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点头:“贝聿铭说,风格产生由解决问题而来,果然很有道理。”

如果没有一批技术人员的工作,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便不会那样光彩夺目,这伦敦塔桥上两边各一千吨的桥面也无法在一分钟内就升起。

“如果你想走上面那层,我现在停车就可以成全你。”秦浅显然没有和她一样沉浸到对艺术的感叹中去。

天真看着车窗外的凄风冷雨,不由哆嗦了一下,看着他困难地一笑:“不用了,谢谢。”

秦浅开了CD,有些熟悉而陈旧的旋律,像是老鹰乐队的调调,但天真一时想不起来歌名,便问他。

“The girl from yesterday.”他说。

“她留在家里并努力想弄明白,一个曾经如此亲密的人,怎么会突然离开去了遥远的地方,而她就成了留在昨天的女孩。她不知道什么是对,也不知道什么是错,她只感觉到漫长等待的心痛,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没有数过自己哭泣了多少次,因为她在心里坚信,某一天他会回来…”

天真靠在座椅上仰着头,静静地听着歌里唱的故事。

“你睡着了?”秦浅问。

“没有,”她回答,“你见过人睡觉睁着眼睛么?”

秦浅的目光扫过她的脸:“眼睛睁得还挺大。”

天真不说话。

她要是不努力把眼睛睁这么大泪水就会流下来了。

“这可真是一首弃妇歌。”她轻声感慨。

秦浅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手指在方向盘某个键上按了一下。

后来他们就在电台嘈杂的谈话节目声中到了她公寓门口。

“谢谢。”天真礼貌地看着他。

秦浅没有说话,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根烟。

“那我走了?”天真想他应该是打算把烟抽完再走人,于是准备先下车。

“等等,”他吐了口烟转过头来,黑眸静静地望着她,然后缓缓开口:“跟我去巴黎吧。”

天真愣了半晌,觉得眼前这一幕太像爱情片里的场景了,烟雾缭绕中男主角表情英俊而沉郁,深深地凝视着女主角说,跟我去巴黎吧。

巴黎啊,那是浪漫之都,多么具有情感含义的地方…她想到了就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明天把你自己排到行程里去,好好做点功课,别给我丢人。”男主角冷冷地开口。

旖旎的镜头瞬间破碎,天真讪讪地望着他:“我知道了。”

看来他还挺了解她,她除了知道Premiere Vision是法国面料博览会之外还真没什么别的概念了。

八、断袖之疑

第二天天真到工作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在埋头工作。

天真刚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便有一道颇具磁性的嗓音在背后扬起:“这位漂亮的小姐可是Kevin的新PA?”

天真循声而望,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有点乔治?克鲁尼的味道。

“嗨,大家好,我叫Jean Tuen,Kevin的新助理,”天真趁机向纷纷抬首的同事们打招呼,“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先看Kevin能不能让你留到‘以后’吧,”毫不留情的年轻女声响起,天真一愣,随即尴尬地微笑,那位说话的漂亮女子倒是主动朝她伸出手自我介绍,“Cherry.”

“Cherry你别总是这么直接,会吓到人家,”一位Nippon穿衣风格的眼镜男友善地朝天真吹了下口哨,打量着她的黑色连衣裙,“维多利亚的黑色风,我喜欢。”

“叫我Thomas,设计部总监,”中年男子朝天真微笑,“好好干,相信你一定有过人之处,Kevin才会给你这份工作。”

天真讪讪一笑——过人?她雷人还差不多…

就这样开始了正式工作,然后天真才知道,整幢写字楼都属于秦浅的公司物业,她工作的这层是设计部,楼下几层还有营销策划,样衣制作等几个部门。

想来做个名设计师也着实不易,至少每半年就要推出一大批作品证明自己的才能,这些需要强大的团队支持不说,如果作品反响一般,设计师本人才是真正会受到嘲笑的那个,时尚品牌成功与否,成败就在于市场,在这一行,艺术惟有带来金钱才能证明其价值,而对于圈外人来讲,嘲笑时尚比理解时尚要容易得多。

秦浅一直没有出现,直到下午茶时分天真主动请缨为同事下楼买茶点才在电梯口遇见他。

他看着她左手满满一个纸袋,右手纸托上还有四杯咖啡,终于面无表情地把咖啡接了过去。

“你买这么多干什么?”他问。

“同事友爱嘛。”天真笑。

“你是我的私人助理,不是他们的茶水小妹,你只需处理我交待给你的事情。”他不悦地蹙眉,冷冷道。

玻璃门缓缓打开,几个同事欢呼一声刚站起身,却看见秦浅托着咖啡,顿时都石化数秒,随即奔了过来连声致谢,拿了自己那杯匆匆逃离。

天真眨眨眼,尽责地把点心三明治什么的分发给他们。

“你过来。”秦浅开口,看着她神情淡漠。

天真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带上门转身有些忐忑地望向他:“其实…我不是很明白做你的私人助理到底要做些什么。”

秦浅在办公室坐下,开了电脑:“茶。”

“什么?”天真一愣,没有听清。

“我要喝茶,”他抬起头看着她重复,“你只会友爱同事,不知道讨好上司么?”

他…这是在跟她开玩笑?天真纳闷地望着他沉默的表情。

“红茶?”她不由汗颜,居然把他这个主掌她职场生死大权的大老板给忘了,“我现在去买。”

“不用,”他淡道,“茶水间最右边的那个柜子里都是我的东西,里面有茶包。”

“喔。”天真点头,连忙拿了他桌上的杯子泡了一杯热茶回来。

然后他开始交待她的工作职责,红茶淡淡的香气里,天真奋笔疾书。

“你在写什么?”语毕,他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黑眸静静地望着她。

“记笔记。”天真举起手中的本子,上面记着他讲述的内容,详细而有条理,这是她读书时养成的习惯。

“你不会用脑子记么。”他冷声道。

天真握着笔的手轻轻一抖,默然合上本子——那时陈勖也说过一样的话…想起陈勖,她才想起自己今天还没开过手机。

“你还愣着这里做什么?”一记淡然的嗓音飘起。

天真缓过神来,看见秦浅正看着屏幕轻敲键盘,微蓝的荧光映在他的眼镜片上,一闪一闪地反光。

她觉得房间里的气压似乎忽然低了下来,连忙站起身走人。

回到座位开了手机,没有语音留言,也没有关机来电提醒,短信箱里只有米兰发来的一条短信,约她一起吃晚餐。

突然间她有些怀疑,昨天那个电话,陈勖的声音,会不会只是她的幻觉。

“你说,秦浅会不会是个gay?”听完天真的一日工作汇报,米兰忽然开口。

“啊?”天真手中的刀叉差点掉下来,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摇头,“不可能,他都结过婚,还生了个儿子。”

“那他也可能是双性恋。”米兰不以为然。

“为什么你非得觉得他有同性恋的倾向?”天真有些哭笑不得。

“这有什么奇怪的,Gucci的前设计师Tom Ford, Dior Homme的设计师Hedi Slimane,Burberry的设计师Christopher Bailey,Chanel的设计师Karl Lagerfeld,Louis Vuitton 的设计师Marc Jacobs,Dolce & Gabbana的创始人Domenico Dolce和Stefano Gabbana,Christian Dior的设计师John Galliano…这些大名鼎鼎的男设计师哪个不是gay?”米兰如数家珍地列出自己的论据,“上次Nelly还跟我感慨呢,好像男设计师如果不是同性恋就很难成功,还有些设计师为了成功故意装成同性恋。”

天真听得目瞪口呆…开始觉得米兰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你想啊,秦浅怎么着也在这个圈子里打下自己的一片江山了吧,名气不小,所以啊我就觉得他也有问题…”米兰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

可是——天真艰难地想象着秦浅那张线条冷硬的面孔,还是觉得这个可能性有些牵强。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对女人是有兴趣的,”米兰放下刀叉望着她,笑容有些诡异,“要不你试试看把他拿下,反正近水楼台,这月亮不捞白不捞。”

天真一口果汁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这也太扯了吧,米兰的建议和对于诗句的妙用真是彻底雷到她了。

“我不是说笑,”米兰叹了口气,目光柔和地望着她,“要是你妈还在,这会也应该着急你的婚姻大事了。”

天真鼻中一酸,没有说话。

“有时想想,你外婆生了两男三女,你妈做到市纪委二把手,一心扑在工作上,在你7岁时就跟你爸离了婚,最后到得癌去世都是单身,你二姨和二姨夫一起白手起家,辛辛苦苦创了那么大一个服装厂,你二姨夫如今还不是养了个小情人,我呢,也算是个高薪金领,却都奔四了还没结婚,”米兰苦笑了一下,“反过来看看你两个舅妈,也不工作,整天只管抱个宠物做美容逛街,生活要多惬意有多惬意…所以女人要是能稳定地嫁个好老公,就足够了。”

“这话还真不像你会说出来的…”天真讷讷开口,心里忽然也有些感慨。

“怎么我就不能说这样的话了?”米兰微笑看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记得有一年我放假回国,你那会儿在读高中吧,你妈说你早恋了,被一小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她气坏了,急得跟什么似的,跟我说这事,我劝她随你去还被她骂了一顿呢,怎么样,你那小对象呢,他现在在哪,还有戏没?”

天真顿时怔住,怎么也没有料到她忽然会提起这件事。

低下头喝了一口橙子汁,嘴里的苦涩酸甜,仿佛那一年夏天的味道。

母亲那时确实非常生气…直到现在,她还记得挥在脸颊上的那一记耳光,火辣辣地疼,肿高的地方好几天都没有消下去。

她也记得从来都是乖巧听话的自己盯着母亲的眼睛说,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喜欢陈勖。

后来才知道,傻傻坚信这份感情的人只有她自己。

“他呀,只是初恋,”她看着米兰笑道,语气轻描淡写地,“谁都知道,通常初恋都是失败的嘛。”

九、冤家路窄

“你还真想得开。”Cherry瞥了一眼拿着热狗正惬意享受的天真,小口地咬着自己手上的三明治。

天真惊讶地望着她手里那两片小得不能再小,薄得不能再薄的面包片:“你就吃这么点不饿?”

“饿也能只这么点,”Cherry意志坚定,“要不怎么穿得下XS码?”

天真佩服地看着她:“你真能忍。”

“我建议你去看一本书,节食很有效。”Cherry推荐。

“叫什么?”天真好奇地扬眉。

“《别吃了,都是屎》,”Cherry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要想减肥,就去看着吧。”

天真望着热狗上黄色的Mustard酱,一口香肠噎在喉咙里进退两难。

“看看人家的身材。”Cherry好心地拍拍她的肩帮她顺气,向门口努嘴。

天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孩正在和Thomas交谈。

“拜托,我要是能瘦成那样我也能做模特好不好?”天真叹气。

“人家有胸,你有么,最多也是个B.”Cherry轻蔑地扫了一眼她的胸部,恶劣地攻击。

天真大窘却无法反驳——很不幸地,她说的是事实。

午休之后天真跟着秦浅下楼去看广告拍摄。

在时尚界,很多知名品牌的广告和形象策划通常不交给广告公司代理,而是由设计师本人直接负责,决定宣传的主题、形象和整体策略,因为时装业不同于别的行业,品牌的内涵太过微妙,只有相关人员才能更好地理解其含义和价值。就如Louis Vuitton,虽然会请专业广告公司负责公关,但品牌形象策划仍是由Marc Jacobs全权操刀。

秦浅神色严肃地审视着模特每一个的造型和表情,不时提出意见,并在自己的速写本上画着些什么。

天真打量着那个模特,她是副线品牌的代言人,完全符合那种年轻,带着点叛逆和淘气的风格。

只是,她觉得她看上去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再一想人家毕竟是模特,广告海报多的是,见过也不奇怪。

“是Kevin挑中的,不错吧。”Thomas在一旁露出欣赏的微笑。

“嗯,”天真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的讨论对象,“有Twiggy的那种天真无邪,偏偏又不缺Gisele Bundchen的娇美性感,真要命,这才是男人梦寐以求的类型吧。”

Thomas笑着摇头:“做模特的,什么样的造型和角色演不出来?Gisele Bundchen也对杂志主编说,‘你让我怎样,我就能怎样’,这一行是要天赋的,一套衣服一个形象,一张照片一个味道,比拍戏难。不过这个女孩气质很干净,我想那是Kevin选她的主要原因。”

“呵,原来老板口味清淡。”天真不由调侃。

“我是指这次新衣设计的风格,”Thomas笑道,“我也不了解他对女人的口味到底是怎样的。”

天真挑眉望向不远处面无表情的男人,遗憾无从考证他老婆到底是什么类型的女人,又觉得好像那也不关她的事情,便不再作无聊的想象。

他忽然朝她望了一眼,天真不由一愣,瞧见他神色不悦地做了个握杯的姿势,她才恍然,汗颜地端了一杯茶给他。

就这么耗了一个下午,拍摄工作才结束,天真转了一圈没看见秦浅的人影,于是把他留下的文件图稿仔细收拾好准备上楼。

“请问Lyla Novacek在吗?”有人礼貌地问。

那温和动听的男声问的是那个模特,却熟悉得让天真心惊。

室内的灯光这样明亮,叫人无从躲闪,无奈地抬起头,她看见了陈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Lyla眼熟。

陈勖也看见了她,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似乎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她在卸妆换衣服,”天真静静地答道,抱着文件夹经过站在门口的他,“对不起借过。”

人刚走到走廊,手臂却被人紧紧地拽住。

她转过身,心中酸楚,只是压着声音道:“放手。”

陈勖却冷着脸将她拉入一旁的休息室关上门。

室内拉着厚重的窗帘,光线透不进来。

陈勖英俊的脸浸在昏暗里,只有那双眼睛望着她,目光灼亮。

“你到底想怎样?”天真退后,无力地靠上墙。

“天真,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他的声音中有一丝激动,“我想忘,可是我忘不了。”

“我谢谢你还记得我。”天真轻笑,掩饰不住语气里的讽刺。

他沉默,半晌才轻轻开口:“我回去找过你,可我找不到,只听说你高三退了学。”

“我妈替我办了出国,”天真淡淡地答,“早知道应该去美国。”

什么日不落帝国,不过是小不列颠,终究是冤家路窄,在劫难逃。

陈勖嘴唇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抬起手,想触摸她的脸。

天真微微偏过头。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缓缓收回。

“女朋友很漂亮,名字也很好听,和Oasis那首歌同名。”她轻轻地开口,听见心底有什么在碎裂。

“你以前不喜欢听他们的歌…”他专注地凝视着她,“你也忘不了我们的过去。”

“那是因为你喜欢,所以后来我也开始喜欢,”天真浅浅一笑,低头掩住眼里的苦涩,“承认这些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也说,那是‘我们的过去’不是么?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忘不了又如何?忘不了的还有很多——比如一觉醒来的异地酒店,昨夜温柔共眠的他从此消失不见,比如母亲愤怒失望的神情,比如那年夏天手术室里,冰冷器械刺入体内时痛彻心扉的感觉…

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Vincent——”走廊里传来呼唤声。

“她在找你。”天真平静地说,看着那双曾让她如此迷恋的凤眸。

她怎会不熟悉这个名字?那是她为他起的英文名。

高二时外教希望每个人都有一个英文名,他这样地懒,她只好在登记本上他名字后头缓缓写上,Vinc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