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善立在胡太妃身边,见他行礼,侧身不受,等他起身,又亲手奉上热茶一盏。
孟如珍一起身就看向静王,见父王今日脸上罕见地没有不悦之色,急切道:“儿臣无能,这十几日来都没寻到那人下落。父王,儿臣现在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只要您再给儿臣三日时间…”
静王摆摆手,“哎,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孟如珍愣住,他自知追查孟如珏的事情十几天了都没办好,父王肯定要责罚。什么责罚他都不怕,却没想到是直接不让他管了。“父王…”孟如珍定定神,勉强笑道:“儿臣已经查了十几日,总比旁人熟悉些…”
静王淡淡道:“我已经决意交给你大哥和三弟来管了。”
“啊——是,是。大哥和三弟也…可是…”
“他们也该有机会历练历练。”静王啜了一口茶水,“方才我与太妃娘娘也商量过了。”
善善上前为静王添茶水。
孟如珍的目光落在这位异母妹妹的背上,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孟如琢和孟如瑕是善善的同胞哥哥。就这么一下午的光景,他父王就改了主意,打算抬举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了。他不信,这当中就没有这位异母妹妹的手笔。她的狼子野心,他可是向来知道的。他先前搜查孟如珏,手上可是掌管了整个京都大半的兵力。如今,这兵力却被夺取给了善善那蛇鼠一窝的两个哥哥。这叫孟如珍怎么咽下这口气?
胡太妃安静看了一场父子官司,见这会儿僵住了,因笑道:“先用晚膳。填饱了肚子再谈公事也不迟。”
等人都走了,胡太妃疲乏地躺下来,吩咐道:“喊媚儿来给我捏捏。”等了片刻不见人来,怒道:“他这些日子都去哪里钻沙了?升了总管,人也野了不成?”
左右不敢吭声。
胡太妃正骂着,就见秦媚儿一溜烟跑了进来。
“娘娘万安,奴才来迟了,该死该死。”秦媚儿一来就跪倒在床边。
“本宫能升你做总管,也能取你的狗命。仔细些!”胡太妃这些日子来,虽然人前控制好了情绪,实际上因为没找到现身过的孟如珏,又没能见到那日大火后归元帝与皇后的尸身,越来越心神不宁,动辄就要大发脾气。
秦媚儿慢言细语安抚着胡太妃的情绪,驾轻就熟给她捏背,过了一会儿道:“太妃娘娘,奴才有个小见识。那假冒大皇子的人这么些时日都没找到,奴才眼看着娘娘您愁得饭都用得少了,真是心疼担忧…”
胡太妃半梦半醒,道:“那又有什么法子,难不成把整个京城都烧了?”好在西北军那边的布局成功了,不管是南宫玉韬那边,还是她安排的人,传回来的信息都是上官军已经被困住了。否则,她真是要寝食难安了。
秦媚儿继续轻轻道:“奴才听人说了,那假冒大皇子的人,当日一进城就大喊身份,生怕别人不知道。若那人还在城里,怎么会藏起来躲着人?若是他藏起来躲着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个人已经不是他了。”秦媚儿活灵活现道:“说不得是那日他一现身,就有人捉住了他不许他再出来。奴才每常看戏,有一出戏叫金蝉脱壳,又有一出戏叫狸猫换太子…”他轻轻道:“说不得,这假冒大皇子的人,也已经被换了呢。”
胡太妃已是听住了。什么人会捉住孟如珏不让他出来送死?这种人中又有谁能有如此的决断力与能力?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除非是她养大的那个女孩。
秦媚儿絮絮道:“静王府的公子们,学识武艺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只是查人这样的琐碎事情,倒是奴才这样打小伺候人的东西做起来趁手些。那些犄角旮旯…”他瞄了一眼胡太妃侧脸,见她并无不悦之色,便道:“奴才愿为娘娘分忧。”
胡太妃看着他又跪倒在地,笑着将手放在他头顶拍了拍,像拍一只哈巴狗那样,“你很好,去吧。”
秦媚儿欠着腰退出去。
廊下站着的宫人齐齐弯腰,低声问安,“秦总管。”
秦媚儿挺直了腰板,慢慢走过去,脸上是骄矜的笑容。是了,他干掉了曾经的干爹,只要胡太妃不出面,他就是这祥云宫说一不二的人物了。整个南朝,他秦媚儿也是万人之上的人物了。从前瞧不起他、嫌弃过他、欺辱过他的人,是时候该感到害怕了。
孟如珍从祥云宫离开后,回到他现如今在京都护卫处的房间,正看到几个护卫将他的东西清理出来准备分装——这是要给善善的大哥三弟腾地方。他人还没走呢!
“二公子…”幕僚张凡水见他神色不对,忙拦在前面,怕他当众发作。
孟如珍却是吸了口气,笑道:“大家辛苦,等下我请客,给大家晚膳加餐。”他这股气直憋到回了府关在自己书房里才发作出来。
先还是骂静王,骂善善,骂两个兄弟,骂那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孟如珏,最后渐渐骂到南宫玉韬身上。
“混账王八蛋,说的比唱的好听的玩意儿!”孟如珍咬牙切齿,“去信问他,永远都是就快回京了!混账王八蛋,这快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来!等他带兵来,我早被善善那个小贱人弄死一万回了!”
幕僚张凡水跟着孟如珍许多年,最了解他内里阴毒的性子,这会儿缩在墙角,一声儿不敢吭,知道等他发泄完会自己冷静下来。
“混账王八蛋!”孟如珍又狠狠骂了一句,顺势吐出一口唾沫来,“研磨,写信!再去信问他!”
张凡水忙依言展开信纸,将毛笔蘸饱了墨,等着记孟如珍的话。
孟如珍闭目沉气,再开口时,却已是恢复了他温和的伪装。最后写成的信,又全是温良友好、嘱托绵密的内容。孟如珍接过张凡水润色过的信看了两遍,手上用力揉皱信纸。
“二公子,这…”
孟如珍啐了一口,“再写。”
张凡水不敢多问,又取信纸,抬头才写了“山淼兄”三个字,就被孟如珍喝止了。
“写给南宫玉韬,没用的。”孟如珍思量着道:“南宫玉韬此人诡谲多变。他说明日来,我信不及。他说下月来,我一样信不及。如此一来,这信写给他是一点用都没有。”
“那该如何?”
孟如珍绕着书房慢慢转了一圈,停下来道:“君子可欺以其方。”他拿定主意,“这封信,写给上官千杀。”
孟如珍这封信是由高志远呈给上官千杀的,彼时上官军也已经停在了京郊三十里外。
高志远呈上信后,看了一眼自己少将军,装作无意道:“属下方才从外面过来,正好看到军师那里有人来了。”
上官千杀拆着信封,淡声道:“有话直说。”
高志远咳嗽一声,“那个,看着像是…安阳公主的二哥。”好好的二皇子不说,偏要说是安阳公主的二哥,高志远深感自己作死不可救药。
上官千杀手上动作一顿,呼吸停了一拍,继而不动声色道:“哦。”
高志远没勇气一天作死两回,窥了一眼自家少将军的面色,决定先撤,才要退到帐外去,却又被唤住了。
“且慢…”上官千杀忽的抬起头来,他屈起食指叩击着案几。规律而清冷的叩击声中,他的双眸是难辨悲喜的深深墨色,“传令众校尉,将营升座。”停了一息,他慢慢道:“让山淼也来。”
※、第113章
且说孟七七当夜孤身脱险,敲响了马庆忠所说的宅邸大门,在看到来开门的那人时,她便知道自己有救了。
来开门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头发花白,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痕迹,眼神却关切而温暖。老头打开一条门缝,望见外面流露哀求之色的女孩,以及她背后布满道路两旁的的官兵,没问什么情况,就先将她放了进来。
孟七七双脚跨过门槛,听着背后老头关门的吱呀声音,痛到失去知觉的左腿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就往一旁歪去,好险用手臂撑住了墙没跌倒。伤处经过这半天的奔波似乎又开始流血了,她能感觉到用来捆扎的腰带上传来的濡湿感觉;又有过关卡时,士卒用刀柄大力拍打了两下的原因。那会儿情况危急还能强忍,现下舒了一口气,登时便觉得伤处那种火烧火燎的痛剧烈起来。
“小姑娘,出什么事儿啦?”那老头把两扇门后的横木插好,走过来关切问道:“这几日外面可全是官兵,你一个小姑娘家的,怎么大晚上一个人出来了?”
孟七七隔着裤子按住伤处,仔细看了那老头两眼。她原本以为马庆忠给她指出这样一间宅子,自然不是因为他口中所说的“宅子闹鬼”,而是因为会有接应庇护她的人在。无可置疑,会听马庆忠的人一定跟马家是一条船上的。她愿意来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可是这老人家看起来很是慈祥又富有同情心,也许她可以不用见上宅子的主人了?这种时候,她要尽可能保证最少的人见到她。
就在她这么打算的时候,老头却又道:“若有什么难处,我替你告诉我家侯爷一声,说不得能帮你一把。”
孟七七倒是微微有些讶异,这宅邸一眼望去,也就是个普通的四合院,都没有二进、三进,说是一个侯爷的府邸未免寒碜了些。这院子这样小,她想瞒过主人家藏起来,却也不容易;况且马庆忠指了自己来这里,后续多半要派人来查看一下。她便打消了自己先前的念头,道:“有人要我来找你家侯爷的。”一面说着,一面拖着伤腿尽量不露痕迹地跟着那老头向里走去。
她走了几步,额上已是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抬头一望,却见北屋里走出来一名极为美丽的少年。那少年面容精致,唇瓣是鲜花一样的粉色,漂亮得好似一尊琉璃娃娃。虽着寻常衣裳,不掩绝色容颜。
她一眼望到,只觉得这少年似在哪里见过,想了想,才认出是那太阳国小皇子殷倾玉来。
他怎得会在这里?他便是这处宅邸的主人?
大约是伤痛与流血的关系,孟七七感到有些看不懂这会儿的状况了。所以说,殷倾玉跟马家是一条船上的人?胡家要捉她,马家一派的人却肯保她,看来胡马两家之间的关系也不向外面看上去那么牢不可破。
“秦伯,这是…”殷倾玉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孟七七,心中的讶异并不少于她。
秦伯搓着手,有些不安道:“侯爷,这大半夜的,一个小姑娘家在外面也不安全。您也知道,这几日外面全是官兵…”他这是担心侯爷怪他擅作主张,万一侯爷不同意要将这小姑娘撵出去怎么办?
孟七七却是先开口了,问的却是一句不太相干的话,“殷倾玉,你的侯府呢,怎得住到这小小的院子里来了?”她可是记得当初她爷爷给殷倾玉封侯的时候,赏了一套符合规制的宅邸来着。
殷倾玉一愣,下意识道:“上个月被静王府的人收走了…”
两人目光对上,都有点啼笑皆非。
胡太妃与静王上位之后,旁的不着急,底下人捞金夺银倒是勤快。
殷倾玉道:“我现下住的这里是马家给的宅子。”
孟七七“哦”了一声,却不知道这殷倾玉与马家何时牵绊得这样深了。
“你来这里,自然不会是碰巧了——是谁告诉你来这里的?”殷倾玉在南朝本就没有什么亲近之人,换了宅子一事,也只有给宅子的马家人知道。
孟七七欲待说出马庆忠的名字,心里念头一转,却变成了,“我也不清楚,方才有个士卒告诉我的。我也不认识那人,只是现下没有办法,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却是到了你住的地方。”
殷倾玉倒没怀疑,在他想来,那士卒自然是马家派出的人。他看着孟七七,如今照着外面的说法,她如今也是凄惨一人,便道:“你…节哀吧,这样的事情…”
孟七七苦笑道:“咱们能改日再叙旧么?”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我大概需要一点伤药。”
孟七七就这么在殷倾玉处住了下来。此后十几天,她白天黑夜都能听到外面士卒官兵巡查的声音。然而他们从来不会搜进来。自然不是因为这处宅子“闹鬼”的名声,而是因为这是马家的宅子。据殷倾玉所说,搜查这一片的官兵都是马家一派的。马庆忠既然那晚故意放走了孟七七,自然不会又让人来将她搜出来。
殷倾玉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他和一个奴仆秦伯,他的老师在两个月前因病故去了。
这处四合院的确有些简陋,是以殷倾玉将自己的卧房让出来给孟七七养伤,自己住到西屋去了。因为此前孟七七含糊其辞,说是一个不知名姓的士卒告诉她来这里的,所以殷倾玉只当是马家家主派的人,毕竟他这半年来并不是听马庆忠意思行事的,也不会无端端想到马庆忠身上去。至于马家家主为什么要让孟七七躲到他这里来,就是殷倾玉需要私下揣摩的事情了。他一向是听马家家主的指令行事,若马家主没有传唤他,他便不敢轻易上门去。因此让孟七七住下之后,殷倾玉就安静等待着马家家主的消息。
孟七七躺在北屋卧室床上,估摸着什么时候腿伤能好,又想该怎么送个信出去。她失踪了这小半月,估计二哥快急疯了,也不知道变态表哥他们到京都了没有。可是连日来外间巡查的官兵只多不少,这个时候她得先藏住自己行迹,不被抓住才行。虽然心急,孟七七却也暂且没办法与外面通消息了。在她想来,马庆忠那晚肯放她一马,已是仁至义尽;如果她还想靠着这条线通消息,他是绝不会再帮手的了。
孟七七住了这十几天,只在这里听到过一个外人的声音。
那人却是怀妉县主马庆茹。
马庆茹简直是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比起马家来,好似殷倾玉这里才是她家一样。
“小殷子,你这里也太简陋了些。我早说了要你搬到我家对面那处空宅子去,你偏不肯。那处宅子多大啊,还有个大花园,现如今快十二月了,那里花开得都还好着呢。”马庆茹的声音从院落里远远传进来,“你就听我的搬过去呗,也省得我来找你,每次都要绕大半个京都。轿子里太暖和,我每次回去都快睡着了。”来的时候倒是抱着一颗期待激动的心,不至于因为路途漫长而打瞌睡。
也不知殷倾玉是如何回答的,想来该是没答应,因为马庆茹哼了一声,声音很大,满满的怨念与不满。
孟七七裹着伤腿,抬头望着床帐顶的纹样,抿嘴一笑。原来马大小姐发起娇嗔来是这般模样,也不知这太阳国小皇子是否消受得起。不过很快孟七七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马庆茹这次在搬家的提议被拒绝之后,绕过殷倾玉,径直闯入北屋,往卧室方向跑来。
“你一定不肯搬家,是不是为了你屋里那个狐狸精?好你个殷倾玉,”马庆茹生气起来,“小殷子”也不喊了,一字一顿叫着全名,“我先头那两回来就觉得奇怪,回去一想,总觉得你在拦着不许我进到北屋里去。好像藏了什么生怕被我知道的东西一样。”
马庆茹只是脾气直,人却不傻,“我派人盯着你这里的进出。秦伯买的菜肴多了,昨日还去成衣店买了一身女装。你、你…”
殷倾玉已经拦到卧室门前,他听了马庆茹这话,一愣,森冷道:“你派人盯着我这里的进出?”
马庆茹也是一愣,她知道的殷倾玉向来是和气的。虽然有些冷淡,但终归还是和气的。这种和气究竟是因为她马家女的身份,还是因为她本人,她并不想去深究。但是殷倾玉这样森冷的模样,她还是第一回见,好像她做了什么大错事一样。马庆茹心里一怕,气焰就弱下去了,继而想起明明是他不对,又嚷道:“怎么?只许你藏只狐狸精在房里,不许旁人知道不成?”明明是她在嚷着,却也是她红了眼圈,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殷倾玉也是方才一时没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见状缓和了语气道:“你要我搬去你家旁边,我过些日子搬就是了。”
马庆茹明知他是在敷衍,“过些日子”也不知就到哪一天哪一日去了,然而听到耳中,仍是觉得欢喜。虽是欢喜,却又更生怨怼。因她知道,她求肯了这么久殷倾玉都一定不肯搬家,这会儿却很轻易地就答应了——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她看到那个屋里的女人是谁。
马庆茹冷笑道:“你现下倒肯搬了?”
殷倾玉引着她向外走,“县主吩咐的事情,我自然要做好。”
马庆茹往外走了两步,忽然拨开殷倾玉的手臂,撞开卧房的门就冲了进去,“我偏就要看看是哪只狐狸精…”她一眼望见躺在床上的孟七七,好似瞬间吞了一只鸡蛋那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孟七七与她四目相对,也感到有点微妙的尴尬。这种搅合进人家小情侣之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她倒是想躲来着,只是这卧室实在简陋,连个能藏人的柜子都没有;更何况拖着一条伤腿,她也不能麻利地跳窗逃走。
“咳,那个…”孟七七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观察着马庆茹的反应——这位主可是个炮仗脾气,万一点着了她,她不管不顾闹出去,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马庆茹并没有大吼大叫,或是立刻泪奔而去,反倒是呆在原地木愣愣的,好像脑袋里的东西一瞬间被抽空了。她有点理解不了面前这个状况,“孟七七,你不是失踪了吗?”
孟七七忙点头道:“是的。我是为了保持‘失踪’了的状态,才暂且借住在这里的。我跟你家殷倾玉一点私人关系都没有…”她果断献出殷倾玉去,“我过几日便走了。”
马庆茹看看孟七七,又回头看看殷倾玉,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殷倾玉面色很难看,他仍以为掩护孟七七是马家家主安排给他的任务,现下被马庆茹这位大小姐发现了——谁知道后面会闹出什么事儿来?
马庆茹咬牙问道:“几日?”
孟七七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马庆茹这是在问她还要暂住此间“几日”,她犹豫了一下道:“最多三日。”算着日期,变态表哥与战神大人最晚三日后就到京都了。到了那会儿,她就算能留在这里,也要想办法出去了。
“好,就三日。”马庆茹死死盯着孟七七。殷倾玉与她父亲有些私底下的联系,这马庆茹一向都知道。京都大震荡,而失踪了的安阳公主此刻却在殷倾玉这里——马庆茹当然知道事情不像她表面看到得那么简单。但是她不关心那些朝堂上的事情。作为一个陷入爱河的小姑娘,马庆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有个妙龄少女在我情郎房里住着”这个情景,尽管那个妙龄少女此刻伤了一条腿,躺在床上实在担不起“狐狸精”这个名头。
马庆茹看似冷静地离开了。
留孟七七与殷倾玉两人在房里,有点不知从何说起。
孟七七先开口道:“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我三日后无论如何一定会离开的…”
殷倾玉脸色有些阴郁,尽管他生得极为漂亮,带着这样的表情总不会赏心悦目到哪里去,他截口打断孟七七的话,“我会处理好的。”
孟七七沉默了片刻,道:“马家许给你什么?”
殷倾玉闻言一愣,没料到她初见时没问,留到这会儿问出来,他垂下眼睛,只是道:“我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孟七七道:“我信你。”静了静又道:“你是想要复国,对吗?”虽然是在问,却早已经在心里认定了。
殷倾玉没再回答,只道:“你好好养伤。之后该怎么样做,马家自然会有指令。”说完匆匆出去了,像是怕她继续方才的话题。
孟七七看着殷倾玉离开的背影。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少年的肩膀还不算宽厚,独自一人飘零在异国他乡还不算凄惨。真正凄惨的,是已经没有了故国家乡,也就无所谓异国他乡。这个少年,是个真正没有家的人了。虽说不应该,但是孟七七想着殷倾玉的身世,倒觉得自己现下这样窘迫的处境也不算太坏。
马庆茹当时憋住一口气,看似镇定地离开了,然后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闹心。猜疑与嫉妒抓挠着她那颗怀春的心,令她禁不住要把事情往不堪的一面想去。尽管理智上,她完全知道孟七七与殷倾玉之间绝无私情容身之处,感情上想到孟七七还要留在殷倾玉房中三日却还是觉得抓心挠肺般地煎熬。
马庆茹坐轿行经湛北路时被巡查官兵阻住的人·流挡住了。暖轿不得不慢下来,随着人群慢慢向前。马庆茹坐在轿内,心烦意乱地听着外面嘈杂的说话声,原来是宫里太妃又派了秦总管带人加防巡查。她心头一动,支派随从去叫秦媚儿过来。
秦媚儿短短几个月,能在胡太妃身边平步青云,那是花了大心思的。只要是胡太妃身边的,别说是人,就是只猫猫狗狗,他秦媚儿都是打叠起十二万分的殷勤伺候着,对马家这对兄妹更是曲意逢迎。马庆忠倒还罢了,马庆茹却深以为这秦媚儿是个“好奴才”。
等秦媚儿点头哈腰过来了,马庆茹却又改了主意,她原本是打算就这么把孟七七的事情告诉秦媚的,盘算了一会儿却又觉得,若是现下这秦媚儿就带人去抓了孟七七——那不明摆着是她马庆茹走漏了风声吗?旁的她倒不在乎,但是这事儿落在殷倾玉眼中,他该会怎么看她?
这么一想,马庆茹便改口道:“我这里倒有你要找那人的消息。”
秦媚儿欠身道:“奴才请县主点拨。”
马庆茹想了想,勾起唇角,道:“若是你过了三日还没找到人,就到我府上来。到时候我自会告诉你。”她这如意算盘打的倒也精妙,既免于被殷倾玉责备,又泄露了孟七七行迹出了口恶气。要说她有意害孟七七性命,却也不至于——她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后果。
秦媚儿恭恭敬敬,“是,奴才晓得了。”又亲自带路,为马庆茹的暖轿驱开人群,散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路来。
马庆茹噙着兴奋的笑意离开了。只是她看错了秦媚儿,这人可不是个只会按照主子吩咐行事的“好奴才”。他的主意大着呢!
秦媚儿转过脸来就眯起眼睛,对手下人吩咐道:“给咱家查查,怀妉县主这几日都去了什么地方。”他可没什么耐心等过上三日再登门询问马庆茹这个草包。
马庆茹又没有遮掩过行程。一查之下,什么都清楚了。
当天夜里,秦媚儿带着一支百人队直扑殷倾玉住处。
殷倾玉已经睡下了,被外面的吵嚷砸门声惊醒,匆匆披起衣裳出门看时。去开门的秦伯已经被推倒在墙边。
“你们是何人,怎么擅闯侯府?”殷倾玉眼看着不断涌入的士兵,不禁白了脸色。
秦媚儿说话上倒还客气,万一事情有纰漏没成,日后也好转圜,“叨扰小侯爷了。咱家是奉太妃娘娘的谕旨,挨家挨户搜查逃犯。小侯爷,您请…”一面说着一面指挥手下士兵搬椅子泡茶,把殷倾玉给半强迫地困住了。
秦媚儿眼看着殷倾玉急白了的面色,眯了眯眼,看来人在此处是十拿九稳的事儿了。他嘿然冷笑一声,带头走进卧房去查看,却是一无所获。
一时私下搜寻的士兵也各自来报,都没找到人。这个四合院里,竟是只有那开门的老仆人与这个小侯爷在。
殷倾玉松了口气,冷冷道:“秦公公,搜人该是什么样的我见过。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我看是别有用心吧?”
秦媚儿赔笑道:“小侯爷说笑了。”心里却早已从殷倾玉方才的态度上认定了这院子里有古怪,又有马庆茹的话作为佐证。他秦媚儿敢确定,那个顶替了大皇子的安阳公主就在此间。只是他一时间寻不出来罢了。他眉头一皱,板着脸吩咐士兵,“去把御苑里秋狩用的猎犬牵来。”
孟七七的确还在院子里,只是不在地上,转入地下了。被马庆茹撞见之后,孟七七就知道此处不宜久留。但是外面街上全市巡查的官兵,据秦伯每天出去买菜反馈来的消息,四处城门都已经紧闭——整个京都不许人员出入了。她除非是生了翅膀,才能飞出去;想来想去,她最后转入北地人家都有的地窖中,在黑暗中与半地窖的大白菜过了大半夜。
秦媚儿原是南边的人,来京都就进宫做了太监,哪里知道地窖在什么地儿,是以一开始也没想到这里。他满心以为安阳公主毫无防范,这一来就能抓住的。
孟七七缩在地窖一角,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面太气闷了,她渐渐觉得头晕起来。其实这种晕眩的感觉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都有,但是先前总以为是受伤后无力所致。这几天来,这种晕眩的感觉却是越来越强烈了。只听嘈杂的脚步声人语声静了一会儿,忽然间,狗吠声响了起来。那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亮,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停在了孟七七头顶的木板上方。
沉重而骇人的声响中,有人在搬开上面遮挡的木板,有公鸭嗓的太监在上面冷冷道:“安阳公主殿下,请出来吧。”
孟七七一手死死扣住地窖角落的矮梯,随时准备砸倒进来的人,另一只手却伸进怀中摸到了匕首——那是战神大人赠给她的定情信物,削铁如泥。杀起人来,应该很快的吧。于她而言,战神大人就好像一味良药,在这样的境况下想起来,都觉得连日来脑中的晕眩消褪了许多。
士卒的长枪已经先于人身垂了下来…
孟七七摸出了匕首,浑身紧绷;心念如电转,却已经在想着万一不能及时逃脱,该如何用言语说服对方稍缓行动。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张力,令在场的人都屏息凝气。
就在这样紧张而诡异静默的一刻,忽然有一道凄厉的喊声响起。
“大事不好了,秦总管!上官千杀带人打入禁宫,将太妃娘娘与静王殿下都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