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
于次辅这个年纪, 这个地位, 自然不是会被美色所动之人。
事实上, 他虽出身晋地世家, 但平日衣食住行却都简朴非常,家中也只一个结发妻子, 膝下一儿二女皆发妻所出。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无论是稀世珍宝还是绝世美人皆是过眼云烟, 只有到手的权势才是真实的。
所以, 此时此地见到许贵妃, 于次辅久经考验的警惕心立时便跳了起来。所以,抱着“总有刁民想害本官”的念头, 他立时自省眼下处境,心下暗道:许贵妃毕竟是陛下妃妾,此时出现在自己的别院, 若是让旁人看见了, 岂不是再说不清?
可别是什么人暗中给他和许贵妃设套?
然而,许贵妃姿态从容,开口便是“新亭俯朱槛, 嘉木开芙蓉’——听说大人府上芙蓉花开, 颜色极美,不知本宫今日有幸一观否?”,于次辅也随即冷静下来:也对,如今皇帝病重,行宫上下多是许贵妃的人,以许贵妃的心机手段, 她若是想要微服来此,自是隐秘非常。
当然,能够叫一国贵妃纡尊降贵,亲自出面,她要看的恐怕就不仅仅是芙蓉花了。
于次辅聪明绝顶,思绪急转之间,只一瞬便立刻便已想通了许贵妃的来意:只怕,许贵妃是知道了内阁上疏请皇帝立储之事,这才急得从行宫赶过来与自己说话?看样子,此回皇帝病重,许贵妃倒还真没闲着,必是借机在御前埋了眼线。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行宫防范松散不及内宫严苛的缘故.......
于次辅心中思绪纷起,面上却仍如古井无波,十分恭谨的上前见了礼,语声沉静的道:“娘娘驾到,实是蓬荜生辉,只是府中芙蓉只是初开倒是禁不得贵人赏看,不若入内品茗,略作歇息?”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于次辅成精的年头还比许贵妃长,现下自然不想装模作样的陪人玩聊斋,所以便直接请人入内说话了。
许贵妃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才道:“就依大人之言。”
两人一前一后的入了内堂,许贵妃带来的几个侍卫和宫人皆是训练有素,规规矩矩的守好门窗,以防外人偷听。
待入了内堂,许贵妃仪态万千的在上首的位置坐下,然后抬眼看向于次辅。她是个很聪明的人,于次辅直接邀她入内谈话,她自然也不会绕弯子浪费时间,故而此时便直截了当的开口问了一句:“听说,几位大人已上了折子请陛下立储?”
“是。”于次辅在下首落座,慢悠悠的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语声沉静的应着。
许贵妃眼睫轻扬,美艳的面容仿佛是被冰冻住了,带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冶艳。她盯着于次辅,沉声问道:“既如此,几位大人心中对储君人选已有计较?”
在许贵妃的注视下,于次辅神色不变,甚至连端着青玉茶盏的手掌也依旧稳当的出奇。他只是轻轻颔首,不咸不淡的提醒许贵妃道:“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祖训如此,我等如何又能有旁的想法。便是陛下,心里只怕也早有计较。”
说到底,还是二皇子这嫡子的身份实在占优。哪怕单单是从祖训与礼法上来说,大部分的朝臣都是站在二皇子这头的。至于皇帝,他当初能当着满朝大臣应下嫡庶之别,可见心里也是有数的——时人多重嫡庶,多爱嫡子,皇帝哪怕想要一视同仁可终究也是知道嫡庶之别的——若不是从当初嫡庶之辨的结果上看出了皇帝的心思,他们这些人也未必会上赶着上折子请立太子。
许贵妃抿了抿唇,神色冷沉,一时没有言语。
其实,许贵妃久侍帝侧,体察入微,如何又会看不出皇帝心中的偏向?
原本,许贵妃想的是:皇帝春秋鼎盛,这立储之事拖上几年也不出奇,这几年里只要大皇子在朝事上做出成绩,将二皇子比下去,皇帝多少也会有些动摇——大皇子毕竟是皇帝长子,优秀出众,毫无差错,皇帝怎能忍心就为嫡庶二字舍他而选二皇子?她甚至还想过:若是在这几年里,她能打动皇帝,能登上后位,那么大皇子出身上最大的瑕疵也就不存在了........
然而,这些都是需要时间的,所以她才会对朝臣催立太子之事而觉焦急——眼下大皇子与二皇子才刚入朝,然而又恰逢方太后过世,两人于政事上皆无出彩之处。若是此时让皇帝去选,只怕皇帝真就会选二皇子这位嫡子。
就在许贵妃沉默冷怒之时,坐下下首位置的于次辅却仍旧神色平静,反到是垂首抿了口茶,不疾不徐的开口道:“娘娘素来聪慧无双,机谋深远,此回怎的反倒没有想明白?依臣看,您这是当局者迷,入了魔障,失了平常心了啊.......”
许贵妃闻言神色微变,心上的焦虑和怒意如同被拂去的尘埃,无声无息间散开了去,整颗心重归清明。
她终于又镇定下来,抬眼去看于次辅,耐心的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于次辅仍旧是捧着自己的茶盏,头也不抬的往下说着话:“陛下春秋鼎盛,便是立了太子又如何?总不至于立时便要登基。再者,古往今来,能够平安登位的太子没有几个,倒是那被废的太子,多不胜数。”
许贵妃乌眸中有眼波一荡,似是若有所得,精致的唇角也微微扬起:“那,大人的意思是......?”她没把话说下去,但是那未尽之意两人却都是十分明白的。
于次辅微微颔首,抬起手将手中的茶盏举到高处,然后便松了手。
茶盏从半空中跌落下去,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温热的茶汤随之迸溅而出,淌了一地,那一片片碎开的青玉瓷片薄如蝉翼,似是泛着盈盈水色。
于次辅眼神冷淡的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不带一丝情绪:“汝不闻,登高必跌重?”
许贵妃一怔,随即便也微微颔首:“是了,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本宫明白大人的意思了。”她也没有寒暄的意思,立时从位置上起身,淡声道,“陛下左右离不得人,本宫也不好在外久留,便先回去了。”
顿了顿,许贵妃下颔微抬,轻声补充道:“大人今日之言,本宫铭记在心,此回陛下若是说起此事,本宫亦是会举荐二皇子。”
此时此刻,大皇子确实是占不得优,便是勉强要争都是争不过二皇子的,倒不如主动退一步。如此,既能在皇帝面前得了贤惠的名头,皇帝愧疚之下也会给些实在的好处。再者,等二皇子成了太子,一举一动皆受瞩目,到时候要挑他的错处还不容易吗?
太子既然能立,如何就不能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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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许贵妃与于次辅在别院说话之时,姬月白正陪着皇帝用药。
因着姬月白当初照顾过方太后,故而她在哄人喝药上面还是很有些经验的,此时便甜言蜜语的哄了皇帝一气喝了大半碗的热汤药。
皇帝喝过药,故作恼色的瞪了眼跟前的女儿,嘴上冷哼道:“你这丫头嘴上抹了蜜,偏手上端来的药倒是越发的苦了。”
姬月白不觉一笑,随即又连忙捧着一小碟的蜜饯上去,撒娇道:“那,父皇你尝尝,我给您端的蜜饯是不是越发甜了?”
皇帝最是喜爱女儿依在身边软声撒娇的模样,于是便顺手捏了一块蜜饯丢入口中,嘴里含着蜜饯,一丝丝的甜,果是冲淡了口中的苦涩。
随即,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忽而垂眼去看榻边的小女儿,状若无事的开口问道:“皎皎,你觉得你大哥与二哥,哪个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比较晚,大家可以明天看。
另外,蟹蟹明韫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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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答
忽而听到这么个问题, 姬月白险些端不稳手上的玛瑙碟子。
她并不似许贵妃那样手眼通天连御前都埋了眼线, 自然也不知道内阁几位大臣上折请立太子的事情。但是,她心思机敏, 早便预料到此回秋狩出了这样大的意外, 内阁必是要借此大做文章, 请皇帝立储的。
所以,此时此刻听到这个问题,姬月白心念急转间也立时便明白了皇帝询问里的隐晦深意——只怕,皇帝也是因病而起了立储之心。
只是.......
帝王者,素来多思多疑。他会因为大病而明白人有旦夕祸福的道理, 生出早定国本以安人心的想法;当然,他也会因为这一场大病发现自己正一日日的走向衰老,不知不觉间对自己一日日成长健壮的儿女生出忌惮与怀疑之心。
人心本就矛盾,帝王之心更是如此。
也许, 皇帝只是心血来潮,方才有这一问, 但问题既是出了口,那么就不再简单。或许, 即便是皇帝他自己心里也没有标准的正确答案。
也正因此,姬月白敏锐的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危险。她一面在心里思忖着,一面故作无意的将手上装着蜜饯的玛瑙碟子搁到一边的木案上,笑着回看靠坐在榻上,故作天真的道:“大哥和二哥都很好啊。”
皇帝含着蜜饯,眸光微沉, 但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总有一个更好的?”
姬月白眨巴了下眼睛,漫不经心的道:“那就大哥。”
“哦?”皇帝将蜜饯吃了下去,饶有兴趣的看着女儿,等着她接下来的回答。
姬月白仰头看着皇帝,秀眉微蹙,乌眸如水,那神态间颇似小女孩正在苦恼要不要与大人说真话。
过了一会儿,她才嘟起粉嫩的唇瓣,像是赌气似的开口答道:“母妃最喜欢二哥了,那,那我就多喜欢大哥一点儿。”
皇帝被她这孩子气的话逗得一乐,不由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故作不悦的嗔了她一句:“朕问你哪个好,哪有你这样光凭自己喜好选人的?”
姬月白顶着一头被揉乱了的头发,鼓着雪腮,像是气鼓鼓的小奶猫,理直气壮的道:“父皇是天子,自是不可因喜好而枉其法;我却还是个小女孩,自然是我喜欢的就是好的!”
皇帝闻言神色微变,许久方才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怅然一叹:“是了,‘天不为一物而在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朕为天子,总不能因一己喜好而枉其法。”
借着抬手为自己整理松散发髻的功夫,姬月白慢慢的垂下眼,乌黑浓长的眼睫像是蝶翼一般悄悄落下,恰如其当的掩住了她眸中的复杂神色。她心中便如明镜一般的清明:祖训礼法在上,哪怕是皇帝心里头肯定也是想立二皇子的。
皇帝本就只是忽而想起,随口一问,因着姬月白的回答颇合他的心意,他这才多说了几句。不过,到底事涉储君,他也没有多说的意思,很快便收敛了多余的情绪,重新换了个话题。
不过,这场父女之间的对话到底不是风过无痕。
晚间,许贵妃如往常一般入殿服侍皇帝用膳。
靠在榻上的皇帝却端出漫不经心的神态,状若无意的与她道:“今日内阁上折,请朕立储......可真是.......”
说话间,皇帝微微摇头,似是对内阁行事颇为不满。
许贵妃正替皇帝夹菜,闻言便也放下手中的筷子,柔声应道:“陛下,您及先帝之正储亦仅周岁。”先帝当初生了几个女儿才得了皇帝这一根独苗,自是早早便立了太子。
说到这里,许贵妃索性便将自己手中的物件全都搁下,郑重起身,以最标准的仪态对榻上的皇帝行礼:“今陛下嫡子年已十六,明智聪慧,实乃储君不二人选。望陛下早建东宫,以正国本,此方社稷之福,万方之幸。”
皇帝实是没有想到许贵妃竟是这样的态度,一时间竟是有些怔住了。。
事实上,若非今日与于次辅那一次的交谈,许贵妃也万不会如此作态——若是换了之前的她,要么是举重若轻的拿“后宫不可干政”的话避过这个话题;要么就是想方设法拖延时间,为大皇子争取机会.......
然而,此时的许贵妃已然知道皇帝的圣心以及那不可更改拖延的决定,所以她不介意将姿态端得漂亮一点,至少在皇帝面前表现的大义凛然、无欲无求一点。
皇帝微怔之后,果是被许贵妃的话说打动,不由伸手去扶跪在榻边的许贵妃,长叹道:“爱妃有樊姬之德,朕心实慰。”
许贵妃就着皇帝的手缓缓起身,泪盈于睫,勉强一笑:“陛下迟迟不立东宫,宫内宫外亦有不少闲言,说妾与琪哥儿痴心妄想,觊觎储位.......”说着,她似是牵动愁肠,不觉抬手以袖拭泪,含泪苦笑,“都说清者自清,可妾素来较真,总是想着要当着陛下的面把妾这点儿心思说个清楚。”
皇帝闻言亦是颇为动容,不由以手轻抚其背,安慰着道:“爱妃莫哭,慢慢说,不急.....朕自是信你的。”
许贵妃靠着皇帝,哭得梨花带雨,哽咽着往下说道:“陛下,妾也是世家子女,幼承庭训,知礼守节,哪里会不知道‘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陛下既已有嫡子,妾自然也不敢多作他想,至多也不过是盼着琪哥儿能够成才,日后也好替陛下与他兄弟分忧一二。”
许贵妃这一番剖心坼肝的哭诉,倒是叫皇帝一时儿疑心尽去,反到是在心中想着许贵妃这般贤德明礼,大皇子多少也有些委屈,是该想法子补偿他们母子一二才好.......
如此这般,这一夜帝妃二人的晚膳没怎么用,心情却也都十分不错,感情上更是甜蜜更胜往昔。
待得十月中旬,一直躺在行宫养病的皇帝终于好得差不多了。因着先时的事情,他对于秋狩的兴趣也差不多没了,索性便领着一众的人,浩浩荡荡的摆驾回京。
姬月白自然也在随驾的队伍里。当然,她也不是空手回去——虽然前面几日她因故没有打到什么猎物,可之后皇帝躺着,底下人也都不敢再组织什么大型打猎活动,反倒便宜了大公主、姬月白这些个三脚猫,反正她们打了东西回去还能说是孝敬皇帝,哄得皇帝这傻爹颇是欢喜,加倍的赏赐几个儿女。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姬月白回去后还给傅修齐带了好几块皮子。
她一口气把那几块皮子都给了傅修齐,颇有几分大方模样:“这块给你做手捂子,这两块还不错,给你做裘衣......”她下颔微抬,细指在一块块的皮子上指过去,每一块都已规划好了用处,那得意的模样都快赶上指点江山了。
傅修齐看在眼里,只觉得她实在白嫩可爱,真想像是过去般伸手揉一揉。只是,他上回得谢首辅提点,倒也知道了些男女之别,此时只得稍微克制了一下。然后,他便顺着这话音,夸了几句姬月白的骑射功夫。
姬月白被夸得颇是高兴,想着傅修齐此回秋闱得中也是喜事,于是便也捧场的夸了夸他的天资,说他这十五岁的举人实是才高年少.......
两人商业互捧了一番,再看看对方那真诚无比的眼神,一时间心情都是十分不错。
不过,说完了这些闲事,姬月白便又与傅修齐说了在别宫发生的那些大事,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都说福兮祸所依,二皇兄此回也是因祸得福——经此一事,父皇倒是起了立储之心。”
她说的是二皇子,言下之意就是皇帝要立二皇子。
傅修齐虽也颇有感慨,但他对此倒不是很震惊:“立嫡立长,二皇子优势确实明显。不过,有许贵妃和大皇子在,这太子的位置只怕也不好坐。”
姬月白也跟着点头,想着许贵妃此回如此识趣只怕是得了“高人赐教”,那位高人指不定还有什么后招呢。
傅修齐略说了几句,见姬月白眉心微蹙似有忧心,便又开口安慰她:“于殿下而言,二皇子总是比大皇子要好些的。”
这倒是实话,姬月白和傅修齐两个人都与许贵妃犯冲,若是叫大皇子与许贵妃得了势,他们怕也要糟。
这种情况下,果然还是二皇子更加无害些。
二皇子哪怕做了太子也得继续在皇帝面前装好儿子好兄长,就算是装也得装个好哥哥。而且,虽然姬月白与张淑妃关系有些不好,血缘上也是张家一派的,二皇子和张家待她总是比其他的皇子公主更多几分亲近,她能做的事情肯定会更多一些。
姬月白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点了点头。这话题有些沉重,姬月白想了想,还是转开话题,重又问了傅修齐的打算:“明年春闱,你还下场吗?”
傅修齐能过秋闱,便是姬月白也有些惊喜,不过春闱就不一样了。毕竟,春闱的名次还是很重要的,除却前面三甲,这同进士与进士虽一字之差却是相差甚远.......有句话叫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姬月白自然是希望傅修齐能准备妥当,考个好名次,顺理成章的进翰林院,而且傅修齐还有谢首辅做先生,便是进了翰林院也总会有更多的机会。
类似的话,谢首辅其实也与傅修齐说过——他其实是想傅修齐再埋头苦读几年,下回秋闱或可一争三甲。
只是,傅修齐却颇有些紧迫感:“我倒是想要再试一试。”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若是明年不下场那就得再等三年.......我是实在等不起了。”
姬月白见他这老气横秋的模样实在可乐,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取笑道:“往日里,我只听人说过姑娘盼嫁,倒是再没见过似你这样盼考的!”
傅修齐闻言一怔,反问道:“谁说的姑娘盼嫁?难不成,殿下也是如此?”
他原就生得面容如玉,俊美无俦,此时故作认真,回首凝视,一对乌眸恰似深不见底的渊海,无声无息间便能把人的魂魄也都吸了去。
难怪古人常叹世之美人,可令人神魂颠倒,倾国倾城。
如今美人在侧,回首凝目,便是姬月白也不由叹一声“古人果不欺我”。被傅修齐这样一看,一问,反到是姬月白红了脸,颇有一种被调戏了的羞恼。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到~
大家晚安,么么哒mua!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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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说
其实, 姬月白的心情并不像是表现得那样好。
她永远忘不了前世二皇子登基后向北蛮求和时那低声下气的恶心模样, 也永远忘不了他当时是如何与张淑妃一起软硬兼施的劝她和亲北蛮......所以,虽然理智上她很明白这太子的位置给二皇子总比大皇子好, 但她心里总是堵着那么一口气。
然而, 她与傅修齐说了一会儿话, 心情不知怎的倒是好了许多。
虽然,那些问题仍然还在,但她也已经恢复冷静,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前世的那些事情毕竟还未发生,皇帝如今也还在位, 一个太子的位置算不得什么,她现下重要的是借此得到自己想要的。
所以,两人说完话后,姬月白直接回了永安宫。
这一次, 姬月白倒是没有再拖着,堪称坦然的与张淑妃说了先前在行宫里自己与皇帝说过的对话:“先前在行宫, 父皇问我,大哥与二哥哪个更好。我原是也没上心, 不过现今想来,父皇许是真起了立储之心。我听父皇言下之意,必是要立二皇兄为储的。”
张淑妃闻言不由蹙了蹙眉头,不悦的看了姬月白一眼:“这样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姬月白却是淡淡的:“父皇本也就是随口一提,母妃更是从不与我说那些个前朝之事, 这突然之间我哪里就能猜着父皇言下之意?更何况,我现在不正在与母妃你说吗?”
张淑妃总觉得姬月白话里有话,故意嘲讽,心里越发的不高兴:真真是生来讨债的孽障!天底下,有这样和亲娘说话的女儿吗?!
好在,张淑妃多少还知轻重缓急,她心里对姬月白的态度半百挑剔,但还是压着火追问道:“所以,你父皇真说了属意你二皇兄的话?”
姬月白点了点头:“父皇是天子,总是不好为私情而枉顾祖训。正所谓立嫡立长,二皇兄乃父皇唯一的嫡子,自然应是太子。”
姬月白这话实是说到了张淑妃的心上,她十分难得的露出一点笑容,看着姬月白的目光也柔和了一点。
姬月白却没有把张淑妃这难得显露的温柔放在心上——前世便是如此,张淑妃对着她是总是不假辞色,偶尔又会显出一二的温柔,大棒和肉骨头轮流着来,如同训狗一般——现在的她也不是前世那个为了一点温情就甘意俯首帖耳的“乖女儿”了。
所以,姬月白只很平静的接着道:“父皇既有此念,母妃倒不如与舅舅他们说一声,让他们请朝中让朝中大臣接着上本,趁此良机,彻底敲定此事。”
张淑妃难得觉得姬月白说话顺耳,倒是也略缓了语气:“我知道你是关心你二皇兄,只是你小孩家不知轻重——这不是小事,皇上现下不提,我们自然不好多嘴,否则,岂不要叫皇上疑心你二皇兄?”
其实,内阁的上疏请立太子与皇帝对此的微妙态度,张家与张淑妃也是知道的。只是,皇帝病好还朝后便再没有提起此事,张家这头不免也怀疑皇帝是不是因为病好的缘故又改了念头。因着有二皇子在,张家与张淑妃在这件事上总是不好表现得太过急迫明显,哪怕心里早便是火急火燎面上却仍旧一如往常,勉强耐下心来等着皇帝主动开口表态......
姬月白自是猜得到张家和张淑妃的想法,顿了顿,她才道:“母妃,机会难得,若是错过此回,只怕是再没有这样好的时机了。”
张淑妃多少有些心动,只是仍旧有些踌躇,思忖过后便与姬月白道:“这事终究是要你父皇圣心独断的。偏你父皇自回来后便再没提过此事,连内阁先前的折子也都给扣下了。”这些事都是张夫人入宫与她说的,为的是劝她定下心来,这段时日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不可拖了二皇子的后腿。
姬月白不以为意的道:“若父皇改了主意,内阁那道请立太子的折子只怕早就被丢回去了,父皇只是压着折子却不提此事,正是因为他正等着人来提。当然,若是母妃你们还觉不放心,这请立太子的事情也可以换个说法......”
张淑妃隐约听出了点意思,不由道:“换个说法,怎么换?”
姬月白淡淡道:“二皇兄不也已经入朝办差了吗,那就请他亲自上折,请父皇立大皇子为储。”
此言一出,张淑妃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咳嗽了一会儿才抬眼瞪人:“......这,这怎么行?!”这不是主动让贤吗?!这种事,怕是只有傻子才干得出来?!
姬月白却道:“二皇兄此时上折,一是以退为进,与父皇表明自己的心意,二也能显出他对大皇兄的友爱与敬重。虽说父皇已下定决心要立二皇兄,可心里对着大皇兄必也是十分愧疚,若是此时见着二皇兄这般态度,为君为父多少也会觉得心安些。父皇这心一安,自然也就不会再扣着那请立太子的折子了......”
可张淑妃仍旧觉得姬月白这招有点胡闹:“不行不行,这等大事,哪里能够这样胡闹?”这让贤的折子一上,岂不就便宜了大皇子和许贵妃?
姬月白十分不愿意浪费时间和张淑妃多说,索性便道:“母妃若是不信我,不若便将我说的话转告舅舅他们,一齐商量商量。”
张淑妃虽然对女儿不是十分信服却也十分信任娘家,闻言后略一犹豫便应了下来,隔了几日后便与张夫人传达了姬月白的意思。
张夫人听得微微一怔,不觉道:“二公主的话也有些道理。”如今正是进退维谷之时,这一招以退为进,未尝不是破局妙计。
可以说,姬月白对于皇帝圣意的揣摩已是十分仔细,便是张夫人听着由张淑妃转述而来的那些话也不由暗叹一句:怪道二公主与张淑妃一赌气便是好几年,她这样的本事与眼力,自是不会愿意与张淑妃低头的——有本事的人,难免也是有些脾气的.......
若是换了个没本事还硬脾气的,张夫人自是要觉得对方不识时务;可似姬月白这样眼明心明有本事的,她也不由暗生佩服。甚至,她心底深处亦是生出了一点隐秘的惋惜来:可惜,这只是个公主,若是个皇子........
这等隐秘的心思,便是张夫人也不敢往深处想,很快便压下去。她收拾了一下情绪,面色温和的看着张淑妃,含笑应了此事:“不过,这事我也说不好,还是等我回头与国公爷还有老夫人说一声.......”
张淑妃连忙点头:“嫂嫂说的是,是该商量商量。”
张夫人既是知道了姬月白的本事,今日难免又多问了一句:“过了年,公主也十二了,这婚事上也该相看起来了.......娘娘这里可有什么想法?”
自从上回张淑妃起意要叫姬月白和亲北蛮从而惹得张家女远嫁北蛮后,张淑妃就把姬月白冷处理了,自然没想过姬月白的婚事。故而,此时张夫人忽而提起,张淑妃反倒有些无措起来,吞吞吐吐的道:“这,这上面不还有淼淼嘛,总也得等她这做姐姐的选了人,才轮到皎皎呢。”
张夫人倒还真有些喜爱起姬月白这样的本事,想着这倒是个能撑得起家业的,自家长子脾气硬挺许是有些不合适,可次子脾气和软正该有个能撑得起的妻子........
所以,张夫人便伸手握住了张淑妃的手腕,轻声道:“娘娘,您看麟哥儿怎么样?”她统共二子一女,长子张之麒,次子张之麟。
张淑妃一时没回过神来,倒是下意识的赞了二侄子一句:“麟哥儿自是极好的.......”顿了顿,她终于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连忙道,“嫂嫂,皎皎这脾气,若是嫁去家里,岂不要闹翻了天?再者,麟哥儿是次子,他要是娶个公主,那麟哥儿这做哥哥的又该娶什么样的媳妇才能压的住?”
张淑妃是受够了女儿的气,她真心心疼娘家侄子,自然不愿叫自家宝贝侄子娶个搅家精回去,闹得自家里阖家不宁。再者,虽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可泼水前总也得看看地方——她早前便想借姬月白的婚事与京中名门联姻,为二皇子他们拉拢些亲贵,物尽其用才好。
张淑妃的话倒是有些道理,张夫人倒是又有些迟疑起来:也是,次子媳妇的出身总不能压过长媳去。可二公主也是实在难得,要不然让长子试一试?
只是,张夫人的长子张之麒乃是成国公世子,他的婚事肯定不是张夫人能一口定下的。故而,张夫人虽心念一转但也没有多说,只是想着回去与家里老夫人商量一二再做决定,嘴上笑应了两句:“娘娘说的也有道理,是我想岔了。不过,公主的婚事您也该考虑起来了,先挑几个相看着,考察一二。这样以后选起驸马来,心里有数,也能轻松些。”
张淑妃心里堵着气,口上便敷衍道:“我这成日在宫里闷着,又能见着什么人?嫂嫂若是有心,替我在外面看一看也是好的——嫂嫂挑的,必也是好的。如此,也算是皎皎她的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