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在陆立展尚算识趣。

眼下,他的长女陆幼筠已被赐婚给了太子少沔,俩人之间便可算是重新结盟。姻亲关系,较之旁的,理所应当的更加稳固。将来太子少沔如愿登基,陆幼筠封后,二人若得麟儿,便封为太子,从此以后这江山就也有了陆家一份。

白捡一般,何乐而不为?

太子少沔自觉陆相这算盘打得妙,心底里对其颇为不屑,但境况如此,他仍然需要陆相在侧辅佐,那些小儿般的脾气只得收敛再收敛。

午后红日满窗,他和陆相私下见了面。

太子少沔穿着葱白纱过肩蟒袍,白玉螭龙纹带扣,站在窗边,叫阳光一照,显得格外英姿勃发。

可陆相走进门时,第一眼瞧见的却是那个正在书案前弯腰研墨的年轻人。

他作内侍打扮,衣着整洁,肤色白净,左边眼角下,生着一粒小小的痣。

最令人侧目的,则是他的唇角,似乎天然带着微微的笑弧,瞧着分外讨人喜欢。

但陆相看着看着,不由觉得有些头痛。

世上有生得相像的人,却鲜有这般凑巧的事。

他向来不信巧合,今次也没有例外。

进到里头后,太子少沔招呼了他,请他入座,他便坐下了。那内侍研成了墨,便来奉茶,一盏送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说了句:“相爷请用。”

陆相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闻言双目一敛。

没错!就是他!

尽管面相阴柔了几分,尽管声音轻了、细了,但的确就是他。

少顷,这内侍叫太子少沔给打发了下去。陆相低头轻啜一口茶水,抬起头来看向太子少沔,话音平平地道:“方才那位公公,可是瞧着既眼生又眼熟呀。”

太子少沔挑起眉:“哦?这说法倒是新鲜。”

言罢,他将手中茶盏往边上稳稳一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也罢,人你也见过了,说不说也无甚分别。这人原唤玉寅,是云甄夫人身边的人,而今留在我手下,改了个名儿叫卫麟。”

陆相不想他就这么一点不遮不掩地将卫麟的来历说了,不觉有些惊讶。

他略微沉思了片刻后道:“殿下,此人…怕是不一定可信。”

小人小人,多半居心叵测,做事不可能全无目的。

玉寅逃离连家后便音讯全无,再未联络过他,而今一见,其却已是太子身边的内官,怎不叫人疑心。

然而太子闻言却道,是他多虑。

“卫麟有个哥哥死在了连家,他一心一意想要报仇雪恨,一心一意想要连家覆灭,一心一意想要云甄夫人的命,正是与本宫不谋而合呀!”

太子少沔将话一气说完,低头去吃茶,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陆立展以为他是不知事的小孩儿吗?

他早便命人去一一打听过。

那卫麟的确有个兄长,也的确死在了连家。

卫麟言及兄长时伤心的口气,也不似作伪。

更何况,他想要云甄夫人不好过。

仅凭这一点,太子少沔就忍不住要夸一夸他。

云甄那个女人,死有余辜!

可奈何父皇宠信她,连家又富贵滔天,她不仅活着,还一直活得好好的。

太子少沔咬着牙,切齿般一字一顿道:“既是云甄想要弄死的人,那本宫便偏要保!”

陆相心头莫名一跳,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他一直十分不解,为何太子这般厌恶云甄夫人,有时说起,那口气简直犹如杀父仇人。

…论说,不应当呀。

陆相思来想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闻言,太子少沔转过脸来定定看了他一会,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反问一般轻轻呢喃了句:“为何?”

第317章为何

于他而言,任凭岁月如何绵长,往事如何远去,都无法磨灭他对云甄夫人的厌恶。

十二岁那年的事,他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云甄夫人说过的话,他每个字都能背诵出来——

生母莞贵妃去世的时候他尚且年幼,父皇膝下又远不止他一个皇子,他既非嫡,又非长,没了母亲后,更是举步维艰,在宫中处处小心,生怕一着不慎碍了谁的眼便要遭殃。

那时候,太子之位还是他三哥长孙少藻的,虽然一样没了母亲,但身份不同,处境也是大不相同。

他自觉孤立无援,恨不得事事争个先,好叫父皇对自己另眼相看,但没想到,他百般努力,落在云甄夫人眼里却成了坏事。

那日万里无云,天清气朗,是阴雨连绵的春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他一早去上课,得了老师的夸赞,便想将自己写的文章拿给父皇看,不想到了地方却见父皇屏退了众人,正和云甄夫人坐在那下棋。他候在一旁,等着他们一局下完这才随内侍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将手中文章递给了父皇。

父皇粗粗看罢,忽然将文章递给了对面坐着的云甄夫人。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心下十分不以为然,一个女人,一个满身铜臭嫁不出去的女人能懂什么?

他的锦绣文章,真论起来,她应当还不配看。

可是他没有想到,云甄夫人不但看了,看明白了,还笑着同父皇说了那样一句话。

她说,殿下这篇文章好是好,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

他心里咯噔一下,转瞬便听见云甄夫人口气淡淡地道,急躁了些。

还是个半大孩子的他听见这话后,下意识急急地朝她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保养得宜,肤白薄透,不过就是个寻常美貌妇人罢了。

她算什么东西?她也配点评他的文章?她也配说他急躁?

她也配么!

她不过就是个仗着父皇宠信的蠢女人罢了!

他恼火至极,实在忍不住,面上便带了出来。

云甄夫人却还是神色不变地看着他,眼里丁点波动也不见。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怕自己!

自己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根本不值得她费心去怕去生气去在意。

她连轻视的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

年少的长孙少沔何尝被人这般对待过,他贵为皇子,母妃在世时又是深得皇帝喜爱的宠妃,他自幼纵不算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也是时时有人敬着小心伺候着的。即便母妃去世后,他的处境大不如从前,那也从来没有人敢向云甄夫人这般视他为寻常。

他越想越恼怒,什么文章不文章的,早已抛之脑后,满心满眼只有云甄夫人和她的那一句“可惜急躁了些”。

然而父皇对她的话却很是赞同。

虽然面上带笑,但父皇口中所言绝非他满怀期待想听的。

他往日同兄弟们争,同兄弟们夺,费尽心机拿来的一切,在云甄夫人那一句“急躁”映衬下,皆成了急功近利的象征。

他不服,他不承认!

但他知道云甄夫人没有说错。

正因为她没错,他才更生气。

那怒气里混着一种被人看破后的惶恐,是真真切切的恼羞成怒。

可那又怎么样?

他如今还不是抢到了兄长的太子之位,还不是一步步逼近了连家?

等到了时候,且看她云甄怕是不怕他!

太子少沔阴沉着脸,低低地冷笑了两声。

而一旁听完了原委的陆立展,却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这不过只是桩小事罢了。

可太子少沔一记就是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要摧毁整个连家来报复云甄夫人昔年那句点评…

真真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陆立展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烙印在了他眉间,平白增添了几分老相。他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殿下可知,您口中的卫麟原是微臣想方设法送到云甄夫人身边去的。”

太子少沔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本宫早已知晓。”

陆立展闻言,刚要舒展开来的眉头再一次皱得紧紧的,他沉默了片刻后问道:“算一算,这人该是去岁到您身边的?”

太子少沔说了个是。

陆立展的眼神变了变,继续问道:“既如此,不知殿下为何一直不曾告知下官?”

若非他今日来问,只怕还要继续被蒙在鼓里。

陆立展口中未说,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他不过就是一条狗。”太子少沔十分不屑地道,“养着便养着了,这等小事难不成还非得通报你么?相爷事务繁忙,何必要在一条狗身上浪费时间?连家的任务砸了,那狗胆小怕事,生恐你会杀他灭口,只是不敢回你身边罢了。”

言罢换了个口气,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陆立展道:“你若是觉得本宫这事办得不地道,那本宫便向你赔个不是如何?”

陆立展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僵。

他果然…果然还是在记恨自己当年爱慕他娘莞贵妃的事…

陆立展心中百转千回,明明在看着太子少沔,却觉得自己眼前仿佛有无数画面正走马灯般涌现出来。

他想起了那个自己年少时爱慕的姑娘,也想起了那份打从一开始便遥不可及的喜欢,想起了那个身份卑微,连官话也说不像样的少年郎,想起了那贫困潦倒的童年时光。

如今他不说,怕是没有人会想得到,现如今这个权相是在极其偏远的边塞小镇上长大的。

自他有记忆以来,他便没有父亲。

不论日子如何艰难,都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

可这世道下,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妇人要怎么才能养活自己和年幼的儿子?

他小的时候,曾无数次问过母亲,为什么旁人都有爹,只有他没有。

后来大抵是叫他问烦了,母亲便说他爹在他出世之前就死了。

他又问,是怎么死的。

可母亲不是避而不谈便是信口胡诌,有时说是吃酒吃多醉死了,有时说是失足落水溺死了…

说得多了,破绽漏洞也就都多了。

长至七八岁,他渐渐不再相信,母亲便也索性不说,只回回有人上门便朝他手里塞块饼推他出门。有一回,他拿着饼走到外头,碰见了邻居家的大小子,那孩子比他大两岁,生得却又高又壮像头小牛犊,一见他就上来抢饼,又哈哈大笑说:“哎哟哟,你娘又接客呢!”

第318章记忆

他一愣,旋即红着眼睛手脚并用地扑了上去,发了狠地去揍对方,鼻子眼睛,专挑脸打。

可他生得瘦小,手脚细长,拳头握得再紧也没有多少力气。反倒是邻居家的小子,手掌一挥便像蒲扇,五指一握就像生铁,一拳头砸在他脑袋上,打得他两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

邻居家的小子嘴里叼着他的饼,又一拳头把他打倒在地,脚一抬,就踩上了他的脸,然后得意洋洋的用含糊的声音讥笑道:“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喽!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喽!”

那声音听着要多高兴便有多高兴,要多嘚瑟便有多嘚瑟。

混着他耳边的嗡嗡声,响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彻底刻进了他的血肉里。

直到现在,偶尔午夜梦回,他仍然会听见那个声音,像是小镇上空掠过的鹰隼,尖利地鸣叫着,盘旋在人耳边不肯迟迟不肯离去。

那日过后,他终于知道了母亲在靠什么养活他。

——靠她的姿色。

——靠她的皮肉。

——靠她的泪水。

她是个暗娼,是个做暗门子生意的寡妇!

当他灰头土脸,鼻青眼肿地从地上爬起来时,这句话不断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

一遍,又一遍。

比方才那些打在他身上的拳头更叫他痛苦难受。

天色渐渐昏暗,他衣衫褴褛地一步步往家走,拐过一个弯后,母亲先瞧见了他,提着裙子飞奔过来,急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同谁打架了?伤在哪儿了?”

她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但他一个也没答。

他只是站在那,神色木呆呆地望着远处房舍的朦胧影子,任凭她发问、查看伤口,始终一言不发。

母亲急得要哭。

夜风袭来,她面上的脂粉散发出浓烈又劣质的香气。

像是盛夏过后凋零的花瓣,烂在泥地里的气味。

他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吐出三个字来:“我恨你。”

咬牙切齿的三个字,伴随着泪水奔涌而出。

母亲一震,僵住了身体。

他越过她,大步朝前跑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那样爱她,又那样得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