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将此县地界寸寸挖开,和王墓,也必须找到。

静清得到了最快达到目的的最完美助力。

“所以我知道,若发现了和王墓,你就会来。”

静清再微微一笑:“你说了这些,看来十分自得。但若如你说,你早知我是谁,早便可以抓我,为何要等到今日?你做这场戏耗许多人力,滔滔不绝又费不少口舌。可这里并非公堂,我与你说过什么,都能否认。这谢姓小吏与你是同伙,口供不可取。你说的那些,全无实证。你今天这场纯属无用功。除非,你直到刚才方能确认我是谁,所谓推断,乃临时编造尔。”

张屏眨了眨眼。

静清一嗤:“听闻你还是这朝的毛孩子皇帝亲自封的知县。呵呵,皇帝亲封知县,就是笑话,还封了你,更是笑话。小儿蠢也。”

谢赋喝道:“大胆!此大不敬,便足以将你千刀万剐。”

静清哈哈大笑。

张屏仍不做声。

静清笑容又一收:“小子,你假意陈述,刺探我口风的能耐真不怎么样。不论你上面的人交待了你什么,你们想知道的事,你没资格跟我谈。我可先同你回去,让谈得起的过来。”

张屏道:“你是说,行刺玳王的人,你知道?”

没人让他探问什么,是静清想多了。他刚才只是在说案情。

现在才抓静清,只因京城那边的证据未齐,姚庐等的口供未出,不宜将他下狱。静清当时能做的都做了,让他先待在道观里,对案情没什么影响。

考虑到静清可能会潜逃,又安排了这里等他来而已。

不过张屏不打算多说。

兰大人说的对,别人误解你的意思时,不要一下子便开口辩解。沉默,有时候可以更好地解决事情。

玳王遇刺之事,确实被怀疑也有东真国遗族参与,冯大人和王大人正等着静清被押回衙门后再审问。

现在静清却因为误会,自己先说了出来。

听大人的教诲,真的很有用。

静清淡淡一呵:“那件事,似真似假,如假又真。背后的人,你们绝对猜不到。”

第164章

张屏唤来捕快,将静清押走。

众劳力依然聚在远处边看向这方边悄声议论,差头小跑至张屏和谢赋面前。

“二位大人,小的们是否能散了?”

张屏应允:“天色已不早,各位明天再继续。”

差头一怔:“大人,还要接着挖?”

大人要抓的人,不是已经抓到了么?这地儿不是什么坟罢。

张屏点点头,一旁谢赋开口:“务必好好请挖,此乃前朝疏引水流的旧道。前朝兵营常在此操练,故此道闸通河道,内又可容人上下。后岸上淤堵,河道有变,此道废弃多年,这一段一直未清。汛期时或还会积存水流至疫病。需好生整修。”

谢赋原本年前便打算整修这里,不想突然倒霉,诸事繁多,汛期尚远,此事便暂时搁置。几天前张屏批复整修河道,发现这里凑巧可在修整的同时顺便用来钓静清上钩。

被押着还没走远的静清脚步微微一顿。

这群劳力以挖河道之名在这里打洞,着实太可疑。这一着,是朕失算了。

他尽力往回转了转头:“尔等,还未找到和王墓?”

张屏道:“没有。”

众捕快推搡着,将他押入马车。

张屏看着沉沉暮霭中的土堆及远处与落霞相接的河道,忽对谢赋道:“谢大人,可能请你将案犯带回衙门?”

谢赋微一愣,继而道:“下官遵命。”

张屏解开腰带,除下官袍官帽。

“请谢大人将我官服也带回衙门。”

谢赋不得不问:“大人这是做甚?”

张屏沉默地对谢赋拱拱手。

他有个猜想,但没有证实前,不方便说。

王砚和冯邰各派了一人与他过来拿人,张屏唤过那两人,询问可要同行,两人立刻表示愿听吩咐。

衙役牵来张屏的马,谢赋上前一步:“张大人,请留步。”三两下脱下身上长衫,“天晚风寒,下官这件衫袍乃前日新做的,从县里过来时刚换上,未被陋躯污久,大人若不嫌弃,请暂以挡风。”

张屏接过穿上,向谢赋道了声多谢,与两名随行先后上马,奔向远方。

似真似假,如假又真。

方才静清的这句话,触动他苦解和王墓之谜的思线。

案子已真相大白,尽快找到和王墓,乃当下最要紧关键的事。

否则,因传说中的宝藏而起的贪欲便永无休止。罪案随之,生而复生。

可和王墓,到底在哪里?

他与兰大人、无昧师兄、谢赋及县衙里的众人破解许久,找寻许多卷宗做参考,却总是解不出真相。

是否因为他们同办这个案子时一样,被太多的旁杂影响?

柳桐倚的父亲收藏的帛图,只是绘图人易阳子自己的推测。

「三横逢一纵,弓木遇长才」,这首诗刻在石棺盖上。石棺是蒲家旧宅下疑冢中的假棺,用来骗盗墓贼。

和王及其侍从会想着在骗完盗墓贼后,还用假棺盖上的刻诗给盗墓贼们一条找到真墓的线索么?

好像,不太合情理。

抛开易阳子的帛图和棺盖上的诗及其他无凭据的猜测,唯一剩下的,最可信的线索就是——守墓人蒲离离留下的《青乌经》。

藏于杳冥,实关休咎。以言谕之,似若非是……

其若可忽,何假于予……

山川融结,峙流不绝,双眸若无,乌乎其别?

山、川。

水。

佟杉的口供中说,他第一次见到蒲离离时,蒲离离站在河边芦苇丛中。

当时蒲定死去不久,蒲离离刚成为新的守墓人。她出现在那里,是散步赏风景?

不太可能。

佟杉牢记着初见蒲离离的那个位置,张屏退堂后问了出来,标在地图上。但那里是处弯道洼地,存水。对照几十年前和楚朝末年的地图,离那处不甚远的地方都有村落道路,不像是个适合建墓的地方。

张屏与两名随行策马飞奔,先赶到了那处。

此地与佟杉描述的数十年前形貌无甚改变,只是尚无苇丛,夕阳余晖下的浅滩一簇簇新发嫩绿,弯曲河水金光粼粼,两岸平坦坦洼地,碎石土块,细草茸茸。张屏立在水畔远眺,依稀见炊烟升腾,袅袅融入暮霭。

若芦苇茂盛时,遮蔽视线,这里就很难看清对岸远处风景了。

能清楚明白看到的,仅是——

张屏侧转过身,望向河水延伸处的寿念山。

因河道弯曲,在此看来,寿念山像在正前方,端坐水上。

圆墩墩的山体,如同一只大包子,又似……

一座坟。

夕阳被它遮蔽,余光镶嵌于山体边缘。

《青乌经》。

此书乃青乌子所作,故此得名。

乌,又可指金乌,代指太阳。

青者,山也。

蒲离离在石室的墙壁留下的诗画中,将情郎比作东山的柏树,东,又暗指东真国。而她自己,是一丛河岸的蒲苇。

蒲姓,乃仆字所化。可为什么是蒲,而不是朴、濮、普?

因为蒲苇在水岸边,遥遥望着青山。

张屏翻身上马,再疾驰向前方。

山随水著,迢迢来路,挹而注之,穴须回顾。

天光下临,百川同归。真龙所泊,孰辨元微。

暮色沉浓,霞光敛尽。苍蓝天穹,太白星熠熠,弯月已升。

蒲苇生西岸,翠柏在东山;明月应怜我,遥遥共相看。

寿念山,就在对岸,顶戴星子,身披月华。

山根延绵处,水如镜,映苍穹。

刑部的捕快手搭凉棚向河上望了望:“张大人,前方有座桥。”

张屏道:“过桥。”

至对岸,再往山行,土坡横前,老树森森,灌木丛生,越走越似无路。刑部捕快崔蔚武艺高强,在前方探路,带着张屏与京兆府的侍卫金住牵马寻可下脚处,忽转忽折,或上或下,终至开阔。

山在正前,水在侧。

天上月,挂山巅。水中月,指山边。

三人将马拴在树上,张屏望了望山顶四周,无人影火把,守着寿念山的人手没有查防这一片。

张屏和崔蔚踏着砂土浅水走向山根。金住燃起火把,蹚水走到几块卧在水中的石头前,再看了看山壁。

“张大人,这几块石头是新落下的。”

张屏二人闻声过去,崔蔚忽身形一顿,看向山壁,无声向张屏指了指某处。

张屏与金住立定在原处不动,崔蔚飞身掠到山壁一块石旁,点亮火折子照了照,向下一钻,竟钻进了石后。

张屏和金住立刻也赶了过去。

还未到近前,便听石后隐约传来一声呼喝。

金住道:“张大人小心,容卑职先去看看。”跳到石旁,也没入其后。

张屏走到近前,却见那石后侧有一道裂口,极其狭窄。幸而他与崔金二人都不胖,勉强可入。

张屏躬身侧着挤入,顺着狭窄缝隙蹭行约丈许,亮光开阔处,一块石头迎面飞来,砸到他身侧石壁。崔、金二人手持火把站着,对面几尺外,一个披头散发浑身只有一条裤衩的少年右手抡着一根木棍,左手抓着一块石头,横眉竖目大喝:“尔等自称是官府的人,拿证据出来!”

又一块石头从少年身旁阴影中飞出,金住侧身避过,张屏走到光亮处,暗影中的黑团愣了愣,吸吸鼻涕,抱着石头探身。

“张先生?”

第165章

抡着棍子的少年盯着张屏大喝一声“且慢!”一抖树棍,拦住欲奔向张屏的兰徽,“你认得他?”

兰徽用力点头,张屏道:“本县,丰乐县知县张屏。”

崔蔚与金住怔得一怔,迅速反应了过来,扑通扑通跪倒在地。

“玳王殿下?臣刑部捕快崔蔚叩见殿下。”

“臣京兆府卫金住,救驾来迟,叩请殿下赎罪。”

启檀哼了一声:“我已是庶人,尔等不必如此。”

张屏脱下外袍,裹住扑过来的兰徽:“兰大人在县衙。”

兰徽把脸埋进衣服里,用力吸吸鼻子,点点头。

他和启檀跳进水中后,凭着本能扑腾水浮起,被水推着飘流。好不容易挣扎靠岸,却发现山在眼前,左右都没有路。

兰徽的四肢和肚皮都擦伤了,又冷又饿,在浅水里睡着了,而后被浪无名拍打醒。浪无名豪情壮志地建议沿峭壁爬上山顶,甩那疯婆子个出其不意,并且说水里有蛇跟长牙齿的鱼,不赶紧上山,等夜里就会被它们当宵夜。

兰徽胳膊腿都抬不起来了,被浪无名拖着,没爬多高,浪无名蹬落了一块石头,另外几块大石头跟着掉下来了,他们脚下踩空,又摔进水里,还好没摔在石头上。

兰徽的手臂腿和肚皮上又添几道新伤,浪无名终于也爬不动了。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兰徽有点担心真有水蛇和咬人的鱼,浪无名又说他是胆小鬼没见识,说水蛇没有毒鱼都没有牙,他便没有维系住侠士的胸襟,指出了浪无名的前后言语矛盾之处。浪无名恼羞成怒,又诽谤他是个拖油瓶,不识好歹,要与他割袍断义,自己爬上山顶。兰徽也硬气地说,自己假装需要歇息,只是照顾浪无名罢了,如果没有浪无名,孤影侠早已登上峰顶,对月小酌了。

然后他和浪无名又开始往山上爬,没爬几步,他二人先后躺下略微小憩,他就发现了这个缝隙。

浪无名说这里面可能是狗熊窝。兰徽觉得狗熊钻不进这个缝。浪无名又说这是蛇窝狐狸窝,老妖怪马上就出来抓人炼元丹了。兰徽表示浪无名现在还信这些小毛孩才信的东西太幼稚。他跟浪无名正讨论到“有种进去啊!”“进去就进去!”“谁不敢进谁是狗怎么样?”的时候,远远看见了有火光的亮点,两人便立刻都钻了进来。

其实,这两个人和张屏进来的时候,兰徽有点害怕。

听到张屏说爹爹,他鼻子有点酸。但是,兰徽埋头在衣服上蹭了蹭,堂堂大丈夫,江湖孤影侠,不可在他人面前脓包!

启檀昂然扫视张屏和崔、金二人:“来寻我和小影子的,只你们三个?”

张屏起身,又脱下内袍,走向启檀:“本县与这二位,并非来寻你和兰小公子,乃因查寻他事到此。”

启檀压住心中的嫌弃,勉强任由这小知县的破袍子搭上自己的肩头。罢了,本侠乃一无所有飘零江湖之人,这小小知县虽无礼,又何需计较哉?

他抬手由张屏替他系好衣带卷起袖口,云淡风轻道:“你们有吃的么?”

崔蔚和金住立刻抢答“有!有!”摸向腰间的布袋。

“只有两块凉饼,粗陋本不堪奉上,望殿下恕罪。”

兰徽抬起眼,盯向饼,咽了咽口水。启檀嗯了一声,正要拿过饼,张屏却突然一抬手,将饼拦下:“你们多久没吃饭了?”

启檀神色一寒,兰徽道:“昨天上午吃过。”

张屏拔开水袋的塞子,倒水洗了洗手,将饼掰成小块,浇上水。启檀硬声道:“你在做甚?!”

张屏按揉饼块:“断食过久,不可陡食硬物。请先饮些水,在口中温热咽下,再吃这些。”

启檀压住饿火,灌了一大口水,张屏又道:“莫喝太急,在口中温热再喝。”

启檀翻了个白眼,看着那被张屏都揉烂了的饼,实在恶心,勉强拿过一块。兰徽也抿了口水,拿了一块饼。张屏再道:“嚼碎,就水,口中温热后慢慢咽下。”

启檀不耐烦道:“闭嘴,啰嗦。”刚入口的饼早已像自己会动一样一跟头翻下了喉咙,接着再狠狠啃下第二口,胃一抽。

“嗝——”

“嗝——”

另一声响从兰徽的喉咙里冒了出来,张屏拍拍他的背:“再喝点水,在口中温热咽下。”

兰徽点点头,仍停不住边打嗝边往嘴里塞饼。

金住道:“是小人无能,弄不来温热汤饭,供殿下与兰小公子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