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了主意要去行宫后,她寻了一天,将若生叫到了千重园。

若生的嫁妆里,有一份是亲生母亲段氏留下。段氏虽然在娘家不大受宠,但始终是伯府出身,为了脸面,该给她的段家也都没有少。现在到了若生要出嫁,这份嫁妆就原原本本地全给了若生。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是连家准备的。

公中出资,不多不少,同若生那几个已经出阁了的堂姐一模一样。

只是若生终究是云甄夫人偏疼的那一个。

私下里,云甄夫人又悄悄地给她添了一些。

至于陪房的人选,便由朱氏和三太太商议。

商量妥当后再由若生亲自拍板要谁,不要谁。

说完嫁妆之类的琐事后,云甄夫人提起了雀奴。

雀奴是个什么来历,连二爷等人不清楚,云甄夫人却是知晓的。她虽然不大明白若生为何偏偏对雀奴另眼相待,但能肯定雀奴对若生而言很重要。

且观察多日,雀奴这孩子秉性不坏,又好学向上,尚算不错。

只是她来连家的日子不长,若生来年便要出嫁,恐怕有些忧虑。

云甄夫人便道,等到若生出阁后,便让雀奴住进千重园同她作伴。

千重园里而今没剩下几个人,只够用,却无热闹,早不是过去那般丝竹靡靡,酒色喧嚣的样子。雀奴身怀一半东夷血统,生就一只碧眼,也时常叫云甄夫人想起故人,想起往事,想起她那早夭的孩子来。

自打她和若生一同去祭拜了那座衣冠冢后,她的“沉疴顽疾”称不得不药而愈,却多少好转了。

现如今的她已能自在放纵地去想一想记忆里的草原,想一想如果她的无极活着,现在该是何种模样了。

她仍然哀伤,却不再痛苦不堪。

小若陵的降生,若生的亲事…这一桩桩的喜事都逐渐弥合了她内心被痛苦撕咬出的空洞。

一个孔、两个孔、三个孔——

终于不再空荡荡,终于不再有尖利的呐喊声。

她紧紧拥抱了若生,笑着道:“好了,等你出了嫁便没什么事能叫我烦心的了。到那时,我便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溜去东夷重访故地得了。”

她说得轻松,若生便也听的放心了许多。

临到暮夏秋初,天气凉爽了些。

小若陵又长胖了。

若生笑他小小年纪也知道要添秋膘,不想叫连二爷给听见了。

她爹那么个人,正事不通,却素爱瞎操心,闻言便愁起了儿子的胖。

又白又胖,穿个红肚兜,像画里的娃娃,一天到晚不爱动弹。

连二爷愁得寝食难安,见天捧本簿子,抓只笔蹲在若陵的摇车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只要小若陵翻一次身,他便道一声“好”,然后在他的簿子上记录一笔。

这日,朱氏把若陵抱出来放到了临窗的大炕上,连二爷便也鞋子一蹬爬了上去,趴在儿子边上照常盯着他看。

不知是不是叫自家老爹看得烦了,若陵偏着头,半响也不瞄他一眼。

朱氏和若生在窗外说话,谈起转眼就要八月,秋闱该开始了,忽然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哎呀”,连忙一齐朝屋子里跑去。

到了里头,只见连二爷木呆呆地抓着簿子坐在大炕上,手里的笔早不知掉到了哪儿,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若生和朱氏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眼就瞧见了正在挥舞四肢努力爬行的小若陵。

壮实的小家伙不动则已,一动就拼了命的动。

不是翻身就是爬,嘴里还咿咿呀呀的不知想说些什么。

连二爷改换了盯着他的嘴看,没多久就叫他发现了几颗米粒似的小白牙。

只是小孩儿口水滴滴答答的,发现了小白牙后连二爷就嫌弃起了儿子开始躲得远远的。

苏彧则是三五不时地给他送些吃食。

连二爷吃人嘴软,吃得多了,话里话外也就没有那么爱挖苦数落女婿,偶尔还会夸两句东西好吃了。

吃着吃着,天气愈发凉快,空气里日渐有了木芙蓉和蟹爪菊的香气。

秋闱开始,朱氏的胞弟朱朗正式进入了贡院。

照辈分,他是若生的舅舅,但论年纪,他只比若生大上几岁,比起大部分考生都要年轻。若生同她提议让朱朗今年便下场一试时,朱氏便只当是让他多加历练,并没指望他能考出什么好成绩。

然而谁也没想到,到了放榜之日,金桂飘香,朱朗竟然一举成功,中了“解元”!

朱氏欢喜得直掉眼泪,云甄夫人也很高兴,特地让人去请了朱朗过府用饭,让他们姐弟俩好好叙话。

若生早早去道了喜,亦高兴坏了。

近日喜事连连,她心情舒畅,十分惬意,见什么都有意思。

每日里绣绣嫁妆管管事,同雀奴一道练练字念念书,闲了便逗逗弟弟,日子悠然自得,有趣得紧。

但这闲散日子没过多久,宫里就传出了要办赏菊筵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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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风头

承办人是太子的姨母宓贵妃。

她原不过是个昭仪,虽受宠,却也不过只是受宠罢了。但如今她连番晋封,一跃成了贵妃娘娘,可见有多得宠。说句僭越的,宠冠六宫也不过如此了。

往年宫里又何曾举办过什么赏菊筵?

宓贵妃这一出,绝不是忽然之间兴起而为。

若生心道这场赏菊筵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愈发得无心赴会。

众所周知,东宫里还差着一位太子妃呢。

她既然已经同苏彧订了亲,这浑水趟也趟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离得远远的才是正经。只是可惜,连家的姑娘都在受邀之列,她尚未出阁自然还是连家的姑娘,加上三叔家的四堂妹宛青年纪不大,胆子也不算大,这回总不能叫她一人独去。

是以若生没奈何,收拾了一番还是赴宴去了。

因着太子妃之位仍旧空悬,京中适龄少女人人都觉得自己有机会一搏,便也人人都互看不快,从闺中密友变成死敌,不过弹指。

若生是见过太子少沔登上帝位的,故而也深知只要今生机缘依旧,太子少沔仍会顺利继承大统。那么一来,他的太子妃便会是未来的皇后娘娘,是注定要母仪天下的。

这等权势利益,不想要的人终究是少数。

所以再多的波涛汹涌、再多的阴谋伎俩都是能够预见且意会的。

争奇斗艳,亦不过是种伎俩。

好在连家无意送女儿入深宫,这硝烟弥漫的仗也就不必去打。

出行之日,若生连同四堂妹一道拣了身新衣裳穿了便算十分隆重,至于钗环,能不佩戴便不佩戴,实在是入宫赴会不能太过素面朝天,要不然若生只怕素着一张脸就去了。

恰巧慕靖瑶又随慕家老爷子外出,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回不来,这赏菊筵便顺理成章地叫她错过了去。

于是到场赴会的姑娘里就再没有若生能认得清楚人的。

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和脂粉气,两股同样浓郁的香气交缠在了一起,逐渐变得熏人起来。

若生带着四堂妹在人群间穿行,忽然在这铺天盖地的浓香里嗅到了一丝冷冽的异香,仿佛一阵疾雨扑面,凉意瞬间浸透衣衫直达脊髓,先前的憋闷被一扫而光。

她怔了一瞬,侧目往身旁望去。

一眼就瞧见了那张美人脸。

是谁?

若生疑惑着,旋即听见有人唤那美人儿“陆姐姐”…

原来是陆幼筠。

浅绿色窄袖短襦,联珠兽纹锦的半臂。

她穿得很不显眼。

但她用的香,衬上她的脸,便已足够引人瞩目。

四姑娘宛青不大认得陆幼筠,此刻见了她,忍不住小声同若生咬耳朵:“三姐,这陆姑娘生得可真好看。”

若生不紧不慢地将视线收回,笑了笑道:“是啊,生得一副好皮相。”

一副人畜无害的美貌皮相。

自从早前在定国公府里叫元宝挠了一爪子后,陆幼筠便再没有联络过若生。

若生乐得如此,此时再见她,也不必费心主动寒暄,好得很。

而陆幼筠显然也发现了她,但她今次只看了若生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也没有像过去那样亲亲热热地招呼若生,“阿九”长“阿九”短的喊。

她不知怎地转了性,对若生视若无睹不说,模样更是冷淡得仿佛陌生人。

许是碍着这一出,周遭的人也都不大来亲近若生几人。

四姑娘有些惴惴,若生却乐得陆幼筠不来招惹自己,一点也不在乎这事儿。

等到宓贵妃到场,场面愈加热闹,便更加没人注意到若生这一桌。若生便百无聊赖地数起了扇坠子上的流苏,一根,两根…数完一遍再一遍…

她正数到兴头上,忽然听见四姑娘悄声同自己说:“三姐三姐,娘娘要让大家斗茶!”

若生拈起一缕流苏缠到了自己纤细白皙的食指上,闻言动作一顿,小声道:“随她们比去,你我第一轮就败下阵来旁观看热闹多好。”

四姑娘双手托腮,半是可惜半是赞同地道:“我于茶道上没有半点天赋,连点茶也不成,的确只能看热闹了。不过三姐你不试一试?”

若生甩甩手,将流苏抖落,声音里带了笑:“我一粗人,吃茶尚可,斗茶那可不成。”

果不其然,水痕早早露出,她跟四姑娘都在第一轮便败下了阵来。

而陆幼筠,则大出风头,艳惊四座。

同样的茶具到了她手中便有了不一样的生气。

她素手纤纤,一面往黄瓷茶盂里注汤一面用茶筅搅动,慢慢击拂。姿态闲适优雅,颇有大家风范。

少顷,头汤告成,盏面上白乳浮出,如疏星如淡月,令人过目难忘。

此后往复至第七汤,方算大功告成。

花瓣盘口漆茶托上,数只兔毫盏一字排开。

正所谓茶色白,宜黑盏。兔毫盏釉色黑青,纹如兔毫,其坯微厚,最宜点茶。

然而陆幼筠不但能让汤花咬盏,还极擅茶百戏,茶汤汤花在众人眼前变幻莫测,忽如山水云雾,又忽如花鸟鱼虫…千万变化,令人叹服。

宓贵妃看得津津有味,毫不吝啬地将陆幼筠夸了又夸,直道陆相千金了不得。

众人听进耳里,或艳羡或嫉恨,唯独若生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安像潮水一样涌来,积聚在堤坝前,越积越多,越积越危险。

终于到了某个时候,潮水轰然一声冲垮了堤坝。

赏菊筵后没多久,陆幼筠便被指给了太子。

若生不得已翻来覆去地将前世今生混在一道想了又想,但还是想不透这局势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不断地想起那天陆幼筠在宓贵妃跟前的表现,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用尽全力。

她不知道的是,陆幼筠自己也时常想起那一天来。

想起自己出尽风头的模样,想起自己巧笑倩兮的模样。

想起那令自己作呕的模样——

她不想笑,有什么可笑的,可她还是得笑。

扬起嘴角,微笑,弧度恰到好处,一点也看不出她内心那只张牙舞爪的野兽。

第312章思虑

指婚的圣旨下来时,陆幼筠并不觉得太意外。

因着这不意外,她也不觉得喜悦欢欣。众人同她道贺,听在她耳中,却不过如夏夜蝉鸣、冬雪扑簌一般,有声无意。于她而言,嫁不嫁人,嫁与何人,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总之都是个“嫁”字,无甚差别。

但对她的父亲陆相而言,其中差异可就大了。

这日跪拜谢恩,接过圣旨,送走了传旨的内官后,陆相屏退下人,只留了陆幼筠一人说话。

博山炉里焚着香,烟气氤氲间一片静谧。陆幼筠坐在椅子上,目光笔直地落在了那张黑漆的书案上头。上边搁了几本书,似是经常被人翻阅,边缘毛糙,看起来十分陈旧。

她专心致志地看着,许久未发一言。

陆相轻声咳嗽了两下,问道:“这道圣旨你如何看?”

“如何看?”陆幼筠的视线仍旧凝固在书案上,笑了笑反问道,“您可满意?”

陆相颔首:“为父满意。”一字一顿,轻缓却有力道。

陆幼筠这才将视线收回望向了他,笑吟吟道:“这便是了,您满意女儿自然也满意。”

声音雀跃,听上去似乎很欢喜。

她脸上的笑又是那么得自然和浓郁。

可是她的一双眼睛乌沉沉地看着父亲,里头一丁点笑意也没有。

幽深得几乎探不到底。

陆相定定看着她,忽然道:“圣旨既下,大婚之前你便安生呆着准备出阁吧。”

太子娶妃仪式繁杂,少说也得筹备个半年光景。这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可也不短,谁也无法保证今后就一定不会生出别的变故来。万事小心为上,总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