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院子里吵吵闹闹的声音,张生连忙起床穿鞋,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老娘的声音又传来:“生儿,生儿,你出来,你出来…”
张生急忙披了衣服打开门,老娘叉着腰,瞪圆了眼睛:“你爹这是有了外心,出去几个月,一个大钱也没带回来,我们娘俩识相的赶紧拿着东西滚蛋,免得将来被人找上门。”
张同眼看着妻子去收拾物什,顿时泄了气,忙上前说好话:“这次是真的,不是我胡说,我帮宋爷的船置办吃食、药材时听说的,朝廷在福建捉拿叛贼,听说贼首逃来了泉州,朝廷要用民船做幌子来捉那些叛贼,若是我也能去船上,将来立了功劳,也能分个百十两银子,所以,我就将刚赚的银钱孝敬给了宋爷,跟宋爷说好了,这两日住去船上。”
听到叛贼,老娘丢开手里的东西;“叛贼?什么叛贼?圣上登基十几年了,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叛贼,你以为老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任你哄骗。”
张同看了一眼愣在一旁的张生:“快,将门关上,我们有话屋子里说,这…是大事。”
张生从来没见过爹这般紧张的模样,不自觉地去关好了门,张同忙将妻子拉进屋子里说话。
“是端王的后人。”
听到“端王”两个字,老娘眼睛里仿佛也冒出几分的火花。
张同接着道:“新皇登基前的叛乱大周朝谁不知晓,端王和庆王死了,端王的儿子却逃了出去,正逢崔家出丧,崔夫人病重,崔大人寸步不离家门,叛贼就开始兴风作浪…”
老娘皱起眉头:“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张同颇为得意:“是宋爷在京城做大官的朋友,否则这样的好事怎么能落在宋家头上。”
老娘挑起眉毛,面露凶相:“你莫要唬我。”
张同急忙躬身:“我哪敢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真的立了大功,我们家也就跟着发达了。”
端王、庆王的字眼在张生眼前晃来晃去,十几年前的谋反案,他也有耳闻,没想到现在又会闹起来,端王竟然还有后代留在这世上。
“十几年前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还有端王的子嗣在世上,”老娘不屑地冷笑,“不知道是哪里编出来的鬼话,只有你们这种人才会相信。”
张同直起身子:“京城来的大官说了,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是反贼就要抓起来,泉州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让反贼从这里跑了,泉州府上上下下都要撤职査办,府丞亲自出面,让宋爷找了泉州附近水性最好的人,也该我时来运转,让我遇见了这事,我是回家报个信,转身还要去船上。”
老娘听得来龙去脉已经信了七八分,抬起头去看老爹:“就你那水性,别跟着逞能。”
爹连连点头,老娘去厨房里准备饭食,张生忙过去帮忙,老娘却将他赶出来:“大男人不要进厨房,老娘还等着你将来出息。”
张生只得出来和爹说话。
爹喝两口小酒,脸色也红润许多,笑着道:“等赚了银钱,我们爷俩也买一条船跑货,几次下来就能赚个宅院,到时候泉州地界的姑娘,随你去挑…”
张生知道爹说的是醉话,不过有件事说到了他心里,他早就想要跟着爹去跑商,一来给妹妹赚些嫁妆,二来也能攒下些家资免得日子过得清苦。
吃了顿饱饭,爹早早就躺下,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
老娘盘腿坐在坑上缝衣服,一会儿抬头看看天色,一会儿又去看沙漏,张生轻声劝说:“娘放心,爹的差事不过是一旁帮衬,想必也没有大碍。”
老娘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半晌又看向他:“生儿,你怎么样?可有什么心思?”
老娘说话向来直来直去,突然这样问起来,他倒不知道如何答话,便将爹之前的话说了一遍。
包船跑商,那是爹的心愿,每每喝了酒都要提起来,老娘只是不屑一顾,冷哼几句,这次老娘却没有答话,依旧低头做针线。
“生儿将来想要做什么?”
老娘突然问起来,张生一愣,随即道:“跟着父亲跑商。”
老娘犹豫了一下:“不想要读书科举?”
读书,他也还算不错,可是科举,他没有这个心思,他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曾有人每日里在他耳边嘟囔,让他多多读书,可是提起“读书”二字,他心里就说不出的憋闷。
每个人不一样,读书也许并不适合他,至少他是这样认为,如果能和爹一样,辛辛苦苦出去赚些银子,回到家中倒在炕上一夜无梦,对于他来说,就是最好的了。
老娘停下手里的活:“这样好,免得老娘还要帮你攒赶考的银子,我们穷人家,就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不跟他们钩心斗角,也是舒坦。”
老娘难得会说出这样的话。
张生点点头表示认同。
老娘欣慰地一笑“但愿这次能抓住那个什么端王后人,你爹也能拿回些银子来。”
老娘是连左右邻居的名字都会混淆的人,居然记住了端王,张生上前扶着老娘去歇息。
没过两日,果然有消息传来。
泉州捉了叛贼,张生也去凑热闹瞧瞧那个叛乱的天潢贵胄,结果不过是个蓄了满脸胡子,瘦瘦弱弱的年轻人。
老娘也挤到了街上四处打听消息。
整个泉州都在议论。
“八成是冒充的。”
“听说被捉那日就尿了裤子。”
“哈哈哈,看那狗崽子样,还充什么神龙之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半仙,半仙,快看看我,将来有没有前程。”
“你啊,就是要饭的命。”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张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马车上被押着的“端王后人”,怎么也挪不开眼睛。
那人脸色苍白,整个人瑟瑟发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猥琐小人。
张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在思量些什么。
突然之间张生觉得手腕一紧,他吓了一跳,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转头看到了老娘。
老娘眼睛透亮:“走,回家等你爹,看那老鬼是不是立了功。”
张生跟着老娘一起回到家中,等到了晚上终于听到爹边走边唱的声音,老娘打开门,第一次和颜悦色地听爹说话。
爹将一大包银子放在桌子上。
“宋爷赏的…足够买一船的货…哈哈…这次我们家…真的要翻身了…”
老娘满眼都是银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然后笑着将银子收起来,开始盘问爹:“你说说,那端王后人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死路一条,被抓的时候喊着自己是个假的,说什么都晚了,谋反就是谋反…就等着掉脑袋吧…”
老娘倒了杯茶,老爹一口气喝下去。
“真的是假的?”
“假的,端王哪有子嗣,当年崔大人平叛,那是杀得干干净净,端王被囚禁了那么多年,别说不可能留下后人,就算真的有…也早就烂成了泥。”
“就是拿来做幌子,我听京里来的大人说,端王子嗣,杀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种事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了。”
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管他是什么东西,倒是成就了我,哈哈…这次我是立了大功,那小子跳了海,是我将他打晕了捉回来。”
“也别怪我…无论谁…都是死路一条…我不抓他,自然有人抓…与朝廷作对…只有死。”
张生上前搀扶爹。
爹依旧喋喋不休。
老娘也劝说:“忙了一天,快歇着吧!”
爹嘿嘿笑个不停:“今日立了功,我也见到达官显贵了,”说着伸手去抬老娘的下巴,“等有了钱,带你们娘们儿去京城看看,免得你喝醉了吹牛说,去过京城,见过什么大官。”
老娘笑着敷衍:“前些日子你不是说崔夫人病重了?”
爹笑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崔夫人生了小少爷是真的。”
好不容易才将爹搀到炕上,张生从屋子里出来,回到自己屋子里。
半夜里刮起风来,窗户被吹得哗啦啦直响,张生眼前浮现出那反贼的模样,不知怎么的, 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万分舒坦。
无惊无险,平平静静。
有疼他的老娘,有勤勤恳恳的爹。
将来他还会娶个婆娘,生下一堆娃娃。
张生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七岁前他不在泉州,他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他曾生活在一个高门宅地,随着时间流逝,他也渐渐都忘记了。
何必执着地想那么多。
现在他已经过得很好,很好了,从前的那些事,就完全忘记吧,对他来说都已经不再重要。
番外梦中录
婉宁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接二连三的噩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沈家将全部的家资都送去了瓦剌,整个沈氏一族都担上了谋反的罪名。
“小姐吃点粥吧!”一碗粥送到婉宁眼前。
苏叶是她路过一处村庄救起的丫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她,如果没有苏叶,她还不知会落魄成什么模样。
婉宁拿起勺子将粥送进嘴里,却吃不出什么味道。
外祖母、母亲,只要想到她们,她的心就不由得疼痛,当年诈死离开姚家,一步一步走得那么艰难,总算和亲人团聚,却没想到还没有在床边尽孝,却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开人世。
自从陈老将军被皇上责罚,朝中武将就以邓嗣昌为首,朝中言官揭发邓嗣昌养寇自重,第二日就被送进大理寺,如今皇上病重,来回出入养心殿的是张戚程和长公主驸马姚宜之,谁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江山易主,天下大乱,现在她顾不上那么多,只要弟弟和舅舅能有一线生机,她也就安心了。
婉宁看向苏叶:“外面有什么消息?”
苏叶不愿意说,却又没办法:“都说沈家通敌卖国,将米粮都运给了瓦剌。”
婉宁听着这话,反而笑起来:“这是好事啊,大家都这样说,他们就都会相信。”她就是要让姚宜之相信,沈家已经完全被他们掌控,这样一来他们才会放松警惕,舅舅才能带着弟弟从海上逃走,不管日后是做海盗,还是做流民,总能活下来。
婉宁仔细地算着时间,她要在这里拖着姚宜之,多拖一日,舅舅和弟弟就多一分安全。
“小姐,”帐外传来卫所大娘沙哑的声音,“崔将军来找您看症了。”
听到大娘喊崔将军,苏叶脸上立即露出满怀深意的笑容:“也是怪了,小姐的药独独治不好那位崔将军的伤。”
婉宁哭笑不得,哪里是她治不好,整个卫所恐怕都知道这是崔奕廷来找她的借口。上次打仗,大周军队的人几乎打死光了才击退瓦剌,崔奕廷整个人像个血葫芦似的,直挺挺地就倒在她面前,她将崔奕廷那身血衣剪破了才发现,衣服上的血都不是他的。
婉宁正想着,大帐的帘子被掀开,然后一个颀长影子出现在她面前。
甲胄上的寒气还没散,上面有一层层干涸的血迹,崔奕廷的脸黑得像炭,下颌瘦得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看到她,崔奕廷一笑,笑容纯粹得如同刚刚水洗过的蓝天。
崔奕廷坐下来,苏叶端来水让他梳洗,水换了三遍才能看出些他本来的样貌。
“有饭吗?”崔奕廷晶亮亮的眼睛看过来。
婉宁看向帐外:“将军得胜归来,营帐里定然少不了饭食,我这里早就过了用饭的时辰。”她就知道他不是来看症的。
崔奕廷笑着看向苏叶:“那就老规矩,热水和炊饼就好。”
简陋的饭食摆在面前,崔奕廷倒是并不在意,高高兴兴地咬着饼,一边吃一边看她,那双眼睛好像能说话,将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吃过了炊饼,崔奕廷又看上了她剩下的半碗粥,她还没来得及拿走,就被他伸手抢了过去,三两下就吃进肚,这般土匪行径,让她哭笑不得。
“想家吗?”崔奕廷突然抬起晶亮亮的眼睛。
婉宁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想!”如何能不想呢?在这样战乱的时候,尤其想念曾经在家安逸的岁月,母亲未被休弃之前,她过得何其幸福,可是眼下家在哪里?
早就已经化为乌有。
所以她也不再去想了,想了也是徒增伤感。
崔奕廷道:“沈家那般的商贾,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你若是还有挂念的亲人,我就托人帮你去找。”
崔奕廷一定是知晓了她托人去沈家寻亲的事,她冒着外祖母旁亲的名义去寻亲,不过换来了两箱烧饼。
婉宁道:“我并不在意,现在兵荒马乱,能平安就算是好的了。”
崔奕廷沉默了片刻,脸上浮起一丝毅然的神情:“等击退了瓦剌,我陪着你去寻你弟弟。”
婉宁心中生起酸涩的感觉。
崔奕廷甚至连她真实姓名都不知晓,却这样许诺,让她忍不住想要将心底的秘密全盘托出。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定然也是想要她说个明白。
婉宁却低下了头:“好,等将军得胜归来…”客套的话说一半就继续不下去。
如今这样的熟络,竟然让她不能继续说出谎言,更不能置之—笑。
婉宁吞下眼角的湿润,她没有软弱的权利,一切都已经计划好,她没有退路,也不能回到从前。
—路奔波到如今,失去的已经太多,没什么让她在意的。
而今只有提醒自己要坚强地去应对。
婉宁话音刚落,手腕忽然被拉住,修长的手指轻轻收拢,崔奕廷道:“我带了一匹马给你。”
不等她说话,他已经拉着她向帐外跑去。
跑出了军帐,过了树林,远远地看着一个人牵着一匹马站在那里。
枣红色的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大大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崔奕廷。
“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两国交战,战马、武器紧缺,崔奕廷这是从哪里弄来这样好的一匹马。
婉宁正打量枣红马,感觉到腰上一紧已经被人托举起来,坐在马背上,枣红马不安地动了动,却很快被安抚好。
“我用不着马。”婉宁挣扎了几下,就要踩着马镫下来。
“你来试试。”崔奕廷却不容分说,翻身上马,轻轻地拉扯缰绳,枣红马便抬蹄向前跑去。
风从耳边擦过,衣袂也猎猎作响,她张嘴说了一句,却被风声吞没。
所有一切都被拋在马后,马儿不停地向前跑,有种飞沙走石的畅快。
她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在夜里逃命,就算吓得发抖也要在人前挺直脊背,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外祖母去世时她藏在下人群里去吊唁,活活地憋着心底的悲伤。
不能哭出声,不能让人察觉。
母亲去世时,她的心都碎了,她觉得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尝到伤心的滋味。
没有什么能让她再感觉到别离的痛苦,于是她开始冷静地安排一切,安排舅舅和弟弟的逃亡。
崔奕廷拉起她的手放在缰绳上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量,她怕一旦松懈,就会变得软弱。
“别用力,放松,放松。”
崔奕廷以为她是因为骑马而紧张。
婉宁长长地吸了口气,胸口如同针扎般疼痛,她以为再也不会记起往日情形,而今日,就在崔奕廷面前,她的眼泪竟然落下来。
“这里就要打仗了,不知道瓦剌是否会进城。”
崔奕廷的声音很清晰。
婉宁抬起袖子迅速将眼角的泪水擦掉:“你教我骑马是让我逃命?”
马儿已经停在山坡上,向下看是苍凉的城池。
崔奕廷道:“如果战事不好,你就离开进京躲避,将来我会去找你。”
听到这样的话,她竟然无言以对,崔奕廷还想要让她走,远离这战争,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却不知,她如今早已脱身不得。
婉宁想起前几日遣走苏叶的情形,苏叶哭得眼睛通红,以死相逼,若是再将她赶走,她就会立即死在这里。
死不是—件难事。
她过了那么多东藏西躲的日子,她已经累了,不想再逃。
婉宁平复了心情:“也许,你是常胜将军,这里不会有事。”
崔奕廷轻笑一声:“只怕是我想要做这个常胜将军,邓嗣昌却不答应,不过,想要让我死也没那么简单,很多时候只要你肯活下去,总会有机会。”
崔奕廷停顿了半晌,才道:“你也要活着。”
他声音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让她一时迷失,仿佛什么都不必怕,只要依靠他就好。
即便是崔奕廷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更不知道她心底的秘密。
她不再说话,崔奕廷开始驱马,四周是那么的平静。
崔奕廷忽然低下头,婉宁转过头去看他。
他的眼睛如少年般澄净:“我知道你有心事不愿意说,只要战事一平,你放心,我会跟你一起完成你的心愿。”
被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却挡不住红了的脸颊,崔奕廷说着伸手入怀,一块玉牌赫然出现在手心。
白色的玉牌上刻着一朵兰花,上面还有诗句: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
是她不慎丢了的那块玉牌,没想到会被崔奕廷找到。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崔奕廷笑着道:“我让人沿途去找,在当铺中找到了,想来是被流民捡去换了钱。”
这块玉牌是她给裴明慧治病时,裴明慧送给她的,来到疫区之后,裴明慧让人捎信给她,她才知晓,原来这是永安侯裴明诏之物,她本是要归还,却不想将它丢失。
如今被崔奕廷寻到,大约也是要她了结了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