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晨才想悄悄退出去,背向她而立的男子,却悠然开口。

“整层楼,惟有此间风景独好。”男子有着低沉醇厚的嗓音,讲一口纯正牛津英语,“不介意有人同你分享罢?”

千晨只觉得一愣,这把声音,她仿佛是认识的,却又不那么肯定。

略略迟疑,千晨无声点头,虽然知道男子看不见她的动作。

“视野良好,兼之少有外扰,不比总经理办公室差。”男子继而淡淡说。

千晨双手捧住茶杯,隐约已经知道眼前这个背影主人的身份。

不是她能招惹的人物呵,千晨垂下眼帘,在心里说。

“啊,茶时间结束。”男子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面对千晨。

千晨觑一眼男子,然后垂头微笑。

真是英俊的男子,这么多年过去,只是让他看上去更加英俊成熟而已。

她还记得他,而他,大抵已经不记得她了罢?

千晨淡淡想,并没有太多伤感。

“谢谢你,愿意同我分享这么美好的风景。”男子与千晨错身,走出小小空间,大步离开。

等男子去的远了,千晨才回过身,透过茂密浓绿的树叶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然后,转过头,继续捧着马克杯,静静望在窗外的风景。

独自待了一会儿,平复胸中汹涌潮起的纷乱思绪,千晨才返回办公室。

她不必再去听办公室同事的八卦耳语了,因为她已经可以确定,总公司派来的空降部队,应该就是刚才那个男人——拉法艾尔?肖恩。

当最初的震惊过后,千晨的脑海里闪过往日幸福时光的片段。

呵呵,那些幸福美好的日子啊。

千晨啜一口杯子里已经渐渐冷却的红茶。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想不到,竟然有重逢的一天。虽然,她从未奢望过重逢,一日也无。

这突如其来的相逢,是逃开,还是从容以对?千晨有些左右摇摆。

如果,只是如果,她还是十年前的她,独自一人,她或者会不战而退,逃得远远的罢?

然而现在,毕竟不是十年前了,她有自己的生活,有她的工作,朋友,还有——家伟和琅琅。

所有的这一切,同多年前改变她命运的那个夏日夜晚,有着天壤之别。

这一次——她选择——迎战。

千晨在杯沿后微笑,今次她回不惜一切捍卫她的幸福,没有人可以再度破坏,即使是——他们——也不行!

“寻姐,你一个在躲在这里笑什么?”米希雅越过办公桌之间的隔板,下巴压在双臂上,探头问,“看起来实在诡异。”

千晨将桌上银制相框转向米希雅,给她看相框里笑靥如花的小女孩儿。

“在想女儿。仿佛一刻之前,她还是襁褓里幼肥的婴儿,一转眼便长高长大,已经有小男生递情书送巧克力给她。”

“啊?!”米希雅发出难以置信的轻呼,“思琅真是寻姐的女儿?不是你的妹妹?我以为是他们同我开玩笑呢。”

米希雅将信将疑。成间公司里,流言传来传去,版本众多。比较被大众接受的版本是,寻千晨早婚离异,育有一个女儿。但米希雅一直不太相信年轻优雅美丽的寻千晨,真正是传言里的女主角。

直到这时,米希雅才不甚情愿的承认,一切并非纯粹是谣言。

“呵呵,希雅,你看走眼了,寻小姐早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露露张不知何时也踱过来,学米希雅的样子,双手搭在隔板上,下巴压在手背上。“伊除了工作,全副心思便都放在女儿琅琅身上,简直伤透公司里一班黄金单身汉的旷男之心。”

“这样岂不是更好?少我一个老女人在中间,你们这些美少女更可以大展拳脚,叫他们一个个都拜倒在一步裙下。”千晨忍不住笑睨一眼同期进公司的露露张一眼。她们之间的关系一向亦敌亦友,十分复杂。工作上时时竞争,但私下里倒也甚是谈得来。

“啊,对了。稍早你不在,二当家的秘书打了电话下来,说要从秘书室调一个人上去,给新到任的总经理当秘书。”露露张撇一撇染着蔷薇色的粉嫩嘴唇,“那只狐狸精竟然还狐假虎威地说:找一个老成持重的人上去,千万可别给公司丢人现眼。”

露露张模仿二当家秘书的口吻,表情也相当到位。

“我看恐怕是那只塑料花瓶自己想搏上位,偏偏又上不去,自己心理不平衡。”露露张一贯能狠狠戳中敌人要害。

“原来的总经理秘书闻小姐呢?”千晨问。她不以为真的会从秘书室派人上去。一般都会由原秘书暂时留任,然后再挑选适合人选。否则新秘书上去,完全不得要领,非得忙死。

“我也问过了,她自知新老板来了,日子可能不会太好过,所以上周末索性自己递了辞呈。”露露张堪称小道消息集中营。“前大当家在的时候,她同他的那一腿,谁不知道?恐怕新当家容不下她。”

千晨一直觉得露露张不去做记者简直浪费了伊天生敏锐的新闻触觉。

“这样的话,会派谁去呢?”米希雅的脸上泛起希望之光,不是不憧憬的。

“还不知道。”陈黎华悠悠然道。

“那就是人人都有机会喽?”年轻女孩儿白日梦起。

“你便没有希望了,我看千晨倒还有几分可能。”露露张兜头泼给米希雅一盆冷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年轻女郎噘嘴。

“我也觉得千晨上去的可能性更高一些。”陈黎华也赞同露露张。

米希雅不解地看着她们。

“你除了英语,还会说意,法,德语么?”露露张笑眯眯问。

“唔——不会。”米希雅瞬时泄气,大学里她选修的是日语,彼时正迷恋日本动漫。

千晨忍不住笑起来,米希雅现在的表情,多么似琅琅没有达到目的时的样子啊。

伸手拍拍米希雅的手臂,千晨笑着说:

“希雅,且不论秘书室里有这么多有资质上去的候选人,未必就一定会选中我。只论新来的大老板,说不定伊另有癖好也未可知。不必这样失望。搞不好伊只用老太婆,五十岁以下的女性一概入不了伊的法眼。”

以她对拉法艾尔的了解,他可能真的会选一位已婚中年妇女担当大任。

“啊?”众人听了,先是一愣,旋即笑到打跌。年轻英俊的大老板身后,时刻跟随一位发苍苍视茫茫的白发老妪——仅仅是想象,已经叫人笑到抽筋。

我的天!

“杀人啊!”露露张一边抽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印去眼角的泪花,一边指住千晨,“寻千晨,和你同事五年,我竟然不晓得你的嘴巴这样‘恶毒’。”

千晨耸肩,摊开双臂。“可见你还没有深刻地了解我,来罢,来深入地了解我罢。”

露露张一把拍开千晨伸过来的手。

“去去去!言外之意,你是不准备上去了?”

“八字尚无一撇的事,请恕我无可奉告。”千晨微笑,做发言人状。她只是小小员工,一切要看老板意图。

“千晨说得对,都别闹了,先回自己位置去。一会儿里头开完会散场出来,看见你们凑成一堆,准保没有你们的好果子吃。”陈黎华拍拍手,将一群小麻雀驱散,“派谁是起,由公司说了算,有本事者机会均等。”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一干人等各自回小格子间去了,只留下陈黎华,深深注视千晨。

“陈姐?”千晨不明所以。

“千晨,我看你对此事,的确毫不热中。然而这也切实是一个好机会。”陈黎华是看着千晨这一批人进公司然后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她清楚地知道千晨有怎样的能力,也深刻地明白,千晨是绝对不会冲老板撒娇抱老板大腿的人。这样的千晨,只会被永远地埋没。

“陈姐。”千晨迎视陈黎华老于世故的锐利双眼,并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我家里有一个正在青春期发育中的女儿,一份朝九晚五稳定的工作使得我可以有大把时间来关心她的成长,这也是我为什么心甘情愿在秘书室一呆经年的原因。毕竟秘书室里,少了我一个,天也不会塌下来。可是,一旦调到楼上去,难免要陪老板应酬一二。我首先是一个母亲,当琅琅的成长和我的工作,二者之间产生抵触时,我牺牲的一定是工作,而不是同女儿的相处。”

望着千晨微笑表情下平静的眼波,陈黎华意识到,眼前这个总是一副沉静淡定模样的女子,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如果是这样,千晨——”陈黎华顿了顿,“你为什么不去你前夫的公司?”

她是公司里,少数几个知道千晨的前夫是何许人物的知情者。

千晨失笑。“陈姐,你也说是前夫啦。而且,我不去他的公司,就是怕他过分的保护,所以才选择来尚恩工作的。如果去他那里,倘使最终没有被当成老佛爷供起来,恐怕也会被宠成娇蛮大小姐,哪里还能做琅琅小朋友的表率?”

“传媒不是说他一向冷冽淡漠,不假辞色么?”陈黎华忍不住好奇,八卦一下。

“陈姐,传媒眼中的二当家同现实中的二当家,亦有大不同。”千晨对着陈黎华眨眨眼睛,“统共是假象。”

陈黎华点点头,这倒也是。

“假如上面执意要调你过去呢?”公司里不少青年才俊对千晨死心不息,时时发出邀约,希望能得佳人一睐。连眼高于顶的二当家都曾经表示过对千晨的好感。因此不排除二当家籍此机会推荐千晨上位,以便今后可以近水楼台的可能。

“哀家自有打算。”千晨开玩笑地说,眼角余光瞥见会议室的门开了。“里头散会了。”

“中午一起吃饭。”陈黎华扔下一句话,会自己的座位去了。

两人方才坐定,秘书室的玻璃门就被推了开来,副总经理二当家的一口美式英语在门口响起。

“肖恩先生,这里是秘书室,我们每日的文书处理,都在这里进行。”

当所有人都抬起头来,以便第一时间看到新任总经理的时候,千晨稍稍低下头来。

被她猜对了呵,真的是拉法艾尔?肖恩。

命运实在神秘叵测,兜兜转转,本以为已经背道而驰,再没有交集的人,还是碰在了一起。

忽然,千晨桌上的电话便响了,在相对安静的秘书室,无疑地,惹人注目。

千晨暗暗太息,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接起电话。

“亲爱的,你知道拉法艾尔?肖恩抵埠的事了吗?”沈家伟低沉有力的声音透过电话听筒传进千晨的耳朵。

事后诸葛,千晨在心里控诉,不得不换用葡萄牙语,免得被人听懂。“非但知道,而且伊现在正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拜你这通电话所赐,所有人都在看我。”

“对不起,我亲爱的小南瓜,我可以补偿你因之受惊的脆弱心灵,”家伟在彼端肉麻地补充,“你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末了,家伟轻唱了一句。

千晨不方便说得太多,更不方便痛斥家伟,只能道谢,挂上电话。

千晨低头看着办公桌上的一应物品,思忖,是否应该收拾细软,漏夜携女儿琅琅到前夫家里去,暂时避一下风头,也是好的。

可惜,一切已经太迟。

“精灵,我不知道你的葡萄牙语说得这样纯熟。”

恰在千晨低着头考虑暂避风头的对策是否可行的时候,拉法艾尔略带冷意的醇厚声音,已经在她的头顶响起。

千晨在心中呻吟,躲得了一时,终究躲不了一世呵。

慢慢地,千晨抬起头来,恢复素日的冷静恬淡,脸上挂着进退得宜的微笑。

“总经理,您好。”

门内门外一干人,满头雾水,看两人用葡萄牙语交谈,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公司里的员工基本都通晓英语,半数以上还通晓第二门外语如法语德语或者意大利语,少数几人略通日语或者拉丁语,然而却几乎没有人会说印欧语系罗曼语族的葡萄牙语。此时听来,无异于鸭子听雷。

“肖恩先生,请让我为你介绍,”副总经理史天颉意识到场面的尴尬与气氛的微妙,随即微笑介入,“这位是本公司资深秘书,寻千晨。”

“千晨,寻千晨,是吗?”拉法艾尔?肖恩将千晨的名字在唇齿间低低地念了一遍,然后,英俊的脸上泛起今日的第一丝真正笑意。无论眼前这个沉静淡定的女子是不是当年的精灵,只要她没有抛弃“寻”这个姓氏,没有抛弃“千晨”这个名字,那么他就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很高兴见到你,千晨,我的精灵。”拉法艾尔?肖恩太过字正腔圆的中文发音,反而泄露了他是外国人的事实。

说完,在众人惊诧惊异的眼光中,他率先走出秘书室。

待他以及一干高层走出秘书室后,整间秘书室有数秒钟的静默,随后顿时化成嘈杂混乱无组织无纪律之地。所有已婚未婚年轻年长女性,尽皆八卦。

“啊啊啊,伊有一双墨绿色眼睛,衬着伊银灰色头发,有一种近乎邪恶的俊美。”

“他的声音多么低沉浑厚,仿佛上好天鹅绒拂过耳际。若他用这样的声音,在我耳边喃喃低诉爱语,将是怎样性感的画面…”

“我仔细看过了,伊只得左手尾指一枚白金戒指,说明伊还是单身。”

秘书室里年轻未婚的女秘书,已经在编织无限美好的远景。

“千晨,你刚刚同那洋人说什么?”露露张毫不掩饰她探听八卦内幕的意图,她更好奇为什么那洋人一副“啊,我终于找到你”的表情。

千晨微笑起来,露露张的为人,使得她没有办法真正讨厌她。至少,露露张从来没有向她掩饰自己真小人的事实,比之许多表面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要值得结交。

千晨也不惯说假话搪塞别人。

“是我的线人打电话来,通知我新老板肖恩今天到任。当时情况你也看得见,我实在不方便当着那么多人面讲电话,所以用葡萄牙语跟朋友说我知道了。”千晨此言不虚,“想不到肖恩先生竟然也通晓葡萄牙语,所以他赞我葡萄牙语说得好。”

这也千真万确。

“真如此简单?那他为什么临走之前又会叫你‘精灵’?”露露张不信。凭她的直觉,新到任的总经理同寻千晨之间的关系,决不是泛泛一语可以带过的。这中间,一定存在隐情。

为什么会叫她“精灵”啊,千晨垂睫淡忖,复又扬睫。

“因为,我的确是啊。”配上一张美丽笑靥,十分诚恳。

有那么一刹那,在千晨身上,露露张真的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美丽到极致的,几乎透明的,精灵般的女子。然而,也仅仅是一刹那,这种魅惑无比的剔透与美丽,瞬即消失。以至于露露张觉得一定是她看走眼了。毕竟寻千晨是如此温柔婉约与世无争的女人呵。

相识五年,只听人赞千晨贤淑温婉,却从未有人称她是绝色。

露露张想,她大抵是被新老板的话给影响了。

“你的线人是谁?消息这样灵通?”露露张狐疑地眯起妩媚的大眼,自家公司新老板到任,以一种如此突然的方式给所有人一个意外,楼下的员工此时甚至可能还不知情,却已经有人给千晨通风报信了。

露露张忽然发现同事多年的老好人,竟然是个谜一样的女子。

“我的前夫。”千晨笑眯眯地说,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啊?哦!”露露张稍微愣了一下,旋即放弃追问。

寻千晨的前夫,是一个禁忌话题。千晨甫一进公司,已经宣称她结过婚,并且有一个女儿。然而从来只见她时时将女儿挂在嘴边,却甚少听她谈及前夫。虽然觉得真正奇怪,露露张却从没有探听一番的举动。不过她听说公司里似乎有少数同事是晓得千晨的前夫是何方高人的。可是这些人的口风都紧得很,绝口不提此人。

“寻姐,伊高大帅气,性感迷人,是不是?如果我能够被调上去当他的秘书,成天与他相处,或者会日久生情,也未可知。”米希雅又开始做梦。

千晨与露露张对望一眼,这一次,并没有向米希雅头上泼冷水。

每一个少女,都有梦的权利,特别是面对的,是这样一个英挺不凡的异国男子。即使成熟如露露张,也难免要欣赏地多看几眼。

陈黎华在一旁看了,好笑地摇头。所幸她是已婚妇女,早过同一班年轻女郎争破头的年纪。

“男人英俊,同女人美丽一样,俱是祸水。”

“陈姐,同样是要一日十小时,面对老板,赏心悦目自然好过面目可憎。有一个可以调剂枯燥工作的花样美男做上司,肯定好过一个笨重痴肥的丑八怪坐定眼前。”米希雅双眼闪烁红色桃心,“况且被总公司派来解决棘手问题的人物,已经不只是花瓶祸水之流的简单角色罢?”

“咦?倒还有几分头脑。”露露张即使表扬人,也含讽带刺。

米希雅一副心灵深受伤害的表情。

“我——我哪里又没头脑呢?陈姐,寻姐,你们看,露露姐之会得欺负我。”告状。

“是你欠欺负。”露露张柳眉倒竖,凤眼圆睁,“怎么到我这里就是‘露露姐’了?啊?听上去仿佛是某间不入流夜总会妈妈桑的诨号!”

千晨同陈黎华一直听两人斗嘴,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露露张不说,倒还不觉得。被她自己这样一说,倒还真有那么一点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