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湛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威胁之意,但寻常她还是豪爽大度的,也不知今日什么事惹毛了她,竟然让二当家也斤斤计较了起来。
他手底下很快将施阳明身上扎着的针给起了出来,房间里安静极了,过得一会儿,施阳明缓缓醒了过来。
他举目四顾,先是瞧见了扑上来喜极而泣的女儿,然后是凑过来的儿子施同和。
一双儿女齐齐围在他面前,关切的问:“父亲觉得哪里不舒服?”
施阳明忽想起自己吐血之前的事情,立刻起身举目四顾,不出所料的看到了正坐在一旁拭剑的卫初阳。
“卫小姐,卫氏一门忠烈,本官倒从来没想到过你会辱灭先辈清名,落草为寇!”
卫初阳也不恼,笑眯眯道:“施大人先别急着骂我,很快朝廷就会知道,施大人带着妻儿一家四口投了盘龙寨,跟在下也是一样的匪类了。”
忠义算个屁!她父亲卫佑倒是忠义了,结果却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施阳明目中惊愕不已,施同了悄悄上前,将卫初阳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只道袁昊成已经下山去请施夫人了,过不了许久施夫人也会被带上山来。
“不可能!你母亲怎么可能被骗到山上来?”
施阳明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一家四口最后会沦为山匪的结局。
他十年寒窗苦读才走上了仕途这条路,苦熬多年终于做到了一郡之首,最后怎么会甘与山匪为伍呢?
不过就算施阳明心中藏了多少不甘心,第二日傍晚,袁昊成还是如愿带了施夫人上山了。
施夫人看到施阳明的随身配饰,哪里还记得临走时施阳明再三告诫,只挂心丈夫儿女,很轻易就被袁昊成从衡阳城带了出来。
衡阳知府被山匪掠走,富学林兵至衡阳,只有衡阳府小吏幕僚前来迎接,主官却不在了。
富学林一听施家人身陷盘龙寨,只觉这施阳明也够倒霉的。
听说他初初上任,上面就有旨意要他剿灭盘龙寨。现在倒好,盘龙寨没剿灭,他自己却陷进去了。
“施大人的事情,就暂且先放着吧,当务之急就是平玉阳之乱。”
富学林与衡阳府吏胥,以及施阳明手下幕僚见一个面,商议一番。早前派出去的斥候来报,来弘图大军近日已经往衡阳府开拔,沿途乡县都被攻克,有些县令一早听到消息,就吓的带着一家老小逃跑了,偶尔遇上个拼死抵抗的县令,都死的极惨,除了家中女眷得以苟活。
施家人上山的第三日,来天王大军压境,直逼衡阳城,途中路过盘龙寨,来派人向盘龙寨送信示好。
盘龙寨固守天险,但比之来天王大军人数之巨,这点人数实在算不得什么。
二当家卫初阳代表盘龙寨向来天王回信,对天王军的到来表示欢迎,祝天王军早日拿下衡阳。但寨门紧闭,山上戒备加强,寨子里明显弥漫着一股战备的紧张感。
前来送信的正是上次前往盘龙寨的使者。
来弘图收到盘龙寨回信,看着上面字迹苍劲有力,还多瞧了两眼:“没想到盘龙寨竟然卧虎藏龙,还有人字写的这般好。”
那使者凑趣道:“天王没想到吧,这信还是盘龙寨那位貌美的二当家亲笔手书。没想到她还是位能文能舞的佳人!”
这倒是大大出乎来弘图的意料了。
他自己的毛笔字是当年科考苦练过的,比起一帮睁眼瞎的手下,那是十分能看的了。没想到盘龙寨竟然还藏着这等奇女子。
“等攻下衡阳府,本天王看来要好生拜会一番盘龙寨了。”
那信使跟着来弘图一路攻无不克,真将此人当成了天降神人,十分谄媚:“天王又何必要亲去盘龙寨拜会呢?想要见盘龙寨的人,召他们前来就行了嘛。”
来弘图自谓自己多读过几天书,有机会也要过过三顾茅庐的瘾,做出个礼贤下士的模样儿来。
“你懂什么?!”
那信使点头哈腰:“小的甘为天王跑腿,小的什么都不懂,只听天王的!”
来弘图便乐了。
手下睁眼瞎不可怕,只要听话,将他奉作神灵就好。但凡会有二心的,必然是读过书,会多思多虑的。
而他手下一帮贫困流民,只要给他们粮食填饱肚子,有衣穿,偶尔能得到个女人泄泄火,就是好日子了。他们就会死心塌地的效忠于他。
这世上,真能不被利益所诱的,还真没几个。
施家一家四口在盘龙寨团聚之后,最高兴的莫过于袁昊成了。
他待施阳明与施夫人十分恭敬客气,见面必以“岳父岳母”相称,无论施阳明与施夫人纠正过多少次都没用。充分显示了山匪超强的心理与超厚的脸皮。
施阳明倒是很想杀了这山匪头子,免得他玷污了女儿的清名。无奈双方实力相差太大,只能默默将快要喷出来的一口老血给咽回去。
施夫人纠正了几回,都被气的流泪了,袁昊成还诚惶诚恐的关心道:“岳母这是哪里不舒服?寨子里的三当家医术十分精湛,岳母若是觉得不舒服,不如小婿扶岳母去看看?”
施夫人:老娘就是被你给气哭的!
气的都快爆粗口骂娘了!
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挖苦讽刺都不足以将他吓退,打又打不过。而她这辈子只生了施南屏一个闺女,从小就想过将来的女婿必定要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能中进士最好,最次也要先中了举。
哪知道自家闺女就教个山匪头子给盯上了?恁般命苦!
更别提施南屏看袁昊成的眼神,就跟看一坨马匹的排泄物没什么区别了。
就这,袁昊成居然也受得了。
卫初阳以往没发现大当家脸皮能厚成这样的,还拉着他悄悄儿去问:“你是真瞧不出来施家人瞧不起你啊,还是知道也装不知道呢?”
袁昊成嘿嘿直乐,笑容里透着山匪特有的狡黠:“他们气也没用,读书人嘛,只能动动嘴皮子,甩甩脸子,真要有本事,拿把刀砍了我,那才叫本事呢!既然不能砍了我,这岳父岳母我还就认定了,他们否认也没用,总归最后能娶到媳妇儿就好了!”
卫初阳露出个强笑来,拱手做揖:“大当家脸皮之厚,兄弟佩服!佩服!”
这人真的魔怔了!
来弘图大军路过盘龙寨的时候,袁昊成特意让手下去请了施家四口前去,与盘龙寨的四位当家,以及章回之一起站在山顶上朝下看来天王大军。
但见人头攒动如蚁,长龙蜿蜒,声势十分壮观。数万大军足两个时辰才全部走完。
施阳明至此刻,似乎才从被盘龙寨劫上山的噩梦里清醒过来,想起自己身为衡阳知府的责任。
“看在衡阳府百姓的份上,我想请几位当家放我下山迎敌!衡阳府是我管辖,弃一郡百姓于不顾,乃是施某人之耻!”
说罢向着盘龙寨四位当家深深弯腰行礼。
盘龙寨四位当家面面相窥。
来弘图之兵祸,也许对于玉阳府的百姓来说,是场及时雨,解救了他们从宋子成的暴政中逃得命来。而对于治下一直风调雨顺,和乐安宁的过日子的衡阳府百姓来说,就真的是一场劫难了。
施同和默默站在施阳明身后,亦向四位当家行礼,“我誓与父亲共进退!”
眼看着施夫人与施南屏也默默向着几人行礼,袁昊成与卫初阳交换了个眼神,卫初阳便拖长了调子,准备替袁昊成出头做个恶人:“其实…这件事情也不是不能考虑的。”
施家人齐齐抬头,向她瞧去。
“只要…施小姐嫁了我们大当家,大家就是一家人了,放施大人与施公子前去衡阳府,其实也没什么的。”
施南屏目中立刻沁出泪花来,目光快速往章回之脸上扫了一下。原本一直紧盯着施南屏的卫初阳原本还有几分心虚,总觉得此话有几分趁人之危,不过看到施南屏投向章回之的求助的目光,立刻便心安理得了。
“只要施大小姐即刻与我们大当家拜堂成亲,我亲自送施大人与施公子下山。”虽然这父子二人很明显是去送死的节奏。
袁昊成伸手去拍卫初阳的肩膀,心中念叨:好兄弟!干的好!然后…就感觉到自己手下的触感不是衣服而是温热的皮肤。他立刻转头去瞧,原来章回之的手正搂在卫初阳肩上,好死不死,他正拍到了章回之的手上。
他立刻缩手,就好像自己去抚摸章回之的手一般,感觉跟吞了只苍蝇似的。
明明之前章回之并没出手的,他什么时候把爪子搭在二当家肩上的?
袁昊成想了又想,实在想不起来。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施南屏是官家千金,自小便被施夫人灌输了将来的夫婿必定是读书科考走仕途的温雅男子。
她初次见章回之,固然惊绝倾心不已,但女子的矜持还在。且在山匪头子袁昊成与忠臣良将之后章回之二者之间,无论是出身门第模样,后者比之前者都要强出无数倍。
此刻被卫初阳提出的条件刺激之下,见施阳明似乎有默认这门亲事的可能,
泪水不禁潸然而下:“父亲以往最疼我的,难道是假的吗”
施阳明的确很为难。
袁昊成乃是山匪头子,将女儿配他,这是他从未想过会发生的事情。
但如今衡阳城危急,他作为一郡首官,却不能与全城百姓共存亡,却大违他为官之道。
一直跟在众人身后的王呆适时插嘴:“玉阳府官员家的女儿全都入了来弘图的后宫,就连宋大人家二小姐都未能幸免。若是衡阳府保不住…施小姐是愿意嫁给大当家还是愿意入来弘图的后宫?”
施夫人脸色惨白,紧紧攥住了女儿的胳膊。
施南屏张了张口,忽然之间发现,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她自己能扭转的了。不知为何,在瞧见腰悬长剑,面色淡色的卫初阳,她心里涌起一阵阵的绝望以及厌恶。
厌恶自己的命运不能自己掌控的时候,还有人能够在这乱境之下,云淡风轻的过着日子,且这人还是本该与她一样柔弱无助的女子。
当日下午,盘龙寨经过简单装饰,为袁昊成与施南屏即将到来的成亲礼而忙碌着。
新娘子没有嫁衣,施夫人颇为伤心。
也许伤心的不止是女儿的嫁衣,而是女儿的这桩婚姻。
袁昊成愁眉苦脸的问计于她:“阿卫,没有嫁衣可如何是好?”寨子里全是光棍,仅有的几个粗使婆子也笨手笨脚,这一时半刻,如何能做成一件嫁衣?
卫初阳安慰他:“你且回去,嫁衣我回头给你送过去。”
袁昊成顿时喜的不知如何感激她:“阿卫,我回头定让你嫂子给你斟酒喝,咱们不醉不归!”
章回之却敏感的觉得,提起嫁衣,卫初阳的情绪似乎瞬间就低落了下来。
他跟着卫初阳回去,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她的床头有个漆木箱子,黄铜大锁,将箱子锁的牢牢。她拿出随身的钥匙来,将开了一直紧锁的箱子,从里面拿出锦绣华丽的嫁衣。
大红的嫁衣被她平摊在床上,映照的整个房间都亮堂了起来,她轻轻抚摸着上面金线绣纹,语气不知不觉间低沉了下去:“这套嫁衣…是我娘替我做的。以后…大约也没机会再穿了。”眼眶忽涩。
当时年纪小,不懂卫夫人诸般苦心,总是横冲直撞,惹她伤心生气。
她们母女固然想法各异,都不能苟同对方的想法,不能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可是彼此乃是血脉至亲,回护对方的心却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
她这样情绪低落,黯然伤神的模样,比之在他面前号啕大哭更添伤感。
章回之忽不知从何安慰起,只走过去,将她的脑袋轻轻揽在自己怀时,拍拍她的背:“伤心了就哭一哭罢,反正也没人瞧见!”这样倔强隐忍的丫头,总让人心中微微发疼。
她大抵是不会哭出来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乖乖依在章回之怀里,少了平日的张牙舞爪,声音闷闷的从他怀抱里传了出来:“我娘若是知道她这嫁衣没白做,当真有人披着这嫁衣成亲了,也没枉费她一番功夫。”
孟奇亲自将嫁衣连同红盖头到了袁昊成手上,再三交待:“大当家,这是我家夫人为小姐做的嫁衣,在下多嘴一句,还望成亲礼毕,尊夫人能将这件嫁衣原物奉还。”
卫初阳倒没交待这件嫁衣是出嫁还是赠送,但从她在离开萧家别院匆忙之际,还不忘将这套嫁衣带出来,足见她的珍视之意。
袁昊成一听此乃卫夫人亲手所做,便知这套嫁衣对卫初阳的重要性了。当即向孟奇保证:“孟兄弟放心,等成完了亲,我必将这件嫁衣送回去。”
嫁衣送至施南屏所住的小院里,她正坐在那里生气,施夫人劝了她好一会儿,又流泪叹息:“总之是命!”打开婆子从门口袁昊成手里接过来的包袱,见到里面精美的嫁衣,心里的难过之意稍减。
——若是自家女儿落到了来弘图手里…也未见得有如今这样的结果。
至少从这件嫁衣上,足可见袁昊成的诚意。他身边也再无别的女子,就算是卫氏女,似乎与袁昊成也并无私情。
施阳明是喝过了女婿茶,才在卫初阳与章回之以及一帮山匪的护送之下,与儿子骑马赶往衡阳府的。
他们到达衡阳府城外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远远看去,衡阳府城外被火把包围,来弘图大军将衡阳府都围困了起来,安营扎寨,大有不攻下此城誓不罢休的架势。
城头之上,“富”字大旗迎风招展,戒备森严,不时能够瞧见在城头上巡逻兵士的身影。
两军对垒,一方是朝廷大军,一方是乱民叛军,却不见后者气势低迷。
作为一介文官,施阳明几时见过这种阵势。他当下头皮都有点发麻了,虽然做好了与衡阳城共存亡的决心,可如今除非供他双翼,才可能越过来弘图大军,入得衡阳城。
“这可…如何是好?”
施阳明转头去瞧旁边的卫初阳与章回之,见这两人面上都是同样淡漠警惕的神色,远远瞧着两方对垒沉吟不语,倒是半点忧虑惧意也无。
到底是出自将门,这份淡定从容就令他心折。回头再瞧傻了眼的施同和,施阳明忽然就有点后悔当初只让儿子读书,没有延请武师教导他习武。
总归在乱局之中,也好有自保之力。
此次下山,卫初阳只带了二十个人,自己的护卫孟奇留下看着卫华,郑涛随行。这二人跟着卫佑上过战场,也算是一份助力。
其余十九人也就是寻常山匪,打劫个过往商旅还行,跟着卫初阳去劫官粮贺仪,那都是有备而去,打个突袭战,人数上相差不至如眼前这般悬殊。
眼前的情景倒让这些山匪们都心头有了几分怵意。
来弘图旗下人马之巨,对付他们这些人,跟对付几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一行人在衡阳城外逗留了三日,远远观望两军对阵。
说起来来弘图也算是一号人物,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云梯,而他手下乱民似不惧生死,一股脑往城头上攀爬,守城的富学林似乎也没想到这些流民的勇悍之气,被射下去一波,便有另一波往上爬,源源不绝,只瞧的守城的将士头皮发麻。
这等不怕死的攻城之法,谁也不敢保证衡阳府能够守得住。
富学林却不知,来天王大军早被来弘图的《天国乐》给洗脑了。
来弘图乃是读书人,最知洗脑的厉害。他建教之处,便召二三识字的心腹,编了一本名为《天国乐》的教书,里面全是他的语录收集,可随时后缀添加。而这些流民一门心思为天王效力,天国乐所载,为天王尽忠者,死后便可进入天国,永享仙乐。
这些人之中,不乏做恶之人,对佛教总有几分相信,很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受苦。来弘图倒好,不但鼓动这帮流民跟着他与朝廷对抗,有饱饭有衣穿,更可随心所欲劫掠商户缙绅,更连他们死后的去处都想好了。
更一举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
这些人再拼杀起来,更无惧意。
此生此世已过的极为辛苦,往生之后还有仙乐可享,又有什么好怕呢?
到第四天上,大家带的水食用尽,卫初阳与章回之趁夜摸到了来弘图营地厨下,偷了些干粮,又摸进个营房,看到一本手抄的书,便顺手揣在了怀里,绕过营卫溜了回来。
别瞧着来天王大军攻城之时十分勇猛,但守营却不够专业,到底是没有严格训练过的。
二人回到藏身之处,为怕暴露行藏,连火折子也不敢点,大家摸黑啃了些干粮,渴了就去远处山间汲水来喝。直等天亮之后,看到这本《天国乐》,卫章二人看完之后,又传给了施阳明与施同和父子。
这父子二人看完之后,面色凝重,对来弘图大军更少了几分轻敌之意。
能编出这种册子给贫民百姓洗脑的,足见来弘图也算是一号人物。
从来民乱不怕,都是一团散沙,朝廷大军压境,只要方法得当,仍能让这些百姓回归故里,只拿了枭首惩罚示众,以儆效尤足矣。
但来弘图手下乱民被洗脑,这就不是一团散沙了,哪怕他们身上衣衫乱穿,各种服色皆有,却仍可称之为一支军队了。
“照来弘图这种打法,没准还真能教他攻下衡阳府。”章回之语声带了几分低沉。
卫初阳与他有同样的想法,“施大人还想回衡阳城吗?”
施阳明苦笑:“本官倒是想回去,可回得去吗?”还没进城就被来弘图拖去砍了。
几人原路返回,只留了四人在原地守着,以便及时向寨子里汇报衡阳府战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