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风大师抬起眼眸,打量了初夏数眼。

“方丈,你别听他们的!”那少年僧人插口道,“谁说凶手一定要会武功?”

公子眸色一亮,问道:“此话怎讲?”

“我们赶到之时,图风师叔祖还剩最后一口气。他……他坐在那里,对我们摆手,让我们莫再追了——若不是师叔祖甘愿让人杀死,他又怎会……这样镇定。”

方丈闭目良久,方叹气道:“君公子,你我忘年之交。今日之事,非我不信你,只是目前看来,实是错综难断。不如你先随我上山,再寻出解决之道,至于这位姑娘,也请一起吧。”

初夏被安排在寺院外东座的小院落中先行住下。不多时,便有执事僧请公子前去,初夏心下终究是有些害怕。她虽不说,眼神却怯怯的望向公子的背影。

公子本已行到门口,却又仿佛感知到什么,转还回来,低声道:“此处已是少林寺腹地,极是安全。你一晚未睡,就去厢房里歇一歇,我去去就回。”

初夏不忍令他担忧,点头道:“那你去吧。一切小心。”

日出之时已过,光影疏密之间,清晨的雾霭正缓缓散开。脚步声亦渐渐远去,初夏却殊无睡意,她在小院中石凳上坐下,手中拿了一根树枝,胡乱的在地上画着。

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脚边。

初夏拾起那颗石子,却见外边包裹着一层油纸。

油纸上寥寥四字:慎终如始。

是谁丢进来的?是给她的么?又是什么意思?

初夏站起来,四下环顾,又打开院门,却见门口立着数个武僧,皆沉眉敛目——又哪有人影?

公子偏偏又不在,初夏坐在石凳上,一遍遍的看着纸条。不知过了多久,日影中移,身子忽然一轻,便被人拦腰抱起了。

她刚要挣扎,却听到公子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怎么在石凳上睡着了?也不怕着凉?”

公子径直将她抱回房中,放在床上,温柔道:“好好睡一会儿,晚上我们就下山。”

初夏反倒坐了起来,抱膝道:“他们愿意放我们下山?”

公子淡淡一笑:“我允诺方丈,两个月内必然查出凶手,送回少林。”

“若是……抓不到呢?”

公子未答,初夏心中却是一紧,似他这般在江湖上的身份与地位,一诺千金。若是失信于人,便只有一个退隐的下场。

初夏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在他的眉眼间,轻声道:“你这又是何必呢?人不是我们杀的。”

“虽不是我们杀的,却因我们而起。”公子轻轻叹了一声,眉宇间颇有些倦涩,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之上,“况且两月时间,亦绰绰有余了。”

“啊,对了,这是你刚才走后,有人扔进院子里的。”初夏将那纸条展开。

公子看了一遍,却并不惊讶,只沉吟道:“这四个字,未知是敌是友。”

窗外竹影轻晃,公子的侧脸轮廓清隽,他的视线亦是一如往常般温润平静,初夏忽然觉得安心,慢慢垂下眼眸,轻声道:“你不累么?”

公子抚抚她的鬓角:“你睡吧,我就在这里。”

这间小室,简朴至极,也就一桌一床而已,初夏便往里边让了让,鼓起勇气道:“你也睡一会儿罢。”

公子怔了怔。过了片刻,床榻轻轻往下一陷,初夏闭着眼睛,脸颊却烧得通红,此刻幸好面朝着床内侧,否则自己可真不用再做人了。

她小心的想要蜷起身子,却听到身后公子的声音像是带着低低的魅惑,又似是小小的恳求:“小丫头,我能抱着你么?”却未等她回答,他的手已经滑到她的腰侧,不松不紧的环住,而呼吸落在她的发丝间,平稳轻热。

浑身都紧绷起来,哪怕是身后再轻微的动静,也变得异常敏感,初夏忽然有些懊悔自己这个提议。

“就这样,不要动。”公子低声道,闭上双眼,鼻中嗅到幽幽芳香,而怀中少女的身体温热柔软,外界的纷扰纠结,皆因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第三十章

下山之时,一路畅行无阻。

行至少室山山脚,初夏有些惋惜道:“不知图风大师原本要告诉你什么话。”

公子回望夜色中苍莽群山,唔了一声。

“公子,我一直在想这些天发生的事。”初夏缓缓道,“绿柳巷的凶案,苏秀才被追杀,你临时决定来嵩山,接着图风大师被杀——这些事看起来都极为偶然,可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公子按辔徐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初夏握紧了缰绳,续道:“我是说,对头必然在我们身边埋伏下了暗线,否则他们怎会知道你我的行踪?”

公子微微一笑,隔了一会儿,方道:“丫头,你为何会觉得这些事都是偶然的?”

初夏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

月光下,她侧身去看公子。公子将渔阳剑负在身后,如同年轻的江湖剑客一般,嘴角的笑容不羁无畏,叫人心折。

“你觉得偶然,是因为这每一件事的发生,都让你猜不透对方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你再往前想想,望云夫人的死,神秘人送的三件礼物,再然后,才有天罡的出现。丫头,你仔细想想看,那个看不见的对头,似乎连我要灭天罡,都一并算计了进去。”

初夏打了个寒噤,喃喃道:“确实如此。”

公子凤眸微勾,锐利之色一闪而逝:“望云夫人之死,许是因为与府中之人私通,最终被灭口。你说我身边必然潜伏着内应,这样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之后的一切呢?又如何解释?”

“我不知道,他们连我未婚夫家的线索都知晓,引着我们去了绿柳巷……我觉得,很害怕。”初夏轻声道,忽然觉得夜间寒意更甚。

公子却笑了起来,微微探身,将她抱至自己身前,搂着她的腰道:“那些想不明白的,我们暂时不要去想。你只需想想,因为何事引出了天罡?”

初夏眼前一亮:“山水谣?”

“不错。是山水谣。天罡被灭,我却无心山水谣,他们或许比我还着急呢。”公子低低叹道,“所以,哪怕此刻对方占尽了先机,我们若要险中求胜,只怕也不得不去找一找那山水谣了。”

初夏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在想,山水谣本身……是不是一个极大的陷阱呢?”

公子却不答,只是渐渐催动马匹,任清风拂动两人衣衫。

适才凝重的气氛亦仿佛被这晚间凉风散开了,公子含着笑意,带了一分戏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前方哪怕是龙潭虎穴,你也得和我一道去闯了。”

初夏一怔,旋即面红耳赤,手肘便用力往后一撞。公子明明是可以避开,或者制住她的动作的,可他却不闪不避,只是任由她重重撞了上去。

隔了薄薄的衣物,能察觉出他紧实的肌肉,他痛不痛……初夏不知道,自己的手臂倒是立时麻了的。

“谁要嫁给你了?”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公子忽而俯下身,贴着她的耳朵,不怀好意道:“你我同床共枕过了,说不定……明日就有了娃娃……”

“啊!”初夏下意识的回头,怔怔看着轻笑的公子,忽然发现自己真的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她用力咬着唇,眼睛瞪得圆圆的,脸色蓦然间变得煞白。

公子双足轻轻在马腹上一踢,闪电欢快的嘶鸣一声,往前疾奔。

月亮如水,丝丝缕缕,似乎化成了清亮的液滴,落在了手背上。公子皱眉,勒住缰绳,缓声道:“怎么哭了?”

“我……我听家中长辈说起过,未婚先孕……那是女子最耻辱的事了。”初夏揉揉眼睛道,“君夜安!你明知这样对女子不好,你——”

她话未说完,忽然想起来,是自己主动对他说“你也睡一会儿”的。她懊恼更甚,眼泪便落得更急了。

公子忍不住,唇角微弯,却没有解释,只轻轻道:“看起来,你也只能嫁给我,嫁鸡随鸡了。”

他心下忽然觉得愉悦至极,闪电通晓主人心意,四蹄翻飞,而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官道上,一匹马载着两个人,身后扬起尘埃,快意无限。

从嵩山到君山洞庭,途径邓州、隋州,然后到达岳州君山。

这一路行得甚急。到达隋州这一晚,天气闷热至极,在客栈住下之后,初夏推开窗道:“这一路过来太顺利了吧?”

公子刚刚沐浴完毕,湿发还散在身后,他似乎并未在意滴下来的水,只敲了敲桌面,道:“假如对手真的在窥测我们的一举一动,那么,也会将埋伏全部设在山水谣所在之处。”

初夏被“窥测”这个字眼唬了一跳,连忙关上窗。

公子抬眸,耐心道:“天气很闷。”

“可是……会有暗器。”初夏迟疑。

公子忍不住莞尔:“就算有暗器,一扇薄薄的窗户,也是拦不住的。”

初夏与他面对面坐下,认真分析道:“我还有个疑惑。”

“嗯?”

“你说,对手到底知不知道……山水谣所在之处,就是在君山呢?”

公子披衣站起来,微笑道:“这个问题,我本以为,你早就会问。”

那副神态颇有些倨傲,仿佛当她是个尚一无所知的孩子一般,初夏微微有些挫败感,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确实没有想到。”

“如果他们知道山水谣指的就是君山,那么一切都很简单了——他们早就布置好了这个陷阱,等着我们跳下去。这同样也说明了,神秘人与天罡,并不是一路。否则……天罡便会识破我在小镜湖设下的诱饵,不会将战甲投入进小镜湖一役。”

公子顿了顿,又道:“假若他们不知道山水谣指的是君山,那么……”

初夏皱紧了眉,极为自然的接上他的话道:“那么,幕后之人和天罡一样,只是希望借着君府的实力,找出山水谣背后的秘密,最后渔翁得利。”

公子赞赏地看着她,又伸出手去把玩她的长发,轻笑道:“真是聪明的孩子。”

只是初夏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公子的一双眼睛这样明亮锐利,似乎没有他看不透的迷雾与解不开的难题。她闷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这一生中,可曾失败过?”

公子顿了顿,微笑中又多了一点漫不经心:“譬如说呢?”

“譬如说,有人骗了你,你却不曾识破;再譬如说,比武输给了别人。”

公子认真的想了想,抿了唇道:“有啊。”

“什么?”初夏双眸中划过一丝亮色,显是有些兴奋。

“十六岁之前,我习剑,次次输给我父亲。”他勾起唇角,“至于被骗……有时行走江湖,会遇上老人小孩扮成的乞丐,我常常施舍完银钱后,发现他们与我在同一家客栈吃饭打尖,有时候要的菜……比我的还要好一些。”

初夏看着他难得孩子气的懊恼,抿唇笑道:“这些可不算。”

公子长眉微蹙:“如何才算?”

初夏托腮望着他,并没有立刻开口。

“很早之前,父亲就对我说,行走江湖便是在刀尖上舔血。我觉得自己……很难放开胸怀去信任什么人。”公子依旧把玩着她的发丝,缓缓道,“遇到你之前,我真的很难想象自己竟有一日,可以与一个陌生人这般同吃同住——即便是青龙,他是我亲手领回君府,又亲自教导长大的——即便是他也不行。”

初夏露出若隐若现的梨涡,内心深处,却被他这样一段表情漠然的话烘烤得心底微暖。

“被人骗了,抑或是比武输了,这些都不可怕。我只是期盼,我在意的人,不要欺瞒我,那便足够了。”

初夏一双水晶翦瞳与他对视,笑容亦变得柔软起来。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掌心,仿佛允诺一般,低声道:“我不会。”

公子微微俯下身,抚着她的长发,笑道:“傻孩子,我不是在说你。”

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羞涩而避开,却将双手环在他的腰间,有些倔强的重复道:“我不会。”

公子微怔,正欲开口,忽听屋外有人轻轻敲门。

初夏立时显得有些紧张,公子轻轻按压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起身,将门打开了,却见来者是一个大汉,身材甚是魁梧,满脸络腮胡,粗声粗气道:“俺找人。”

初夏扑哧一笑:“我道是谁呢?小青龙,你回来啦?”

那大汉一双眼睛立时显得灵动活络,他呵呵一笑:“你认出来啦?”

他向公子行了一礼,客房的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却是一个衣着寻常的中年妇女。不看也知,必是白雪无疑了。

初夏秀长的眉皱了皱,也顾不上别的,走上前,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

白雪本欲对公子说话,因这一拉,便侧头望向初夏。她易容之后,看不出表情,语气却轻微有些调侃:“你这是怎么了?一脸焦灼。”

初夏不自觉的咽了口水,在白雪耳边道:“你替我诊下脉吧。”

屋内三人武功出众,内力俱佳,自然能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公子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因见初夏脸色苍白,便对白雪道:“你替她看一看吧。”

“你病了?”白雪顺手一搭,道,“气色不错啊。”

“不是……”初夏有些难堪的抿了抿唇。

“气血微亏,或许是行路太累了吧。”白雪放开她的手腕,语气轻松。

“只是这样?”

“还要怎样?”

“我……不会生娃娃么?”初夏一拧眉,附在白雪耳边,悄悄说道。

此话一出,屋内其余三人都僵滞住了。

白雪与青龙下意识的望向公子,而公子……竟极为难得的,被他们瞧见脸颊微红,仿佛这一刻,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终究还是白雪见过大场面,她收回目光,极为镇定地,半似赞叹道:“公子果然是不拘礼法之人。”

公子有些狼狈的转开眼神,转而瞧见初夏不明所以的神情,修长的手指扶着额角,忍不住苦笑,却又忍不住去想,若是此刻白雪真的诊出小丫头有了喜脉,自己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第三十一章(上)

“初夏,你和青龙先出去,我有话对白雪说。”公子很快恢复了从容,淡淡吩咐道。

两人离开之后,白雪终于绷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忍不住道:“公子,你对她说了些什么?那小丫头分明是完璧之身,怎么会觉得自己有孕了?”

公子伸出手,在眉心不轻不重的摁了摁,嘴角却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过了许久,方道:“见到你师傅了么?”

白雪对于公子避而不答的态度颇有些不满,她撇撇嘴角,有些不甘愿道:“见了。”

公子唇角的笑意慢慢收敛起来,沉声道:“他说了什么?”

“他还是老话,老主人的死并无任何可疑之处,乃是心疾复犯。”白雪肃然道,“只是有一点……”

公子不自觉的微微眯起眼睛。

“引起心疾复发的原因有许多,我师父之前并不能肯定老主人为何离世。只是前几日,谷中收治了一名病情有些古怪的病人,师父琢磨了几日,倒寻出了几分蹊跷。”

公子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忽快忽慢,屋内静静的,只有两人压抑而轻缓的呼吸声。

“老主人离世之时,奇经八脉中的阴蹻脉、阴维脉盛于阳脉。心疾极可能导致练武之人气脉不均,是以当时师父并未多想。恰好谷中前几日收容了一名重伤的女子,亦是这两阴脉远远盛于阳脉,详查之下,才发现她练得是一门很奇异的心法,只壮阴脉。师父言道,老主人……或许早年练过这样的心法,宿疾至今,便发作成了心疾。”

公子慢慢站起身,在桌边踱了数步,似是自言自语:“我君家的心法最是平和心正,一阴一阳,绝不偏倚……父亲他怎么会去练这种心法?”

白雪不敢插口,只立在一旁。

“那女子呢?”公子狭长的双眸滑过一丝光亮,“还在谷中?”

白雪语带叹惋:“她伤势过重,已然过世了。我已传话给玄武,那人隶属何门何派,这几日或许就有消息传来。”

公子点了点头,忽然开口道:“在外边探头探脑做什么?有事就进来。”

白雪抿着笑,听出这语气中的一丝纵容,果然,门缝间,初夏探进一颗小脑袋:“我有事找白雪。”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白雪,似是盼着她出门说话,公子有些不悦道:“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便在此间说了吧。”

“呃……楼下掌柜的说,客房不够了。白雪,我和你一起挤一挤,好么?”

公子在榻边坐下,淡淡看了白雪一眼。

白雪这次笑得捂住嘴巴,咳嗽了数声方道:“初夏,你都要与公子生娃娃了,还怕羞么?”

初夏脸颊一红,嗤笑了一声,理直气壮道:“我问过青龙了,我才没有与他生娃娃呢。”

公子的眼睛眯了眯。

白雪隐隐嗅到了一丝危险,此是非之地,她不敢久留,于是一把将初夏扯了进来,自己低笑道:“傻丫头,我和青龙还有要事要办。这一晚,就不留下了。”

初夏被她扯了进来,身后哐当一声,门已经关上了。

公子依然闲倚在榻上,轻声道:“过来。”

房间里只剩两个人,这个夏夜似乎分外的闷热,初夏只觉得自己刚刚沐浴过,却又黏黏的出了一身汗。她莫名的觉得有些烦躁,也不敢去看公子,反倒后退了两步。