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子走了,绿丫和秀儿为她欢喜,可一想到未来,小莲花说的话却久久盘旋在绿丫心头。秀儿明白绿丫的心情,只是低声道:“我只当我前世不修,有了这样的爹,既叫过他一声爹,好的坏的,我都受着吧。”绿丫听出秀儿话里的不甘,只有握住秀儿的手轻声道:“总还没断出来呢,秀儿,要是…”

、第34章家

“没有什么要是,绿丫。”秀儿的声音很平静,可绿丫总觉得这平静里面透着一股寒冷,不由把秀儿的胳膊紧紧握住,秀儿低头一笑,拍拍绿丫的手:“绿丫,我再不甘心也只有认了,谁让我身上流着他的血,除非我从没生出来,但既然已经被生出来了,好的坏的,我也只有受着,你说是不是?”

绿丫已泪流满面,握住秀儿的胳膊什么都说不出来,秀儿没有安慰绿丫,只是低头一笑,还是有不甘心,可是再不甘心又怎样,谁让自己是那个人的孩子,即便从来都只有苦,没有甜,也要受着。

门被打开,走进的还是昨儿带走榛子的那个婆子,她四处一扫就上前去拉绿丫的胳膊:“你命好,有人来寻,快跟我出去吧。”有人来寻?绿丫在短暂的狂喜过后就是疑惑:“是谁来寻我,还有,他只来寻我一个人吗?”

婆子眼皮都懒得抬起:“是个姓张的小哥。”原来是谆哥哥,绿丫面上露出喜悦,刚跟婆子走出一步就停下:“可为何只来寻我一个人,还有秀儿呢?”

婆子这会儿总算把眼皮抬起,往秀儿脸上打量了一下就冷笑道:“屈秀儿?她是屈狗儿的女儿,罪人家属,哪有什么好的,就算有人来寻,我们老爷也不敢放啊。”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却打破了绿丫心里最后的指望,她几乎是飞扑过去把秀儿抱住,看着婆子道:“凭什么,秀儿从没受过屈家的好处,可凭什么要受他家的罪。”

没想到小丫头还挺倔,婆子的唇抿成一条线:“凭什么,凭的是王法。连坐之规你懂不懂?这啊,是为了让人都做好事,免得害了自己不算,还害了儿女的意思。你说没受过屈家的好处,这可不管。她啊,就是罪人家属。你走不走,再不走,可就没下次了。”

秀儿把绿丫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慢慢地一根一根指头地掰开,看着绿丫努力地让自己露出笑:“绿丫,别为我说话了,我晓得的,从一开始就晓得的。你出去,要好好地和谆哥哥一起过日子,还有,以后别那么笨,要多长一个心眼。如果,”

还是别说什么如果了,自己又何必连累绿丫?秀儿擦掉眼角的泪,让自己的笑容更自然些:“绿丫,走吧,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去。”如果有一天,过上好日子了,或许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我只求你能寻到我的坟前,告诉我,好日子是什么样子的。

秀儿看着绿丫,眼里满是眷恋,婆子已经上来拉绿丫,绿丫已经哭的泣不成声:“秀儿,你等着我,说不定我能寻到法子,那时候…”婆子已经把绿丫拉出了厅,门再次被关上。

婆子看着哭哭啼啼的绿丫,嘴又是一撇:“你也别哭了,这罪人家属,别说是屈秀儿这样的,就算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不住也照样要吃苦?你啊,等以后见识多了就不会这样。”

说着婆子自言自语地道:“其实这有什么好哭的,屈家犯的事也不是那样很重,说不定只判个流放,那就不会被没为奴。不然被没进教坊去的,那才叫一辈子都没出头之日。前年吧,我听说吏部尚书家倒了霉,他的妻女都进了教坊。那可是尚书千金,从小金尊玉贵长大的,哪是这样人家可比的,不一样要倚门卖笑,迎新送旧?”

“可是,她们还享过福,秀儿从没享过福。”绿丫想把眼泪擦干,可那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

“享福?你啊,就别想那什么好事了,这世上,总是享福人少,受穷人多的。”婆子嘴里唠叨着,带了绿丫来到后门,张谆在那等的焦急,瞧见绿丫被带出来,急忙迎上去。

绿丫看见张谆,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把本已擦干的泪又哗哗流下。那婆子对张谆轻咳一声:“人给你带回来了,带回家去好好过日子吧,以后,这官非还是少惹。”

张谆本待安慰绿丫,听到婆子这样说,忙对婆子作了两个揖,又递过一个小纸包:“劳烦了。”婆子本以为这趟白跑,没想到张谆还挺上道的,伸手接过纸包掂了掂,少说也有五钱银子,那脸上就露出一丝笑纹:“不过跑一趟罢了。”

张谆又连连致谢,婆子见张谆乖巧,况且生的好的男子,旁人见了也有几分喜欢,不由笑着道:“我告诉你个巧,昨儿来的廖老爷,不是一般人,你要和他甥女关系好的好,就多讨好讨好,那好处是不一样的。”说完婆子扭身就进了里面。

好处?张谆在那念着婆子说的话,绿丫已经伸手去拉张谆的袖子:“谆哥哥,我就是心酸,秀儿很难出来了。”秀儿的未来,张谆心知肚明,还怕绿丫要提起秀儿,谁知绿丫已经先知道了,张谆对绿丫无奈地笑笑:“也只有先打听着,等判出来了,总还能见上一面。”

也只有如此,绿丫回头瞧着这座衙门,现在不仅是从屈家出来了,还从这座衙门也出来了,以后自己就真正得了自由,不再受人辖制了。

张谆看着绿丫脸上的神色,轻轻拍她的肩:“走吧,我们回家,兰花姐还在等着我们呢。”

回家吗?绿丫脸上露出笑容,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三个字,有家真好。

绿丫嗯了一声:“我还从没在京城走过呢,谆哥哥,你要带我走,不能把我给丢下。”张谆看着绿丫那一双哭的通红的眼,心里升起怜惜:“会的,我不会把你丢下。”

穿过大街走过小巷,两人虽没有说话,但绿丫却觉得心里满满的,从此以后就再不用怕别的了,只要和谆哥哥在一起。

张谆推开门,听到声音的兰花立即迎出来:“你不是去打听信儿去了,不知道能不能把绿丫给带回来。”话刚说完,兰花就瞧见张谆背后的绿丫,不由啊了一声上前拉住她的手:“绿丫,你出来了,这都一年多没见了,你还长高了些,要晓得你出来了,我就先把热水烧好。”

说着兰花把绿丫的手放下:“我这就去给你烧热水,再给你找两件衣衫。”见兰花忙的团团转,绿丫心里也十分喜悦,急忙跟着她进厨房:“兰花姐,我来帮你吧,又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兰花本来在生火的手停在那里,接着就继续生起火来,还在意那些别的做什么,现在连谆哥儿都落难了。再说绿丫哪点不好,生的好,又勤快,对谆哥儿也好。而且她要真嫁了过来,待自己也会很好。

想到这,兰花手上的动作更加迅速:“你别沾手了,现在可比不得在屈家了。绿丫,你去我房里,自己找两件衣衫吧,我和你身量差不多。”绿丫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兰花姐,那是你的东西,我翻了不大好吧。”

兰花生好火,把水放到锅里:“有什么不大好的,都是穷家,也没几个东西。快些去吧,难道还穿着这身?”绿丫瞧瞧自己身上的衣衫,在衙门那几日又没有换洗,确实有些龌蹉了,再一闻,身上也是汗味熏天,也再没多说,就往屋里去。

虽然屋里只多了一个人,可张谆觉得,这屋里比方才活泼亮了一些,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碰到,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特别是听着绿丫和兰花在那说话,张谆笑出声,自己在乎的人都在身边,真好。

洗过澡换好衣衫,兰花又收拾了晚饭吃,吃晚饭时候,张谆把那婆子的话给说了,接着皱着眉:“可我总觉得,廖老爷他不大愿意和我们多接触。”

兰花嗯了一声:“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看廖老爷那穿的戴的,不是一般富商。虽说榛子是被卖进去做了几年,可这名声传出去总不好听。榛子以后总还要嫁人的,不愿和我们多来往也是平常。”

绿丫没见过廖老爷,只在旁边做针线,觉得这就是自己想的家的模样,自己在乎的人在身边,可以不用担心打骂,真好。

这一晚,三个人说了足足半宿的话,到了快天亮时候才睡下。因着绿丫的事,兰花和张谆都好几日没有出摊,现在绿丫既已回来,歇了一日后兰花和张谆也就各自出摊。

张谆那里,绿丫是帮不上忙的,兰花这里,是绿丫学了多年的手艺,就在一边帮忙炸油条端豆浆,有人帮忙,豆浆油条也卖的快些,还不到中午就各自卖光,兰花收拾了,和绿丫预备午饭,午饭还没上桌就有人敲门,接着一个婆子笑嘻嘻走进来:“是兰花姑娘吧,我们小姐要来探你们。”

小姐?兰花和绿丫奇怪地互看一眼,这婆子也没多说,只是往外说了一句,接着一个婆子就扶了个穿金戴银的少女进来,走到院中对兰花她们淡淡一笑:“兰花姐。”

、第35章相求

虽然一年多没见,但声音是熟的,兰花脸上的惊诧顿时消失,上前拉住榛子的手:“亏得是在这里,要是在路上见到,怎么敢认呢?”绿丫听到声音,急忙走出来,瞧见榛子也笑了,榛子已经疾步上前抱住绿丫:“绿丫姐姐,能再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不但是能再见到,而且是这样无拘无束地见到,绿丫的眼圈也红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榛子拍着她的肩:“都是做小姐的人了,使奴唤婢的,还这样哭。”

婆子已经上前给榛子递上帕子,榛子用帕子擦一下泪才对绿丫道:“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心里又酸又甜。”兰花也用手指擦擦眼泪才上前:“站在这做什么,进去说话吧,榛子,你吃过饭没有。要不在这吃一点。”

说着兰花就皱眉望向榛子身上的衣衫,穿着这样富贵,这话不该自己说。榛子啊了一声就把外衫脱掉,只穿了里面叩身的乳黄色衫子,笑嘻嘻地坐到桌边,嗅一下桌上饭菜的味道才道:“好香,这一定是兰花姐的手艺。”

不过就是疙瘩汤就着蒸豆腐,兰花给榛子打了碗疙瘩汤,又夹一块豆腐给她:“我们平常忙,随便搅了碗疙瘩汤,这豆腐还是自己做的,要晓得你来,我就该拿二十个钱去买块猪肉,给你做个小炒。”

绿丫拿过麻油给榛子碗里滴上几滴,又哎呀一声端出一碗萝卜丝:“怎么把这给忘了,我就记得你爱吃这个。”萝卜丝切的极细,在热水里那么一过,捞起来挤干水,用几颗盐一拌,是最爽口的小菜。

榛子喝一口疙瘩汤,就一口萝卜丝,眼里的泪不知什么时候又出来,这样简陋的饭食,比不上舅舅请来的大厨精心调配出来的那么丰盛。但这样熟悉的味道,却让榛子顿觉回到从前,在屈家时候,再苦再难都不要活下去,因为有她们在身边。

“瞧瞧,都这么大了,眼泪还吧嗒吧嗒掉个没完。”绿丫伸手沾一下榛子脸上的泪,取笑地道。

榛子已经喝完一碗疙瘩汤,觉得连心都暖暖的,这才抬头对绿丫笑:“绿丫姐姐,你又取笑我了。”兰花在旁也笑了 :“绿丫不是取笑你,是你和原来不一样了,我听说,大户人家规矩多,榛子,你还是要…”

绿丫这下是真的笑了:“兰花姐姐你说什么呢,榛子是去做小姐的,又不是去做丫头,况且榛子这样,谁不喜欢。”兰花用手拍拍额头:“是我糊涂,忘了。榛子,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惦着我们,可你以后和我们就是不一样的人了,有些事,忘了吧。”这句话如同有魔法一样,榛子把碗放下,看着面前的两张笑脸,知道兰花说的对,可有些事怎么能忘?

绿丫不料兰花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细一想就明白了,拍拍榛子的手:“榛子,兰花姐这话,是为你好。”

“我知道,可我怎能忘得了。绿丫姐姐,对不起,秀儿姐姐她,”榛子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竟有话不成句之感。

秀儿,绿丫不能提起她,可是又怎能不想起?

兰花也放下碗,拍拍绿丫的手:“这世上的事哪能样样如意的,不说别人,就说谆哥儿,当年也是那样千娇万宠的,可现在还不是老实挑个货郎担子。榛子,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别的,什么都别惦记着我们。”

榛子想点头,可只觉得头沉重地再也点不下去,只是伸手抱住绿丫和兰花,眼泪又不自觉出来。兰花拍拍她:“好了,你也该回去了,我估摸着,你是偷偷跑出来的吧?”

榛子点头:“我和别人说,要上街瞧衣料呢,等出来了我才告诉他们要来这,他们不敢,是我硬逼他们来的。”兰花笑了:“所以你是个好孩子,我…”

话没说完婆子走进来,神色有些许慌张:“小姐,老爷来了。”

舅舅,舅舅怎么知道自己来了这里?榛子忙把外衫穿好,重新收拾一下走出门时廖老爷已经走进院子,兰花他们后面租的屋子,因为要支摊子磨豆子并不算小,可廖老爷才一站进这院子里,兰花登时就觉得这院子小了,而且看着廖老爷,兰花竟然有些不敢说话,他身上的威严比官老爷还重一些呢。

廖老爷瞧着从屋里出来的榛子,神色变幻莫测,在袖中的手又在半空中微微叩着。榛子和廖老爷不过才见的四五日,并不晓得这就是他将发怒的先兆,悄悄吐一下舌就上前唤廖老爷:“舅舅,对不住,我不该来的,可我真想绿丫姐姐。”

看着榛子巴掌大的脸上满是祈求神色,又这样软软说话,廖老爷的眉皱一皱,正要说她几句时兰花和绿丫总算鼓起勇气上前给廖老爷行礼:“廖老爷,对不住的很,我们也不晓得榛子会过来,往后,我们再不见她。”

廖老爷的眉挑起,往兰花脸上扫了一眼,当看到绿丫时,神色微微一动就对兰花道:“这样上门本也不合礼仪,敏儿现在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要来,也该由人领着,备齐礼物再来。”

榛子听的眼睛一亮,兰花却晓得多半不过是托词,忙道:“这不敢当,家里凌乱,也不敢请廖老爷进去奉茶。”这女子还有几分知机,廖老爷微微颌首,对身后的小厮点一下头,小厮已经托着一样东西上前:“承蒙报信,这里有份薄礼,是我们家老爷送来的。”

口里说的是薄礼,可兰花瞧着这份礼并不薄,兰花没有上去接,小厮也就把礼放到石桌上,廖老爷已携了榛子出门,最后出门的婆子还不忘把门给带上。

瞧着榛子临去时频频回头望,绿丫想追上去,但也知道,追上去也没多大意思,从此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了。绿丫轻声叹息,兰花已经惊叫出声。

绿丫回头望去,那份薄礼已经被打开,四色衣料下面,端端正正放着的,是闪着银光的银子。一色细丝,这样好成色的银子,绿丫从没见过。

兰花已经把礼重新包起来:“不行,这份礼太重了,还是要让谆哥儿送回去。”虽没有戥子秤一下,可绿丫粗粗一看,那些银子,起码也有百来两,要晓得当初绿丫被卖进屈家时,也不过六两身价。

兰花这样说,绿丫也点头:“不过就是报个信,况且榛子那么好,这礼太重了,还是让谆哥哥还回去。”兰花摸摸绿丫的脸,赞许点头。

晚间张谆回来,听的兰花说了究竟,也深表赞同,第二日张谆也没挑货郎担,抱了这份礼就往廖老爷下处去。去的太早,廖老爷还没起床,张谆也就等在门口,并没有一丝焦躁。

“哦,他来了,既然这样,就让他等着吧。”廖老爷吃早饭时候听说张谆到此,漫不经心地对下人吩咐。

“舅舅。”旁边规矩吃早饭的榛子喊了声。廖老爷放下碗瞧着外甥女,决定从现在起,就要教外甥女为人处世的标准。被舅舅这么一瞧,榛子的脸不由红了,但还是轻声道:“舅舅,我晓得,我和原来不一样了,可当初在屈家时候,若没有谆哥哥他们,我也不会好好的。”

廖老爷微微颌首:“不错,这表明你的心是好的,可是敏儿,你要知道,这人心是最难测的,有人只能同甘,有人偏爱共苦。舅舅现在虽算不上什么大富人,可吃的穿的动用花销的,都不是张家所能想的。”

榛子的脸红一红:“舅舅的意思我明白,您的意思,就是怕谆哥哥瞧见我们现在这样,变了心肠,百般算计,可是,可是”榛子抬头瞧向廖老爷:“没有试过,怎么知道究竟。

廖老爷笑了:“果然不愧是我的甥女,这么聪明。”榛子声音很小地说:“都是舅舅教的。”廖老爷面色和缓地让小厮去请张谆进来,榛子已经站起身告退,廖老爷赞许点头。

榛子刚出屋子,张谆已经走到屋里,瞧见廖老爷就给他行礼,廖老爷招呼他坐下:“你一早过来,想来还没用早饭,不如一起用。”张谆急忙摇头:“早饭已经吃过,想来廖老爷事情也忙,也不多打搅,昨儿在下不在家中,廖老爷馈了厚赐,今日特地拿来奉还,不过小事一桩,全不用放在心上。”

说着张谆把那礼物包递上,廖老爷瞧一眼那礼物包,也没伸手去接,张谆只得把礼物包放在桌上,低头就欲告辞。廖老爷已经唤住他:“我知道你要做君子之行,可是你要晓得,这欠了人不还,难道要我下辈子再赔还你,你当是一件小事,举手之劳,却不晓得,于我是骨肉团聚的大事。”

张谆听廖老爷说出这番话,想起那日婆子在衙门门口说的几句,心中气血翻腾,很想和廖老爷说出自己藏在心里的话,可又觉得,那又挟恩图报之嫌,只是把手握成拳。

廖老爷察言观色,淡淡地道:“你有什么话就说,不管怎么说,这是我姓廖的欠你的,能帮的我能帮。”张谆鼓足勇气,跪下对廖老爷道:“在下并无别事相求,只求廖老爷异日能指点在下一二,在下就心满意足了。”

没想到他也不算笨,廖老爷摸着唇边髭须,瞧着张谆,但声音还是很淡:“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起来吧。”张谆并不肯起:“在下知道,在下这话未免有些不当说,可是在下现在境遇,再难碰到第二个像您这样的人了,求您成全。”

说着张谆就磕头,廖老爷挥一下手:“你起来吧,若磕头行礼就能顶用,我身后的人就太多了。”张谆还要再求,廖老爷已经缓缓地道:“不过嘛,你若要答应我一件事,说不定我还能应了你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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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生活

一件事?张谆本已黯淡的眼又重新亮起来,但还是谨慎地道:“廖老爷和我们这样穷人家并不一样,我们又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廖老爷瞧着张谆微微一笑:“你可帮忙的多了。昨日我去你家时候,见到有一女子,约十五六岁,若你能把这女子交予我,那我提携你一二不过是平常事。”

十五六的女子,那就是绿丫,张谆没想到廖老爷提起的竟然是绿丫,眉头深蹙地道:“在下并不明白,廖老爷能使唤的人这么多,为何偏偏要绿丫?”张谆没有贸然答应,这让廖老爷在心里微一点头,但面上神色没变:“此女虽粗衣乱发,但生的甚美,况且又有宜男之想,有一好友艰于男嗣已多年,我把她带回去,交予那好友做个妾室,异日生下男儿,自然也能照顾你一二。这样的事,若非是你,别人我还不愿意呢。”

好事?张谆的手已经慢慢握成拳:“在下虽穷,也还没到卖了妹妹的地步,况且廖老爷的好友,年纪定已不小,此事,在下不能应。”

廖老爷抬眼瞧了张谆方道:“那你可知我那好友身为二品官员,休说做他的妾侍,即便是去执洒扫之役,也有人愿意。况且他既主政一方,你做了二品官员的妾舅,那时想要什么不可得?”

不得不承认廖老爷的话十分诱惑,张谆的唇有些困难地张开,但很快还是摇头:“廖老爷好意,在下心领,但我晓得,绿丫不愿。”廖老爷站起身围着张谆转了转然后笑了:“她不愿意?你难道不知道,锦衣玉食使奴唤婢,这样的日子你就可以肯定她绝不愿意,况且她生的甚美,棚户之家出了一个美人,有时并不是什么好事。”

张谆只觉得身上有压力渐渐重起来,不由把手握的更紧,唇边已经有汗珠出现,但还是坚定摇头:“在下明白,但在下晓得,绿丫要的并不是这些,况且大户人家,规矩繁多,妻妾之别,何啻云泥,绿丫生性纯真,她怎能应付于那些人?至于棚户之家,廖老爷,在下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得她周全。”

廖老爷唇边笑容没变,击一下掌:“好吧,你既然不愿意,那我也不强求。这份礼,你就拿回去,百两银子也够你做个小生意,若是不愿在京城,你也可以回乡,买上几十亩田地,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去。”

张谆觉得身上的压力这才消失,对廖老爷拱一拱手也就告辞,并没去拿那份礼物。

廖老爷瞧着他走出去,快到门口时廖老爷叫住他:“罢了,你既不肯受我的礼物,那我也不能平白欠了你这个人情,这样罢,一年之期,一年内这百两银子若能变成千两,那我就答应指点你,若不能,从此就当再没这回事。”张谆心中狂喜,急忙跪下要给廖老爷道谢,廖老爷伸手扶住他:“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这百两银子变成千两,十倍利息,瞧起来天高海阔,可在我们做生意人眼里,一年连十倍利息都赚不到的话,还算什么生意。”

张谆被廖老爷扶起, 本已激动的心慢慢恢复,对廖老爷道:“在下一定会完成的。”是吗?廖老爷淡淡一笑,让张谆拿了这些东西离开。

榛子已经从后面转出来,廖老爷瞧见她就招手:“过来这边坐,还有两三日我们就回山东了,趁这几日有空,你告诉舅舅,想去京城哪里逛逛?这京城的景致,说来也就那么几样,倒是这卖的东西颇有些别的地方没有的,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等以后舅舅会给你带回来那海外来的,什么拇指大的珍珠,比人还高的玻璃镜。”

廖老爷在那说着,榛子并没接话,廖老爷明白甥女为何如此,停下说话瞧着榛子:“你方才听到我和张家小哥儿的话了?”榛子嗯了一声就急急地问:“舅舅,您是吓唬谆哥哥的吧,您不会真要把绿丫姐姐送去做妾吧?”

廖老爷唇边笑容没变:“如果他答应了,我未必不会把那女子送去做妾,毕竟…”廖老爷话没说完就见榛子的嘴张大,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廖老爷微微摇头就道:“敏儿,舅舅虽算不上什么好人,这些年坑蒙拐骗的事也干过,可也绝不是什么坏人,那些被骗的不外是心中贪欲做怪。舅舅只是顺着他们的贪欲做事而已,若那小哥儿真要把那女子送去驳一场富贵,那我自会推一把,若不能,难道我还逼人家不成?这天下,扬州瘦马西湖船娘大同婆姨,各有各的妙处,只要银子送到,哪里寻不到呢?”

见榛子一脸不解,廖老爷笑了:“敏儿,舅舅不愿意你像别的闺阁女子一样,只晓得针线家务,舅舅希望,你能做一个胸中有大丘壑的女子,你可愿意?”

愿意,怎么不愿意,榛子拼命点头:“舅舅如果愿意教我,那我怎会不愿意。”真是个好孩子,廖老爷拍拍外甥女的头笑了,榛子看着廖老爷的笑容,想了想开口:“舅舅不是坏人,是好人。”

廖老爷哈哈大笑:“你这孩子,知道什么是好坏,要晓得,天下绝非黑白分明。”榛子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这几声舅舅教我的第一步?”廖老爷点头:“对,榛子,舅舅希望,以后就算没有了舅舅,你也能过的好好的。”一定会的,榛子笑容满满,廖老爷甚感欣慰。

张谆回到家的时候,兰花和绿丫已经收好了摊,正在那叽叽咕咕说什么,听见他进门,兰花忙把给他留的饭端出来:“去了那么一早上,饿了吧。”见张谆抱着那些礼物,眉不由皱起:“受了这么大恩,还不知道以后怎么补报呢。”

张谆把那包礼物放下,自己端着碗飞快地吃起来,等吃完了才把廖老爷的话说出来,兰花听的吓了一跳:“一年之内,百两变千两?谆哥儿,你能做到吗?”一直在旁没说话的绿丫道:“兰花姐,廖老爷既然出了这么个题目,自然是有人做到的,不过每日挑货郎担是做不到了,我觉得,该另外想法子。”

张谆也点头:“绿丫说的对,我这几日挑货郎担,先往那各家店铺走走,瞧瞧哪些货的价高,哪些好卖,然后整理下行装,出去走走。”兰花的手不由握住嘴:“谆哥儿,你要去做行商?”

张谆笑了:“兰花姐,要有大利息,必然要冒风险,不然这一年看起来很长,可这转眼就过去了。”兰花把手放下,眼里的泪又出来:“我说不过你,可是谆哥儿,你往事要小心。”这是自然,张谆怕兰花又伤心,把话题岔开道:“方才你们在说什么呢,我听到什么要小心的话。”

兰花想说出来,绿丫阻止了她:“谆哥哥,没什么,不过是几句闲话。”张谆觉得不对,想起廖老爷方才说的,棚户之家出了个美人,可不是什么好事,那眉不由皱起来:“绿丫,方才廖老爷说过一句,棚户之家的美人,不是什么好事,我这一走,万一有什么流氓上门来滋扰,不如我们再搬个地方,现在也有一点银子,到时你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就好。”

“谆哥哥,这些银子还要省着花呢,再说秀儿和我说过,以后都没有她照顾我了,我要自己照顾自己,遇到流氓也不能怕,不然的话只会被他们欺负。”绿丫说着就恨自己,不该在那人的爪子摸到自己手上的时候躲闪,就该从锅里舀起一瓢热油泼到他脸上才是。

兰花拍拍绿丫的手,正待再安慰下张谆,就听到门口有人说话:“兰花在家吗?我过来探你们。”兰花掀起帘子,见是隔壁的周嫂,忙招呼道:“周嫂子快请进来坐。”既有客人,张谆也就趁这个时候出门瞧瞧可有什么好做的生意,和周嫂打了声招呼离开。

等张谆一走,周嫂就把篮里的东西放下:“今儿早的事,我都听说了,兰花,你放心,那不是住我们这边的,我们这边的人,都是至诚老实的好人。”兰花把茶放到桌上:“周嫂请喝茶,其实呢,我们在外支个摊,也想过回去遇到这样事情,只是这些日子都没遇到,不免大意了。”

周嫂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就道:“不怪你,都是熟人,就算遇到个把酸脸的,也不大好意思。”说着周嫂瞧向绿丫:“不过说起来,小张嫂子生的,也太好了些,要不是这身衣衫,这行动做派,说是那大户里面伺候的人也不定。”绿丫的脸不由一红,周嫂的眉就皱起:“说起来,这性子也太娇怯了些,哪能动不动脸红呢。”

想起秀儿的话,绿丫不由用手摸摸脸,周嫂子又说几句闲话,兰花瞧着她似乎还有别的话说,就让绿丫去别的屋里收拾针线,这才对周嫂道:“周嫂子,您有什么话就说。”

周嫂子凑近一些才道:“我瞧着小张嫂子还是个没圆房的女儿家,有些话我也不好当了她的面说,在这街上过日子,泼辣些是必然的,可还有另一层。”

兰花屏声静气,不敢放过一丝:“周嫂子,您说,是哪一层?”周嫂更凑近一些:“说起来你也别怪,你们家是做吃食生意的,这收拾的就太干净了些,难免招人,可要不收拾干净了,难道就把客人都给赶跑了?要我说呢,还是小张嫂子打扮上,你瞧她脸红红白白的,又爱笑,倒不如往丑里打扮。”

作者有话要说:廖老爷是个很复杂的人物。

、第37章再会

丑里打扮,这兰花可真不知道。见兰花皱眉,周嫂哎呀一声:“我们这样人家,也没什么好衣衫,不如这样,以后出摊时候,穿着破烂之外,再往脸上擦些黄泥水,那黄泥水干了之后,用巾子这么一擦,只剩下一些些黄泥,这脸色就不好看了。”

这样打扮,难免委屈了绿丫,兰花的眉还是皱着,见兰花不开窍,周嫂又道:“我晓得你是个至诚老实的人,没经过什么事,你不晓得这些不学好的,有六个字在传呢。”哪六个字,兰花不由看向周嫂,周嫂连声音都压低了:“他们说的,铁门槛纸裤裆。你们家是做吃食生意的,男人又是早出晚归的,这铁门槛就没有了,那也只有在打扮上费点事了。”

兰花瞬间会意这六个字什么意思,再想到自己遭遇,不正是纸裤裆吗?不由凄凉一笑。周嫂见兰花开窍,叹口气道:“世上女儿家,哪个不爱俏,可生在这样人家,总要抛头露面,就算人是正经人,不也有人来引诱的。不说别人,前面两条街住的万寡妇,刚死了男人时,还一口吐沫一个钉地说,要为男人守着,绝无二话。可架不住一个又一个地人上门来引诱,万家的墙头都生生地烧了一层土,万家老两口要靠儿媳奉养,竟不能说一句,也是可怜。”

兰花点头,周嫂又和兰花说了几句,也就告辞。绿丫从里屋出来送周嫂,乍见绿丫,周嫂不由嘀咕一句,怎么这绿丫和方才不大一样了,等走出一截子,周嫂才恍然大悟,是绿丫的装扮变了,把头发扯到鬓边遮住半边脸,脸上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有些苍白,至于那鲜艳红润的唇,就更和原来不一样了。

周嫂不由拍一下手,这姑娘,还算聪明。

兰花瞧着绿丫现在的装扮,许久没有说话,绿丫已经笑嘻嘻地拉着兰花的手:“兰花姐,你别伤心,现在可比原来好多了,原来我总是担心,现在不会了。再说,谆哥哥要得了廖老爷的提携,我们也不会再住在这里,到那时我就可以恢复原来的装扮了。”兰花捏捏绿丫的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叹气。

绿丫听着兰花的叹气,靠在兰花肩头,其实自己比起秀儿来说,已经幸运的多了,一想到秀儿,绿丫的心就飘过一朵乌云,整个人都是暗的,还不知道秀儿几时能被断出来,听说她们已经统统被关进监去了。

张谆回来时候,见到绿丫这样装扮,怎不明白自己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只恨现在的自己,还是太过弱小,无法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绿丫见张谆面色,就晓得张谆已经猜到,没有说什么只是端来了晚饭放在张谆旁边,张谆看着绿丫对自己信赖的眼,近乎发誓地说:“绿丫,我这一生,绝不负你。”

绿丫笑了:“谆哥哥,你也不能辜负兰花姐啊,她为了你,吃了很多苦。”兰花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那叫什么吃苦呢?谆哥儿,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有脸去见爷了。”

张谆嗯了一声,一定会的,绝不会让她们吃过的苦白吃。

过了几日,廖老爷就带了榛子回乡,只遣小厮来说了一声,并且和张谆说,别忘了这一年之约,张谆怎么敢忘,廖老爷走后,张谆也收拾行装离开京城。

若说榛子离开,绿丫只为她高兴的话,那么张谆离开,绿丫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和兰花送走张谆,绿丫努力推着磨磨豆子,看着白白的豆浆出来,绿丫才觉得心里好受些。

兰花提了桶把豆浆收起来,端一碗水给绿丫:“歇一会儿吧,这才走了两天呢,这一去就是一年。”绿丫接了水喝了一口:“兰花姐,我在想,秀儿他们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算起来,已经进去一个多月了,眼瞅着就要过年,总不会拖到年后去,兰花的眉皱在那:“要说秀儿这命,可是真苦。”别人还有盼头,而秀儿,连盼头都没有,绿丫觉得眼又酸了,站起身想继续做事,门被敲响了:“张小哥,你在家吗?”

听着是个男声,兰花忙让绿丫进屋,自己在门口应了声:“谁啊?”说话的见是个女子回话,迟疑一下才道:“我是隔壁在衙门做事的老刘,张小哥前几日托我问问屈家的事,今儿断出来了,特地来说一声。”

老刘?这附近住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兰花也听人提起,说这里有个在衙门里做事的,为人最好,平日不常见,没想到今儿就来了。兰花把门打开一个缝,那老刘三十来岁,一把大胡子,生的还算忠厚,瞧见兰花竟愣了下,听说张谆家里有个守寡的姐姐,可没想到人长的这么爽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兰花细细打量了这才把门打开半扇:“谆哥儿出门去了,不好招呼你的,有什么事还劳烦你详细说说。”老刘摸头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事,因临近年底,屈家这案子并没判的很重,屈家三口判了流三千里,家产全都抄没入官,家里蓄的那些人,全都当官发卖了。”

流放,这的确不算重,可一想到秀儿这么好的姑娘也要跟了一起去流放,兰花这心里就沉甸甸的,心里虽沉还不忘多问一句:“他们什么时候上路,能不能设法瞧一瞧?”

老刘摸摸下巴:“这不是什么难事,要赶在年前结了这案,也就这两三日出发,你要去的话,等上路的时候我来寻你,在城门处等着就是。”兰花一颗心落了地,忙对老刘谢了,老刘寒暄几句也就离开。

刚从张家大门处走出,既听到周嫂的声音:“这不是刘大哥吗?怎么从这边来了?”老刘忙停下脚步唱了个大诺:“张家小哥托我一件事,我去和她们说了。”周嫂满面是笑:“就是那进了监的屈家?说起来,张小哥也是个厚道人,还想去打听,若换做我们,巴不得这家子再不得超生。”

老刘应了两声:“我还答应了等那家子流放时,带他们去瞧一眼,只是不晓得张小哥今儿怎么偏生不在?”周嫂瞧一眼四周方道:“刘大哥,你是个忠厚老实人,这话我也只敢告诉你,张小哥儿昨儿就出门了,总要去一段时候,临走前托我照管下他家里。我想着兰花和小张嫂子都是老实人,也就应了。现在瞧见你,晓得你一向都是热心邻里的,若有空,去光顾下兰花的摊子,也好不让人来捣乱。”

原来如此,老刘虽为人忠厚,可在衙门久了也听话知音,晓得周嫂这是要借自己的势,也就唯唯应了。周嫂见老刘转了弯,这才上前去敲张家的门。

转眼就是屈家三口被流放的日子,那日一大早,绿丫就起来把包袱收拾好,不外就是几件衣衫,还有一小包碎银子,还是兰花咬牙拿出来的,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二两银子。绿丫抱着包袱,想着秀儿这一去,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转,况且又是和这样的人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