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医说:“还是先进来再说吧。”
他扶我进屋,帮我把了脉,然后问我:“你们这是从哪里来,怎么好端端的会头晕啊?”
阿凤忙说:“我们刚才去划船采莲子,漂亮姐姐说头晕,我们就带她来了。”
“什么,你们竟然带她去划船?她一个瞎子,眼睛看不见,万一掉进水里可怎么办。回头我告诉你们家大人去,看他们怎么收拾你们!”梅姨像是气得不轻。
孩子们都不说话了,许是被梅姨骂了心里难受。我急忙说:“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要跟着他们去玩的,我嫌屋子里太闷了……”
“你别光替他们说好话,我还没说你呢,”梅姨骂道,“我不是说不许你走远的吗,你倒好,明明眼睛不好使还和一群小毛头一起疯,你是不是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啊!”
“对不起梅姨。”我低下头。
小虎子说:“阿姨你别骂漂亮姐姐了,是我们不好,是我们硬要拉她去的。”
“好了好了,”老中医连忙打圆场,“不碍事的,可能沈姑娘第一次坐船有点不习惯,休息一下就好。”
听老中医这么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老中医又说:“孩子们就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交代沈姑娘。”
“都回去吧,”梅姨说,“下次可不许再胡闹了啊。”
小虎子讨价还价:“那你不许告诉我阿妈。”
“好好好,不告诉就不告诉,你们都回去吧。”
大家跟我寒暄了几句之后就都回去了。我猜他们要说的事情十有八九跟我的眼睛有关,果然,老中医一开口就问我:“沈姑娘,最近眼睛好些了吗?”
我摇摇头,说:“老样子,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刚才在和你母亲讨论你眼睛的事。姑娘的眼睛瞎得很奇怪,我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估计是姑娘你的心病吧。”
梅姨来这里就是为了我眼睛的事?
我问:“那我的眼睛究竟有没有复明的可能?”
“这个很难说。我前几天去看过我师兄,顺便和他说了你眼睛的事,他给了我一个偏方,说是挺管用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可能会有副作用。我仔细看过了,这是副很独特的药方,它里面混杂了许多不能同时服用的草药,若是药量控制不好或是其他原因,很容易出问题。而且你母亲说了,你从小在国外长大,生病吃的也都是西药,我就怕……”
“就让她试一下吧,”梅姨打断了老中医的话,“管不管用吃了就知道,她要是一直这样瞎下去,我还不得被她拖累死啊。”
我早料到梅姨会说这样的话,也没往心里去。平时她就老在我耳根子前念叨,嫌我拖累她,听得我耳朵都长茧了。
老中医问我:“那沈姑娘的意思?”
我想了想,回答:“那就试一下吧。”
“姑娘要想清楚,万一到时候你的眼睛没治好,又患上了别的病,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想好了,现在这样挺好,不过我也不想当一辈子瞎子。”
“那好吧,我这就去给你准备,过几天就开始服药。”
出了医馆,梅姨扶着我回家的路上总是欲言又止的,我说:“梅姨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你自己愿意试药的啊,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任。”
“嗯,我不会怪你的,你不就是嫌我拖累你吗。我也不想一辈子拖累你,省得你老是嫌这嫌那的。”
“呵,你这死丫头都到这份上了还是死性不改,就是喜欢跟我顶嘴是吧。以前在上海日子好过的时候,你为了念乔和我吵,这段日子以来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不是因为煦之,我才懒得管你。”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我说你几句委屈你啦?”
“说话呀,这死丫头!你……”
梅姨忽然安静了,许是意识到了我的异样。说到沈煦之,我的胸口忍不住一阵一阵地疼。
来到江南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我也好久没想起过沈煦之。原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是当梅姨重新提到这个名字,我还是会难受。即使伤口愈合了,疤痕却永远镌刻在了血肉之上,岂是那容易就忘记的。
犹恐相逢是梦中
梅姨在外面敲门:“挽素,起来喝药了。”
“你进来吧,我早就起来了。”
开门声响起之后,我听见梅姨突然大声尖叫起来,紧接着是瓷器摔碎的声音。
“怎么了?”我问。
“你你你……”梅姨像是很慌张,张嘴半天还是没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急了,问她:“到底怎么了?”
“你的脸,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这次她没有说话。我极是纳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没什么异样,只是微微有点痒。我蓦地想起老中医说过的话,该不会是服药过后产生什么副作用了吧?
我又急又优,声音都开始颤抖了:“梅姨你说话啊,我的脸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脸上长什么东西了?”
“说话啊,你快告诉我!”
“挽素啊,你先别急,别急啊,我去找大夫来。”梅姨的声音比我还颤得厉害。
“你先别走,快告诉我,我的脸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窸窸窣窣一阵声响之后,我听见了梅姨开门出去的 声音。我叫了半天没人答应,到后来自己就哭了出来,越哭越大声。四周一片寂静,我的哭声显得尤为突兀。
尽管平时不会去刻意打扮自己,可我也是非常爱美的呀,我在乎自己的容貌,也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失明之后,容貌可以说是我唯一能去珍视的东西了。听着那些孩子们叫我漂亮姐姐,我心里其实很开心。而现在呢,服了这么多天的药,我的眼睛未见一丝好转,难道上天连我这唯一能珍视的容貌都要夺走吗?
离开上海,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刘妈进来的时候我正蹲在地上哭得厉害,头紧紧地埋到膝盖之间,整个身子一颤一颤的。她看不见我的脸,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问我:“挽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阿梅又骂你了?”
我摇摇头,不敢把头抬起来。
“先起来再说吧,来。”
“不要,我不要……”
“怎么了,天气这么热,小心闷坏了,快起来。”
我一个劲地摇头,刘妈拉着我的胳膊试图扶我起来,我很怕她看到我的脸会发出如梅姨一般恐惧的尖叫,很抗拒她。
“刘妈你别管我了,”我抽噎着,“我的脸不好看,会吓着你的。”
刘妈笑了:“傻姑娘,什么吓人的东西我没见过啊,不妨事的,来,让我看看。”
我虽摇着头,到后来还是慢慢放松了身子。刘妈看到我的脸之后并没有大惊小怪,她若无其事地说:“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不就是脸上长了红斑吗,不要紧,过些天还是会一样漂亮的。”
“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啊,”我哭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刘妈,我已经是瞎子了,我不要再当丑八怪。”
“好了好了,你一点都不难看,过几天就会好的。”
刘妈把我揽进怀里,轻声细语安慰着我,她的怀里有股肥皂水的味道,闻起来让人觉得很安心。我不停地抽噎着,慢慢地就睡了过去。那一刻我恍惚中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每次不开心妈妈就是这样抱着我哄我睡觉的。
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噩梦,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太记得这回事了,梅姨说:“你可真会折腾人,我大老远的把大夫给请来,你倒好,自己却睡着了!”
她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梦,我是真真实实毁容了。刘妈搀我坐起身子,我听见有人正走近我,老中医身上那股差不多已被我闻习惯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沈姑娘,把手伸出来,我为你把把脉。”
我老实地照他的话做了。他的手搭在我的腕上,低沉地“嗯”了一声,那高深莫测的样子令我无限紧张。我几乎可以感受到自己脉搏扑扑的跳动声。这个过程明明并不漫长,或许只相当于我平时喝一口水或者穿一件衣服的时间,却像沧海桑田般堵得我心慌慌的。
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我忍不住抢先问他:“怎么样,我的脸是不是,是不是……”后面的话如鱼刺梗在我的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
“呵呵,不妨事的,是药起反应了。”老中医说,“沈姑娘记得按时吃药就行了,你的脸过几天就会好的。最好多出去走走,总是闷在屋里不好。”
“真的吗,这么说来我的脸没事?”我激动得叫出声来,没听见他的回答,刚展开的眉头又微微皱起:“大夫怎么不说话啊,我的脸真的没事吗?”
梅姨说:“大夫都已经点头了,你就别瞎想了,快把药给喝了吧。”
我小声嘀咕一句了“他点头我又看不见”,接过梅姨递来的药碗,一饮而尽。嘴里除了苦涩,再无其他滋味。
我本就闻不惯中药味,那浓厚的气息从我的鼻子里一直熏到脑中,人也会变得昏昏沉沉的。第一次喝这个药的时候我本能地抗拒,甚至有种想倒掉的冲动,是刘妈捏着我的鼻子硬给我灌下去的,不过我还是着实呛着一回了。而药的味道也彻底刻在了我的舌尖上,苦涩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第二次喝的时候刘妈不在,梅姨当然不会那么好心喂我喝,我的眼睛虽看不见,但可以想象她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端着碗久久不能下咽的情形。我赌气似的抿了一小口,当下便觉得比上一次还要苦。梅姨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她轻蔑地说:“真是千金小姐,连喝个药都要死要活的。喝药又不是喝茶,一股脑儿全喝下去不就完事了。”
我苦笑,梅姨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像极了我这段坎坷的生活。以前我没吃过什么苦,偶尔被爸爸骂一次就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还记得那次爸爸打了我一个巴掌我就离家出走了好几天。后来那么多令我痛心疾首的事接踵而来:沈煦之的移情别恋,高蒙奇的死,念乔的背叛,爸爸的入狱,山田玉子给我的那一枪以及眼睛突然失明……当所有磨难一哄而上,我却还是活的好好的。一股脑儿把整碗苦药全喝下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刘妈接过我手里的药碗:“挽素,我扶你出去走走吧,刚才大夫说让你不要总是闷在屋里的。”
她的话结束了我的神游太虚。老中医和梅姨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屋里就剩下我和她两个人。
我期期艾艾:“可是,我的脸……我的脸……”
“把这个脸蒙脸上吧,”刘妈在我脸上缠上了一块纱,她咦了一声,担心道,“外面天很热,这样又怕你闷坏了,唉!”
“不妨事的,就这样吧。”我随她出了门。
刘妈告诉我,我的脸上长满了黄豆般大小的红斑,连额头也不能幸免。整张脸除了眼睛,全被纱给蒙住了。其实露出两只眼睛也是多余的,反正都一样。
脸上的这块纱还是从我裙子上扯下来的,我一摸料子就猜到了。那日在火车上取子弹因为没有足够的纱布,恰好我身上的裙子是多层花边的,兰西子便扯下了我的一层裙摆包扎伤口。还余下一大块我没舍得扔,一直搁在床前。这条裙子是在英国的时候姗妮送给我的。
昔日我和姗妮念乔三人如胶似漆,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在英国的邻居杰西卡总是说我们比亲姐妹还亲。可笑的是被我从小当作亲妹妹的念乔和我彻底决裂了,姗妮又与我隔了那一方汪洋,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挣扎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姗妮曾哭着说她会来上海找我,要是有一天她真的来了,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下意识用手拉了拉蒙脸的纱。我期盼见到姗妮,却怕被她见到啊。
刘妈扶着我在靠近后山的地方转了一圈。这是我的意思,我不敢让别人见到我这副样子,用一句很伤自己心的话来说就是,怕吓到人家,尤其是那些整日爱围着我喊我漂亮姐姐的小孩子。
才走了一会儿我便催刘妈赶紧回去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呆在外面。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走神,脑子里跟混进浆糊似的,浑浑噩噩很不清晰。许多一闪而过的画面我甚至分不出来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当刘妈告诉我已经到家门口的时候,我似乎还听到了沈煦之的声音,他说:“跟我走吧。”
“挽素,家里怎么来客人了?”
“啊?什么?”我还在努力使自己清醒些,没听清楚她说的话。
刘妈重复了一遍:“你家里来客人了。”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下,寒意从脚底心直往上抽。
不是幻觉,不是幻觉?真的是他!
我还没想到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脚先一步迈了出去。刘妈急得问我:“怎么不进去,还要去哪里吗?”
“别说话,求求你别说话,别说话好吗……”我语无伦次了,声音抖得厉害,身子一个踉跄。
好在刘妈扶着我,她好像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了,竟然一句话都没敢说。我摸着走到屋子后面的窗户边,偷偷地听他们说话的内容。手死死捂住了嘴巴,我真的很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哭出声来。
梅姨说:“煦之你回去吧,我不想跟你会上海。我在这里不愁吃也不愁穿的,过得很好。”
“为什么,”沈煦之的情绪很激动,“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那天你突然失踪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怕你会……会和她一样离开我。”
我的心又是一抽,眼泪珠子扑扑而落,打湿了脸上那一层薄薄的纱。刘妈扶着我的手也紧了紧。
沈煦之说:“妈,你和我说实话好吗。挽素她……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挽素死了,她死了!”梅姨没有预兆地尖叫起来。
“所有人都告诉我她死了,我也知道她死了。妈,为什么我觉得她还没有死,你们是在同一天失踪的,在找到你之前,我一直有个很侥幸的想法,会不会……会不会她没有死……”
此时的沈煦之更像一个犯了错误而在母亲面前忏悔的孩子,他的声音很低落,微微有些发颤。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如同被刺了一刀。
我很担心梅姨会说出我还活着的事实,心崩得紧紧的。我宁愿我是真的死了,也不愿意让他见到我这副样子。
梅姨没有回答,反而问他:“念乔呢?你现在不是应该跟她在一起的吗?”
“念乔也失踪了。山田玉子追杀我们的时候,我和她走散了,后来再也没见过。”
“哼,失踪了也好。”梅姨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你真的不跟我回去吗?你知道吗,爸爸已经没事了,他在家等着你,他很想你。”
“不了。你爸爸被我拖累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我离开他的时候了。所有人都羡慕我,一个曾是别人下堂妾的女人能得到像你爸爸那样的人的宠爱。可是我自己很清楚,你爸爸之于我,仅仅只是一个义字。他爱的人永远只有一个,就是挽素的妈妈。”
“妈,我已经失去挽素了,我不想再失去你。”
“你应该忘了她的。哪怕真如你所说,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又能怎样呢?和她破镜重圆?你觉得这可能吗?”
“可是我爱她。”
相见时难别亦难
沈煦之那一句“可是我爱她”狠狠地撞击在我的胸口,明明早就愈合的伤口此刻莫名地疼痛起来,我知道那不是伤口在痛,而是我的心在痛。他还是爱我的,那又怎样呢?就像梅姨刚才说的,我们还有可能再和好如初了吗?一路走来,我和他都迷失了最初的方向,如今的我们既不能走到理想的终点,也终究是回不到起点了。
“别哭了,别哭了挽素。”
刘妈小声地劝我,一边帮我擦眼泪。尽管我死死咬着嘴唇,却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很小声很小声地抽泣着,嗓子憋得发紧。屋里梅姨和沈煦之还再交谈着,我不敢继续听下去,生怕自己会被她们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