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够了。”
大门一推开,外边儿是赵家人与官府里的人,早在安芝他们进城时赵家就去报官了,被押上马车时,计成云疯了似的喊“哈哈哈你不会知道是谁,你永远不会知道是谁。”
安芝目送他们远处,眼神微闪,她看着屋外这些人,对身旁人道“权叔,除了那条宝船之外,其余两条船,和这四间商行,都拿去抵债,手里是货契的,就将那些货折价赔给他们,通宝钱庄的人半个时辰后到,你带他们去计家,看看留下的东西还值多少钱。”
李管家见安芝要将这些都卖了“大小姐…”
“李叔,把牌匾摘下来留好了,这一间抵给赵家。”安芝走下台阶回头看挂在上面的牌匾,李叔红着眼眶,点头说好,叫了人拿梯子,上去摘牌匾。
“小梳子。”
“大小姐,我在。”
“你随我过去一趟。”
天色渐暗,宣城的街上依旧热闹,三月里天气回暖,人们也爱出来走动,掌灯时,吃过饭后在外面逛上一阵,是大家都喜欢的闲娱之事。
穿过热闹的街市后,进了巷弄,周遭安静下来,往前走去,距离李家的院子越近,安芝的心也跟着越发平静,不远处,看到灯火时安芝等下脚步,四周静悄悄的。
窗户内隐约可见人影,李致与阿娜他们就住在这里,这边是李管家过去的院子,在去金陵前,他和李婶一直住在这里。
安芝就这样站在墙角处看着,她在等,等真正的答案。
第105章 唐侬
夜幕降临, 巷弄内更显寂静。
在这样的环境下任何动静都会被放大数倍, 猫过墙沿, 喵呜了声, 金色的瞳孔闪闪发亮, 注视着暗处的安芝。
时间很漫长,远处的院子内,堂屋内的灯暗了又亮, 不多时厨房那儿的灯熄灭了, 人影经过, 最后都到了内屋中, 此时远处的街市喧嚣声低了许多,这个城市很快要安静。
忽然, 院子那儿有极轻的声音传来, 安芝还分辨不清时,坐在那儿的猫已经被惊动,它蓦地站立起来,弓着背竖起了毛, 警惕的看着院子的一个方向, 叫声低沉,似是威胁。
安芝与小梳子对看了眼,贴墙而行, 墙沿上的猫非但没有放下警惕, 反而越加凶狠。
如临大敌。
在李家围墙外时, 安芝终于听清楚了声音, 是游走在地面上的摩擦,锉过砂砾,爬上台阶后,发出嘶嘶的声音。
“大小姐,是蛇!”
不大的院子内,数条蛇朝屋门口游爬,从缝隙中钻入,很快,屋内传来阿娜的尖叫声。
屋内亮光出现,人影映照在窗户上的同时,一支箭矢从安芝头顶飞过,射向窗户内的人影,噗的一声,纸窗破裂,人影一晃,阿娜的叫声和孩子的哭声同时响起,人影倒下的同时,灯火熄灭。
“别动!”安芝压下要跃起来的小梳子,看着还在往屋内涌的蛇,目光暗下。
短暂的平宁,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院舍后屋那儿传来破窗声,猫声凄厉,安芝的心随之沉了下去。
黑漆漆的屋内,泛着一股奇怪的腥味,比人血更为刺鼻,游蛇嘶鸣,好像充斥了整个屋子,呼吸声极轻。
吧嗒一声,脚踩了地上的目光,暗处寒光一闪,兵刃声随之响起,仅是能从窗户那儿透进来的微弱光芒辨别方位,花瓶迸破,第二道箭矢射进来后,窗框被卸了一半,黑漆漆的屋内忽然明了些,就在床边位置,一个黑衣人手执利刃,黑布下的目光落到躲在床上的阿娜,正要动手,再度被阻拦。
屋内不止三个人,这是个陷阱。
黑衣人转头看窗外,对侧的屋檐上早已经没了人影,黑衣人快速翻窗想要逃离,一道寒光逼近,躲避时,手臂传来刺痛。
碰的一声,院子内的架子被人撞倒,上面的东西撒了一地,黑衣人捂着手臂靠着墙,目光凌厉的看着安芝。
安芝握了下匕首,正欲上前,身子猛然朝后躲去,暗器从她胸膛前擦过,钉在了窗户上。
也就是这空隙间,黑衣人爬起来,翻墙离开。
小梳子将之前埋伏的弓箭手从墙头扔下来,跳下来,踢开了脚下的死蛇,屋内再度亮起了灯光,透出窗外,是阿娜失措的神情。
内屋中一团乱,地上的蛇尸,打斗过的痕迹,之前从窗外看被箭射伤的李致,毫发无损站在阿娜旁边,初七走出屋子,将两条毒蛇扔在地上,看着这黑白成节的蛇,安芝的神情十分凝重。
“初七,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劳烦你帮忙,把李大哥一家人送到客栈里去。”
李致扶额,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初七点点头,安芝朝刚刚暗器射过来的方向看去,那么隐秘的角落,占尽时机,如果是之前就在了,不应该到这么晚才动手。
还是刚出现。
安芝走出院子,一刻钟后出现在了客栈外,跨进去,迈上楼梯,来到一间上房外。
安芝眼神微动,须臾,她伸手推开了门。
屋内正在喝茶的唐侬抬起头,清音站在窗边,侧对着安芝,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是安芝啊,忙完回来了?”
“是啊,想来找小叔说点事。”安芝跨进屋子,闻到了淡淡的药味,但她并未表露,只在清音不远处的桌旁坐下,“二堂伯他们已经被衙门里的人带走,商行已经典出去,府中的东西也会一并带走,小叔可还有什么留在计家?”
唐侬手握着杯子摇头“我没什么东西留在计家,不过要是全都带走,你爹娘的东西怎么办?”
“值钱的都已经被二堂伯卖了,我赎回了一部分。”安芝轻笑,“小叔今日没有过去,真是可惜了。”
唐侬温和道“你能处理妥当,我自然不必去。”
安芝翻开一个杯子,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底下渐沉淀的茶叶渣“小叔,这算结束了吗?”
唐侬掀起眼帘“你如今拿回了计家,也算是结束。”
“但爹和大哥不在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父亲见你如此,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可要是他们并非死于意外呢!”
屋内骤然安静,安芝直视唐侬,后者从容的回看她,平静的,没有半分波澜。
搁在盆架上的布巾没被绞干,还有水珠从布巾上滴落下来,咚,咚,咚的响起着,盆子内的水,是血红色的。
凳子在地板上擦过的声音忽然响起,站在窗边,只露了右侧身子对着安芝的清音躲开安芝的偷袭,本以为她是要动手杀人,忍着再受伤的准备不能露出端倪,安芝却是将她猛地推向了坐在塌边的唐侬。
小桌翻到,茶杯落地,清音撞在唐侬身上,因为左臂有伤不能及时避开,闷哼了声,唐侬扶住了她。
几步开外,安芝的目光定在唐侬扶人的左手上,袖下的手紧紧掐着。
“小叔,你的左手不是负伤了么?”
茶水撒了一地,屋内的气味更加奇怪了,清音的手臂被二度撞击后迅速血染,干净的粉色衣袖上,那一抹红十分惹眼。
似乎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清音起身,嗤笑“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安芝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唐侬,即便是被拆穿,他依旧表现的从容,在安芝的印象中,小叔确实是这样的,永远的淡定,永远的谦和温柔。
“小叔,你不姓唐。”
“杨城邵家与你有关。”
“这两年你数次劝我不要对二堂伯他们动手,将计家留给他们,自己在金陵生活,在背后帮他们的人,就是你对么。”
“那日在宣城外的山上,是你杀的人。”
“为什么。”
就算是她现在知道了一些事,在她面前更多的还是不解,为什么要帮二堂伯,为什么要阻拦她,最为重要的是,为什么想杀李致。
“商船出事,不是意外,对不对?”
唐侬始终不说话,安芝的心却已经沉到了谷地,在傅园与小叔吃团圆饭时她怀有希冀,从金陵出发前她也怀有希冀,在计家商行内,说出那番话时,她还是没有放弃,直到她带小梳子到李家外,等的那一个时辰里,纵使最后看到了满地的蛇时,在没人出现前,她都还怀抱着一点期待。
是她想多了,是她沉浸在大哥的事中难以自拔才会胡乱猜测,是巧合而已,和小叔没有关系,怎么会和他有关系。
可还是来了。
清音笑了,她往旁边靠去,苍白着脸,讽刺道“你那么多问题,到底从哪个回答起才好,你这么聪明,何不自己去查。”
这时屋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门被推开,李致闯了进来,他喊了声大小姐,视线落在唐侬身上,瞳孔猛然放大。
这时靠着的清音目光一凌朝李致袭去。
安芝又岂会让她得手,出招又狠又快,伤了手臂的清音抵挡几下后败退,安芝反握了刀朝清音胸口刺去。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安芝抬起头,看着他忽然笑了,唐侬很快意识到这又是她的试探,安芝手中的匕首已经朝他脖子划去。
那日在山上,安芝与那个黑衣人有过几次交手,他的招式和现在一模一样,他的身手在她之上。
唐侬拍了下她的肩膀将她打退,这边对李致再度偷袭的清音被初七打伤,唐侬伸手将她扶住,砰的一声轻响,有东西从唐侬身上掉下来。
安芝低头一看,整个人怔住了。
“是大少爷的玉佩!”李致的声音响起,如雷声一样灌到安芝耳朵里,“大小姐,我想起来了,是三老爷抢了大少爷的玉佩,我赶到的时候,大少爷的腿已经受了伤…”
李致的声音像是巨浪,把安芝淹没,窒息感强烈袭来,喘不过气。
安芝看着唐侬将玉佩捡起来,她应该上前去抢的,却感觉浑身冻僵了一样,指间都动弹不得。
她吃力的抬起头看着他,唐侬脸上已经没有了温润,他平静的将玉佩握在手中,平静的语气“知知,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查这些事。”
第106章 依靠
安芝和大哥各有一块弯钩玉佩, 拼凑在一起就是个八卦形, 这玉佩是父亲留给他们的, 安芝从记事时就佩戴,从未离身过。
当初能打开从沈家拿回来的金樽, 用的也是这玉佩, 安芝还特意让权叔去打听过, 但始终没能知道设计金樽内机关的大师是谁。
而今,她看到大哥的玉佩在小叔手里。
李致的话还回荡在耳边,最后在小叔的那句话下, 骤然溃倒。
安芝微动了下嘴角, 用尽了力气“是你…”
商船出事是他, 二堂伯一家后来逼迫父亲有他手笔, 山顶杀人是他,李致回来, 想要杀人灭口, 还是他。
求财吗?如今计家如此,他又占到了多少便宜, 除了一艘船和一座府邸外, 计家如今已经没剩下什么了!
可为什么啊!
安芝的胸腔内闷的难受, 有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从脚底泛起冷意。
安芝用力握紧的刀, 逼迫着, 喉咙里猛地一震, 她用力咳嗽,红了眼眶。
“当初你救父亲,也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你在计家这么多年,就是想让计家家破人亡。”
安芝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小叔第一次来家里的情景,父亲外出事,被小叔舍命相救,又得知他孤身一人就带回来了,带他做生意,让他融入计家,年少时,他就是温润爱笑的样子,十来年啊,他在计家整整十来年!
“你也没什么好恨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清音冷笑,“如今的计家不还留了你一个。”
安芝蓦地抬起头看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恨,回去问问你的好父亲过去都做过些什么。”清音的声音尖锐,带着幸灾乐祸,“我倒是忘了你父亲已经死了,你要等不及,不如早点下去与他们团聚。”
“清音!”
“住口!”
唐侬的轻斥声响起,安芝手中的匕首随即朝她刺去,这一回不是为了刺激唐侬出手,安芝是发了狠要杀了清音。
“知知。”唐侬挡住她,清音靠到墙上,眼底还带着挑衅。
安芝手掌微松,袖口内落出一把飞刀,唐侬保护不及,飞刀直接刺在了清音的肩膀上,唐侬反手桎梏住她,匕首朝安芝自己的脖子这儿靠近。
安芝仰起头看他,目光讽刺“我是不是还得感谢小叔您的恩赐,留了我的性命?”
唐侬眼神微闪,就这短暂失神,安芝用力上踢,破开他的桎梏,利刃划过胸前,割破了他的衣服。
清音大笑起来“看到没,你想饶过她,她未必肯放过你。”
安芝看向清音,漠然“刀上有毒。”
清音脸色骤变,捂了被飞刀刺中的伤口,血是暗黑色的。
唐侬踢翻了桌子,拉起清音,从窗户翻了出去。
初七追了出去,此处客栈二楼,两个人翻下去后很快消失不见,安芝站在原处,看着塌上留下的几本书,手一松,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
沈帧推开门,没有点蜡烛的屋内,黑漆漆的。
一团人影坐在那儿,从走廊里透进来的光看,地上一片狼藉,倒地的桌椅,破碎的茶杯,还有一股药味,掺杂着血腥气息。
拐杖落地声轻响,脚步有些沉,坐在那儿的人影却没有反应,沈帧示意宝珠关门,屋内重新归于了黑暗。
沈帧在她旁边坐下,安芝缓缓抬起头,神情却是无比的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担忧。
“你怎么来了,我在想事情,都没注意到你进来。”
平静的语气,如此静的距离,她的眼底甚至是没有情绪闪过,沈帧抬手,把她抱在了怀里。
“我想过许多种把你拥在怀里的情景。”
安芝的身子微颤。
许久,安芝眯上眼。
“李致想起之前的事了。”
“嗯。”
“他说三艘船从岭西出发时,罗盘还没什么问题,在海上几日后,是有人发现天气不对,才觉察出船可能偏离了航道。”
宣城到岭西,常年都有船来往,光是计家一年都至少一趟,别说整个宣城乃至金陵加起来,所以对这条路上的海上天气,已然很熟悉。
船上的管事发现天气不对后就即刻做了禀报,之后他们才发现罗盘出了问题,明明海上天气不对,罗盘上的指向却没问题,打了旗语到后面两艘船,另外两艘船的罗盘也是如此。
比起查原因,更重要的是将船开回到过去的航线中去,可大海茫茫,望出去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风向时变的情况下,根本难以区分东南西北,更不清楚现在船在哪个位置。
在还没商量出对策时,暴风雨来了。
也就是这场暴风雨的到来,才让在船上的计安林怀疑到了唐侬身上,但当时情况紧急,他也只与身边的李致提了一下,之后被卷入暴风雨中的船出事的太快,李致赶回船舱想救大少爷时,计安林已经受了伤,双腿被压在倒塌物上无法动弹。
计安林只来得及交代李致几句话,他的玉佩被小叔拿走了,让李致保管好木牌,一定要活下去。
老天爷不会管你是否把事情交代清楚,海浪来时,整艘船被扑下去,李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再醒来时人已经在苏禄,记不起来所有的事。
之后回了宣城后才渐渐有碎片的重合,直到他们在李家遇袭,他终于记起自己是谁,急匆匆前来客栈想找大小姐,在看到唐侬身上掉下来的玉佩后,这才彻底想起商船失事。
“他能活下来,已经是拼上了所有的运气。”
沈帧垂眸“我知道。”
安芝看着屋子,声音中透出颤意“所以大哥,没能活下来。”
纵使水性极佳,在那样的环境中也活不下去,船沉下去时,大哥的双腿被压伤,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三年前安芝就接受了这件事,三年来也曾无数次的在希望与失望中来回的经历着,早就有了足够的心理建设。
“沈帧,可我还是好难受。”
她没有哭。
眼泪是最好的宣泄物,安芝却哭不出来,长久以来她所秉承的,坚信的,依赖的,在今天夜里被打破。
她与父亲于大哥视作的亲人,害死了他们。
她以为自己找到答案了,可又陷入了谜团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知知。”
沈帧的叫声将她拉了回来,他轻抚了下她的头“柔弱些没什么的。”
安芝一怔,胸口处有什么沸腾,用尽力气的在往上爬,她很努力的想将它们压回去,可却抵抗不住。
谁说的,她计安芝除了身体有过柔弱的时候,什么都不能将她打败。
可眼眶啊,就是止不住的酸涩,往外冒了丢人的眼泪。
沈帧感觉到肩头处的呼吸有些重,抚着的手顿了下,随即,他轻拍了她的后背。
屋外宝珠红着眼眶,一把把摸着眼泪,目光紧盯着合上的门,就怕小姐喊她她没听见,全神贯注的,连旁边来了人都没注意。
权叔看了眼屋外沈家大少爷的护卫,再看宝珠“小梳子呢?”
宝珠转头看他,啜泣着“不,不知道。”
权叔叹了声,转身走下楼,正好遇上了赶到客栈来的李管家,权叔摇了摇头,李管家心都揪起来了。
“李管家您在计家这么多年,关于三老爷的事,一定知道的比我多。”
李管家与他一同走出客栈,连连叹气“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少爷都没多大,老太爷还没过世呢,老爷出远门几个月,回来时就带了三老爷,说是路上出了事,三老爷为了救他险些丢了性命,得知他孤身一人,就带回了计家。”
“他与老爷一家相处的很融洽,关系比二老爷他们好许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大小姐对他也很依赖,计家出事后,得知他还活着,我倒还高兴的很,有三老爷在,大小姐心里还好受一些,哪里知道,哎!”
两个人越走越远,客栈内,黑漆漆的屋内,低低的咽呜声还在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