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原本只是个小戏班的戏子,后来唱红了,也就有了点名气,被爸爸的朋友方司令娶回家做了姨太太。她倒也争气,过门不到半年就怀上了孩子。方司令膝下无子,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自然是宝贝的很。梅姨母凭子贵,一来二去也就骄横起来了,连方司令的原配夫人也不放在眼里。
可惜好景不长,方司令被诬陷与日本人勾结,不久之后就被枪毙了,他的那些个姨太太全被卖进了窑子。他临死前求爸爸答应他娶梅姨续弦,替他好好照顾梅姨母子。为了保护他们,方司令的儿子也跟爸爸改姓了沈。
当时因为这件事我还跟爸爸闹过。我讨厌梅姨,自然也不会喜欢她的儿子——沈煦之。对于这位名义上的大哥我没多大印象,小时候的他似乎不太爱说话,总是呆在房间里。有这样一个爱显摆的母亲,沉默寡言的他自然很难吸引大家的视线。
梅姨在方家蛮横惯了,到了沈公馆依然性情不改,得罪了不少人。只是爸爸一味宠着她,对沈煦之的疼爱也不亚于我。
从码头回来的路上金姨和凤姨跟我说了很多这些年家里发生的事。提到沈煦之的时候她们可没吝啬贬义词。据说这沈煦之是上海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平日里整天无所事事,除了进赌场就是逛妓院,就知道大把大把的花钱。金姨气愤地对我说,这样下去沈家迟早要被他给败光。
难怪刚才我拿沈煦之说事梅姨脸都气歪了,想来这宝贝儿子定是她的软肋,戳准了她就没话说了。
凤姨说:“挽素啊,你回来就好。你可要好好治治这娘俩。不然这沈公馆的房顶都要给他们掀翻了。”
“就是!”金姨在一旁帮腔,“免得她太拿自己当回事!”
正说着,我似乎闻到一股酒气,门口好像有动静。我刚回头就看见一个穿白色西装的男子往屋里走来,金姨和凤姨一见他进屋立刻闭上了嘴。
小翠赶紧迎了上去:“大少爷你可回来了,刚才大小姐还吩咐让我去找你呢。”
大少爷?沈煦之?
我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金姨和凤姨只说他是个声明狼籍的主儿,怎么没人跟我说他长得这么好看,真是白白糟蹋了一副好皮囊。
听小翠这么一说,沈煦之问她;“大小姐回来了?”
小翠点点头。
沈煦之的目光向我飘了过来,马上换了一张大笑脸:“挽素妹妹,真的是你啊!”
我全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嫌恶道:“别这么叫我,听着牙酸!”
沈煦之倒也不介意,又问我:“妹妹在英国过得还好吗?”
“很好啊,”我向他笑,“看不见你我饭都吃得特别香呢。”
金姨凤姨听得直乐呵,掩不住满脸的得意。
沈煦之依旧没心没肺地对我笑:“刚回家就给我吃子弹啊,我说你至于吗!得罪你的是我妈,我又没招你惹你,你别把气往我身上撒啊!”
谁让你是他儿子呢,不撒你身上撒谁身上啊。我心里想着但没说出口。我走到沈煦之身旁,捂着鼻子说:“大哥您别光顾着说话啊,还是先去洗个澡去去酒气吧,您若是再这么熏下去我恐怕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我今天又坐船又乘车的,肚子可真饿坏了呢,你不会想害我吃不下东西吧?”
沈煦之先是一愣,然后无奈地苦笑:“好好好,我这就去洗,你们慢慢聊啊——小翠,快去帮我准备洗澡水。”
看到沈煦之就这样走了,金姨的眼睛都发光了:“哎哟我的大小姐嗳,你可真行!这母子俩见了你啊,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我没那个心情故意去和他们吵,今天只不过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我沈挽素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但今后免不了要和他们玩心眼儿,沈煦之看上去不像特别在意我,他恐怕每天和他的那些红颜知己缠绵都来不及,哪有时间理会我。梅姨的脾气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一回来,她每天不和我吵上几句晚上想睡着都难。
回到房间我稍微收拾了一下行李,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爸爸没有回家吃饭,餐桌上除了沈煦之都是女人,颇有阴胜阳衰的味道。沈煦之没觉得有什么不自然,照样有说有笑。也难怪,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的时候肯定在女人堆里呆习惯了。
梅姨时不时含沙射影的刺我们几句,我又累又饿,只顾自己吃饭,眼皮都懒得抬。念乔见我不说话也装作没听见梅姨的冷嘲热讽,慢慢拨弄着碗中的饭粒。难得的是金姨和凤姨居然也异常安静,整张桌子就梅姨一个人叽叽喳喳个没完。后来沈煦之忍不住回了她一句:“妈,你就少说几句,挽素她们刚回来肯定很累了,让她们吃顿清净饭吧。”
梅姨马上来了气:“这么快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啊,我可是你妈,没有我你能有今天?你倒好,帮着别人来对付你妈了,翅膀硬了想飞了就和我对着干了是吧。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孝子啊,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梅姨越说越激动,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扒下最后一口饭,搁下筷子径直上了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金姨、凤姨、念乔,甚至连沈煦之也在我离席后不耐烦地离开了餐桌,任梅姨一人唱独角戏。
我独自在房里徘徊。金姨说的不错,房间里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这给了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张花梨梳妆台静静呆在原地,连位置也没挪动过一丝一毫。镜子一层不染,想来也是刚擦过的。旁边隔着一只紫檀木镶红玛瑙的首饰盒,里面有我小时候戴过的头花和其他小玩意儿。拉开抽屉,一本陈旧的《诗经》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将它拿起,轻轻抚平卷起的书角。这本书是妈妈买给我的,当时我还不能看懂。妈妈让我念给她听,我就似模似样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妈妈听了会微微抚摸我的头。
楼下传来瓷器打碎的声音和梅姨骂人的声音。她还是老样子,没人理她她就会把气都出在下人身上,以前的脾气到现在还是没改。
我无聊地翻着书,一本翻完的时候天也黑了,正好我的眼睛有些累,于是早早的上床睡觉了。不知睡了多久我醒了过来,外面的天还是黑的,但我已经没有了睡意。可能这个时候英国是白天所以我习惯性地醒了。睡了一觉我嘴巴很干,房间里面没有茶,我只能穿上衣服下楼去找水喝。
走到楼梯口我看见爸爸书房的灯亮着,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想看看爸爸在干什么,却不经意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确定他是跳海了吗?”
是爸爸的声音。
另一个人回答说:“恐怕是真的。他们的人把船搜了个遍,结果什么都没找着。”
“这样也好,东西丢了总好过落到日本人的手上。”
“人虽跳了海,不过尸体没有找到。不知道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应该不可能,听说还中了一枪。对了,是在哪艘船上?”
“和平号。”
“什么?”爸爸非常吃惊。
我更是全身颤栗。和平号?原来他们说的那个人是高蒙奇!
爸爸究竟和高蒙奇有什么关系?他今天接到消息后马上离开了码头,难道和高蒙奇的事有关?听他们刚才的谈话应该还不知道高蒙奇没有死的事,也许爸爸死都不会想到正是他的女儿救了高蒙奇。
我觉得自己像是卷入了一场巨大的纷争之中,危险的气息将我逼到死角,无法动弹。
本来我还想继续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和爸爸说话的那个人却告辞离开了。我连忙往回走,躲在走廊的拐弯处。一个戴礼帽的黑衣男子从爸爸的书房里走了出来,慢慢下了楼。他一直是背对着我的,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回到房间我的心好久都没有平静下来,口干舌燥的,我这才想起自己出去的目的是下楼喝茶,于是又从床上下来向房门走去。
一开门我就看见爸爸站在外面,正伸手作敲门的动作。大概是刚才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有些心虚,看到爸爸突然出现在门外我吓了一大跳,忙掩饰心中的慌乱:“爸爸,你……找我有事吗?”
“看到你房里的灯亮着所以过来看看。怎么到现在还没睡啊?”
“刚睡醒的,口渴了,正想下楼找水喝。”
爸爸走了进来,眼睛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床头的《诗经》上。他拿起书翻了几页又放回原处。想了想之后爸爸问我:“一路上辛苦了吧,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听说最近有一伙海盗非常猖獗,打劫了不少入境的船只。”
我猜到了爸爸来找我的目的,回道:“前些天有一帮日本士兵劫住了油轮,说是要搜查什么人,后来没有搜到就走了。海盗倒是没有遇见。”
“没搜到?”
“是的。听说是跳海了,甲板上还留着血迹呢。”
“你也别想太多,现在天还没亮,好好休息吧。”爸爸说完就走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想把真相告诉爸爸。这样也好,他知道我和这件事有牵连无非是多操一份心而已。
对影成三人
应外公的要求今天晚上沈公馆要办一场宴会为我和念乔接风洗尘,一大早下人们就忙开了。外公的面子大,上海各界名流都会应要前来,所以沈家和白家对这次宴会都格外重视。
洋行来的人送了一大堆礼服让我挑选,我向不爱穿得太扎眼,随便挑了几件素色洋装和一条狐皮披肩就打发他们回去了。屋子里闷的慌,我正要出去透透气,凤姨安排给我的丫鬟小桃急急忙忙跑来跟我说,三姨太太请了云裳阁的裁缝来给我做几身旗袍,一会儿就到。我只好回到大厅里等着,约摸过半个钟头裁缝才到。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看到我一脸恭敬,量尺寸选样式竟花了大半个钟头。我已经很不耐烦了,裁缝又问我喜欢什么样的花色,我说不要太艳就行,便让小桃领他去了念乔的房间。
忙活了半天我整个人轻飘飘的。在英国的时候我和念乔两个人住习惯了,一回到家有这么多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我一时无法适应。趁着眼下没事我悄悄去了院子里,闻着花草的味道人顿时精神了很多。
我坐在秋千上漫无边际地想东想西。想伦敦的十年生活,想姗妮和她的牧羊犬洛吉……想得太出神了,沈煦之走到我的面前我都没有发现。
“挽素在想什么呢。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摇摇头:“不去,我累了。”
沈煦之不由分说的把我从秋千上拉起:“走吧,保证不让你失望。”
他力气大,我一时挣不开只好跟着他走。
说实话我还真不相信他能带我去什么好地方,像他那种浪荡公子平时流连的除了赌场就是风月场所,而这两者我都没什么兴趣。
昨天从码头回来我们是坐在车里的,旁边还有金姨和凤姨像麻雀一样在我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所以也没怎么留意车窗外的景象。现在出来一看,上海果然如我预料的那般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找不出往日的痕迹。路上时不时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走过,这让我产生了一种仍然身处英国的错觉。我不由的想起姗妮,离开那日她在码头为我们送别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面人……面人……”
大街上回荡着小贩的吆喝声。
“你看,是面人!”我像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兴冲冲地拉起沈煦之向路旁的面人摊跑去。
各种小人捏得栩栩如生,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捏面人的老人很慈祥地对着我们笑,他说:“少爷小姐看着喜欢就买一个吧,都是刚捏的呢。”
我拿起一个递给沈煦之:“看这个,像不像你啊?”
沈煦之瞥了瞥我手里的猪头面人,声音仿佛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幼稚!”
“就你沧桑!”我翻了个白眼,“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先说好了,我可没兴趣陪你去看你那些莺莺燕燕。”
我就不相信他真的会带我去什么好地方。
“哟,这不是沈大少吗?”
几个一看就知道是纨绔子弟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隔着老远我都能闻到他们身上浓烈的酒气。有脑子的人都能猜到他们肯定是沈煦之那帮一起花天酒地的酒肉朋友。
走在最前面那个满身肥肉的男人一直猥琐地盯者我看:“我说沈大少你什么时候变了口味啦,怎么也不告诉兄弟们一声,瞧这位妹妹,多嫩啊!”一边说着伸手就要往我脸上蹭。没等他碰到我我已经一巴掌甩了过去,啪的一声特别响,把在场所以人都震住了。胖男人也懵了,像他们这种人活这么大一定没有被人打过。
待他反应过来,马上恶狠狠扑向我:“臭丫头,你竟敢打我!”
沈煦之一把把我推开,等我站稳再抬头看的时候胖男人已经惨叫一声摔向了面人摊。各种颜色的面团粘满他一身,狼狈至极。
沈煦之面无表情地说:“成少爷请管好自己的手,不是什么女人都可以乱碰的,她可是我的妹妹。”
“她她……她……她是沈……”胖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沈少爷我有事先走了。”
才一会儿功夫那群人就散得没影了。回想刚才胖男人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他也可以这么身手敏捷。
我对沈煦之说:“看来金姨说的一点都没错,你果然是上海滩的一霸。你在大街上学螃蟹横着走,这人和畜生见了你都得绕道啊。”
沈煦之轻笑:“谁说他们怕我来着,吓跑他们的可是你沈挽素沈大小姐的名号,现在全上海谁人不知白老爷子的宝贝外孙女回国了。
“胡扯,我哪有那么可怕!”
“不说了,差点忘了正事,我们走吧。”
“等等!”
没走出几步沈煦之就把我叫住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沓钱,递给正蹲在地上收拾残局的老人:“这些钱你拿着吧,就当我们买下了你所有的面人。”
老人连连推让:“不用这么多,真的不用这么多。”
沈煦之没有多说话,直接把钱塞到他的手中就转身走人了。
似乎他并不完全像金姨说的那么不堪。
我学着胖男人的语气:“哟,沈大少出手可真阔绰,平日里在烟花巷是不是也似这般挥金如土啊?”
“你要是想知道的话下次跟我一起去烟花巷看看不就成了。”
“谁要跟你去那种地方!”我瞪他一眼。
沈煦之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他的眼里全是笑意,浓烈得几乎马上就要溢出眼眶。这种笑怪怪的,似是包含了太多的意味深长,似戏谑却又少了一丝玩味;似嘲弄却又多了三分亲切。我再瞪他他却不理我了,继续在大街上装螃蟹。可怜我穿的是双高跟鞋,拼命地走也还是被他远远甩在了后面,无论我怎么喊他他就是不等我。在我脚踝几乎脱臼的时候,谢天谢地他总算停了下来。
我又累又气,举起手袋狠狠地向他砸去:“你赔我鞋!”
沈煦之轻易地接住了手袋,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我的脚上——我左脚的鞋跟断了。
“沈煦之,你跟你妈一样都不是好东西!”没由来的,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
沈煦之忽然脸色一沉,气势汹汹地向我大步走来。我的心一打颤,往后退了几步。可是没等我站稳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扬起手作势就要打下来。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把头别向旁边。
巴掌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落到我的脸上。我慢慢睁开眼睛,沈煦之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他正仔细地盯着我的脸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脾气一上来我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连英文也冒了出来:“看什么看,是不是还要好好考虑考虑该打我的左脸还是右脸啊!narrow—minded,连女人也打。”
话一出口我掐死自己的心都有,我没事干吗火上加油啊。
沈煦之先是一愣,然后伸手过来拉我的胳膊。我连忙躲开:“你你……你想干什么?”
“走,我们买鞋去。”
“买鞋?”
“你不是让我赔你鞋吗?”
我迷迷糊糊的被他拉进旁边一家鞋铺,心里不停地胡思乱想:刚刚不是还想打我的吗,怎么一眨眼的功夫态度变化这么大?他说要给我……买鞋?
沈煦之指着我对老板说:“老板,给她找双合适的鞋。”
老板一看我的穿着,马上从架子上取出三双高跟鞋,陪笑说:“少爷,这是刚到的货,还是乘着油轮从大英帝国运来的呢,配这位小姐啊,正好!”
我一眼就看中了其中那双缀珍珠的粉色皮鞋,正要拿起来试穿,沈煦之越过我走到架子前拿了什么,他是背对着我的,看不太真切。等他转身我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的原来是一双白底蓝碎花的绣鞋。
“我不要穿这种鞋!你……你干吗干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蹲下身字拿起我的脚,脱掉我的高跟鞋,把绣鞋穿到我的脚上。做完这些他才站起来,说:“出门还穿那洋玩意儿,你就不怕摔着?”
“要你管!”
“这里不是英国,以后还是多穿穿旗袍吧。看看她们,这才叫婀娜多姿呢。”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我看见鞋铺门口走过两个穿旗袍的女人。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梅姨穿着大红绣花旗袍扭着水蛇腰走楼梯的情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沈煦之一脸茫然,问我:“笑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走啦。”我抢在他前面走出了鞋铺。
我可不敢告诉他,我是在笑梅姨。刚才我说梅姨不是好东西他差点就要打我。
沈煦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打女人!我在心里狠狠鄙视了他一番。
我不得不承认绣鞋穿起来的确比高跟鞋舒服多了。一路上我步履轻盈地走在沈煦之的前头,他跟我说话我爱理不理的,一直为刚才的事跟他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