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慢悠悠道:“若不是真墓,为什么要震慑?”
张屏道:“故弄玄虚,更需要震慑。”
王砚挑眉:“什么玄虚?”
张屏转向那堆盛着头发的盒子。
“一是做饵,杀人。”
他俯身,拿起一束头发,这绺发虽已干枯,但仍比常人之发更乌黑坚硬,还是卷曲的。
这是胡人的头发,这样的发,有很多。
“东真人一直在寻找被和王拿走的宝藏,蒲氏将这里伪装成和王之墓,引他们到来。”
放饵垂钓,请君入瓮。
王砚道:“可这屋子周围挖出的几具尸首与那树下的女尸发髻却都完整。”
张屏道:“这个下官也疑惑着,尚无论断。”
王砚摆摆手:“罢了,就算不谈那几具尸首的头发。单说蒲氏,他们隐姓埋名是为了潜藏,你却又说他们故弄玄虚让人以为这是和王之墓,岂不矛盾?”
张屏摇摇头:“兰大人说过一句话,下官觉得很对。整个慈寿村,下面全都是空的。若这里是疑冢,那疑冢实在是太大了些。可这里的确就是一处疑冢,除了这几块石碑、铜像,之前挖到的那口石椁亦是最大的证据。这个计策,还很可能是和王亲自订下的。下官推测,除了疑冢之外,这里或许,还另有用途。”
王砚哦了一声:“什么用途?”
张屏再躬身:“下官能否等看了后殿之后,再回答大人的考问?”
王砚嗯道:“行。”
兰珏袖手旁观,颇觉有趣。从王砚言行看来,他此时心中已有了推论,而且和张屏相同,张屏也看出来了。他一直询问张屏,更并非为难。王大公子办案从来都是他说他做,属下一旁跟着即可,责罚下属皆直接斥责直接命拖出去打,从不做绵软刁难行径。这般一直问,一直听张屏说,很不寻常。
更不寻常是,王砚的眉梢眼底,竟洋溢着对张屏的喜,甚至还隐隐带着爱。
不过这些就不指望张屏能看出来了。
兰珏唇角刚扬,兰徽之事又砸得心上一紧,王砚察觉到他得目光,亦踱了过来。
“佩之,你还好罢。是我不对,不顾你这般劳累,还硬请你过来。放心,找人对老冯来讲更不算什么事。等一时上去了,肯定就能听到小徽儿的消息了。”
兰珏自然明白,王砚定然是推测到了玳王失踪十有八九是趁乱拉上了兰徽逃跑,才让他过来帮忙。
送份人情又好像双方互不亏欠,王大公子一向喜欢做这样的事,兰珏便就仍依惯例承情不说破,只道:“谢墨闻兄吉言,冯大人之能乃我所慕,他办此案我心甚安,此时更不可因私误公。”
王砚搓搓手:“正是,这些头发,已看了大致,我准备就留给老冯了。不然,他觉得咱们查这边完全把他撇了,又该恼哭了。他一定每根头发丝都能验出来历,我信他。走吧,咱们先看后头。”
张屏与无昧默默跟上王砚和兰珏,王砚却忽而又停下脚步。
“是了,你们先来猜一猜,单看这间殿,除了咱们进来时的门,其余都是石墙。后面的殿,在什么方位,要怎么进?”
兰珏看向上首:“我这外行人此时倒能班门弄斧一番,做个推论,按照寻常玄宫布局套算,此处乃前殿,往后应有中殿、侧殿及后殿。中、后二殿都在前殿正后方。侧殿可无,但主殿必不可少。所以,若要有门,只应在和王铜像身后。”
王砚哈哈一笑:“不愧佩之。”
兰珏道:“卖弄卖弄,惭愧,惭愧。”
两名侍卫走到和王铜像身后,拉开帷幔,用手一推,一块墙面便侧凹进去,露出漆黑门洞。
第137章
幽幽几点火光,突然在那漆黑中亮起,悬浮于虚空中,恍若幽冥鬼火。
兰珏道:“这真是有些机关了。”
王砚含笑负手。
张屏躬身:“是有纸煤子等物罢,石门沉重,开之有气流,亦有震动,若还有硝石之类坠下,便可自燃。”
王砚颔首:“嗯,你既长于道观中,想来这些手法甚熟悉。”
无昧鼓起勇气道:“侍郎大人,市井之中确实有许多骗子,谎称道门中人,用些硝石烟火手法骗人。但行骗乃作孽,坏自己福德根本,真正修道之人,断不会如此做。”
王砚呵呵一声。
兰珏道:“水有孑孓木有蠹,世之常态尔。王大人也是俏皮,前已识破了这机关,却还仍又让我等领略了一番。”
王砚嘿道:“我看这一出有趣,就还原还原,好请佩之看破这些把戏的意图。”
几人说话间已步入门内,其实这间殿里本就有侍卫,灯火大明,张屏、兰珏、无昧的脚步皆顿住。
他们的脚下,踩着一些碎屑和粉末。
而这整间石殿,竟就是一个八卦!
偌大殿堂形状浑圆,地面八方刻着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卦象,石门处是坤卦,除却这里,其余七卦处各树着一根石柱,柱上托一石盆,盆中的火熊熊燃着,照得整个殿内亮如白昼。
坤卦前,横着一方石台,整间大殿空空荡荡,唯独这石台处一片狼藉,红的、金的、白的、灰的、蓝的各色粉末颗粒散在一地碎瓷中,还有些许直到石门处,映着火光,折射晶亮虹彩。
石殿正中,是一汪圆池。
池壁一半玄黑,一半纯白,池水已干涸大半,亦半黑半清,成一阴阳双极,清水池底,还有些红色和亮晶晶的东西。
池边对着大门的地方,亦有些碎瓷片。池水阴阳双眼处,两根鲜红圆柱,直插向上,顶着殿顶。
张屏走到地面代表离的卦象旁,八方卦象,只有此方的地面是下陷的。
张屏沉默地在离卦旁蹲下,这里有干涸的血痕。
光滑的地面上,也有些这样的痕迹。
张屏顺着血迹再走到那方石台前。
那些人走的时候并未擦扫过这里,一地的狼藉凝固了数十年前的种种,告知后来人,那封在柳树下的木棺内,却又被百姓敬为古井姥姥,享着数十年供奉的女子,生命最后时刻的惨烈。
无昧凑到张屏身边:“这红的是丹砂……?”
张屏捻起一些碎屑:“还有云母、曾青、铅粉。”
无昧咦了一声:“都是丹材?这些罐子,怎么都给砸了,好细薄的瓷片,都是好瓷器哪。”
兰珏亦走了过来,俯身捡起一块罐底的碎瓷:“楚时上用瓷器。淳于氏奢靡,上用瓷存世甚多,此盖罐若得完好,沽于市集店铺,约能得百十两银子。”
无昧咂舌:“百十两?就这么砸了?!罪过,罪过!”
兰珏放下瓷片:“想着有金山银山,却只见到几个这样的罐子,难免忿郁。”
无昧扫视地面:“还有这些血迹,他们在这里……杀了人?难道就是我们在石棺中见到的那个女子?”
张屏闷声道:“那女子,是自杀。”
无昧愕然,张屏指着石台底部边缘:“这里有些粉末,是硫黄粉。还有这几点红,不是丹砂,是被洒了硫黄粉的水银残粒。清水池里,有琉璃碎片和红块,地上有五个罐子的碎瓷,这石案上,除了丹砂云母铅粉曾青,还有一瓷罐硫黄,一琉璃罐水银。”
无昧立刻向后一跳,脚下被碎屑一滑,幸亏一旁的侍卫扶住,未摔倒在瓷片上。
张屏道:“不碍事,水银已被洒了硫黄,又被丢入水中,无毒气可散。若是有毒气,我们待了这么久,也早该中毒了。”
无昧哆哆嗦嗦站直,偷偷飞快看了看自己的手和指甲。
兰珏道:“听闻冯大人验得那女尸胃中有水银,竟是她自己服下?”
张屏点点头:“那些人严刑逼问那女子,与她一起进入这殿内。那女子再被拷打后,说出了离卦的机关所在。”
无昧抓抓后脑:“机关是指……”
王砚遥遥道:“这还想不到?这两根柱子,本来不是柱子,只是水池中的阴阳双眼,上方有一石台,搁着石棺。”
无昧半张开嘴:“棺?”
王砚嗯哼一声:“现供在姥姥庙里头的那口所谓显灵的石棺。”
无昧傻呆在原地,王砚向上一指,一旁侍卫道:“法师请仔细看看顶上。”
无昧再伸长脖子抬头看,使劲看,听到身边兰侍郎道:“石柱所顶处,似有一方形痕迹。”
无昧嘴张的更大了些,没错,这大殿的穹顶十分光洁,看不出接缝,唯独被柱子顶着,正对着水池的那里,四条缝隙组成了一个长方形。
兰珏道:“这,该不会是天门罢。”
王砚呵呵一声:“佩之说对了。只把天门开,送我归阙台。天门,已是开过了。”
无昧感觉脚下在飘,穹顶在转:“天门开,归阙台?!”
旁侧侍卫道:“法师,按下离卦那里,这两根柱子就会拖着棺材升起来,升到顶上去。小小机关,我们侍郎大人一眼便看破了。”
无昧舌头打结:“顶上?!”
侍卫道:“是呀,顶上会先开一个洞,然后柱子就托着棺材升到洞外头,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无昧瞪着穹顶:“能,能这样?!”
侍卫点头:“法师,机关,就是这样。”
兰珏一叹:“难怪外面又在动土,原来是查验这顶上玄妙。”
无昧眼前星光闪耀:“可,为什么要把棺材升上去?”
王砚呵呵一笑:“问得好。那群案犯当时肯定被这一出整懵了。”
张屏道:“然后,那女子就趁机冲至石台处,拿起了水银罐。”
她很恨这些人,想要杀了他们,也想结束自己的痛苦。
她喝下了水银,又砸破瓶子,把水银洒在地上,想用水银散出的毒气杀了他们。
“可惜石案上,还有一罐硫黄。而且,是她自己告诉了那些人,其中一罐是硫黄。”
兰珏动容。张屏捡起靠近水池边的几片碎瓷,上面沾有血痕。
“她想把硫黄丢入水池中,但没能丢进去,反倒让对方最快得到了解决方法。”
无昧啊了一声,从王侍郎所说的内容跳到张屏讲述的情节,他已彻底晕了,但仍挣扎着想寻到方向:“那为什么不先丢硫黄,再砸水银罐?无量天尊,贫道罪过罪过!”
兰珏道:“当时情形紧迫,怕来不及罢。亦可能考虑不了太周详。”
张屏盯着地面,又陷入沉默。
那群人将硫黄粉洒在了水银之上,再把水银及罐丢入了水中。
他们检查了剩下的几个罐子,发现都是些不值钱的丹材,便打碎了。
张屏走到石门边,打量了一下门扇。
王砚道:“这扇门只能从外面打开。按下机关,门应该也会合上。但,当年的案犯们并未全部进入内殿,留在外面的人打开了门。那女子原本是想把案犯们困死在这里,或用水银之气毒死。可惜……”
那些人顺利地离开了,带着女子的尸首,回到了地上。
张屏道:“他们打开了石棺,把升出石棺的地方和井下的通道封住。石棺太过沉重,不好藏,他们就把女子的尸首放进棺中,竖着丢进井里。”
然而数年后,地面上的屋子被分给了村户焦二,石棺又在挖井时被发现。
殿中寂静了片刻,无昧又两眼发直喃喃:“原来咱们没有解错,但三横逢一纵,弓木遇长才,说的并不是地图,而是这间墓室的机关!弓木遇长才,长才所指的三才不是天,而是地。进门是坤,就是应了这句。离卦处是机关,坤和离,就是离地,离地可不就升天了么。”
张屏、兰珏、王砚以及侍卫们都没有说话。
无昧摸摸鼻子,再嘀咕:“但是……贫道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墓里做个机关,把棺材升上去。”
兰珏打量四周:“这整个玄宫,就很古怪。门前石碑有恐吓之意,然而整个地宫之内,并没有什么厉害的机关暗器,连内殿的这个,只要外面有人,便能打开门。”
便是寻常富户的墓葬,稍有规格的,都会有些防盗的机关。
此玄宫却是看似玄之又玄,内里简单空荡,让人有种莫名的空虚。
张屏道:“因为这里,是个幌子。”他看向无昧,“师兄,带盘了吧。”
无昧赶紧从随身的小袋掏出一块罗盘,托在手中,定睛一看,立刻失声大喝:“有鬼!”
罗盘上的指针跳动颤抖,左右摆晃着。
第138章
张屏从无昧颤抖的双手中接过罗盘,向前走几步,又停一停,再朝左走几步,又停一停。
王砚环视周围:“看来这殿内有磁石。”吩咐侍卫拿来一把铁钥匙,用绳索栓住,自提着,也在殿内走走停停。
铁钥匙没有明显被吸附的现象,只在某些地面、墙壁、阴阳池的黑池边,稍有吸感。
张屏手中的罗盘指针,却在各个方位都抖动摇摆,不能停顿。
王砚呵呵一声:“有趣,如此看来,磁石必是隐藏在了石壁后,些许打磨成粉,涂抹在缝隙中。这般布置,用意何在?”
兰珏道:“听闻有些机关须用磁石,殿内石门开合,还有这两根千斤石柱平地升起,其内机关转动,或有磁石之力。”
张屏踱到墙壁边:“下官以为,除却机关可能,还仍是为了震慑。”
王砚嗯道:“不错,盗墓贼身上,大都有罗盘。掘土开石的工具,亦多是铁器。钥匙体小,不觉什么,若是大些的铁家伙,拿在手里,被磁力所吸,多多少少还是会感到身体沉重,或有异样牵引之类。再加上罗盘针跳一跳,心虚的,可不就觉得见鬼了。”
正在念经踏步虚空画符的无昧听得这话,略尴尬地顿了顿。
“无量天尊。诸位大人习儒,多持无鬼论。但贫道觉得幽冥多有其灵,不可不敬畏。”
王砚简短道:“本部院没见过鬼,它有它无,鬼事我这人官不管不问,但闹鬼的案子就得查查了。”再看向张屏,“怎样,还有别的想法无?”
张屏低下打量穹顶的头:“回禀大人,下官觉得,再到下面看看,能判断得更准确些。”
王砚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众侍卫和无昧亦齐齐看向了张屏。兰珏扫视周围:“哦?还有一间殿,本部院倒是没有发现。”
王砚盯着张屏:“此前本部院带人略查了一遍是否有其他机关,尚未发现通往他处的暗门,你已找到了?”
张屏向王砚一礼:“下官想让两名侍卫先退到门外,望大人准许。”
王砚一点头,就近点了两个侍卫退到石门外。
张屏再施一礼,径直走到乾卦墙边,抬手推了推乾卦灯柱火盆下的莲花托,那托竟缓缓转动,张屏推着其转了六圈,再往地上卦象上按了几下,地面突然抖动,石门轰轰合拢,穹顶处扑簌簌落下了一些碎渣。
张屏又走到坎卦处,将灯托转八圈,再又往地上卦象上按下,地面再度开始颤动,阴阳池黑色池身缓缓沉下,露出一道梯的顶端。
几名侍卫迅速奔到洞口边,向洞中降下一盏灯笼,再向王砚请命先入。
另几名衙役靠近其他柱子,张屏道:“这些应该不能用了。”自也走到近处的巽卦旁,推推灯托,再按卦处,石殿墙壁抖了几下,又掉下两块碎渣,其余什么都没发生。
张屏站起身,王砚站在洞边,负手看他:“离坎相对,离卦乃升,坎卦便落。离卦开启时,坤位石门开,故而乾卦方位闭合石门才能启动坎卦。是本部院未够细致想到这些,又让你先了。我亦想过,灯柱亦是开启机关的一步,但你如何知道,灯托该转几圈?”
兰珏亦望着张屏,方才张屏旋转灯托时,他也留意数了圈数,六和八……
张屏垂下眼皮:“回大人话,下官发现这殿中方位可能是错的,便推算了一下本来应该的方位。”
兰珏道:“你让无昧拿罗盘,就是想证实这一点?你方才在乾卦和坎卦处转动灯托的次数与卦象之不符。”
乾卦在先天八卦中,方位为正北,对应数为一。在后天八卦中,方位西北,对应数是六。
张屏在乾卦处转动了六下,和后天八卦所对应数相同。
可八这个数字,在先天八卦中是正南方位的坤,后天八卦中对应是东北方位的艮,都和坎卦没有关系。坎卦在先天卦中方位为西,对应数六,后天卦中方位是北,对应数是一。
石殿地面上所刻卦象,乃先天八卦。机关如此,只有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