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竟如催眠般,绕到另一边拉开门上车。

“系好安全带,”秦浅声音低柔地吩咐她,转首看向陈勖,淡淡一笑:“陈先生,我们要去吃晚餐,不如一起?”

陈勖看了一眼坐在车中目不斜视的天真,冷冷道:“不了,谢谢。”

“那么,再见。”秦浅微笑,踩下油门。

后视镜里,陈勖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路灯下,静默成一道孤单的剪影。

天真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如果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秦浅开口道,目光却仍稳稳地望着前方的路面,“只要你说一声停,我就放你下去。”

天真摇头:“我没有。”

“没有什么?”他语气轻淡,明知故问。

“没有后悔。”天真局促地答,望向窗外的夜景,世界在他们身旁呼啸而过。

不论在什么时候开始,重要的是开始之后就不要停止。

不论在什么时候结束,重要的是结束之后就不要悔恨。

可是陈勖说——天真,我们的事没完。

要怎样,才算是结束?这一个尾声,已经写了八年。

“去哪里吃饭?”遇见红灯,秦浅停下车,看着她问道。

“我想吃牛肉面。”天真轻轻开口。

秦浅点头。

兜兜转转,终是在Tottenham Court Road附近找了家面店,两人点了一样的牛肉拉面。

天真只吃了一口,眼睛就湿了。

“哇,辣椒油加多了,”她吸吸鼻子,“你要么?”

秦浅摇头,黑眸凝视她:“我不太能吃辣。”

“喔,”天真放下油瓶,“香港人的口味,鬼佬的胃。”

她低头吃面,不再说话。

伦敦就是这点好,纵使和祖国隔着千山万水,仍能找到地道的家乡味。

她一直以为,那记忆中的味道,失去了就不会再拥有,原来,确实这样轻易地就可以重获。

那么,究竟是回忆出了错,还是她的感觉出了错?

“麻烦拿两杯啤酒。”她叫住服务生。

秦浅只是静观其变。

待得酒送上来,天真端起一杯:“来,祝我生日快乐。”

“好,”秦浅拿起酒杯和她的轻碰,“祝你生日快乐。”

他并没有惊讶与意外,平淡的语气居然叫天真觉得温暖,仿佛他坐在这里原本就是要为了陪她过生日。

“谢谢,”她看着他深邃的眼,“为什么今天你会叫我上车?”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追求过我。”他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提及她那次拙劣的搭讪。

天真脸上一烫,只得含糊而笑。

“方才的你和那天一样,”他缓缓道,注视她蓦地怔忡的表情,“你就当我日行一善好了。”

天真望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秦浅是何等人物,前因后果他怎会看不明白?

“不要哭丧着脸,”室内温暖,大概是热了,他脱去外套,白衬衫映着灯光,分外磊落,“我见过多少异性朋友,年轻时都是伤风感月的小女子,到头来全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刀枪不入。”

“哪有那么夸张,”天真失笑,“你欣赏这样的?”

秦浅摇头:“不经冬寒,不知春暖,即使失败了的爱情也应该是快乐的,至少有过快乐。”

个个都变得十分精刮,感情又有什么乐趣?

天真眼神黯了下去,心想,你不是我,又怎能体会欢乐之外的痛苦?

为了跟随自己内心的声音生活,我们曾为此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

“你是否一直这样淡定?”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容颜,想象着这张淡漠的面孔之后,沉淀着多少不欲人知的心事。

“怎么会?”秦浅轻扯嘴角,“画不出设计图也会生自己的气,Sean不听话也会恨不得痛揍他一顿。”

某个人离开,也会让他心如刀割。

英国人谚语里讲,Napolean himself was once a crying baby,凡人在世,谁能生而知之,事事从容在握?跌打滚爬之后,才知诸多不顺原本就是人生规律,活着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天真忍不住笑开,以为他言语淡然,却总是能让她有所觉悟。

“Sean呢?自己解决晚餐?”她问道,那小子确实有让人痛揍他的欲望。

“去中国参加交换学生活动了,今天下午刚走的,”秦浅答,“要去一个月,总算能让我清静一些。”

“这样啊。”天真有些意外。

这时店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些嘈杂。

天真瞅着他眉间微蹙,想他应该是喜静的,便道:“我们走吧。”

秦浅买了单,穿了外套往外走,走出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跟在他后头的天真没来得及收稳脚步,一下子撞进他怀里。

依然是4711科隆水的味道,苦橙叶,柑橘,迷迭香,最后是若有若无的麝香…天真耳根一烫。

抬起头,柔和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注意到那双黑眸,清亮,淡定。

“怎么了?”她轻声开口。

“要不要蛋糕?”他问,“现在还早,来得及去买。”

“好。”天真微笑。

“没有草莓夏洛特了,覆盆子的可好?”他站在柜台前,转身问她。

“没关系,”天真答,“换个口味尝尝也好。”

坐在车上,天真小心翼翼地打开奶白色的纸盒。

秦浅瞅着她的神情,唇角浮现一丝笑容:“失望是不是,不过别介意,生命中原就充满了失望。”

明明喜欢的就是草莓口味,偏要嘴上逞强。

“还好嘞,我哪有那么矫情,就是对新事物比较犹豫而已,有人又请吃饭又买蛋糕,我感激涕零还来不及。”被当面戳穿,天真忍不住抗议。

“对新事物犹豫?”秦浅挑眉,“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不像啊,是念旧吧。”

天真愣了一下,沉默半晌才讪讪地答:“和你说话真没劲,什么都被你看得一清二楚的。”

秦浅瞅了一眼她郁闷的神情,没有说话,嘴角微弯。

“无论如何,今天谢谢你。”天真倚在座位上,缓缓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提供的免费服务?”他道,“你是学什么的?”

“电影。”天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如果有机会让你和银幕上那些人物进行面对面接触,你敢不敢?”他又问。

天真怔住。

“很有可能你会发现他们也许不如电影里那么优雅善良出色,现实中甚至刁钻,势利,吝啬…即便如此,你觉得自己可以和他们周旋得很好,交流得很顺利吗?”

“你的意思是…”天真犹疑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职业规划,”他淡然开口,“还是,你打算一直在助理的位置上待下去?”

“是否你将以一碗牛肉面和一个生日蛋糕要挟我进一步为你作牛作马?”天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一刻,心中仿佛有什么情绪涌动。

“说不定,你知道,天下也没有白吃的晚餐,”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轻轻地浮在车厢里,“你可以先考虑一下,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问你要报酬。”

“好。”天真看着他的侧脸,微微一笑。

他开了音乐,略带沙哑的女声轻唱,却恁地动人。

而窗外,夜色渐渐深浓。

“我说的那些工作,可能会很辛苦。”他突然开口。

“没关系,食人俸禄,忠人之事,我随时恭候。”天真仍是笑,语气轻松,却神情专注。

“嗯。”他淡应,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却紧了一下。

十八、岁月如歌

阴雨绵绵。

说是雾都,却很少遇见雾,后来才知道不是从前看的书上写错了,而是世界一直在变。

天空仿佛是Aquascutum的沉敛灰,如同她身上的风衣,比起Burberry,其实她更喜欢前者的低调。1854年,当英国迎战俄罗斯时,它晦暗的灰色大衣曾帮助英国士兵逃出俄军的阵地。

如果,她也能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逃匿就好了。

幼时看神话,无比希望自己能够隐身,直到长大了不再相信神话时也存有这个愿望——如果能静静地站在某个人身旁,陪着他走路,吃饭,看书…并不打扰,只是想看着,待在他的世界里,就算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也没关系。

走进咖啡店,排队等候。

大概是躲雨,很是热闹,人们兴高采烈地交谈。

That’s great, that’s nice…刚到这个国度时听见这些话总是很开心,后来才发现,诸如此类的话英国人一天要说几十遍,像放P一样地容易,而至少后者是情不自禁的真诚表现。

慢慢地,也从当初的七情上脸,变成如今千遍一律的谦逊微笑,这样的改变如果母亲能看见,应该是十分欣慰的。

曾经多不羁,多叛逆,多激情澎湃不可一世…都会过去,时光是最好的打磨机。

买衣服从来都不是一种简单的购物活动。

背景音乐,装修,货品陈列…无论是富丽堂皇或是原始粗犷,从顾客看见品牌Logo的那瞬间,一切都不允许乏味,而让人惊艳,乃至流连忘返的店铺,则是品牌的脸面。

天真将咖啡递给秦浅,站在他身旁看着橱窗里那个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的男人摆弄着各色丝绸,在他的手下,那些绸布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演绎出各种姿态和风格。

天真暗自叹服,怪不得此人能成为业界大有名气的展示艺术家。

明亮多彩的颜色,给这个阴冷的季节带来几许暖意。

天真曾经无数次独自在Piccadilly Circus和牛津街之间徜徉,夜晚的街头,她望着那些华丽的橱窗,那是无声的世界,里面的模特或站或立,或冷漠或微笑,个个漂亮且寂寞。

看着他们的时候,她感觉心里无比安静,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只是围在她周围的玻璃,肉眼无法看见。

走到店里去,工人正在检查灯光调制系统,这些变化的光线,可以让顾客看到自己在一天中任何时段光线下穿着自己所选衣服的样子。

“原来时光也是可以制造出来的,”她捧着咖啡微笑,“我讨厌早晨的阳光。”

秦浅看了她一眼:“爱睡懒觉?”

她摇头,又点头。

不管天气如何晴朗,阳光多么灿烂,她从来不在早晨开窗,如同吸血鬼恐惧黎明,她害怕自己会在那一年遗留的清晨阳光里,烧为灰烬。

如果你不在身边…因为那时,你真的不在。

车流缓缓,红灯绿灯又红灯。

转过一个路口,速度顺畅了许多。

天真埋头选CD,突然一个急刹,碟片纷然洒落。

“怎么了?”她心惊地问,抬头看向前方,路左侧围了一群人,警笛声也由远及近。

“车祸。”秦浅声音短促。

救护车已开了过来,转眼间担架被抬上了车,只是被雨淋湿的路面,有血色缓缓从人们脚下蔓延开来。

天真想到了什么,转首看向秦浅,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换一下,我来开车。”她语气平静。

他似是愣了一下,第一次听到她以这种命令的口吻和他说话。

而她已经下车走到另一边,拉开他的车门。

他沉默下车,居然也妥协了。

天真自他捡起的CD里拿了一张,放进播放器。

——原来我非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无论于什么角落,不假设你或会在旁,我也可畅游异国,再找记托。

歌声轻轻地唱。

“你知不知道,词人里我最恨林夕。”天真忍不住切齿。

听林夕的那些字句,仿佛突然挨了一刀,惊愕地看着自己身体里流出了血,良久,痛彻心扉。

有多少人愿意将心中的伤疤翻出来展览。

我们的旧时光,无论美好与否,想起来都是难过。

天真稳稳地开着车,在渐大的雨势力一路前行。

路人越来越少,偶尔有车超过,擦肩,扬起阵阵水雾。

即使有音乐,世界也是这样安静。

秦浅抬手,换了一张CD.

——我怕看到你善变的眼神,也怕爱你爱到麻木了我灵魂。更怕每晚发觉我一个人,没法靠沉默去记住你的声音。我怕永远记挂你这个人,更怕看见你会从幻觉里下沉。最怕你两鬓染满风与尘,除非这个世上有不死永生。

改变和永恒,究竟哪种更残忍?

曾经我们相信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到头来漫漫人海中,竟找不到你的身影。

失去是多么容易。

“她一定很美丽。”天真目视前方,轻声开口。

“是。”秦浅答。

“Sean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想必继承自他的母亲。”她微笑。

“她出生在Capri,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一个小岛,那里有陡峭的悬崖,成片的柠檬和橄榄树,蓝宝石一样剔透的海水,”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泄漏了他内心的温柔,“她的眼睛,就像那里的地中海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