时有任何别的选择?
难道傅八音比起他活到四十岁的可能,能够选择直接让他去死?
难道他从那样的绝境都生存下来,却要因为自己有可能只能活到四十岁就干脆即刻抹脖子?
又或者傅八音当时也能够如梅莱禾这般想,直接废掉他体内真气,从此任由他当个连手脚也难以伸展的废人?
那怎么可能呢。
池冥也好,傅八音也好,甚至连他自己都明白,在这世上如同他这样的人没有实力就等同死人。
四十岁就是他最佳的选择。
“再者说四十岁难道还不够久?”他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求生,那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生之不易。他一丝不苟握着自己的刀,“人在江湖,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能活到四十岁,那真是很了不得的成就了。”
段须眉总是在说这句话,只因这就是他所认识的关于江湖的真相。
段芳踪是个江湖人,是以他早早就死了。
池冥也是个江湖人,他也死了。
至于贺春秋、谢殷这些个人生赢家,他们在江湖之中取得了旁人难及的成就地位,但他们或许从来都不是纯粹的江湖人。
梅莱禾,万卷书,封禅,傅八音等人也不是,他们都是隐士。
人在江湖,贺春秋怕死,因为他认为有些责任比他的性命更重要;谢殷怕死,只因他追求的巅峰依然未能达到;而段芳踪、池冥他们不怕死,或许这就是分别。
“舅舅你总是忧心我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应该怎么办这件事,或许是因为你从来不算、也从未将自己当做江湖中人吧。”段须眉淡淡道。
他之前努力了又努力也未能叫出口的“舅舅”二字,就在此时轻描淡写地叫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在心底里终于承认了这人对他的关心,尽管关心与了解、认可绝不是一码事。
又或许,他只是想叫而已。
梅莱禾也不知是因为他那句话还是因为他那声称呼而发呆半晌,看着自己至今未出鞘的梅园小剑,喃喃道:“是啊,我或许从来都不算是个江湖中人…或许我方才应当干脆利落地拔出剑,我也绝不该因你手下留情就沾沾自喜。”他直到此时才意识到,他当做玩玩的,段须眉却是拿命再拼。九重天宫之人与他交手或许也都如同他一般下手留了八分力,可他们对段须眉就必然没有那么客气了。
而他的目光在这刻以前却只一味看着段须眉的刀背,并得意洋洋将其当做自己的功劳。
“不。”段须眉淡淡道,“你这么做只是因为,他们更不是江湖中人而已。”
是以他也才会如此做。
一半是为了梅莱禾,岑江颖,岑江心,另一半是因为他知道这样做并不会威胁到他性命。
适才他与秦清玄交手,论功力两人实在伯仲之间,可段须眉若是想,他足以在那场较量之中杀死秦清玄一百次。
梅莱禾有些复杂看他一眼。
他与段须眉多相处一阵,便忍不住多喜欢他几分。
不止是因为这是他大侄子。
更重要是段须眉这个人本身,他受尽过苦难,尝遍过冤屈,他从来不摆出一张理解世人、以怨报德的脸,但他就是能简单直接的理解旁人。
他说不上是个大坏蛋。
他更不是甚大好人。
他就是简单、粗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喜欢道理与公平、对他认为不懂道理的人就直接打到服的段须眉而已。
是以他才愿意回护他啊。
无论作为舅舅,还是作为江湖中萍水相逢一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