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却在想着,他从前就是太不追根究底了。从小到大,谢殷对他的冷淡,对他的严苛,对他的从不流露半丝笑容,对他偶尔闪过的一丝恨意,他都一意天真的当做那是他做得还不够好,他还达不到他的高度,他的要求。他甚至自得其乐的将那恨意当做是他对母亲的思念,毕竟他从小到大听闻的关于母亲去世之事都是难产生下他后身体虚弱这才在毫无抵抗的情形下为池冥极为残忍的杀死。

他终于傻到今天连自己也觉面目可憎,鄙薄不堪。

谢郁道:“人生在世,是非恩怨,总归要活得明白。前…梅君或许不知,当年池冥的头颅正是由我亲手割下,梅君今日如想要杀死我为池冥报仇,我绝无二话。但在此之前,我也想要弄明白自己当年究竟为何杀人,今日又将为何而死。求您成全。”

他面对封禅之时,当真惭愧到连“前辈”二字也无法叫出口。天下人都够资格当封禅的后辈,唯有他不配。

静静与他对视半晌,封禅终于道:“谢殷当年怀疑…她与我有染,在她生下你之后便叫她来杀我,与其说想要她引诱我、不顾一切杀了我,倒不如说想要她亲自证明…你的身世并无问题,后来发生的一切想必叫他以为…他抚养你又囚禁我,想来不无报复的心思罢。”

只可惜他所谓的报复又是什么呢?他报复的对象究竟又是谁呢?

封禅看着谢郁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紧绷的死意。但他对着这双眼睛却很明白,他根本不必再向他解释一次从头到尾他与他母亲之间并无任何不轨。

连谢郁也能够一眼看穿的事实,可笑谢殷这二十年来究竟又是在执着些什么?实则他何尝有资格对任何人说“报复”二字?他与封禅之间尚可说成王败寇,但他欠杜云谢郁这对母子的债,倾尽他一生却也再难偿还了。

那个将一生的情思尽赋于他、为他生子与杀害至亲的女人死于极度的灰暗之中,那个他唯一的亲儿子被他当做别人的儿子养了二十年,为了博得他一丝亲近而战战兢兢了二十年。

谢郁浑身终于连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尽数抽走。他整个人如同烂泥一样瘫倒在地,由痴痴变作痴笑,又由痴笑化作痴狂。那笑声中充满了悲愤、痛苦以及绝望,那股疯狂的意头连周围正杀作一团的凤凰楼与登楼中有几人也不由得掉转头看向这方。

其余几人看他这癫狂惨状,纵然不说感同身受,但此间谁的身世又没有几分凄惨?各自心中叹息,一时俱都不忍多说什么。唯独卫雪卿轻笑一声淡淡讽道:“早知如此,不如纵情肆意活个自在,又何苦难为自己装疯卖傻这许多年。”

“你不装疯卖傻?”卫飞卿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若是精明早该一刀宰了石元翼,再单独辟个疯人院给你那娘亲居住,也好过这两人一言不合就想炸了整个零祠城。”

卫雪卿先是一噎,再是一震。从段卫二人来此开始他便猜到长生殿发生之事并不简单,却万万没料到比起这两人使绊子,他家后院竟起先失火了。卫飞卿只说这一句,他脑子里瞬间便将个中情由一一补足,一时只觉心中五味陈杂。但好在他知道卫飞卿既如此说,必然是已解决那摊子事了,索性将头偏向一边,只作不闻。

卫飞卿不由得被他这无赖行径气得笑了。

谢郁笑得这一阵,似乎终于将那股几要将他逼疯的郁结发泄一些出来,这时笑声渐止,愣愣怔怔半晌,忽看向段须眉与封禅二人道:“你们…想要池冥的人头么?”

段封二人闻言俱是一震。段须眉半晌不语,原本心中对他存了一些可怜,这时听他提到池冥人头,那股欲铲平登楼的杀意再次冒出头来,嘶声道:“是你…”

“无论因由为何,他终究杀了…杀了那个人,我杀死他,亦没什么后悔的。”谢郁惨笑道,“只是他终究是那人的恩师,我将他的人头当做对那人的祭奠,只怕那人在地下自己也并不安稳。”他口中说着不后悔,心中却想,稍后他们无论要怎样对他,要将他活剐又或者碎尸万段,他总归也不会有丝毫反抗就是了。

一报还一报,一报…还一报。

而段须眉却直到此时方知,当年他遍寻不到的池冥的头颅,竟是被谢郁提去祭奠他的娘亲,这么多年,只怕…他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来,心里冷冰冰想,不安稳么?只是不安稳而已?那女人除非无间地狱酷刑,她如何才消受得起这份“祭奠”?

一人伸手扶住他,段须眉抬头,望见封禅全然看不出原貌的脸,以及对他关怀却又隐含伤痛的双眼,一瞬间他想起昔年与池冥相处的情形,想起傅八音如何悉心的照顾与指点他,又想起封禅适才从凤凰楼行出来之时是如何自然而然挡在了他的面前。忽然之间,他只觉对许多事都感到释然。他自幼无父无母,但终究在他从小长到大的这二十年间,原来他身边始终还有亲人在照料。在这个世界上,他知道或不知的,始终都还有人在记挂他。

已…足慰平生。

封禅扶着段须眉,对谢郁道:“固然你当年留下他的头颅未存好意,但我还要感激你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他一面。”

谢郁擦干面上涕泪,亦随之站起身来。

卫飞卿却忽道:“我与卫尊主便不与诸位同行了。”

封禅与谢郁无甚反应,段须眉闻言却霍然转头看他。

卫飞卿冲他笑了笑,指一指身后的光明塔柔声道:“这些事可不会等着我们一件一件去慢慢完成。等你夺回你义父的头颅,我也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届时咱们再会合回去解救隐逸村之人吧。”

段须眉蹙眉不语。

他知道卫飞卿话语不无道理,但他同时也了然卫飞卿这时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怕自己不在他身边,他发生任何意外他亦是鞭长莫及。有心先随他闯入光明塔,可是他义父的头颅他牵挂多年,如今终于得到确切消息,要暂且搁置不理也委实太过难为他。

他如此纠结,去丝毫未想他自己一身伤势比起卫飞卿实则要更像“强弩之末”。

似看穿他左右为难,卫飞卿笑道:“你不必担忧我,难道你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么?”

他曾对段须眉说,只要他不愿,哪怕贺兰春、谢殷这等绝顶高手朝他动手,也休想轻易取走他性命。

他相信段须眉不会忘记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这时候提出来,只是想要提醒这人自己并不会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段须眉懂得他意思。

是以短暂纠结过后,他十分干脆地扭头就走。

他干脆,那个让他走的人却并不干脆:“段兄。”

段须眉停步。

那人道:“过往你失去很多东西,想来不能更多了。”见他再次转过头来,便冲他微微一笑道,“是以段兄不必担心,想必从今往后,段兄得到的要比失去的多了。”

(每章都在爆字数的我…TT)

第59章 存信义,此生不渝(完)

杜云的衣冠冢并不远,就在登楼后侧,建州护城河边的树林之中。

杜云当年身死,连尸身也无一具,谢郁有记忆以来看到的便只有这座衣冠冢,这也是他愈发憎恨池冥、后来又将他人头取来的原因。

段须眉路途中还在想着适才卫飞卿说的那句话,耳听封禅道:“你那位小友,当之是个妙人。”

段须眉也不知为何,他自己被封禅关怀爱护并无太大感触,这时听封禅称呼卫飞卿为他“小友”,又难得关注出言称赞,心下便觉有些赧然,讷讷道:“他…十分聪明。”

封禅侧头看他一眼。

何止聪明呢?他想道,他今日所讲关于过往,关于段须眉与谢郁的身世无不凄惨,那孩子却一语中的段须眉从中乃是“得到”,这一份穿透一切的睿智与远见又岂是聪明二字就能形容?

但他虽说并不关心外物,却不代表他没看见卫飞卿对段须眉的关切回护,想到他身边有这样一个可靠的朋友,心里亦觉十分欣慰。

杜云衣冠冢已在眼前。

段须眉与封禅再没心思想别的。

这树林并不大,冷冷清清的唯有一座坟茔,可见绝非谢家祖坟所在。

封禅早知杜云尸身并不在其中,但他还是第一眼就忍不住落在那座坟头上,见碑上所刻“杜氏衣冠冢”几字,心下只觉一阵荒谬。漠然想道,这就是她的人生,她为自己挑选的人生,生得委屈死得凄惨,墓里无尸,碑上无字,连她最想得到的“谢门”二字也未能冠上,这当真,不、能、更、荒、谬。

段须眉目光却注视着那墓碑的上方。

那上面挂了一个灰蒙蒙的物事,他看了半天,才终于看清那是用上面自带的一缕头发栓在了墓碑顶上,是以…那是一颗人头。只是过去了太久,原本的头发已变作一团枯草,而发丛中的那颗头…段须眉挣开封禅扶着他的手,一步步踉跄走到墓碑跟前,伸手去捧那颗人头,双手抖索得不行,解了半晌也未解开那缕头发。但他不敢用力,他不敢扯断其中任意一根发丝。待他终于解开头发将人头捧在手中,他脸上不知何时早已被眼泪打湿。他小心翼翼的将乱发捋清,一根根别在脑后,最后露出人头的面孔…不是面孔,是骷髅上的几个黑洞而已。

但那个人与他相伴了十几年的岁月,在他生命的前十几年他只有他,休说他变作骷髅,就算他化作了飞灰,他亦能够一眼认得出。

抚着那骷髅头上的几个孔,段须眉眼泪越淌越凶,流到再无法阻挡哽咽,终于也似先前谢郁那般失声痛哭起来,仿佛要把他当年眼睁睁看他被人割下头颅、这些年遍寻他人头而不见、从不敢回去祭拜他残缺坟墓的委屈通通哭出来。

这个人生前多么风光。

他就算坏也坏到天下无人能及。

他死之日全天下的恶徒都为之哭嚎叩首。

然而他的人头就这样年复一年的被挂在昔年曾经受教于他、背叛他、害死他手足的徒弟的坟前,直至风干成骷髅。

他怎能…委屈至此,受辱至此,冤枉至此。

段须眉哭得几要背过气去。

一人欲从他手中抽走人头,他本能回护,抬眼却见是封禅。他看到封禅目中神情,不由自主松了手。

封禅将人头捧到眼前,细细凝望半晌,眼泪从他浑浊眼中一颗颗落下来,落在那团整理不整理实则并无分别的枯发上,半晌将那人头往怀中一带,重重一搂:“…好兄弟。”眼泪簌簌而下。

段须眉呆呆看着他与他怀中的池冥人头,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此生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想法:他的生父…段芳踪,那个人当年可有人给他收尸吗?

他记得当傅八音隐约曾对他说过什么?

与他生父乃好友,在他死后前去寻他,寻到他的刀,却未寻到他的…尸。

紧紧咬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不如此段须眉只觉整个人、整颗心都似快要炸开,却忽听封禅用十分温柔的语调对他说道:“眉儿,你不必伤心,你义父这个人…实则他并不在意这些的。”他一边说,心中细细回想着二十年前、不,三十年前的那个人,“他一身武功是自己练就,一生奇遇是自己获得,他从小就无拘无束,但觉天高地阔,没有他去不到的地方。为此他以天为被地为席,无米时候往脸上抹两把就坐在街边乞讨,一言不合就与人拼命…他何尝在意过这些外事外物?又何尝在意过己身如何?是以你别伤心,他无事的,也不委屈。他一生坏事做尽,死后能与他徒儿的衣冠冢做个伴,想来于他亦是藉慰。”

段须眉听自己轻声问道:“那他在意什么?”

“…他在意人心啊。他那人实则没什么脑子,也不喜欢想事情。谁待他好,他就待谁好。他向来就是这么简单。”封禅似微微笑了笑,但那笑意一瞬过后却又化作沉静,“只是…曾待他好又得到他的好的人,卫君歆背叛了他,阿云背叛了他,芳踪与我都‘死’了,八音数十年都隐居在枉死城不问世事。最后那些年头,你能陪在他身边,实则他一定很高兴。若儿呢?你可知杜若的消息?”

段须眉不知不觉眼泪便再次流下泪,咬牙道:“杜若…亲手杀了他。”他对杜若原本并无甚怨恨的情绪,但这时听到封禅的话,内心恨意当真滔天盖地。

“如此说来他是将若儿留在身边了。”封禅微微叹道,“他杀死阿云却又将若儿留在身边,想来是一早就料定那样的结果吧,你又何必替他不值。”

更或许,连番遭受背叛与打击的池冥早在那时候就已了无生趣,其后种种,在他心中想来都不留痕迹了。

“当年我们四人关外结拜,这颗头最大,八音行二,我排行老三,芳踪最小,被我们三人视作幼弟。可虽说我们四人间有了兄弟的名分,却从未正正经经唤过一声大哥二哥,三弟四弟,只因在我们心中,兄弟也好,挚友也罢,那些都不过是个称号而已,我们只要在心里将对方摆正了位置,自然也就不在意那些细处了。只是——”封禅转向段须眉,“当你还在你娘亲肚子里的时候,我们三人便得到你爹的传讯,想必不止我,那两人也都在心里幻想过被你唤一声大伯与二伯。只是后来一个成了你义父,一个成了你师父,那原本属于我们几人的名分,反倒是大家都装作给忘记了。眉儿,我未抚养过你,也未传授你武功,更未见到你在今天以前的任何一种模样。但即便如此我仍要厚着颜面问你,你可愿唤我一声‘三伯’?”

段须眉呆呆望着他,半晌俯身在地,朝他端端正正叩了个响头:“三伯。”

“乖…眉儿真乖。”封禅伸出一只手抚他头顶,“三伯再拜托你一件事。你将你义父头颅带回他葬身之处,将他合身安葬吧。他在不在意都好,这也是你为人子女应尽职责。你做完这件事,从此就别再为此困扰了,如那位小友所言,从此你海阔天空,日后总能得到许多属于你自己的。”

段须眉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您不跟我一起去?”

封禅微微一笑:“我尚有一件事没能做到啊,待我做完这件事,再去寻你吧。”他低头望着被他抱在手中的池冥头颅与段芳踪的破障刀,其中几许安然,几许决然,“这把刀,眉儿暂且借我一用吧。”

段须眉心下一动:“用来作何?”

“自然是杀人。”封禅笑了笑,笑容中竟流露出几分豪迈,“天下第一的破障刀,不用来杀人难道砍瓜切菜么?若是那样,你爹纵然死了也要被我气得活过来。”

段须眉有些迟疑道:“…杀谢殷?”

将池冥头颅递到他手中,封禅握刀颔了颔首:“二十年前,谢殷将我投入凤凰楼底层,亲口向我说当日在孤绝峰顶,是他给了你爹最后一击,亦是他将你爹尸身投入万丈深渊以致尸骨无存。六年前,我堪堪从常年剧毒侵蚀之中醒过神来便闻得你义父死讯,那时候…我终于能够撑过来的唯一念想,便是有朝一日亲自取下谢殷的人头向这两个人请罪,我为此才终于等来今天。眉儿你且先行一步,等我解决此事来寻你,从此咱们爷俩也能随心所欲的过活。”

段须眉尚未说话,旁边一人忽道:“当年杀死池冥之人是我。”

说话之人自是谢郁,这话已是他今日第二次说出口。

自来到此处,他便立在一旁不言不语,静静看这两人面对池冥人头是如何痛哭失态。安然的姿态与其说他终于平静下来,不如说他就是在一心一意的等死。

封禅却看也不看他,只淡淡道:“过往的一切,都不该算在你头上。我知道今日所知的一切让你难以接受,你不必忘怀,但过去的终究都已过去了,即便为了你娘的期待,你往后也该好活下去。”

“我娘的期待…”谢郁喃喃复述一遍,面上不掩讥讽自嘲,“她又何尝对我有过期待?她如…内心哪怕有丝毫念着我,当日又岂会那般决然赴死?”说穿了,他的这对爹娘无论是谁心里也没有过他的一席之地。他在今日一股脑接受这两个事实,奇异的是内心竟再也不觉难受。

“人心复杂,谁又能够全然无私呢?”封禅终于扭头看他一眼,“当年谢殷怀疑你出生,想必令她心灰意冷,她那个时候终究也只是个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而已,又如何能令一切周全?你若不愿再想她,便为了自己好生生存罢。毕竟你过往二十年,想来活得也并不如意。”

谢郁谢郁,人如其名。封禅第一眼见到他这张秀丽肖似故人的脸,便觉他眉心一股郁气挥之不去,又哪里像个年轻蓬勃的大小伙子?

为了自己…谢郁念着,不由自主看一眼段须眉。若说为了自己,只怕谁也不会比这个人做得更好吧?他经历的事明明比自己更要惨烈百倍,可他终究好是好端端活出了他自己。

段须眉却是沉吟了这片刻,忽然向封禅问道:“三伯适才说过,您多年身中剧毒,连神志也并不清醒。再加上您当年接连被杜云谢殷毒害,只怕惨况难以想见。您恢复武功不过这数年间事,谢殷却二十年来武学境界从未止步。您适才说事后与我随心所欲,天高海阔,这话我当真能信么?”

这还是他今日第一次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他说完之后又十分直白的补充一句:“您内心当真以为自己能够胜过今日谢殷?”

他问得如此直接,封禅怔了一怔过后,似乎很欣赏他这直接,便也不再掩饰,十分坦然摇了摇头,摇头过后却又笑道:“然而武学若有定论,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的以少胜多,以弱敌强?成与不成,终究打过才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三伯…豪气干云。”段须眉喃喃。他从未欣赏过他人所谓的豪气,但他此刻面对平平静静说着“打过才知”的封禅,却突然发现自己竟也欣赏得来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封禅低声重复一遍,再一次看一眼他手中的头颅与自己手上宝刀,“当年我们四人歃血为盟,起誓‘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可也并非想着当真要一起去死。只是誓言既出,我赴这一约晚了二十年,却终究在我有生之年,还是能够践君之诺,哪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亦此生无憾。”

段须眉看着他,他面容苍老如枯树,形销骨立如旧柴,整个人都不像个江湖中人,整个人都不像个完好的人。可是他手中无酒,他却觉他比一口气干掉十斤烧刀子的江湖豪侠还要豪迈。他手中无刀要向他借刀,他却觉得昔年的天下第一刀二十年后能得他这一借,当真比握在他手中百年千年更为荣耀百倍千倍。

段须眉又看了一眼谢郁,想着昔年他二人那可笑的结义之情。

“原来…”他喃喃道,“这世上当真有千金一诺,有歃血之盟,矢志不渝啊。”

(说下情况:今天开始要出门几天,本来想说存点稿,但这几天眼睛一直发炎,所以稿子也没存下来,暂时只能把今天和明天的章节放在存稿箱里。后天如果没有意外情况也会更文,更不了的话到时我会说一声哒,希望大家谅解。过了这一周我会努力多更一些了,么么哒~)

第60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一)

段须眉从小到大,见过不好的人、不好的事远远要多过于好的人、好的事。

他见过人为了生存是如何无所不用其极,是如何视自己存活为准则,视他人生命如草芥,甚至他自己也这样做过。

他见过当面阿谀奉承,背后欺瞒利用。

他见过人前谦谦君子,人后叛妻弃子,另结新欢。

他见过今朝结为兄弟,明日不死不休。

他见过为一己之私而将他人玩弄于鼓掌,见过为权为名为情为利牺牲其余无干一切而冠冕堂皇。

他见过的委实太多了,多到他无法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却依然试图在这其中拼命去寻求光亮。

他唯独没见过一个早就不想活的人为了故人之托强行浑浑噩噩留存在世,直到终于非自愿死去那一刻。

他唯独没见过一人不问世事却翻越千山万水去寻找一把锈刀,保留十数年直到终于亲手传给故人之子。

他唯独没见过一人生不如死数十年,被折磨得非人非鬼终于得见天日却丝毫未将己身、己仇放在心上,心心念念只为践一个数十年前立下的相关之人几乎死绝的诺言。

他从前没见过。

他如今见过了。

是以他不知不觉间对于段芳踪的恐惧、怨念都被淡化了。

他在他的几位故人身上见识到了世间至真的一切。

那个人本身,也一定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吧。

而他艰难活到如今,能见识到此等真意,过往不枉。

他朝着封禅伸出手。

封禅虽不解,却还是将空闲的那只手递给他,下刻便被他以猝不及防之势顺着他左手臂瞬息连拂他周身大穴,右手上破障刀直直掉落,掉落在段须眉手上。

段须眉直到这时,面上才终于染上一点笑意:“三伯适才不也说过,我爹与我义父生平所愿就是将断水刀与立地成魔融合起来。我如今练成这两门武功,该去手刃谢殷的,应是我才对啊。”

封禅对他信任直至,全未料到他有这一手,更未料到他身受重伤的情况下还有如此身手,一时又惊又怒:“你…”

“况且三伯是不是将你自己给忘了呢?”段须眉扶着他坐在墓碑跟前,又将池冥的人头端端正正放入他怀中,“谢殷杀了我爹,害死了义父,他也害了三伯你这么多年啊。您能够忘记自己的仇恨,侄儿又如何能忘?这把破障刀,侄儿今日势必不能借给三伯了。”他见封禅眉目间愈加惊怒,又要与他说什么,干脆便再一伸手,将他哑穴一并制住。

做完这一切段须眉站起身来,看向谢郁淡淡道:“我要去杀谢殷,你不要阻拦。你阻拦,我就杀你。你若有心,替我看顾我三伯以及我义父头颅,只当为杜云积德。”

他说话这话再也不看一怒一怔的这两人,提着刀大步往外走去,行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头也不回笑道:“三伯,你莫太忧心,我还想着杀死谢殷后回来与您随心所欲的过活,到时候我将刀给您,您拿去砍瓜切菜将我爹气得活过来最好。我不会就这么死掉的。”

他这次大步离去,就真的再未回头了。

谢郁移到封禅身边坐下,半晌抬袖替他拭去面上斑斑泪痕,并不看他,只低声道:“他这个人言出必践,您便信他罢。”

可是段须眉言出必践的话,那谢殷在不久之后就将会变作一个死人。他让封禅信段须眉,那他自己呢?他哪怕经历了今日之事,难道就当真能够坦然面对谢殷之死而无动于衷?

段须眉几人走得没影,卫飞卿收回目光,看向舒无颜。

适才有几个凤凰楼之人见段须眉几人离开欲出手招呼,正是被舒无颜随手给挡下来。

他站在旁边旁听半晌如同隐形人,关键时刻却又愿意帮几人一把手。

卫飞卿道:“阁下乃是卫庄之人?”

舒无颜颔了颔首,饶有兴味看着他。

“阁下于登楼之中潜藏多年,看来卫庄并非近年才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